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家塾/秽生【完结】>第14章 14

  一整日的风平浪静后,张引素决定入宫见御皇。

  请罪也好、汇报也好……比起等来未知的怒火,还不如自己坦白。

  在殿外等了一会儿,李镛都没叫他进去。宫女也说不清主上怎么了——自从回宫后,李镛就把自己关在内殿。

  张引素皱眉。这太反常了,若是御皇遇到什么危险,身边都没人发现!

  反正自己是来请罪的,也不在乎罪加一等。

  他推开殿门走了进去,里面无人回应。李镛不在外室,也许在里面的房间。

  张引素:陛下,我进去了。

  内室也安安静静,看不到御皇的身影。张引素有点不安,提高了声音:陛下?陛下?!

  没有回答。

  ——不对劲!李镛可能出事了!

  他在繁复的垂帘和屏风后寻找主上的踪迹,找了好几圈,忽然在角落的屏风后瞥见一个人影。

  张引素问了一声谁在那;那人影缩了缩,把裹在身上的外套抓得更紧。

  ——是李镛。他蹲在角落哭得很惨,眼睛血血红。

  在短暂的尴尬之后,张引素咳了一声,退了出去。

  李镛叫住他:你不用待在柳府了。

  张引素:是。

  李镛:下个月是中秋宴,晋王李寒会从边城回转宫廷,你作为我的使者,和礼官一起负责接待他。

  张引素:是。

  李镛:国师也会来。你们一明一暗,跟在他身边,谨防异样。

  李镛曾经派春衣进行针对晋王李寒的调查。李寒是李眠的同胞兄弟,一直对李眠的遭遇心怀不满。

  那人不择手段查到了些军饷的猫腻,算是个李寒的罪名,暂时捏在御皇手里。但其实御皇真正在意的,还是桃氏的内奸。

  ——有人出卖了重要的边关部署给桃氏部族,导致边关接连失守、李寒屡屡战败。柳丞相在怀疑名单上,排在第二位的,便是李寒本人。

  如果,是镇守边关的李寒本人与桃氏里应外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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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与李眠交好,但张引素没见过李寒。李寒的北朔军常年在漠城驻守,甚少回来。

  据说是个极沉默干练的人。在桃氏内奸的风波之前,李寒凭一己之力将漠城二十四关守得固若金汤。也正因此,李镛虽然软禁了李眠,却不敢杀他——若李眠死,谁也无法保证李寒不反。

  为了筹办中秋夜宴,京中各处忙碌。柳丞相告假休养,朝中诸多事务都需要在每日送去丞相府,交给他定夺。

  得知张引素要走了,老人没什么意外。他很早就知道,张引素是御皇埋在这的眼线。

  柳丞相:可惜鸷儿不知所踪。没法和先生道别。

  ——随着柳鸷的失踪,柳府的人也看不见自家公子了。但考虑到近日的风波,柳府没有大张旗鼓地找,只是暗中查问。

  能养出柳乌这样的女儿,可想而知,柳丞相是个何等老谋深算的人。

  柳丞相说,等找到柳鸷,再告诉张引素。若是他以后还想回柳府当教书先生,也可回来。

  张引素拜别老人,离开了柳府。府外等待自己的是宫中的车马,已不是从前家塾先生的寻常车辆。

  李寒很快就会抵达宫廷。中秋宴的半个月时间里,他都住在宫中——李镛选择了距离冷宫最远的南宫清水殿给他住。

  国师春衣也住在南宫,方便就近监视。张引素此次身份是御前使者,负责在李寒和李镛之间行使沟通、招待之责。

  春衣比晋王早一步到,已住进了殿内,张引素过去找他说话时,竟见到了阿泛。

  张引素的声音都在发抖:你把他……把他带进宫了?!

  话音刚落,他才觉得不妥,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在偷听。

  春衣满不在乎:我经常带阿泛进宫看看,又不是头一回。

  春衣觉得他太草木皆兵:陛下和李眠撕破脸了,那也撕的是李眠。阿泛又是李眠的什么人?那位被扳倒都多久了,谁还会清算一个他身边过去的侍童?

  张引素: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春衣笑了:万一?师弟啊,万一真的走到清算阿泛的地步,你信我,到那种地步,我们俩做什么都没用。

  阿泛在一旁抱着八角琴试音,听见他们的话,神色还是淡淡的,藏住了所有的情绪。

  说起柳鸷的失踪,春衣也很意外。

  他没打算再动手除掉这污秽,也不知是谁做的。其实还有种可能,就是风水流动,污秽自散。

  说白了就是,柳鸷到了该散的时候,自己消散了。

  张引素:怎么可能?从柳乌出殡到我回去,中间不过短短三刻间,什么征兆都没有,它就散了?

  春衣笑眼看他:怎么?师弟舍不得了?

