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25章 白衣杀者

  和叶轻云关系重归于好后,鹤渊就临时在青莲宫的侧殿清鸣殿住了下来。一来,是为了等待即将到来的万仙宴;二来,说到这清鸣殿,本就是渡鸦为自己徒弟准备的居所,只是鹤渊极少在此处落脚。

  鹤渊平时睡在桃林旁的竹屋中,除非碰上渡鸦喝了个大醉,谁都认不出,也不允许任何宫人近身,鹤渊才会睡在清鸣殿照料师父。

  暂且找到了落脚点,鹤渊又回归了往日般沉心修炼的日子,整日将自己关在殿内,足不出户。鹤渊晨起练剑也不忘从床榻上拎起昏昏欲睡的小孩,指点他的剑法,一来二去,叶轻云的剑法倒是增进了不少。

  他们练上一个时辰的剑,便共同回到殿里,几个童子手脚麻利地把食盒打开,把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一端出来,低着头抱起食盒飞快离开。

  他们二人一个辟谷,另一个成妖经年,本都不必进食,只是叶轻云实在挂念着那点口腹之欲,连带着鹤渊也会在练剑后吃一小碟桂花糕,配上南中盛产的云雾茶,倒也颇有几分滋味。

  师徒二人,鹤渊打坐修炼,叶轻云就在一旁研磨习字,偶尔帮渡鸦养的那些仙草仙果浇浇水。来到天宫前,叶轻云也未曾料到在天宫能过上这般如神仙般清闲的日子,如果每日都只是待在鹤渊身边习字读书,练剑修行,叶轻云已是心满意足。

  每岁至正月,万仙蟠桃宴盛大召开。凡是叫的上姓名或尊号的仙君,都会提前一个月收到来自青鸾寄出的信函,邀请他们前往万仙宴。历年来万仙宴都是在钧天宫举行,然而今年一场大火烧毁了钧天宫,万仙宴不得不破例在广寒宫举行。

  广寒宫周遭绽开着不曾衰败的鲜花,那是连春神都会光顾的绮丽仙境。广寒宫的侍奉童子们怀抱琵琶穿行在万花簇拥之中,他们皆身着雪白长袍,头戴玉冠,足蹬碧靴,怀中抱琵琶,步伐轻巧行上玉阶,在仙雾弥漫之中鱼贯而出。

  嫦娥怀中抱兔,身着白袍,衣如蝉纱,步似青莲,驻足于云海之端。身为广寒宫之主的她本不用出来迎客,此刻却焦虑万分,目光频频流转在人海之中。

  似是在寻找着谁。

  钧天宫被毁后,天帝下诏在群仙之间觅寻适于举办万仙宴的地点,嫦娥将广寒宫拱手献出以举办万仙宴,以此向天帝换来了一个不同于往日的奖赐。这次赴万仙宴的客人中,不仅有天上神明,还有冥府中她那已经被封为万鬼之王的丈夫,后羿。

  嫦娥面色突然舒展笑颜,相隔遥远,她便看到了那手持鲜红神弓,箭筒中盛满雪白羽箭的年轻鬼王。

  她刚要向前走去,脚步却慢慢停顿下来,迟疑着不知是否要行过去。她窃取灵药毁约在前,如今贵为一宫之主,天宫与冥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此时走过去,事后恐怕招惹众议纷纷。

  可若是不去,她心中又实在念想。嫦娥心如明镜,望着那年轻鬼王,不由得向前一步,先是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随即由走变成奔,论及速度,双脚自然抵不过祥云,可她竟连召出飞云都忘却了。

  射官微微一笑,面前是飞奔而来的嫦娥,他向后退了一步,“纵有昔日青庐之交,如今嫦娥上仙身为一宫之主,还应以广寒宫之主的身份礼待本王。”

  嫦娥一愣,停了脚步,面露难色,尴尬地笑了起来。她斟酌着用词,抬头看着昔日的旧人,突然厌倦了那些所谓的陈词滥调、老生常谈。

  她垂下眼,转过身,不再看他:“只是来看看你。既然你看起来无事,那便再会。”

