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30章 相见

  宣德六年,六皇子沈钰继位,次年二月改国号开元六年。在位第三天,江北的地方节度使上报朝廷,戎卢人骚扰边界地域及辽疆一带,对此江北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即日,宰相范希文献上一幅百官图,并将图中一些姿态享乐的官员一一划出,直言进谏,希望沈钰免除以上官员们的官职,此类人结党营私,勾结宦官,造谣诬告。

  沈钰接图审视,随即命人提来官员名册,用笔轻轻抹去了他们的名字。

  与此同时,沈钰派出禁军首领李元昭,仅十五天李元昭便平定辽疆一带返回白玉京。

  国喜之下,沈钰大摆宴席,怎料宴席当晚,禁军首领李元昭未曾出席,意外死于家中。御医查明死因后,对外宣传李元昭早已中毒已深入肺腑,难以医治,早已无力回天。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论这一死因是真是假,这一把火已经燃烧起来了,朝中都不敢再有其他心思。

  早闻李元昭将军有谋逆之心,私下里扶植二皇子沈方林欲为其黄袍加身。新上任的少年皇帝虽并未被服众,可那对付人的手段却和先帝学了个分毫不差。

  次日,李元昭弟弟李顺被下旨调至青州,赏赐了大量钱财与珠宝,任命青州节度使。朝中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波涛暗涌。

  另外两个手握军权的禁军将领官韩秦、张岳在朝中只低李元昭与其弟一品,李元昭一案闹得皇宫里人心惶惶,沈钰却没再下诏,国宴就这么持续了十一日,第十一日沈钰将两位禁军将领请入宫,只道要好生款待这两位为国贡献甚多的将领。

  这反而让这两位心惊胆战地来了,到了酒席上也没敢多喝,桌宴之下两股战战。

  沈钰却是笑了笑,他一面斟着酒,一面漫不经心地道:“朕的确应是好酒好菜款待一番,若是辜负了二位大将为东梁换来的天下安宁,岂不是朕成了千古罪人,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韩秦却面上带笑道:“陛下何出此言?为国守家,平底四海,乃臣等分内之事。如此为祖上争光添脸的荣事,臣求之不得。”

  “若非先皇之提拔,何来臣等荣光之日?尽管臣等镇守边疆多年,对陛下忠心却一如当年的先皇。若无陛下,又怎会有今日的老臣?”

  沈钰浅抿一口酒,笑容自始至终都淡淡的,轻声开口道:“今日在这酒宴之上,不如都敞开了胸膛说话。你们都是跟着先皇打天下的功臣,朕自然不会亏待了各位将领。”

  韩秦如此聪明之人,又如何听不出天子这话里的意思,他当即下跪磕头,直言道:“臣且愚笨,不及陛下。君臣间何乎如此猜忌?还请陛下指点一二。”

  张岳虽仍有些茫然,但见此情景,连忙下跪磕头,不敢再多言。

  沈钰垂下眼帘,微微笑了。

  少年眸中微光闪烁,突然放下了酒杯,对方为他搭起台阶,他自然也乐得走下韩秦建起的台阶。

  他便淡淡道:“两位将领从军多年,为国献出了大半光阴,如今东梁换主,新的天下,自然也要有新的规矩。朕只要两位将领交出军权,以此换取田产、美姬、宅邸都不在话下。”

  “十三宫中也有许多的年轻女子,朕再与你们结为亲家,缔结良缘。如此一来,君臣间何来猜忌一说?”

  韩秦松了口气,他又怎会看不出这少年君主的用意?不过是交出兵权,这颗脑袋就保住了。他是先帝的旧人,不是新皇的亲信,陛下不信他,自然不会留他在朝廷中多吃一口饭,撤权与远调本就是他意料之中。

  “微臣接旨。”韩秦思至即,唇边泛起一丝苦意,也只得作罢,与张岳一同双双跪地,叩首谢恩。

  宴会结束后,沈钰返回殿内处理奏章。案几旁的软垫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捧着茶盏饮茶,瞧见沈钰的身影,眼睛转了转,眼巴巴地落在了案几上摆着的几碟茶点。

  她捧着杯子,咽了咽口水。

  沈钰自然也看出了女子的馋意,当即笑骂道:“看你那点出息。拿去吃吧,都拿走也没关系。”

  “宫主英明!”女子笑嘻嘻地起身,把喝了一半的茶水放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方巾,干净利落地把所有御用糕点打包带走。

  沈钰从案前抽出一卷奏折,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都处理干净了?”

  女子嘴里塞着满满的茶点,闻言则点了点头:“当然啦,全都处理……呕!咳咳!”

