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28章 重入尘浪

  沈钰忽然睁开了眼。他猛地拱身撑床坐起,一口气憋在胸腔里重咳起来,好半晌才缓过气来。

  门外候着的人隐约听见些响声,提心吊胆地“嘭嘭”敲了两声,一道小心翼翼的少女音探进屋来:“宫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染上了风寒?我这就去太医院寻个人来。”

  “无妨,”沈钰深深吸了口气,平复着呼吸,提高声道:“来人。”

  侍女推门进来,脸色紧张地凑到沈钰的榻前。

  沈钰看向那侍女,“琼枝,现在何时了?”

  琼枝原本有些担惊受怕,生怕沈钰的身体出了差错,听沈钰的语气又渐渐冷静下来,只得摸摸鼻子答道:“亥时。”

  女孩凑了过来,担忧地看着沈钰,“宫主,你到底怎么了?”

  沈钰不作声地推开琼枝凑过来的脑袋,不太习惯被人离得太近,只淡声道:“无妨。”

  几个婢女俯身为他穿好鞋袜,寒气顺着脚尖向上攀爬,钻入少年微敞的衣襟之中,他心下一动,咫尺刹那心中似有感念般推门而出。

  天色仍未破晓,万物都在这沉沉黑夜中熟睡着,飘零而下的细雪无声地压弯了枝桠,徒留下殿外那一抹寒梅依然挺拔如故。

  明德手捧小炉,躬着身缓步寻了过来,一左一右塞进了沈钰怀里。

  沈钰从木桶里抽出把纸伞来,缓声道:“明德公公已是垂暮之年,这手炉我只取其一便好。”

  他稍作微顿,随即笑道:“现下离天明乃是尚早,公公不妨先回房歇脚。我只是被奇异梦魇所惊醒,并无大碍,不过想出去透口气罢了。”

  明德一时间语塞,沧桑老脸皱在一起,连声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六皇子殿下!”

  老人微驼着背抖掉了伞上的雪水,“唰”的一声把伞撑开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就是要陪在六殿下身边,照顾好殿下的。六殿下自小就病弱,更不可独自久立于风中啊。”

  老人一边说一边从屋内取出件雪貂锦袍披在沈钰身上,躬身为他整理着下摆:“老奴看着六殿下长大,倘若殿下出了什么事,老奴可怎么向怜宫主交代啊。”

  沈钰喟叹一声,他望着对方那张老皱沧桑的脸,声音不由自主地柔软些许:

  “如今这世上也只有你们愿真心待我,公公莫要再陷在往事自责遗憾了。阿娘生前说过,明德公公是她这一生都可以信赖之人。这话果然不假,如今阿娘虽已然仙逝,可她眼光毒辣,从未看错过人。”

  明德闻言一怔,动手为他的小皇子紧了紧衣领,思绪回溯到过去那段峥嵘岁月里去。虽然已经过了许久,心头却难免有些怀念,那张皱在一起的老脸也跟着舒展开来,一时间明朗了不少。

  沈钰向他摆摆手,只独自一人顺着长廊走了过去。四周依然灰暗,树影随风飒飒,沈钰养在宫里的老狗睡得迷糊,忽然长嗥一声,颤巍巍地在风中发着抖。

  沈钰将老狗抱回屋中,摸了摸它柔软的毛发。老狗在他的掌心蹭了蹭,睡眼惺忪地睡了过去。

  沈钰扫了一眼,见它的食水充足,这才起身穿过长廊,黑靴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轻响,细碎轻微,往日走过无数次的长廊,竟然在他眼中莫名变得漫长而陌生了许多。

  他时常做着同一个梦,同一片风景里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出现过又转眼消失,那人在梦里与他低声耳语,他带着那人出入江湖,在市井喧嚣里吃着一碟热气腾腾的桂花糕,共饮同一壶茶水。头顶千万灯火,人影憧憧,热闹非凡。

  沈钰独晒,笑自己太过较真,哪来的什么江湖风光、夜色烛火?

  那不过是个梦罢了。

  既不足挂齿,也不必放置于心上。

  长廊的尽头竟是蜿蜒而细窄的溪石,平日里歇息作乐的荷塘与凉亭尽数消散了,山林树梢在寒风中像筛子般颤动着。沈钰愣了愣,缓缓停下了步伐。

  倏然间眼前闪过一个黑影。

  沈钰微眯起眼,发觉那是只黑色蝴蝶,蝶翼留有一抹雪白。

  “何人?”沈钰蹙起眉,空气中冗杂了细微的草木清香,那蝴蝶只是静落在秃枝桠上,缀翅纤长,在冷风中轻颤一二。

  沈钰向来耐心十足,等待对旁人来说或许煎熬,对他而言,却是容易的事。他习惯了等待,也并不急于蝴蝶的答复。

  那黑蝶却猛然抖翅朝他飞来,黑翅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那对缀翅张合间竟掀起一阵急风,犹如两片生铁摩擦着剐蹭过肌肤,留下了一道血痕。

