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抬起头看了杨无邪一眼。夜已深,一向知趣的杨无邪今日却偏偏逗留不走。戚少商心里好笑,道:"杨总管,有话直说。"

  杨无邪正要开口,戚少商又截了他话头道:"如果还是关于那事的话,杨总管就不必说了。"

  杨无邪气结,戚少商把他堵得倒真无话可说。回头一望天边明月斜挂,道:"楼主,十五你当真要应雷纯之邀去六分半堂?"

  戚少商道:"去,怎么不去。美人如玉,怎能辜负了她的盛情美意。"

  杨无邪欲言又止,戚少商笑道:"你尽管放心,我既不是苏梦枕,也不是白愁飞。"

  杨无邪道:"这倒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放心的是......"

  戚少商挥手道:"怎么杨总管也变得这样唠唠叨叨起来?不像是你的作风罢?"

  杨无邪绷着脸道:"听说戚楼主把他安置在了你自己的房间隔壁?"

  戚少商侧过脸道:"不错,这有何干?"

  杨无邪无言以对,最后道:"楼主,我是不是该替你守夜?"

  戚少商道:"杨总管,你太紧张了。"

  杨无邪道:"苏楼主当日与他结拜,最后却也死在他手下!"

  戚少商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淡然一笑道:"如果他就是顾惜朝,他要杀我,也由得他。"

  杨无邪无语,强忍住一掌掴过去把戚少商打醒的冲动,道:"他是白愁飞,不是顾惜朝!楼主不信可以试试他的功夫,你应该对顾惜朝的武功很熟悉才对!"

  戚少商道:"试过了,他内力已失,若他安心隐藏,光凭招式试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无邪不死心,道:"那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他的身份的?"

  戚少商端了茶,凝神在想。他已经反复想过许多遍了,身上的伤口已淡,除了那个穿心一剑的伤之外,确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杨无邪道:"顾惜朝身上定然有伤,戚楼主应该知道。"

  戚少商骤然烦躁起来,顿足道:"我怎么会知道!练武之人身上哪有没伤的,深深浅浅,我怎么会注意看......而且......"

  而且只有那一次癫狂。我还能记得什么,只记得心底的痛楚和肉体的快感交织在一起的感受。只记得那绝望的疯狂的纠缠,还有......他眼角那滴泪滑落的声音。火毕剥一声熄灭的声音.

  碎掉的泪,浸入黄沙,了无痕迹。却渗入我心底,永不褪色。

  第一次看到他的泪流下,我以为,也是最后一次。

  杨无邪咳了一声,唤回戚少商的神智。"不可能没有什么记号,痣,或是胎记什么的?"

  戚少商叹了口气,道:"杨总管,这个人是顾惜朝。我相信我的感觉。至于他为何对白愁飞的生平如此熟悉,大概就是王小石的功劳了。"

  杨无邪道:"感觉往往不见得准确。"

  戚少商笑道:"我今日还真领教了什么叫针尖对麦芒。杨总管,我们就来打个赌。"

  杨无邪闪了闪道:"赌什么?"

  戚少商道:"赌他是白愁飞,还是顾惜朝。如果我赢了,就请你从此不要干涉,顾惜朝不是害你苏楼主之人,与金风细雨楼无干。如果你赢了......"

  杨无邪道:"我赢了如何?"

  戚少商笑道:"你赢了,你就算不给我面子,至少也得给王小石面子。不管这个人是白愁飞还是顾惜朝,总归是王小石干的好事。他倒好,一走了之,却不跟我说个清楚,我若有机会遇上他,定会好好骂他一顿。杨总管,就算是白愁飞,人都死过一次了,还争什么?"见杨无邪还要争执,举起一只手截了他说话,道,"白愁飞已死,天下再无此人。他内力已失,你还担心什么?头脑?戚少商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我是惑于那张脸,我不必瞒你。但我迷恋的是--那个灵魂。两者是有差别的,我很清醒。"

  杨无邪摇头,你清醒?你眼里像是有火,烧得熊熊。"雷纯已经看到他了。她决不会轻易罢手。白愁飞当年强暴了她,这等女子,会记仇一生。"

  戚少商微笑,道:"她请我八月十五到六分半堂饮酒赏月。不知今年的月亮,是否比去年更圆,更亮。"

  白愁飞抬起眼睛,有个人影,淡淡地映在门上。淡得像隔了水去看的月亮。

  "我可以进来吗?"

  白愁飞道:"本来就是你的地盘,你当然可以。"

  桌上的残灯,快熄了。白愁飞的脸在烛光下看来,莹白如玉。戚少商的心欲要涨破似地痛,你不是顾惜朝是谁?