  沈钰皱了皱眉,默默添了一句:“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

  女子拍着胸脯,终于就着茶水把茶点咽了下去,扁扁嘴道:“宫主,我做事,您放心就是。当然全都处理干净了,”她舔了舔嘴唇,嘴角微扬,笑吟吟地说,“李元昭的脑袋我也给您带过来了,不过毕竟是血腥之物,我就把他扔进储物戒了。他可真不是个东西啊,逼妻为娼,左右逢源,就为了拉拢军营,为二皇子黄袍加身。”

  “属下把他的妻女暂时安排在了白玉京城西的一处宅子里,至于其他与此事相关之人,属下已经全都处理干净了,一只蚊子都没放过。”

  沈钰点了点头,心中早就猜了个大概,也没觉得多么意外,只是沉声说:“辛苦了,先下去吧。”

  女子吃完茶点,一抹嘴巴,踩着窗户跳了出去,几个瞬息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沈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有些头疼地呼出一口气,眉间流露出淡淡的疲惫,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满身的疲倦感了。

  他处理着朝中大臣们送来的奏章,期间随手端起玉杯抿了口清茶,鼻尖嗅到一缕甜腻的熏香,香气缠绵悱恻在长秋殿内弥漫开来,惹得他有些茫然地望过去。

  只这一眼,他便愣住了。

  不知何时,那两个香几旁竟停驻着一个年轻的红衣公子,他正俯身燃起香炉,漆黑的长发顺着肩胛滑落,丝丝缕缕在空中轻微晃动。

  那香味正是由香炉飘出,红衣公子拍了拍手,抖掉了指缝间细碎的粉料。只见青年微微垂眸,目不转睛盯着香几上的瓦盆,里面是一条斑斓妖冶的七色锦鲤,鱼尾轻盈拍水,溅起水光点点。

  沈钰蹙眉起身,他自幼轻功习有小成,足尖轻点的霎时间抬手抽剑,剑光一闪直逼青年脆弱的咽喉。

  他向前一步,那面生人就后退一步。

  沈钰声音如临寒冰:“阁下何人?来此地有何目的?”

  “并无目的。”那公子答道。

  沈钰嗤笑一声,只当他满嘴谗言鬼话,并不作真。

  “我来看看你。”红袍公子道。

  青年的身量与沈钰相比要高上不少,而他说话间紧蹙的眉目也如冰川融化,幽幽烛火印刻着他的脸庞如刀尖锋利。

  青年望着沈钰的眉目,温和一笑,竟让沈钰有些不知所措,浑身微僵。

  窗外夜色似水流淌,如霜般的月刃倒悬在池塘冰面之上落下满地余晖。沈钰手里的剑轻颤了一下,并不显眼,随即他垂下眼睫,淡淡说:“阁下离开这里吧。我不会追究你出现在我的宫殿里的原因。况且,这里并没有你要寻的人。”

  “在下要找寻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青年开口,声音低沉却嘶哑,仿佛经年岁月中并不常开口说话,“我没有食言,我前来赴约。”

  沈钰一怔:“赴约?何来之约?”

  那人忽然凑得极近,身上冰凉如雪般的气息就这么钻进了沈钰的鼻翼。自他出生起,还未被什么人真正意义上离得这么近,哪怕是那些负责他起居的宫女,也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可眼前这个人不同,这个人从他看见第一眼开始就收敛了气息,哪怕抬眼望去,也未必能发现他。

  这是一种收敛起锋芒,表露出的假意温和。明枪好寻,但暗箭难挡。眼前的青年就是这类人。

  让他震惊的却是下一秒,那青年突然伸手,将他拥入怀中。这一动作没给沈钰半点儿反应时间,仿佛只是想伸手抱抱他,就抬手一拥,温柔而娴熟,连这肩骨宽窄削瘦都能一掌丈量出来。

  沈钰心中一惊。他猛然后撤,腰身重重撞上案台,而这一动作竟是掀翻了砚台,上好的墨尽数淌在地上,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虽然这声响不大,但足以让殿外候着的明德不由得心中一惊,连忙问道:“陛下可是发生了什么?”

  沈钰深吸一口气,佯作出平安无事道:“无妨,不过是朕打翻了茶杯。公公退去吧。”

  明德伴他长大,虽知此事有疑,却又不得抗旨道:“是。”

  “你究竟是何人?”

  沈钰不知道这人为何使他心绪纷繁,甚至尚且不知应当从何处理。他干脆提剑横在青年白皙的脖颈之上,一步步向前走去,直至对方背脊抵墙,退无可退。

  青年不动声色,任由他横着剑,甚至自己还向前靠拢几寸。刀剑不长眼,鲜血沿着剑身滑落,在地上敲出一片血花。

  “你应当识我,”他一把抓紧剑刃,任由掌心的血顺着手臂滑下,“你说过要我来寻你,你应当知我姓名。”青年步步紧逼,一句接一句,手中并无刀枪剑刃,却硬生生逼得沈钰连连后退几步。

  “对不起,我好像来晚了。”他忽然垂下眼睛,眼角微微发红,看起来竟有些委屈,“……可是我受了伤,疗伤花费了些时间,又不能满身是伤地来见你。”

  沈钰一怔,手里依然握着剑,却不知道究竟是该刺过去,还是就此放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不知所措的。

  想来他沈钰自出生以来,也不过寻常人一个。幼年跟怜宫主一同生活了六年,怜宫主爱风花雪月爱月下吟诗,要她被关在那一亩三分地的红墙深宫之中是绝无可能的,何况当年姑苏十三宫上上下下,掌门和长老们都反对这门亲事。

