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黄沙,朔寒北风。落日夕照,孤雁南飞。

  顾惜朝淡淡而笑,笑容如风,亦消逝于冷风之中。

  "不必了。我杀不了你的。在两年前,我便已经明白了。"

  "请你,再听我一曲广陵散。广陵散绝时,便是你杀我之时。瘦西湖上,一语成谶。既然注定,那就让我走完它吧。"

  一步步,顾惜朝走到当日戚少商被己逼落的山崖之上。

  让我醉心于乐声,忘了伤痛。让我最后一次,尽情挥洒于七弦之间。

  怫郁慷慨,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手指一顿,拨出了最后一个音符。

  心口微微一痛,真的不觉得多痛。我是伤了心吗?那微微的疼痛,像你我不管日夜,相拥癫狂时,你吻住我时,我心上的痛。

  琴弦寸寸断绝。琴身亦碎。碎片向崖下散落,那是心的碎片吗。

  戚少商缓缓拔出逆水寒。剑上有血。原来你的血,一样是这般颜色。

  顾惜朝淡淡一笑,低低道:"旗亭一夜,永生难忘。"

  青衣如蝶般向崖下坠去。

  我终于,折了你的翼。

  终于,让你无法再飞。

  我终于,用我的手亲手杀了你。

  原来誓言总归是会应验的,终有一日,你将死于我逆水寒下。

  原来总归是有天理,报应!

  只是,为何要我亲手终结我的挚爱?!

  广陵散绝,边塞星沉。

  我的世界,再无你。

  一年后,戚少商继王小石,接任金风细雨楼楼主。王小石携了温柔,远走天涯。

  白日里,戚少商是挥洒自如,指挥若定。到了夜里,却是一杯杯地买醉,一夜夜地借酒消愁。午夜梦回,永远是那个不醒的噩梦。长夜漫漫,无尽噩梦,最后戚少商只望一醉到不省人事,方可昏昏沉沉睡至天明,哪怕是头痛欲裂也无所谓。

  这一夜,他又醉了。

  黑夜如神祗的大衣,浓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头上。星都是神的眼睛,一闪,一闪,又一闪。忽隐,又忽现。

  这一夜,天上的月,如数年前在旗亭酒肆重逢顾惜朝时,那惨白如死人的脸般的月的颜色。本来,世上又哪有神,否则,怎会听不见自己的祈求。

  戚少商已弃了逆水寒,他不敢再用这柄剑。那把剑让他心寒,心惊,心碎。因为这把剑,染了顾惜朝的血。

  他如今所用的剑,名字叫"痴"。

  我对你用情如此剑之名,我却终究弃情选义,以逆水寒亲手终结痴恋挚爱。赵佚说得对,我选择了义,我就得为我的情,负疚终生。

  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你曾经有过错,那么你的错已经随着你的逝去,如烟消逝,剩的一切,便只能由我来承担了。可是,唯有天知,地知,我有多么后悔!如果能再一次拥抱你,我会放弃一切。所有一切。

  似醉未醉之时,噩梦又来了。又是那曲广陵散,噩梦一般纠缠,蛛网一般把自己死死困住,这是我的心之网,我不愿逃,也不想逃。

  戚少商猛然惊觉,弹跳起来。不,这不是噩梦,亦不是幻觉!怫郁慷慨,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这便是嵇康广陵散,顾惜朝临凭日影,断弦魂伤,如青色蝴蝶般从眼前,翩然而坠!激情澎湃,以臣凌君之概的广陵散!

  戚少商发疯般地循着琴声找去,却在一处地下石室前停住了。这便是王小石离去时那欲言又止的禁忌之地。

  不,我不管什么禁忌之地,我不管你王小石有何牵连,我只想见,想见我爱上了,又亲手斩了情的人。

  石门仿佛山岳一般沉重。里面,究竟会有什么?

  扭动机关,石门缓缓开启。戚少商觉得世界在一点一点崩塌,然后,又一点点聚拢。还原。但却已不是原来的世界。

  一个白衣男子,正全心抚琴,似未察觉到自己的到来。

  "顾惜朝?!"

