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侠明】染纸>第4章

  他这些日子动不动就往玲珑坊跑。

  他虽然一副心思都着了魔似的在方莹身上,但方莹毕竟是花魁,他又没有香帅那样大的面子,能够次次与她说上话。故而他每次便只寻了坊院里角落的位子,点了最便宜的酒,坐在那里等晚上方莹出来献舞。他这副穷酸样子看的管事妈妈直翻白眼,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了前几日香帅的面子,除了言语上讥讽几句,倒并未怎么为难于他。

  那日他醒来时,已经被香帅带离了玲珑坊。他还有些呆愣地发问为何出来了,楚留香却用折扇敲了一记他的脑袋道:“玲珑坊的姑娘皆是清倌儿,哪有留宿你在房中的道理?”又转了转眼珠,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小友心里莫非还想着那方姑娘么?”

  他脸红了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楚留香只当说中了他心中所想,面色却忽的严肃起来,对着他叮嘱道:“小友若当我是大哥,我便少不得啰嗦一句。”他顿了顿,继续道:“方姑娘同你那位救命恩人确有关系,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甚清楚。只是这方姑娘与你那救命恩人皆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你如今最好别太过接近她。”

  他再追问,楚留香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但即便香帅如此劝诫,方莹那一双眼,和那道熟悉的香气似乎总是在他身边盘旋不去一般,使得他连武当也拖着不回了,借口探望蔡师兄,整日都呆在玲珑坊里——其实他不是没有去看过蔡居诚,只是他才说明了来意,便给对方劈头盖脸地骂了回去。

  他还意外看到兄长的那位熟人同蔡居诚黏黏糊糊打的火热,自觉呆在那里实在碍事的很,后来便连样子都懒得做了,每日都只呆在楼下的玲珑坊里,默默等着方莹。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方莹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落在他的身上,却再也没有靠近过他了。

  然而玲珑坊总不是能久待的地方,他身上的银子捉襟见肘之时,又恰得了香帅的邀约,便只好在心里别了方莹,同香帅他们一起去了江南。

  这之后同香帅经历的事情,可谓跌宕起伏、动人心魄。他自小便给养在深宅府邸里,此时方觉这江湖之广阔精彩,感叹自己前些年浪费了不少时光。但即便如此,他也总是时不时想起那日船上的那惊鸿一瞥、和玲珑坊昏暧烛火之下的那一双眼。

  他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却实在又想不出来这两人何处有联系,正当他几乎快要放弃想这件事情之时,却又遇到了那人。

  这世间的缘分二字如此之巧,竟让他在此处又见到了那船上之人。

  那人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时,他就忽觉心头一跳,待那人进入了房内站定,他的眼睛便一瞬也移不开了。

  他的半张脸隐在兜帽中,露出来的脸也大半被面具遮盖着,几乎只露出了那冷冷淡淡的眼和胭红的薄唇来。他的一头银发并未用什么束着,只随意披在肩头,按理说这样的打扮应当使得气质能显得温和几分,但他却整个人都泛着冷然的气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那人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转瞬便移开了目光,只看着叶盛兰冷笑道:“叶盛兰,我还是看走了眼。什么家人,朋友,爱人。你沉溺于这些情情爱爱,何时才能成就大业?”

  他这话说的颇为刺耳,在场的众人都不禁脸色微变。但他却好似事不关己一般,只冷眼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施茵,直到叶盛兰开口相求,他才冷哼一声道:“执迷不悟。”

  叶盛兰的脸色白了白,目光却仍是坚定地望着他。那神秘人似乎给叶盛兰的眼神看的愣了愣,半晌才甩袖转过身,斜睨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他,仍是极冷淡地道:“罢了,就再帮你……们这一遭。你们需要的药叫仙灵草,就生在湖岸附近,你用珠贝磨成的粉……”他顿了顿,脸上忽的又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望着叶盛兰道:“合着真情之泪一并,捣成汁敷在眼睛上便可。”

  那人说完这句话,便一刻也不肯多留似的,只又如来时一般瞥了呆呆站在一旁的他一眼,便走了几步使了个轻功消失在了夜幕里。

  他愣了愣,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施茵,匆匆道:“我去采药吧,叶兄你就在这里守着。”随即便使了个不甚高明的轻功追了出去。

