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37章 沉默委托

  沈钰蹙起眉,似乎不解,却再没有出口劝言。

  就在他沉沉入睡前,半睡半醒间耳边响起一道叹息声,听得并不真切,沈钰朦胧地睁眼去看,入目却黑蒙蒙一片,烛火烧尽,床边早已空无一人。沈钰垂眸,缩回了被褥,又无丁点儿睡意。

  既然睡不着,沈钰干脆翻身起来穿上靴子,却听候在殿外的明德轻轻敲了敲门,老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陛下,该上早朝了。”

  沈钰披上红色外袍走了出来,朝明德微微颔首,“嗯。”

  自古以来,帝位万人追捧,每朝每代却只有一人掌权。

  沈钰步伐轻缓,侧身擦过政事台,踏上台阶。他的龙袍艳红如血,五爪天龙潜伏在锦袍之中,一冕十二旒,行走时碰撞清脆,回荡在这无声大殿之上。

  群臣叩首。

  “众卿平身。”

  明德高喝:“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朝中群臣站出一人,手捧奏章,“兵部尚书文景之,臣有本奏!”

  沈钰放下手中的玉杯,“呈上来。”

  文景之向前走了几步,将奏章传给明德,明德则小跑着递给了沈钰。沈钰打开折子粗略一读而过,眉头轻皱:“关山月上奏想要回京?”

  此语一出,政事台下群臣议论纷纷。

  明德候在不远处高喝道:“肃静!”

  文景之眉目冷峻,说话时一板一眼:“是,关统领还说,他在塞北驻扎处发现戎卢暗探,现已抓获,已派下属将其带回东梁,押入内廷司审问。”

  沈钰欣然抬眸,“那暗探为何人?在何处捕获?”

  “塞北驻扎处东京三营,赵靖,”文景之冷声道:“此人混入我东京三营已有十年,若不是有人发现他暗中与戎卢黑鹰通讯,怕是难以察觉此人来大梁的真正目的。”文景之说道,旋即跪地,“兵部办事不力,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沈钰知道文景之那说一不二的性子,他一心为东梁,向来赏罚分明,此时请罚就确实是希望得到责罚。连这人手底下的兵,也大都随了他的作风,谨言慎行,说一不二。

  “待早朝散去自行领十鞭子,”沈钰念及他年迈,不愿从重责罚,“至于这审问一事,就让无愧去罢。”

  文景之叩首:“微臣领旨。”

  “众爱卿还有何事要奏?”沈钰轻声说。

  “吏部尚书刘梦人,有本上奏!”群臣中有一中年人站出,将玉简奉上。

  那人眉目不如韩时那么锋利如刀,贼眉鼠眼地跪地一叩首,待准许平身后才匆忙从地上爬起,“陛下,太后寿辰降至,从前都是七公主殿下亲自打点,如今公主殿下病重,这寿典依陛下您看,是由我们礼部接手,还是另寻他者?”

  沈钰笑了笑,平淡开口,却是没曾留下半点情面:“同往年铺张流程一致,不得出半点儿差错,”他抬了抬眼皮,“这要是从中出了岔子,你这顶乌纱帽,也就可以摘下来换别人戴了。”

  刘梦人闻言,连忙跪地叩首,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口中连连道:“陛下英明,陛下圣明!臣一定竭力为陛下分忧!”

  “有事请奏,无事退朝!”

  沈钰的目光移到群臣之中,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待群臣散去,宫殿内寂静无声,沈钰从高台之上走了下来,一旁的明德连忙为他披上厚绒外袍。沈钰一动未动,任他伺候着,低声道:“去玉灵宫。”

  明德会意,随即高喝:“摆架玉灵宫!”

  玉灵宫,也就是曾经的皇后,当今太后所居之处。玉灵宫面朝东阳,光源充足,但殿内却冬暖夏凉。江怜死后众臣施压,沈峰无奈便将他第一个娶的女子立为了皇后,而住进玉灵宫的则是二皇子之母,雾霜公主。

  沈钰还未踏进玉灵宫之前,远远瞧见一位锦袍女子候在殿前,仿佛早已等候多时。她面容姣好,梳着牡丹发髻,头配莲花金冠,一枚白骨簪子镶嵌了些许小巧而精致的珍珠。

  “从之向母后问安。”沈钰微笑着下地行礼。

  “陛下快起身,”雾霜公主轻声道,“今日这问安,倒是有些迟了。”

  沈钰面不改色笑道:“本应先来为母后请安,儿臣实在心中忧虑朝中大事,心中始终将大梁国事放置首位,退朝后就急忙赶了过来,还请母后莫要怪罪。”

  “陛下言笑了,”雾霜公主笑了笑,两人便一同走入庭院之中,“本宫乃一国之母,大梁的子民,自然要将国事放在心中首要,陛下为国操劳、日理万机,本宫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会怪罪陛下呢?”

