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53章 将疯未疯

  沈钰闻言,忍不住笑了。他看向泛起一抹鱼白的天空,又笑着闭上眼,心中所思所想,无不皆是叶轻云。天上飘起漫漫细雪,身上披着的兔绒大氅,沈钰租下一辆马车,一同与叶轻云返回皇宫。

  “今日便是太后的寿宴,各国使节携礼来访,”沈钰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戒指,语气淡淡道:“过了今日,我所经历的一切荒唐过往,也都该结束了。说来可笑,我曾与它斗争多年,”少年自嘲一笑,“如今却也不得已同它和解,将我所经历的一切都亲手终结。”

  沈钰的目光望向窗外的飘雪,仍是淡淡道:“东梁是天下人的东梁,亦是万千百姓的东梁,我所在意的,不过是天下人心,不过是让姑苏的孩子们能够吃饱穿暖,平安长大。如今我淋过这世间最脏的雪,也愿意亲自执一把伞,为他人遮雪。”

  叶轻云坐在他的一旁,以手作梳,为身旁的少年束起长发。沈钰背脊挺拔,低垂的眼睫一抖一抖,仿佛蝴蝶的振翅,沉默却又漂亮。叶轻云望着出神,不由得停下动作,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少年的眼睛。沈钰低笑一声,抬手覆在叶轻云的指尖,慢慢穿过青年的指缝。

  妖族体温偏低,叶轻云的五指冰凉无比,沈钰握住他的指尖,从自己的脸上放了下来,缓缓十指相扣。

  少年回头,目光静谧,他看着叶轻云,语气间是难得一见的温柔:“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我绝不后悔与你重逢。”

  “……”叶轻云叹了一口气,“我虽不知你整日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阿钰,我还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只要你需要我一日,我便陪你一日。江怜宫主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我知道,”沈钰一手托着脸,又慢慢笑起来,神情缱绻,藏着显而易见的满足,“所以——我们成亲吧。”

  叶轻云一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发出声音,想要说些什么,此刻却是万分艰难,连声音都难以发出分毫。青年呆呆地看着沈钰,一双清亮的杏眼呆滞了一瞬,刹那之间明亮了起来。

  窗外飞雪纷沓,夜色依然,马车里的青年双眸亮似星尘,叶轻云张开双手,飞一般扑入沈钰的怀中,紧紧抱着少年的腰肢。

  他把脑袋埋在沈钰的颈窝里,吸了吸鼻子,声音也闷闷的:“阿钰,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难以分辨眼前所见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我只怕,眼前所见,皆是一场大梦。”

  沈钰一怔,下意识问道:“此言何意?”

  “因为入梦之术的缘故,我常常会陷在自己的梦境之间。有时我在梦中和你共同行在漫天飞雪的官道之上,万里之外,一片雪色。我的眼前是漫长的三千琉璃玉阶,我在梦中,一步一步向上走去。梦中的你死了,我在梦中什么都做不到,惊醒之时,万分庆幸那只是个梦,现在我们所共同经历的才是现实。”

  “就像昨天我入睡之时,也做了一个梦。梦中所见,与今日无不相似。在梦中,我与你一同来到谪仙楼,唯一的区别是梦中的种种,我只能隐约看见,并不真实。”叶轻云苦笑,轻轻闭上了眼,抱着沈钰的手越发收紧,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疯狂,又被他沉沉克制着。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即便是我,偶尔也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你是真实存在的么?我所见到的你,你所说之言,都是真实的么?”

  沈钰抬眸,沉默地听他讲完,也没有说话。他任由叶轻云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然后抬起一只手,一下一下抚着叶轻云披散在肩的如瀑青丝。他看起来似乎有点无奈,却还是尽可能安抚着青年那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我找到你了,对不对?”叶轻云的神情有片刻的茫然,他沉默了半晌,又无奈地笑起来:“真是快疯了。这近千年的光阴,竟是如此难捱。”

  “……”沈钰无言,又轻声说:“传授给你入梦之术的那个人,没有告诉你这些负面影响要从何规避么?”

  叶轻云愣了愣,目光第一次避开了沈钰的脸,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此事。但沈钰开口询问,他还是认真做出了回答:“传授我入梦之术的那个人,或者说青鸾,寿终正寝之前,她将我唤到她的床榻旁,她告诉我入梦之术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的用途能够无限延伸,比如梦中取信、梦中杀人。但唯一的弊端便是,入梦之人难以控制自身的入梦。”

  “若是陷入沉睡,我偶尔会无意识地使用入梦之术,在我的梦境之中,一次又一次创造出与你的相遇和重逢。”

  叶轻云当然记得那一天。那一天他正式从玲珑的手中接过东方之野,成为妖域的新任首领。晚香玉死后,东方之野自然不成气候,也没再被天宫视作敌人。天宫向来如此,傲慢而自大,东方之野能够东山再起之时,天宫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敌人扼杀。