  尖锐的疼痛一时间让人难以忍受。

  蝴蝶飞来之势竟让沈钰心生畏惧,仓皇着后退一步。他心间漏下一拍,心跳声细微却而急促,连带着指尖都发着抖。

  蝴蝶越过他的肩膀呼啸而过。

  黑夜蠢蠢欲动,潮水般地贴着墙根顺势而上。沈钰皱了皱眉,转身就想离去,双脚却像是在地上扎了根似的,难以移动丝毫。

  那黑潮向他涌去,沈钰动手想拔剑,却莫名摸了个空。

  山河归尘剑不在他的身边。

  蝴蝶越过沈钰,向前飞去。蝴蝶自然不敌黑潮,却在这片阴暗中凿出了一个洞,偷出一缕光来。

  疼痛、畏惧、彷徨,但他还活着。这些对他而言难得一见的感触,竟在此时如此鲜明。

  沈钰倏地睁开了眼。

  他猛地挺身坐起,身下依旧是那张床塌,空气中沾染着冗厚檀香。

  殿外忽有寒风呼啸刮过,雨点在空中结了冰,变成了细小的雹子,落下时淅沥打在门窗之上,发出细微闷声。

  而他的手边所置之物,仍是那把自幼年起就开始陪伴他的山河归尘剑。

  竟是个梦中梦。

  沈钰穿上黑靴,提起剑,许是木床发出的“咯吱”一声惊扰了门外候着的人,明德的声音缓缓传来:“殿下?六殿下?”

  “无事。”沈钰轻声道,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沉寂的雪夜里却侧耳可闻。

  他移步披上雪貂长袍,吹熄了烛火,抱起角落里蜷缩的老狗,小心放在了暖炉旁边。老狗睡不醒地半睁开眼,湿漉漉的瞳子很是惹人怜爱。它舔了舔沈钰的手指,低低“嗥嗥”叫了两声。

  沈钰将它安顿好,才放心地出了门。

  明德见状,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沈钰微摆手,谢绝了那位老人无时无刻的担忧。

  “明德公公早些回去吧,不必在此处候着了。天寒地冻,公公也应多添衣才是。”沈钰向身后的老人塞去一个手炉,随即大步流星地向前沿亭廊而去,徒留下身后有些茫然不知所从的老人明德。

  宫里的梅树还未逢春,桃枝干枯且毫无生气,孤独地裸露在空气中。

  这几株梅树中唯有长势最为粗壮的那棵与他有些渊源,那是母亲在他生辰时赠予了一颗梅树种子,说是南阳那边进献的贡物。

  沈钰亲手将它种进泥地之中,悉心照料。后来母亲嫌这梅树孤身一株,看起来未免太过孤寂,又唤宫人去种了几株普通梅种。

  于是每逢深冬之末,初春之初,整个玉鸾宫都洋溢着淡而显著的梅香。

  现下深冬之时,梅树枯枝横生,花苞半开半合。沈钰却喜爱在每年的这时候往这桃树旁站上一会儿,脑海空白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看这株他亲手栽下的树可有长高了几寸。

  适才的冻雨让这泥土里多了几只断枝,折下的都是些寻常梅树,而那南阳梅树却仍是毫发未伤。

  而就在这时,沈钰眼前倏然闪过一道黑影。

  他眨了眨眼,又揉了几下。

  眼前的梅树仍是那么几株枯树,断枝也近乎折在泥里入土为安,而他的眼前并没有什么黑影。

  沈钰不自觉又想起那只黑色蝴蝶,那双蝶翅大而轻,纹路细腻又显眼,通体漆黑,蝶翅的尾尖却是四点雪白,仿佛一片漆黑之间忽逢细雪。

  它的蝶翅轻颤,忽闪几下就越过高空与山谷,轻而易举地钻进他沉沉的梦境之中。

  在梦中,那只蝴蝶姿态轻盈,越过他,飞去了远方。

  沈钰自嘲一笑。明知那不过是只蝴蝶,他却在梦中不知所措,亲眼看着那只黑蝶一次又一次地靠近与辞别。

  “殿下,该用早膳了。”屋外的明德轻声说道,在得到答复后才整了整衣摆,招手慢慢踏进去,后面徐徐跟了几个捧着食盒的官人。

  他们都低头顺目,动作飞快地铺摆在桌面之上,明德站在一旁拖着长调,逐一报上菜名。

  “炙鸡、烤鸭、点羊头、群仙羹、酱虾、荔枝。”

  明德低声咳了一下,“六皇子殿下,膳房说这甜荔枝呀,是岭南官府遣人快马加鞭送到白玉京,只为了让皇上尝个鲜。据说皇上知晓后,竟是一个都没吃,把这些荔枝都送到殿下这儿来了。”

  沈钰“嗯”了一声,驱散了众人,只留下了明德和记录他日常饮食的史官。

  这些日沈钰睡得并不沉,轻微的声响就能让他心悸胸闷地惊醒过来,醒来后面对着空落落的宫殿,什么人也没有。

  梦里的喧嚣都是别人的,而他自始至终总是一人。

  明德深知他夜里睡不安稳,但老人对此并无什么法子,只能按时点燃炉子的安神香,用着老祖宗手里的法子慢慢调节。

  尽管如此,结果却仍然不尽如人意。

  沈钰吃了几口,却仍没什么胃口,便唤人将这些菜撤了下去。

  明德虽知旁人不得劝膳,但眼看着那些几乎一口未动的膳食尽数被撤了下去,老人不由得担忧道:

  “近日宫中进了些新鲜北杏仁,拿来做杏仁羹正适合不过。六殿下若需要,老奴随时为殿下备着。”

  沈钰揉了揉太阳穴,“不必了,该去给父皇问安了。至于这荔枝……”

  他看了眼还未来得及撤下去的甜荔枝,皱了皱眉,轻声道:“送去喂了我养的那些鸟,下回不必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