  白衣男子微笑,烛焰飘摇中,他的笑容冷艳如寒夜残月:"不,是白愁飞。"

  戚少商无意识地摇着头,不,你是顾惜朝。你就是顾惜朝。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来。

  白衣男子又低了眉,继续那曲被打断了的广陵散。

  戚少商的眼前,已不是石室那空空如也的灰色的天花板。也不是那灰色的石板。几近密闭的房间,却让他感受到连云寨上的朔风凛冽。我还记得,仰起头,能够透过牛皮大帐的破洞看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他的眼睛也很亮,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惜朝的嘴唇很软,很热,就像是没掺水的炮打灯一样,灼伤了我的心,我的灵魂。为什么你的嘴唇变冷了,冷得就像是冰?我替你焐热好吗,焐得温热,像火一样,把你,把我都燃烧起来。

  我醉了,就跟那夜一样,醉了。

  烛光,在一点一点地跳动。就像那夜在我们身边燃烧的那堆火。毕剥一声,火突然红亮了一瞬间,然后,便暗淡下来,冰冷下来,化成灰烬。

  惜朝,惜朝,我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日日想,夜夜想。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于是这一夜,我又醉了。醉于你的眼眸,你的唇,你的心。还有......自你眼角滑落的一点点,晶莹的水滴。

  只是今夜,不是在那黄沙朔风的边塞之地,而是金风细雨楼地底的石室内。

  次日早上醒来,是在丁丁冬冬的琴音之中。

  "惜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唇角拉出一个艳丽的弧度,对方道:"我说了,我是白愁飞。"

  戚少商一阵无名火涌起,冲过去撕开他的上衣:"这个剑伤,难道不是当时我一剑刺中你,你落崖时所留下的?"

  对方轻轻拨开他的手,道:"你应该知道,白愁飞当年是如何‘死'的。你要知道,白愁飞是怎样活过来的吗?"

  望着目瞪口呆的戚少商,他轻笑,笑容如烛焰闪烁。"我是白愁飞,不是顾惜朝。"

  "所以,戚楼主,你认错人了。"

  戚少商怔住,对方肌肤的触感犹留在手中。温润如玉的质感,却是凉的,冰凉凉的,他曾怀疑自己拥抱的,是不是一个在夜半时分,由于思念而从幽冥返回的影子。

  昨夜,醉眼朦胧中,烛影飘摇中,那宛如有月华在身上流动的人,不是顾惜朝,是谁?

  白愁飞,那不是与苏梦枕结拜,最后众叛亲离而死的那个人?

  不,我决不相信,世上有人,跟你一模一样。不止容貌,还有,独一无二的神韵!

  是你,是你,惜朝。

  你还在恨我,恨我那一剑刺穿了你的胸口,恨我一剑弄碎了你的心,是不是?

  "你是顾惜朝。你在骗我。"

  对方还在笑,那似乎是顾惜朝的笑,又似乎不是。是你的笑容已在我记忆里模糊,还是我从来就没有认清过你。"你只是希望我是他,很可惜,我不是。昨夜,我便对你说过,你认错人了。"

  戚少商已经几乎是在吼叫:"既然你不是他,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那张在烛影下,仿佛有光芒流动的脸,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也有光芒闪烁。"我不希望被困在这里。那比死还痛苦。戚楼主,我知道你是谁,你也该,好好掂量掂量白愁飞的份量。"他贴近戚少商,轻笑道,"你认错人了。我跟你心中之人相比,或许是有相似之处,但我们,彻彻底底是两个人。因为,他毕竟有感情,我没有。对我而言,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用,和被利用。苏梦枕曾经信了我,最后送了他自己的命。王小石也信了我,他最后连自己都无法面对,把金风细雨楼托付给了你,远走天涯。江湖中都说他跟温柔是神仙眷侣,戚楼主与他相知不浅,是不是,你说呢?"

  转过身去,他的声音,似远似近,在空荡荡的石室中回响,听在戚少商耳中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再说一遍,我是白愁飞,不是顾惜朝。不过,戚楼主,我知道,你永远无法面对这一张脸。"

  戚少商冲出石室,红日已东升,西边却是一钩残月,还未在晨曦中隐没。

  神啊,你是听到了我的祈求,然而,你给我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