  张引素默然,许久没有开口。

  ——柳鸷散了,应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才对。他本不该追问。

  他努力先不去想柳鸷,去吩咐布置晋王住处的事。宫内阳气充足,是百秽退避的地方,可他在这里待久了,就会感到窒息压抑。

  是因为被污秽同化了。

  相处了太久,离得太近,甚至还将它咽入体内……他很清楚,自己的体质已经变了。

  张引素走在檐下的阴影中,避开阳光。阿泛泡了新茶,但他也不想喝。

  想喝更冰冷的东西,像是阴冷的井水。

  他在宫内的井边等了一会儿,等井边打水的宫人都走了,再自行打了井水。它冷得像是冰,但咽下的霎那,张引素松了一口气,好像活过来一般。

  他正伏在水井边,后面传来宫人迟疑的声音——南宫那边负责传话的宫女诧异地看他喝井水,不知该不该打扰他。

  张引素擦干水迹,问她有什么事。宫女说,晋王的仪仗到了,再过一个时辰就会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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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门缓缓开启。一支亲王仪仗经过宫道。雷霆乍惊,宫车过也。

  张引素在南宫外迎接,向李寒的车辇躬身行礼;只是,那人根本没有下令停车与他相见——宫车直接经过他身侧驶入南宫,将这位御皇使者留在原地。

  李寒厌恶他,是理所当然的。

  晋王李寒厌恶所有对李眠见死不救的人,尤其是曾受李眠恩惠、却转头与他划清界限的那些人,譬如张府。

  张引素很平静,跟着仪仗回了南宫。一切按部就班——接风、洗尘、会见……等忙完这一阵,已是深夜了。

  他在自己住的值更室歇息,阿泛送了些药茶和点心过来,让他吃下后早些歇息。

  张引素留他说了会儿话。他还记得那个雨夜,绝望的柳丞相以为柳乌死了,于是派了两批刺客,分头杀他和春衣。

  张引素:你们没遇到什么危险?

  阿泛摇了摇头:可能他们来之前,就被侍卫们拦下了吧。

  张引素:……阿泛,我想了想春衣说的话。他说的没错,李眠被扳倒很久了,你几乎已经安全了,不必再依靠他庇护了……

  张引素:我可能很快会从张家自立门户。到那时,我就接你回来。春衣那边毕竟更加树大招风,我担心你的安危。

  阿泛:公子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阿泛:点心和药茶快凉了,吃吧。

  张引素叹气,吃了几口甜粥。也许因为累了一整天,他很快就沉沉睡下。这个素来浅眠的人,从未睡得如此之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

  先是觉得手里有什么东西——很沉、很冰。模糊的视线中,勉强看见一抹金影……

  ……是自己的黄金剑。但是,自己为何手握出鞘之剑?

  ……是梦游了吗?还是说,就是在梦里?

  接着,一缕血腥气涌入鼻腔。

  随着意识清醒,血腥味越来越重——他意识到不对,想站起身,却觉得头痛欲裂。

  他已经不在自己的卧室里了,而是身处一处华丽的宫殿内室。鲜血从黄金剑的剑身淌下,一滴一滴汇聚在地上——

  在他面前是一张织锦软榻,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靠着软榻,腹部有伤……

  ——是李寒。

  张引素站在一个荒唐的噩梦里,呆呆看着这一切;就在这时,殿门被侍卫撞开了,四周火把光芒大盛,全是往这边来的人。

  他们看见李寒负伤、张引素握剑。李寒的手艰难抬起,指向了他。

  李寒说,张引素,你为何这么做……

  谋刺亲王,是杀无赦的罪。

  侍卫下令格杀,有人去查看李寒的伤,其他人则围向张引素。就在快要被当场格杀之时,他的意识终于清晰起来,并且做出眼下唯一能做出的判断——

  张引素飞身跃出窗口,试图逃跑。

  没有解释的时间,没有解释的证据——只有先跑,先保住命,才能自证清白!

  宫道的四面八方都是追兵,喊杀声不绝于耳;他竭力躲藏,能逃的路却越来越少。眼看就要无路可走,突然,一个从黑暗中窜出的人影一把扯住他——

  但这人却不是抓他,而是将他推入旁边的一口井中。

  ——追兵们经过了此处。他们看见井边站着个黑衣青年,看起来是个普通文官或者侍从。但因为他们急着追赶行刺晋王的张引素,故而没人在意这个黑衣青年,以及他身后的井。

  待所有人都过去、四周渐渐平静之后,那人才从井口往下看:姓张的,没淹死吧?

  张引素靠着井壁,抬头看他,这是个陌生人,但却有让人很熟悉的声音……

  柳鸷的声音。

  青年嘿嘿笑了,阴阳怪气的笑声,和污秽一模一样。

  柳鸷:真拉啊张先生,我才走了几天啊,张先生就拉成这样了?

  ——失踪多日的柳鸷,不仅出现在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宫里,而且,还有了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