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拙回来时,南丧以极其类似思想者雕塑的姿态坐在沙发上,小小的脑袋里仿佛充满了沉甸甸的疑惑。

  那个梦在给周拙陈述时都不算非常清晰,南丧极力地回忆那些人的脸,却好像被蒙住了一层带雾的塑料。

  但其中有一个人,是重复出现在梦境里的,也是那场火灾中死去的人类。

  每当他离去的那个画面在脑海中重现,南丧都不由觉得呼吸困难。

  “南丧……”周拙轻轻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听见。

  那个人……

  南丧双眼紧闭,就快要想起来……

  “南丧……”周拙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一下,同时,南丧睁开眼,脱口而出,“辛辅研究员。”

  周拙眉头微皱,在他身边坐下,不确定地说:“你刚才叫谁?”

  南丧眼珠以不寻常的频率左右轻动,迷茫地说:“辛辅研究员,我叫他……辛辅研究员。”

  “还有呢……”周拙低声道,“还记得什么吗?”

  “开心……开心指令。”南丧觉得自己很乱,所有的信息都仿佛躲在云雾后面,无形的手伸出去快要触碰到,却又稍纵即逝,他撑着额头,又摇了摇,“想不起来了……怎么想不起来……”

  周拙将他的手从额角拿下,说:“今天太晚了,所以想不起来,也许睡一觉明天会想起来了。”

  南丧垂着脑袋,许久,摇了摇头:“为什么我都记不起来,周拙,辛辅研究员是谁,我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周拙揉揉他的耳朵,将他缓慢地抱进怀里:“明天告诉你,好吗?”

  “为什么今天不能告诉我?”南丧问。

  “因为明天才能带你去见他。”周拙拍拍他的背,“我们明天一起讨论这件事,今天先休息。”

  南丧埋在周拙胸口,带着些哭腔说:“我的脑袋坏掉了,我好笨。”

  “小狗超人是最聪明的。”周拙搂着他腰,问,“小狗超人会被别人抱上床吗?”

  南丧缓了缓,从周拙怀里站起来:“我自己去。”

  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懵懵懂懂地转身,“要洗澡……”

  等到上床已经一点多了,南丧也没在意床到底铺没铺好,周拙在哪里睡觉的问题了,穿着睡衣钻进被子躺进了最里面。

  周拙在他身侧躺下,给他压了压被子,说:“这几天欠了很多工作要做,可能要忙一段时间,没空给你做晚饭。”

  南丧「嗯」了一声,小声说:“我会自己做一点的,不然就去外面吃。”

  他又习惯地和周拙说,“你辛苦啦,工作要加油哦。”

  “好……”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周拙翻过身,隔着被子将南丧揽进怀里:“睡吧……”

  在周拙温暖的信息素里,南丧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来,周拙已经不见了,房间里周拙信息素味道几不可闻,南丧摸摸周拙的位置,早没一点温度。

  恐怕周拙很早就走了。

  南丧揉揉脑袋,没有昨晚那么难受,但还是靠在床头放空了许久。

  周拙留下了纸条,说下午三点来接他,带他去见辛辅博士,另外还让他要准时吃饭。

  南丧摸了摸纸条上辛辅博士的名字,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大力士的动作,决定要振作起来。

  他总会知道他们是谁。

  也总会自己是谁。

  -

  下午三点,周拙按照约定的时间前来。

  只是显得风尘仆仆,眼下乌青比昨晚看的还要重。

  南丧坐进车里,问:“你今天早上什么时候走的?”

  “就早上走的。”周拙设定了自动驾驶的目的地,竟然是望城的城门,南丧问,“我们要去无尽领域吗?”

  “不是……”周拙一边接起电话,一边低声同南丧说,“到了就知道了。”

  他真的很忙,一路上都没有停止和人沟通,声音也是越听越冷,只有电话空闲时和南丧说几句话的声音才是温柔的。

  南丧看着沿路的风景和路过人们脸上的笑容,心想,如果张佼在望城住过,一定会明白周拙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守护这座人类基地。

  车在城门停下,当值的是个新兵,不认识周拙的私车,将他们拦在城门口。

  车窗落下,周拙微微偏头向外看了一眼,说:“上午九点半申请去铃山,已经审批通过了。”

  士兵没仔细看车内,闻言在通讯器系统上翻找三点半去往铃山公墓的申请人,赫然看到两个大字——周拙。

  他猛地抬头,目光触及那象征着军方最高权力肩章,立刻原地行了军礼:“上将好!”

  周拙淡声问:“可以通关了?”

  “您的手续完全合格!”

  去往无尽领域的大门缓缓打开,周拙的车在扫描中成功出城,新兵一直保持着军礼姿势目送周拙。

  直到视角偏差,看见副驾驶上一个绑着双马尾的少年,正趴在周拙肩上,和周拙说着什么。

  旁边的士兵咳了咳,说:“看什么呢,手也不放下来。”

  新兵慌慌张张地放下手,又小声说:“上将不愧是上将……约会地点都挑在铃山公墓。”

  士兵:“?”