  雾霜公主与沈钰共同走入一座凉亭,石桌上早已摆上热茶与糕点,随即她挥手驱散了旁边的几个宫女。雾霜公主坐下时仍是笑意浓郁,声音也轻柔:“陛下莫要拘谨,平时多来走动走动。七公主前些日子,嘴里还念叨着皇兄呢,总想着陛下来看看她。”

  沈钰弯起眼睛,“劳烦母后费心思了,待朕闲暇无事时,就去看看小七。”他抬手捏起一块青稞糕细细吃着,“这青稞糕细腻柔软,沁人心脾,在中原可是很难吃到的。”

  雾霜公主闻言遮掩浅笑,朱唇轻启:“那就多吃些,这青稞糕刚蒸出来,正热乎着呢。”

  沈钰抖掉指尖的粉末,“听闻母后近来身体偶有风寒?巧了,从之这儿有个土方子,正想着给母后看看,也许能医好母后寒冬时的风寒。”

  沈钰虽是笑着说,可那目光实在称不上善意,他低声道:“夜半三更,可有心悸?可曾有不安?可曾惶恐?”

  雾霜公主轻咦一声:“本宫睡得可熟呢,从未难以入睡。”

  沈钰笑容不减分毫,一只手托着下巴,淡淡道:“先皇原本指名要公主殿下陪葬,最终因为公主殿下的西域出身而放弃这个念头。朕还是在此恭贺公主殿下逃过一劫,祝愿公主殿下长命百岁,多活几年才好。”

  雾霜公主轻呵一声,也轻声回道:“不愿装作母子情深了?”

  “公主殿下与朕本就不是母子,”沈钰嗤笑一声,悠悠接道,“若不是难掩众人之口,朕哪来的性子同公主殿下玩这些登不上台面的小把戏?”

  “雾霜公主,好好活着吧。”沈钰微微一笑,“然后亲眼看着朕把你的国家摧毁,就如同戎卢曾经夺走东梁的燕云十六州一样。”

  雾霜公主冷笑一声,“陛下真是好大的胃口。我戎卢世世代代在草原上叱咤风云,可不是被吓大的。”

  “正因如此,朕才需要派人盯着公主殿下,不是么?”沈钰抬起手,身旁立即悄无声音地跃下两个服饰相同的黑衣女子。

  雾霜公主盯着女子衣上相同的金色暗纹,微微眯起眼,“……姑苏十三宫?陛下真是好大的手笔,本宫不过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却派出两个近侍看守。”

  “手无寸铁的女人才是最疯的。”沈钰轻笑道,“她们可不是普通的近侍,如果你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中原,除非死了,否则绝无可能。”

  少年顿了顿,仿佛恍然大悟,眯着眼笑道:“说到西域,你这女人说不准还真能悄无声息地自杀,再以此引起两国之间的战争。”

  “玉叶,琼枝,你们两个看好她,必要时可以忽略她的身份,”沈钰起身,目光审视般从黑衣女子身上一扫而过,“若是出了任何差池,琼枝,我拿你是问!”

  二人干净利落地跪地,“是!宫主!”

  雾霜公主优雅地饮茶,闻言嗤笑一声,目光阴郁地停留在沈钰身上:“恭送陛下,本宫身体有恙,就不送了。”

  沈钰冷笑一声,转身离去。离开玉灵宫之后,他从江怜的小花园里摘了一些仍带着露水的鲜花,怀捧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牡丹,走向通往皇室后山的路上。小花园的主人虽然早已不在,可这些花儿仍被宫女们细心照料着,随着季节按时盛开。

  “明德公公不必再候着了,朕想独自去看看她。”沈钰的神色淡然,停在后山之外,似无意般打量着四周。

  “陛下的影卫呢?可还跟着陛下?”明德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却还是绷着神色,一脸严肃。

