云淡风轻,有星无月。顾惜朝平躺在床上,呼吸很均匀。忽然窗口黑影一闪,一个身影越窗而入,直落到床前,一探手向顾惜朝拿去。

  顾惜朝立时睁开了眼睛,双目如星般闪耀。那人来得悄无声息,他本已入睡,虽然清醒得快,但出手总归是慢了一步,那人手法极巧妙,已一把扣住了他腕脉。顾惜朝顿时半身酸麻,但同时却也舒一口气。

  两人肌肤相接,气息相近,顾惜朝已辨出了这是戚少商。一口气还没呼出,真气一滞,戚少商已出身疾点了他多处大穴,出手极重,顾惜朝只觉得丹田气血翻涌,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待得调匀呼吸,戚少商已放开了他,点起了烛火。顾惜朝抬起头看戚少商,戚少商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顾惜朝忍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想干什么?"

  戚少商还是没回头,却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奇怪,比平时低沉,甚至有几分沙哑。"刚才是谁来过?"

  顾惜朝见他似乎是在看桌上那张断了弦的琴,便笑道:"关七。想替他女儿来报仇,好在他如今神智不清,被我骗走了。"

  戚少商的声音,又沉沉地传来:"我不是问关七。我是问后来来的另一个人。"

  顾惜朝心中一沉,杨无邪离开已久,戚少商是如何得知的?正要开口说话,戚少商缓缓转了头过来。顾惜朝见了他的神情,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戚少商面色苍白得近乎发青,双眼却如要喷血般。右手牢牢握紧了剑柄,直握得手背上青筋毕露,深夜静寂中,只听得骨头格格作响的声音。

  "你跟杨无邪作了什么交易?"

  顾惜朝微微变色,还未开言,戚少商又慢慢地接了下去:"我是知道人很贪心,总想要更多。我也知道信任这东西不过是水上的薄冰,日光一照就化了。然而......为什么欺骗我的,总是你?!"

  顾惜朝睁大了眼睛,茫然道:"你在说什么?"

  铮地一声,一柄剑被丢到地上。是柄重剑,式样古拙,一看便是切金断玉的好剑。戚少商寒着声音道:"还记得这柄逆水寒吗?毁了我连云寨的东西!"

  顾惜朝虽被他点了重穴,但头颈尚能转动,勉强低了眼一看。道:"那又如何?"

  戚少商盯着他,目光如火。一字一字地道:"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你总要毁掉?!"

  顾惜朝瞪着他,戚少商继续道:"对我而言金风细雨楼并无多大意义,只是一个承诺。只是肩上卸不下的担子。别人给的东西我并不喜欢,我想要自己一手打拼出的天下,像连云寨。金风细雨楼本是受人所托,我之所以拒绝给你,就跟王小石苏梦枕都不会同意把金风细雨楼交给白愁飞一般。在你手下,这江湖第一楼,会变了质的。"

  顾惜朝不耐道:"戚少商,你跟我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还不先解开我穴道?"

  戚少商眼睛骤然充了血,怒喝道:"王小石救了你的命,总归是对你有恩,你竟然要这般斩尽杀绝?你可还有人性?"

  顾惜朝的瞳仁放大了些,黑幽幽地闪着光。"王小石?他怎么了?"

  戚少商指着地上的逆水寒道:"被此剑一剑刺中了左胸,如今性命垂危!"

  顾惜朝淡淡道:"我一直与你在一起,如何有这机会去杀人?"

  戚少商直气得胸口发涨,眼前都黑了一黑。一掌向顾惜朝劈了过去,顾惜朝穴道被点,无法躲闪,这一掌就结结实实印在他胸膛上。顾惜朝喉咙一甜,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直溅得他青衣上斑斑点点。

  一时间气血逆转,更是说不出话来。

  戚少商右掌扬起,第二掌正要劈下,看到他青衣上点点血迹,虽在烛火之下却仍鲜红耀目,心中骤然一痛。

  那日连云寨上,落日残影,那森寒的剑锋自顾惜朝前胸直透出后背时,那血的颜色也是一样。红,红得触目惊心。溅到戚少商脸上,滚烫得像火在烧。

  究竟是把谁的心烧成了灰?

  戚少商那一掌本运足了劲力,却凝在半空久久劈不下去。半日,缓缓收了掌,却握成了拳,直握得骨节格格作响。惨然道:"为什么,我的一切你都要毁掉?我给你,你不要,却一定要毁掉?我的兄弟朋友都死在你手下,难道还不够?你究竟要做到何等地步?"

  顾惜朝脸色惨白,喘息了半日方道:"戚少商,你日日夜夜里都说你悔,我看你一点也没有后悔!"