  他那半吊子速成的轻功虽然得了香帅指点,却还是晃荡着的半桶水,拿不上台面来。那神秘人又轻功卓绝,不到一时片刻他便跟丢了踪影。他心里一急,脚下步法一乱,登时便岔了真气,从掠过的树梢上直直摔了下去。

  他被树枝剐蹭地一路滑了下去,不由得痛呼了一声。坠到树干的位置时,正想着这下摔下去估计要残个十天半月,却又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他半晌才睁开了眼,看着那人一手抱扶着他落在地上,又冷冷的瞥他一眼,低声道:“怎么每次都落的这样狼狈。”

  他怔怔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只紧紧盯着那一双眼睛。

  他这才看清楚,这人的眼眸竟隐隐泛着金色。寻常人的瞳色一般都是或黑或棕的,他见过的胡姬也大多都是碧色或极浅的琥珀色。但此时看着这人的眼睛,却觉得比那些胡姬还要特别。乍看如黄昏日光下泛着耀眼的粼粼波光的湖水,又像嵌着细碎金箔的琉璃,但盯的久了,方觉察那一双眼睛好似深不见底的潭水,不经意便将人的心魄都夺了去。

  他一时看迷了眼,直到被那人放开站定才回过神来,又想起自己刚才出的丑又被这人看了去,脸色有些发红,尴尬地拍了拍自己身上蹭的一身的尘土,挠了挠头笑了两声。待那人又斜睨了他一眼,他才想起来自己追出来的目的,急忙从怀中取出一条巾帕来,献宝递给眼前的人道:“你……你的。”

  他这话甫一出口,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他平日里虽然算不上能言善辩,但也不至于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他只在姑娘家面前有这句不成言、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但眼前这人虽然声音阴柔,却分明是个男子,怎么他这毛病又犯了起来?

  他正苦思不得,那人却已接过了帕子放入了怀中。又打量了他半晌,目光落在他的身侧,又抬眼道:“手。”

  他愣了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才看到那被树枝划破的一道贯穿手腕的颇为严重的伤口来。他刚刚心思不在此处,现在看到那伤口汨汨流出的血,才觉出痛来。

  他赶忙用手捂住那不断往外冒的血,却收效甚微。正打算忍一忍便过去了,却听得那人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手伸过来。”

  他下意识地照做,又看着那人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替他上了药又将方才的帕子拿出替他包扎伤口。他看着那人处理伤口时微微低垂的眼,忽的心头一跳,却不知这异样的感觉从而来。那人的指尖冰凉,碰到他的时候却好似带着火一般让他感觉有些酥酥麻麻的心痒。他别过脸,却忽的瞥到那人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截在夜色里也显得细腻雪白的脖颈,明明眼前这人和他同为男子,他却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看着实在不妥,但半晌了也难以挪开目光,这样看着看着,忽的脸上感觉有些热意涌了上来。

  那人替他包扎好了,才抬头看着他。幸而夜色昏暗,他的异样也未被那人注意。他正松了口气,那人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朝着他淡淡道:“不怕是毒药么?”

  他下意识地抬头道:“啊?”

  那人看着他呆呆傻傻的表情,唇边竟难得勾起一丝笑意来,但这笑意在脸上停留的太过短暂,只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却挥了挥袍袖道了声再会便离开了。他站在原地盯着自己手上绑着的帕子半晌,这才啊了一声,有些郁闷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又没问他的名字……

  他说再会,是说还有机会见面么?

  方才听叶盛兰叫那个人思明兄,不知道他姓什么呢?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往回走,又想到叶盛兰才记起自己出来的正事。于是赶忙跑去湖岸采了药来,下意识地凑近闻了闻那药草的味道,却忽的闻到手腕处逸散出的一丝熟悉的香味来。

  他猛地一怔,又抬手仔细闻了闻,脑子里灵光一闪,好像抓住了什么似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忽然记起来了。

  这香味分明是……

  他急匆匆地闯进点香阁时,他们武当“赫赫有名”的蔡师兄正一刻不停地摔着手边一切能摔碎的东西。

  他躲过迎面飞来的一个花瓶,听得当啷的一声响,额角抽了抽,望着一旁站着的黑衣青年笃定道:“你又惹师兄生气了?”