  白愁飞背转身,道:"夜深了,戚楼主究竟有何贵干?"

  戚少商低声道:"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

  白愁飞道:"你我非亲亦非故,有何话可说?" 他本来只穿了中衣斜靠在床边,便转了身向床内移去。戚少商却伸手抓住他脚踝不放手。

  白愁飞皱了眉头,厌烦地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戚少商不语,拉开他衣襟,露出左膝。心中如被铁锤狠狠撞击了一下,伸手便去抱他肩头,道:"惜朝,你骗得我好苦!"

  白愁飞侧身一让,避开了他,道:"我没骗你。"

  戚少商指住他膝盖道:"当年金殿之上,赫连那颗熊牙深入你膝盖,直穿出去。这个伤痕如此明显,你还要否认?"

  白愁飞唇角微扬,道:"那是以前中了暗器的时候。暗器力道过强,直从膝盖穿过,害我险些成了跛子。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戚少商盯着他,笑道:"很有趣,你不在意身上其他伤痕,却着意去掉了背上那个痕迹,是很像你的作风。那疤痕几乎都看不出来了,你用的是什么灵丹妙药?"

  白愁飞道:"我不通医理,也不明你所说的是什么疤痕。"

  戚少商放低了声音道:"你知道的,你何苦要连同你自己一起折磨?"

  白愁飞哼了一声,放下衣襟。"戚楼主为何如此固执地想证明我是顾惜朝?我是顾惜朝又如何?听王小石说,你为替朋友兄弟报仇,在连云寨大顶峰上一剑杀了他。这事江湖上还传为美谈,哼哼,戚少商重情重义,最终以仇人之血祭了那些九泉之下的兄弟好友?"

  戚少商哑然,此言倒也是实,让他无从辨起。那般的爱恨交缠,难不成要他昭告天下?

  白愁飞冷笑一声道:"这一剑下来,你以为他会原谅你?你未免想得太过天真了。"望着天,道,"我知道,如果一剑下来,心是会很疼的。就像伤心小箭,没入胸口时那种痛法。把人的心弄碎了。就像当日......"

  戚少商凄然道:"惜朝,你究竟要怎么要才肯原谅我?"

  白愁飞拨了拨烛芯,淡淡道:"我能原谅你什么?恕我直言,戚楼主,你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走火入魔了。"

  戚少商爆发地道:"即使是我的逆水寒刺入你心口的那一刻,你依然笑着对我说,旗亭一夜,永生难忘。你怎么能就这样,把过去的一切,尽数抹煞?"

  白愁飞无视他的怒气,道:"没有过去,一片空白。我的记忆里,没有你。我不知道旗亭一夜,又何谈永生难忘。"

  戚少商瞪住他,瞪了半日,转身走到琴旁,弹的竟然是顾惜朝当夜在旗亭酒肆所弹的曲子。虽然乐器不同,个中味道亦不同,但确是同一曲调。

  "你还说你不记得?你还说你什么都忘了?!"

  白愁飞微微一笑,道:"好曲子。倒没听过,可以学学弹。"

  戚少商的手僵在琴弦上。突然手一拂,七弦齐断,在他手背上留下深深血痕。一串血珠溅出,溅在白愁飞的白衣上,脸上,像雪地红梅。

  未开的红梅。

  戚少商声音里,痛意沉重得让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告诉我,究竟要我如何做,你才会原谅我?"

  白愁飞伸指慢慢自脸颊上拭过,拭去那点点血珠。"你我既无恩,亦无怨,何谈原谅。"

  戚少商哗地一声把那张琴掀到了地上,白愁飞古井不波地道:"那是王小石找来的,可是张难得的好琴,戚楼主好生舍得啊。"

  戚少商慢慢抬头,凝视他,道:"顾惜朝,你好狠的心。"

  一个轻淡的笑意慢慢浮现,那个声音里,似也含了笑意。"我倒想知道,一个被你一剑穿了心,把心弄成千片万片的人,你还想怎么把它拼起来?拼都拼不起来了,还何谈狠不狠。"

  戚少商咬了牙,跺足道:"你要折磨我到何时?我这一年来都恨不得把自己杀了!"

  白愁飞正眼也不看他,道:"我看戚楼主现在还是好端端地在我面前,活得是意气风发,还在我面前耍威风。剑就在你身上,要死要活由得你。戚少商把自己杀了,传出去倒是天大的笑话。"

  戚少商被呛得无话可说,一摔门走了出去。

  白愁飞望着在风中摇晃的门扇,脸上的笑意慢慢凝住。

  望天,已是十五。十五的月,不如十六圆。隐隐约约,有一点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