  戚少商厉声道:"如果是要用人命来作代价,我宁可后悔!"此话一出,便见顾惜朝脸色更白,白得发青,戚少商立时便后悔了。

  这等话,是不能轻易出口的。这等于把两人之间的一切,再次,完全打破。

  顾惜朝点点头,笑道:"好,戚少商,我就等着你后悔那一天。大不了,再杀一次。再用这把逆水寒。"

  戚少商濒于崩溃地狂叫了一声,揪住他肩头狠命地摇了起来,直捏得顾惜朝骨胳嚓嚓作响。"你究竟想要什么?!名利你都曾得到了,那些东西于你只是笑话了,你如今还想要什么?!你说,你说啊!"

  只听嚓地一声脆响,顾惜朝惨叫一声,肩骨已被戚少商生生捏碎。戚少商不分轻重地手下加劲,竟然捏碎了他的骨头。

  戚少商见顾惜朝痛得脸色已然是半透明的颜色了,恍如一桶凉水浇了下来,忙松了手,撕开他衣襟察看他伤势。

  顾惜朝伏在床上,咬了牙,强笑道:"戚......戚少商,你好狠的心......好重......的手......"话未说完,一口气接不上来,人已晕了过去。

  戚少商慌了,忙把他扶了起来,解了他穴道,又以内力替他输了半晌,顾惜朝方才慢慢睁了眼。呻吟一声,见了戚少商惶惑的面容,又生生把那呻吟咬碎在了牙缝里。

  "我......我不是有心的......"戚少商伸手想抱他,"还是先去找个大夫替你接骨......"

  顾惜朝挣扎着想起身,牵动了碎骨之处,只痛得脸如死灰。"何苦......多此一举......"

  戚少商把他平放在床上,急急地冲了出去找大夫。

  折腾了半宵,才算是替顾惜朝把伤口处理好。戚少商坐在床沿,看着又昏了过去的顾惜朝。眉宇间微微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才替顾惜朝诊过脉的大夫说,顾惜朝的脉象极乱,却非是自己那一掌能造成的后果,应该至少是有一年了,而且完全诊不出是个什么毛病。

  戚少商仰了头,适才也很奇怪,他拿住顾惜朝肩头,虽然顾惜朝穴道被制,但真气依然流转,怎么可能被自己略用力一捏便碎了骨头?那简直就跟个常人无异了,然而替他运功疗伤时,又确实是真气如常,顶多人虚弱些,决不至于被自己一抓之下碎了骨头。

  侧头望了一眼那柄遗在地上的逆水寒剑,戚少商弯了腰拾了起来。拔出剑,戚少商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剑身,那凛冽如寒冰的感觉仿如昨日。

  而那剑刺过顾惜朝心的感觉仿佛还留在手里。戚少商手一抖,铮地一声,剑又落到了地上。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东方发白。桌上的烛火,也已熄灭了。忽然有人叩门,戚少商唤了声:"进来。"

  伙计进来道:"客官,你要的马车已经替你雇好了。就在门口。"

  戚少商点了点头,摸出块碎银子给了他,伸手把顾惜朝抱了起来。望了地下那柄逆水寒一眼,略一犹豫,还是捡起来带在了身边。

  上了马车,戚少商吩咐道:"往南边走,一直走。"

  把顾惜朝放在膝上,把他被汗水湿透的发轻轻掠到耳后。顾惜朝微微动了一下,睁了眼睛,看到戚少商,又闭了眼睛。

  戚少商轻声问:"疼得好些了?"

  顾惜朝依然闭了眼,不说话。戚少商又道:"你说实话,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又像上次霹雳堂一样,冤枉了你。"

  顾惜朝叹了口气,睁了眼道:"这次你虽未冤枉我亦不远矣。"

  戚少商听他说话声音中气已足了许多,也放了一半心,扶了他,让他在自己怀中靠得更舒服些。"是杨无邪自作主张?"

  顾惜朝道:"不是。是我的意思。"

  戚少商脸色一变,怒道:"你......!"

  顾惜朝道:"我不是要杀王小石,只是要造成一个假象,逼出那个杀雷纯的凶手来。但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却弄假成了真。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戚少商道:"有手下快马而来,把这柄剑送了过来。"

  顾惜朝笑道:"你的心腹?戚少商倒也很懂得替自己留后路啊。"

  戚少商把揽紧了些,道:"我不该不信你。"

  顾惜朝淡淡一笑道:"你本不该信我。我现在给你一条忠告,就是不要相信我,否则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侧了头看车窗外的景色,道,"其实我很犹豫,我也想杀王小石。"

  戚少商道:"为什么?"见顾惜朝又闭了眼,显然是不愿意搭话,苦笑道,"我是不该信你,你的话中,疑点重重。或许你便是杀雷纯的凶手,或许那个幕后主谋便是你。我......却宁可不信,宁可等到最后一刻真相揭晓的时候。"

  顾惜朝仍然不睁眼,淡淡道:"我有如此做的理由么?"

  戚少商仔细端详他的脸,道:"人心难测。"

  顾惜朝却突然笑了笑,道:"不错,人心确实是世上最不可测的东西了。比天上的风,流动的水还变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