  沈钰往前走的脚步一顿,淡淡道:“朕把两个影卫留在那个女人身旁,也算给他们一次刺杀的机会,且看他们戎卢能不能抓得紧了。”他回头看向身后的老人,唇角掀笑,“莫要担忧,朕虽有身疾,却也是个自幼习武之人。”

  明德张了张嘴,最终低低“是”了一声,不再应声。

  这座山上沉睡他的父皇与阿娘,他们共睡一棺,彼此相拥而眠,应是世上最美的光景。再过些日子,就要将他们一同葬回姑苏,远离皇宫,远离阿娘所厌恶的红墙黛瓦。

  他们沉睡在最高的山丘之上,那里种满了艳红的红石蒜,即使下了地狱行在黄泉,也仍是结伴同行,并未孤独。沈钰私下里曾嘲笑过他的父皇,自以为植满遍地野花,就能在黄泉之下等到他的母亲?未免过于天真。

  如今却由衷希望,阿娘并非孤身一人长眠地下。

  他将怀里的鲜花放在墓碑前面,随即席地而坐,陪在两人身边。

  无尽的缄默。

  “阿娘,孩儿在这宫里一切安好,莫要忧虑。然而千里之外,戎卢虎视眈眈,企图入侵我大梁,掠夺每一寸土地。孩儿不会让他们狼心得逞。”沈钰轻声说,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帛,细细擦起石碑,小心抹去落灰。

  “……”

  沈钰后退两步,跪地轻轻叩首,久而不起。

  “孩儿定不负阿娘期愿,还与天下人一个海晏河清,公平公正的东梁。”

  就在沈钰起身的刹那,身后摇铃轻响,拂风而来。沈钰没有回头,也知道那人是谁。如今局面,跟随他身后的始终都是那只年幼时相遇的蝶妖,赶也赶不走,留又不甘心。

  “你来做什么?”沈钰淡淡道。

  叶轻云并未出声,留给他的只有浅浅呼吸声,他将手中的白菊鲜花放下,依然沉默着。

  “……你不愿说,”沈钰顿了顿,“那就罢了。”

  沈钰转身抬脚就走,并未等着叶轻云。

  “只是来看看江怜宫主。我曾是见过令堂的。”

  沈钰的脚步一顿,微皱起眉,不可置信地回头道:“你说什么?”

  叶轻云掐诀,清风拂去了墓碑上的灰尘,他淡淡道:“有趣的是,她明知我为异类,却并不惧怕我。”

  沈钰睁大了瞳眸,这是第一次,他在旁人面前听到了关于阿娘的事情。

  叶轻云看着沈钰,好心情地眯了眯眼,渐渐陷入回忆之中。那是一个上元之夜,他倚靠在松柏树上歇脚,月光婆娑。彼时树下站着的,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姑苏十三宫宫主江怜。她拎着一个食盒,不像是无意路过,倒像是特意寻来此地,寻到他。

  “江怜宫主特地来寻在下?”叶轻云从树上跃下,拱手行了一礼。

  “是,”江怜唇角浅笑,“小女子此行的目的,正是来寻公子。”

  “宫主知道我?”

  江怜微微一笑。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一一端出里面的糕点、酒水,动作轻柔却又利落,一手扶袖,亲手为他倒了八分满的酒水。

  “自然是知晓的,”江怜轻轻笑道,“小女子并无恶意,只是身为十三宫宫主,阿钰的娘亲,他身边围了什么人遇到过谁,总是得查清的。”她顿了顿,又柔柔笑道:“还望公子海涵。”

  叶轻云举杯与她一碰,“这是自然。”

  他话锋一转:“见宫主神情,恐怕已然知晓在下的真实身份。宫主知我为妖族,为何却不惧我?亦未驱赶我?”

  江怜笑了,“阿钰仍然年幼,却十分早熟,他有他的际遇,这并非小女子可以干涉的。阿钰会在恰当的时候,认识一些他应该认识的人或妖,小女子相信命运,也相信人定胜天,”她轻抿了一口清酒,“公子虽是妖族,心为善,即是善者。而这世上的某些际遇,本就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小女子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于云公子。”

  叶轻云不禁正襟危坐,抬手示意:“宫主请讲便是,倘若能做到,轻云必将亲力亲为。”

  江怜莞尔。

  “倘若某日我遭遇不测,不知云公子,可否愿意替我照顾阿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