  她却扔下一句“此生非沈峰不嫁”就背着她的剑一个人偷偷下山,跟随老皇帝,愿意随他入宫生活。

  大婚那天,柔软红绸铺满了整个皇宫,大红轿子里铺上厚实柔软的地毯,宽阔又舒适,摆上了一桌鲜嫩欲滴的蔬果与糕点。

  他的心上人由他亲自背进轿子,他则策马慢慢沿街走在车队前方,鞭炮枪鸣,举国欢庆,那是一场东梁自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婚礼。

  深宫女子不可习武,老皇帝深知他的阿怜舍不得剑,干脆就在众多大臣的反对声中,为心上人打破了这上千年的陈规,只许怜宫主一人习武。

  直到沈钰诞生,江怜为了寻觅个清静,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参与储君之争,便带着他离开白玉京,返回十三宫住了下来。

  但怜宫主还是死了。十三宫被魔教寻仇,江怜就死在三年前的江湖仇杀之中。

  当年的沈钰不过十三岁,只因为前一日没有认真练剑而和母亲大吵一架。彼时他仍是年少气盛的世家少主,剑法也不练了,跑到万神山庄疯玩了一晚,彻夜未归。十三宫被屠了满门时,他虽然逃过一劫,却也从此与江怜阴阳永隔。

  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从风光无限的世家少主到落魄潦倒的世家少主,只需要短短一天一夜。

  十三宫被毁得只剩下断壁残垣,沈钰清晨踏着朝霞回十三宫,却只见琼枝浑身是血,忍着眼泪从藏身的酒窖里跑出来,手里紧紧攥着象征十三宫宫主身份的玉戒指。她将玉戒指交给沈钰,却见沈钰头也不回地去了当铺。

  琼枝微愣,随即反应过来。

  那枚翡翠玉戒即便再价值连城,又有何用?十三宫既毁,他甚至没有足够多的铜钱为江怜买一个棺材。

  他只在怜宫主身边得到过爱,在皇宫中摸爬滚打出了一身坚硬盔甲,见过比鸩毒更险恶的人心,也自以为刀枪不入,他舍弃了感情,也就没什么东西能伤到他。

  尽管对他而言仍旧犹如昨日,却也不再像幼时渴望回到儿时,幻想着再见怜宫主一面。那些事儿已经过去,谁也无法挽回,现在却有一个人,拥抱着他说他来晚了,道了一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和谁说的,沈钰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个人绝不会是他。

  手里的长剑却隐隐发烫起来,沈钰险些连剑都握不住。

  青年干脆夺去了他手里的剑,丢在了地上,双手捧着他的指骨,细心捂在掌心里暖着,直到对方的指尖在他的手心中逐渐变热柔软起来。

  沈钰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他习惯了在朝堂之上居高胜寒,在新旧党派的唇枪舌剑中应付自如。

  捧高他的人在朝廷中不胜枚举,而私下里结党营私的也大有人在。沈钰知道怎么做,也知道怎么做好,他做得很好,一连踏上皇帝位。

  他没有亲人和朋友,也没想过和谁有牵连羁绊。他兼济天下,视国为己任,分外清明。

  这没什么不好。

  沈钰轻轻抽回了手,不为所动:“夜里风凉,阁下还是早些归家为好。”

  “你在这里,我就不会走。”叶轻云道。

  沈钰低笑一声:“多亏阁下的福。我本不信这世上是有妖魔鬼怪的。”

  “骗人。”叶轻云轻声说,目光淡淡望着眼前的少年君主,“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沈钰这辈子最受不了被人这样看着,曾经的怜宫主也如同眼前的青年,总爱笑眼温润地瞧着他,哪怕什么也不说。

  “那我问你,你要如实作答,”沈钰转身,往木榻上一坐,模样骄傲又带了点孩子气,仿佛他此时坐着的不是一把寻常的木榻,而是他的皇位。

  “我的前世,可说要你来寻?”

  叶轻云瞧着他那模样,深觉眼前的这少年仿佛一只顽固的猫儿,骄傲又爱耍小手段。哪怕当了皇帝,却还是个少年心性,傲气凛凛,毛肚皮下是那颗不曾随时光而改变的细腻心思。

  叶轻云忽地记起,眼前的这人看着成熟,却也不过才十六岁。

  寻常人的十六岁,本应是下了学堂书院,与邻家孩童嬉笑玩闹的年纪。

  本应是悄悄有了心上人的年纪,却又双颊通红炽热,支支吾吾,遮掩真心。

  本应如此,本应如此。沈钰不曾经历过那些所谓的本应如此,他人生中第十六个年头,是不曾停歇地周旋在新旧党派之中;是居高位于朝堂之上,登基不过一年的初始;抑或是无数个睡不安稳的日夜中不曾解开的眉头。

  登基于他而言,既是出路,亦会成为枷锁。

  “他只说……”叶轻云停顿了一下,忽然说不出口了。

  说了什么?说了一句,“你若想来寻我,那便来吧。”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什么都没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