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旌奚】十六事>第八章 十六事·死生契阔

  *《十六事》第八篇。

  *我医过许多人,偏你最无赖。

  萧简第一次见到母亲慌神,是在十二岁那年。

  在那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他娘亲,也会紧张慌乱到那样的地步。

  那时姐姐已经出嫁,家中只剩了他和父亲母亲三人,阿黄这只败家狗就总是偷偷溜到有寄堂去探亲。

  他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念书,娘亲坐在院子石桌旁打理药材,爹爹则在院子里舞舞剑,时不时和娘亲说两句顽皮话。

  一直以来,他都是在爹爹的玩笑声和娘亲清浅的笑声中度过读书的时日,起初他还觉得吵,后来反而感到安宁,便愈加喜欢坐在书房窗前念书。

  那日,他正读诗,余韵绕耳时,忽然听得娘亲一声惊呼。

  他连忙撂下书跑出门去,却见爹爹倒在地上,母亲仍呆呆地站在石桌旁,面色苍白,桌上的几篮药材和一株水仙都已被打翻在地。

  “爹!”他冲过去,发现爹爹昏在地上,面容发青,嘴唇泛白,饶是他这样沉稳淡定的孩子也有些慌神,一回头却发现娘亲仍呆站在那,只肩膀微微颤抖,眼中蓄满了泪。

  “娘亲,你快来看看!”

  娘亲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被他吼得一颤,才慌张跑过来蹲下。

  他看见与医书药石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娘亲此刻居然连脉都把不准,手指颤了好几次,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又见父亲脸色愈发难看,心下实在着急,犹豫着开口道:

  “娘亲…要不我去找大夫?”

  “不用…不用…”林奚努力保持着冷静,深吸了好几口气,极力在慌乱的心神中找到那一声脉搏。

  几晌后,她才深深松了一口气,“简儿,背你爹爹回屋躺着吧,我去煎副药。”

  他见方才情形那般凶险,母亲又表现得如此慌乱,甚至不能相信父亲这样就没事了,开口问道,“父亲…没事吗?”

  “没事。”几句话的功夫,他娘亲已经恢复了往常深色,清清冷冷道,“许是前日攸宁大婚,他喝得太多了,心中又烦闷,肺火未解,肝阳上亢,多躺会儿便好了。”

  “真…”他还是不放心,正要问些什么,已被娘亲拦了回来:

  “你小心着些,拿冷帕子给他敷一敷,我去熬药了。”

  等萧简照顾好父亲,走出房门,就看见母亲倚在梁柱旁,面前守着两个药炉。

  见他出来,林奚浅浅一笑,“方才…是不是有些吓到简儿了?”

  萧简自小就是个稳重成熟的性子,他靠着娘亲坐下,语气有些严肃,“简儿还好,只是娘亲你…没事么?”

  “我没事儿,”林奚有些自嘲似的笑,“年纪大了,医家功夫都快忘光了。”

  “娘亲圣手无人能敌,今日这般失了方寸,大概是因为,那是父亲吧。”萧简向来是个有一说一的孩子,虽然知道娘亲刻意自嘲转移话题,却还是轻轻地点破了。

  林奚知道这儿子通透,在他面前拐弯抹角讨不了好,只好有些赧然地笑,“是啊,都说医者不自医。其实最难医的,是身边人。”

  “娘亲心系爹爹…”他正要开口劝慰,却见娘亲笑着摇了摇头。

  “到底就是有了软肋,没法子的。”

  到二十几才遇上命定的姑娘、和他爹一般迟钝的萧简公子那时自然不会明白,为何身为医家的娘亲在谈及“软肋”时,会露出那样既无奈又甜蜜的笑容。

  他是二十几岁的时候在心仪姑娘的笑涡中才明白,再清冷的人也会有慌张的时刻,再理智的人往往就会遇到那个最是无赖的家伙。

  他们都会在某些时刻变得不那么像自己,会半推半就最后又从善如流地向那些个命定的软肋低头,也会有一点儿喜欢那个新的自己。

  萧平旌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是林奚哭肿了的眼睛。

  林奚周身总是有清淡的药香环绕,将他的眩晕驱走了大半。他虚着嗓子问:“怎么哭了?”

  林奚并不答他的话,只冷冰冰地剜了他一眼,递上一碗黑乎乎的药,硬邦邦地撂下一句,“喝了。”

  在婚姻生活中历练了二十多年的萧二大爷眼力见儿早已进步了许多,他知道林奚是生气了,也知道林奚此刻心中其实心疼多过生气,便十分熟练地一皱眉一撇嘴,刻意沙哑着嗓子道:“不喝,太苦了…”

  这招果然奏效,林奚叹了口气,温柔劝道,“你肝阳上亢,才会晕倒,不喝药怎么行?”

  萧平旌审时度势,知道此刻还可以再矫情一会儿,便将脖子一扭,撇嘴要求道:“那你喂我喝!”

  林奚叹了口气,无奈道,“好。”

  方才还病恹恹的某人此刻双手一撑便麻利地爬起来靠在床边,十分主动地张大了嘴巴,灵活得让人毫不怀疑他可以当场表演一个鲤鱼打挺。

  无赖,林奚白眼一翻,还是轻轻吹了吹那药,喂了一勺给面前的人。

  一碗药喝完,萧平旌还是不老实,眼睛一直盯着林奚,良久,才开口问道:

  “你刚刚真的哭了?”

  事实证明,虽然在婚姻生活中历练了这二十几年,萧二大爷的功力显然还不够。比如,他仍然没能改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

  林奚自然是不会理他,收拾了漆盘便打算走出房去。

  “欸!你别走!我难受!”

  林奚心中清楚,他这难受八成是随口胡诌的,但不知怎的,就是怕那另外两成的万一,挣扎许久还是留了下来。

  “我没事,你别担心。”萧平旌自然是心疼妻子为他担心这一遭的,又见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心中实在是不好受,温声开口安慰道。

  “我倒不知道,长林王殿下这么不舍得女儿出嫁,喝得肝火都上来了。”这么多年,林奚最介意他喝闷酒,有什么事憋在心里,跟谁都不说,一来苦了自己,二来忧了旁人。

  “我没有…”萧平旌自知理亏,只敢小声驳斥道。

  “我不是怪你喝酒,我也知道你舍不得攸宁,只是心中有什么事,别闷总自己闷着…”她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脾气,也并不会全部怪他。

  “嗯,以后不这样了。”他牵过她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

  “你不知道,方才你突然倒下,真的给我吓坏了。我总以为还是在长林王府,那时候你也是突然就晕过去了,怎么也叫不醒,我治不好你。”她坦诚说起自己的慌乱,曾经的,如今的,不觉间又掉下泪来。

  “真不容易让我见着你掉眼泪…”他心中心疼的很,却还是要说些嬉皮话逗她开心,“你怎么总是在我没法子趁虚而入的时候哭呢。”

  林奚听见这话,羞得低下头去,狠狠甩开了身边人的手。

  他笑得贱兮兮,又厚脸皮地将手牵上去,任她怎么甩也不放开。

  “好啦,我没事,能陪你白头到老的。”

  这一年是景和二十三年,萧平旌和林奚都已年过半百。

  他们又一起过了好多年。

  后来的许多年中,他们又一起爬过佘山,一起出过东海,一起回过金陵。他们还是遇见过许多悲伤,许多无奈,好在两个人一直牵着手,一直一起笑。

  命运有些无赖,他也有些无赖。

  好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们没有人失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