  铃山公墓。

  车停在运送轨道外,南丧跳下车,跟随周拙刷卡从闸机口进去。

  说是公墓,其实是修葺好的一片灰色楼房,每幢大约四五层高。

  运送轨道总共七条,从外面一路延进大堂。

  周拙关闭通讯器信号,带南丧去了最后面一栋。

  大堂里几个工人正在将骨灰盒摆正,顺便再在骨灰盒正面贴上姓名,绑一朵白色的纸花,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什么,然后放进传送带的盒子里。

  传送带滚动,去往了看不见的地方。

  工人们见周拙来,以为是视察工作,慌慌张张地行了不太标准的军礼,说上将好,周拙让他们不用管自己,继续工作,随后带着南丧走进了大堂的后面。

  那是一面极其震撼感官的墙壁。

  近十五米的高墙里,有成百上千个正方形格子,格子里暖黄的灯光下,是如出一辙的瓷白色骨灰盒。

  之前一直信誓旦旦地说等周拙死了要送周拙住进这里。但从没想过,人最后竟真的要将这一方小小格子作为归宿。

  南丧放低了脚步声,小心走近,辨认格子上的字体,这个是:道格拉斯·安其罗,2043年7月9日。

  他往前走,又走过一个,上面写的是:虞碧巧,2043年7月9日。

  南丧看了七八个,听到周拙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他回过身,见周拙仰着头往上看,说:“K列,第45行。”

  这些格子星罗棋布,南丧跟随着行列的指引,找到了K45。

  和其他格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骨灰盒前面放了一只机器人小手掌。

  南丧将目光下移,那是两行字——

  辛辅,2068年10月24日。

  谨以此纪念魔方第九研究所最伟大的科学家。

  反复出现的酸楚和心痛在这一刻格外清晰,他脑海里闪过太多太多模糊的画面和声音。

  “A1,可以笑一个吗?”

  “今天的第一个指令是完成这幅拼图……什么,不开心吗?那我编一个开心的指令,不如今天陪我做实验?”

  “咳……只是感冒了,不过你什么时候学会关心人了。”

  “是不是在营养仓里睡太久了,今天有点儿反应慢。”

  “操作台就位!机械心脏停止跳动,体表温感器失效,准备接入备用材料!”

  “颜势阅让第一研究所的人更新数据库,系统奔溃,生育机器人的数据也丢失了,A1……重新训练吧。”

  A1是谁。

  南丧头痛欲裂,抱着头蹲在地上,周拙给他披着大衣,释放了非常少量的信息素做安抚。

  断断续续的,一些和辛辅相处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他们在放满器械的房间里做无比幼稚的交谈,一起用模拟器认识遥远的宇宙,一起在没人时候去研究所游泳池里畅游,一起坐在桌前享用望城的美食。

  辛辅总是很有耐心,包容他所有的无知和迟钝。

  “南丧……”周拙低声唤他,宽大的手掌捂在他的后颈。

  南丧抓着他的手,额头抵在膝头,哽咽道:“辛辅……辛辅研究员,是我爸爸。”

  周拙的指尖跳动了一下,南丧摇了摇头:“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你是南丧。”周拙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无论过去是谁,现在你是南丧。”

  南丧膝盖一松,瘫坐在地上,双眼轻轻翕动,很像在无尽领域时要晕过去的模样。

  周拙立刻搂过他的腰,亲了亲他的耳朵,有些急促地唤道:“南丧,看着我,南丧,别睡。”

  南丧在意识游离的边缘,眼前的周拙模糊得只剩下轮廓,他努力抬手抚摸周拙的脸颊,在几乎没有力气时,摸到了周拙的心跳。

  他被周拙抱到了休息室,靠着周拙休息了十分钟,终于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

  “周拙……”他费力地撑起眼皮,说,“对不起,我晕倒了。”

  周拙立刻给他喂了口水,问:“好些了吗?”

  “嗯……”南丧喝了半瓶,缓过气来,说,“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好累,好没有力气……”

  “没关系……”周拙揉揉他的头顶,“已经很厉害了。”

  南丧静静地想了许久,将刚才回忆过的那些画面和声音都理了一遍,问周拙:“你知道A1是什么吗,我以前的名字好像叫A1。”

  “A1?”周拙很容易由辛辅联想到第九研究所研制的生育机器人,以序列D为第一代,D、C、B、A排序,A1是第四代的母机。

  而没有记错的话,A系列投入使用是在2060年,也就是辛辅离世的八年前。

  周拙放开南丧,将他推远了一些,屏着呼吸仔细看南丧的脸。

  随后,握过南丧的手,翻开掌心,看见了每个手指上,完美的、一模一样的圆形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