  那青年听了他这话,反倒挑了挑眉,对着他道:“你们武当的人都如此护短么?”

  他还未开口辩驳,那厢蔡居诚便又抄起一个瓷杯冲着那黑衣青年砸了过去。那青年随手接住了那杯子放在桌上,又上前两步,一手抚上蔡居诚的腰,旁若无人 地凑近了轻声道:“莫气了,下次我可不会再理她们啦。”

  这一句话说的柔情万千,眼里的浓浓的情意恋慕几乎要将人溺了进去。但蔡居诚却油盐不进一般,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道:“你尽管去找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姑娘去,关我什么事?”

  那青年被他如此冷言冷语却一点也不动气,只握了他的手,轻声哄道:“自然跟师兄无关,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改邪归正,不行么?”

  蔡居诚这才脸色稍霁,却仍只甩下一句随你的便,就一个人进了内室。

  那青年轻轻叹了口气,又望了蔡居诚的背影一眼,这才转头朝着他微笑道:“若是来找你师兄的,今日可不是时候。”

  他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来,对着眼前的青年道:“琴公子是暗香门人吧?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青年挑了挑眉, 便看着他小心地将那瓶子上的木塞取出,又递到自己手里,还颇有些紧张道:“琴公子能不能帮我闻闻,这个香味是不是……”

  那青年将瓶中的巾帕拈在手里,轻轻嗅了嗅,半晌又将其放了回去,望着他似笑非笑道:“这帕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他犹豫了片刻,这才看着青年紧张道:“这……”

  那琴公子看他支吾着不肯说,倒也不追问了。只将那瓶子还给他,淡淡道:“你猜的不错,这的确是兰花先生当日从柳府带走的摄魂香。不过数年之前,这香丸便被人从暗香盗走了。”

  他虽然心里隐约猜到了,但真的听到这是摄魂香,一时间却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怔愣了半晌,才喃喃道:“竟然真的有人会用这样的东西……”

  摄魂香的事,他是听他大哥说过的。

  他那时还小,整日里四处招猫逗狗,一刻也不肯安分。有一日不小心跑到大哥的香室里玩耍,看到一方锦盒里收着的香丸,觉得那香气颇为好闻,便打算偷偷地收起来。但好巧不巧,正要溜出去时,却迎面碰上了他大哥。

  他被耳提面命地教育了一番,心里却想着不过是个香丸罢了,兄长怎么这样小题大做。直到大哥带着那锦盒离开去找了爹爹到书房谈事,他下意识地在外面偷听,这才知道了那香丸的来历。

  那香丸是他家里代代传下来的东西——但却绝不是什么传家宝物。寻常的香丸都是放在熏炉里使用,这东西却是内服的。摄魂香,自然如其命名,能摄魂夺魄。若是常人服了这香丸,倒不至于有什么坏处,只会身带异香,但若给武林中人用了,再使出内力催发,效用便远不止此了。

  服下香丸之人会终身萦绕着这香气,虽不会满室盈香,但只要有人凑近其身,这味道便会迷人心智,使得这人会不由自主地对服下香丸之人亲近、痴迷、若久闻了,甚至会失了自己的心智,对那人唯命是从。

  但世上没有便宜的事情。服下香丸之人也会一生受其反噬之苦,每隔一月,便必得受一次万蚁噬心之苦。

  他先祖研制出了这样的东西,自知不属正道,唯恐其祸乱人间,便将配方毁去了。但这东西终究是自己的心血,便只留了一个,在他们家传了下来。这邪门的东西,他兄长和爹爹曾一度想要毁去,却不知为什么,最后又被暗香的人带走了。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青年,急切道:“这香丸……难道你们研制出了配方么?”

  黑衣青年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为什么这样问?”

  他呆坐在椅子上,怔了片刻,才看着眼前的青年一字一顿道:“这香味……我好像在两个人身上都闻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