  一旦东方之野萎靡不振,天宫便不再关注。这其中也得益于天宫换主,渡鸦并无扩张的兴趣,后来的千年之间,她孤坐在天宫的王座之上,如同一介神灵般遥遥注视着人间的发展。

  她不会干涉一切,她观察人间,也观察天命。

  叶轻云去见玲珑的时候,她已经非常苍老了。在自知再无拯救晚香玉的可能之后,作为友人,她将入梦之术传授给叶轻云,在这之后她放弃了妖族与生俱来的永生,独自一人服下日月兼行丹,渐渐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变成一个黄发垂髫的老人。直至耄耋之年,她心疾难愈,旧疾复发,渐渐记不得当年的事,也忘记了晚香玉。

  死去的那一天,玲珑睁着一双浑黄的双眸,她浑身无力,和日月对抗如此之久的她,就连翻身都已经难以做到,全靠侍从的照料。可尽管如此,叶轻云去见她的时候,脑海之间所迸出的第一个画面,仍是战火将燃的前夕,他们并肩躺在绵软青翠的草地上,讨论天人与妖族之间是否能够实现共存关系。如今晚香玉已逝,玲珑也即将告辞人间,鹤渊更是在百年之前与他长辞。

  于是那时候,叶轻云才终于明白,这世间许多东西,都是需要他用力去争取、去抢夺的,无论是与时间相争,还是与命运相斗。一旦得到,就再也不能松手,否则他将再次一无所有。

  “沈钰,”叶轻云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非常温柔,眼底却带着一点阴晦之色,偏偏此刻眸中又无比清明,“阿钰,再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不管是至高无上的权势,你想要杀的人,还是你从前最在乎的地位,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星还是月我都会把它摘下来,送给你。”

  “再多依赖我一点,我会很高兴的。”叶轻云音色温柔,沈钰却莫名打了一个寒颤。他重新打量了一遍身旁的青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被他忽略了,以至于产生了些许的违和感。

  “你……”沈钰舔了舔唇,重重吐出压在心底的一口浊气,“你怎么了?”

  他一把抓住叶轻云的手腕,轻车熟路地去摸青年的命门,只见青年面色无辜又纯良,睁着一双漂亮的杏眼,眸光间的柔意都快要溢了出来。

  他正想看看叶轻云是不是身体出了点毛病,却听外面的车夫高呼一声‘吁!’,旋即车夫朝车厢内喊道:“两位大人,这再往前走一小段路,便是您要去的地方。这毕竟皇城根底下,若无通行的令牌,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沈钰皱了皱眉,看了叶轻云一眼,轻声说:“我去付钱。你先下马车,在外面等我,不许乱跑,知道么?”

  青年顶着一张乖巧又懂事的面孔,瞳色漆黑,无辜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又默默点点头。沈钰稍微放心了些,毕竟真要论其年龄,这千年老妖怪可比他这个十六岁的人吃了太多年的盐,如此一想,沈钰便不再纠结,起身下了马车,找那车夫去了。

  叶轻云目送着对方的离开,他并没有起身跟着下车,而是从车窗之内,无声地注视着窗外的沈钰。青年的瞳色微冷,涌现出愈来愈浓烈的漆黑。眼前的场景似乎逐渐扭曲,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面前正端坐着一个少年。

  一个他非常、非常熟悉的少年。少年身穿一袭榴花长袍,长长的头发只用了一根银朱色发带系起来。叶轻云当然熟悉这张面孔,这个少年是谁,在他心中自然心照不宣。

  “你看,”面前的少年开口了,目光却从叶轻云的身上转向窗外的沈钰,“看到了么?他又回到了他最不想回到的地方。”

  少年歪了歪头,身姿端正地坐在马车软垫之上,语气有一种莫名的冷感:“你也知道,他最终还是会离开你的,就像三百年之前,他身处乱局之中,不得已听命于师父,饮下那碗散功汤。”

  “你不悲伤,是因为你那时候太傻了,你的天真、愚昧,导致你没有能力留下他。”少年冷笑一声,语气又是那么的落寞,那么悲伤,“如今也一样。”

  “你究竟是谁?”叶轻云闭上眼,不去看他面前的少年。实际上在少年开口之前,他就已经猜到少年的身份。或者说,这根本无需猜测,这已经显而易见。

  “哈。”少年忍不住低笑,他坐在软垫之上,慢悠悠地晃着两条够不着地面的小腿,充满嘲意地笑着反问:“你觉得我能是谁?”

  “鹤渊真的需要你的保护么?沈钰真的需要你的保护么?”面前的少年讽刺他,“不妨说说看,从一开始,究竟是谁在保护谁呢?”

  叶轻云张了张唇,又咬紧牙根,口中弥漫起淡淡的血腥之气。

  那少年微笑看着他,悠悠道:“你要如何才能留住他呀?叶轻云,你这么弱小,终究有一天会成了他的累赘,拖累他直到死亡。你会后悔么?”

  “他可是皇帝,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又如何?这偌大的皇宫,就是禁锢他的牢笼。”

  “你又为何不肯说出我是谁呢?”红衣少年笑吟吟的,直勾勾盯着叶轻云的瞳仁,轻声说:“你杀不死我的,因为我就是你的阴暗面,是你心底最深处的黑暗所在。你心中的执念根深蒂固,愈演愈烈,而我便得以随欲而生。”

  “……”叶轻云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你是我这近千年来,压制已久又再度出现的心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