  “再会。”后羿淡淡笑着,跨步与嫦娥擦肩,他的声音又轻又低,仿佛随时都能被一阵风吹散,轻飘飘地钻入嫦娥的耳中。

  “……”

  嫦娥迟疑,袖中的手动弹了一下,仿佛要抬起来,却最终沉沉垂下手。

  她苦笑一声,心中万般悔恨,固执地留驻在原地,只遥看那道黑色背影渐行渐远。事已至此,不过为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也谈不上究竟后悔多一分,还是过往旧情多一分。爱是陈词滥调,是老生常谈,亦是劫。

  至于那后世来者,便权当看个笑话,探个究竟。

  仙乐宴上,鸾歌凤舞,群仙皆往。仙童将天官们按照名分和仙籍,井然有序地安排他们逐个落座。少年腰佩长刃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肩头停驻着一只黑色蝴蝶,跨进广寒宫时大多仙者皆已落座,原本喧哗热闹的气氛骤然凝固,只听得少年那不紧不慢的靴子踏地声。

  众仙将目光投往鹤渊,报以沉默。茫茫目光如同海潮般奔涌向他,惊恐万状有之,鄙夷不屑有之,曲意逢迎同样有之。

  鹤渊仿佛未曾察觉,径直走上漫长的玉阶,去往那最高处。

  少年背脊挺拔如一树寒梅,姿态孤傲。他的目光霜寒,扫视下方一众神仙,随即撞上女娲向他投来的盈盈柔笑,此时她正坐在天帝的左手边,而天帝的右手旁则是青帝。

  还有一个空位,那是属于天帝之女的位子。

  鹤渊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师父不靠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能突发奇想去抓鱼,明天就能下凡带他去人间的某个秘境探险,向来是想做什么就要风风火火地立即行动,说她是个十足的疯女孩也不为过。哪怕现在有人跟他说,渡鸦在举办万仙宴的时候下凡去给他买冰糖葫芦,他都觉得这等言论竟也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不过说归说,鹤渊也清楚渡鸦向来习惯于独来独往,就连他身上的几分孤僻性子,孤身独行千年有余,其中都少不了渡鸦的功劳。

  随着哒哒的几声急促奔走声,渡鸦忽然现身在广寒宫之外,身穿皎洁如雪般的留仙裙,她踩着一张由玉石制成的桌面飞身跃起,雪白裙裾啪的一下拍打在那人惊愕的脸上,落地时黑靴踏在地面,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丝竹声不绝于耳,少女忽然温柔一笑,随着笙歌鼓乐翩然起舞,褶皱的裙裾飞扬起来惊艳如昙花一现,绽放的瞬间便悄然枯萎。

  “白凤,”天帝突然说,却是如此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你坐过来,坐到朕的右手旁。”

  鹤渊一愣,悄无声音地隐去了他心底的惊讶。

  是了。

  师父今天看起来很是奇怪。他没见过这条白裙子,只是偶然中听到过几个仙君的酒后笑谈,说师父展示给她们看了一条亲手缝制的留仙裙。可这裙子如此素丽且平庸,师父向来是看不上眼的。

  在他看来,渡鸦就像一朵刺玫瑰,想要摘下来,手指必然要吃些苦头的。他的师父不是那种盛开在花园里艳压群芳、柔弱易折的鲜花,而是任凭风吹雨打也毫不畏惧的荒野之花。

  况且,白凤又是谁?

  鹤渊不动声色地望了渡鸦一眼,心底本有些不安,却被渡鸦向他投来的狡黠目光安抚了思绪。渡鸦隐去唇角残存的笑意,玉手拨开耳边的发丝,手中的红色绒布上陷着一个白瓷瓶。

  是那个白瓷瓶子!

  鹤渊右眼皮突突跳着,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万仙宴,既是女儿的诞日,又是众仙享乐之日,”渡鸦笑了起来,随手把殷红色绒布扔到地上,献上瓷瓶。“为了这次的万仙宴,女儿用心良苦,为陛下献上大礼,以尽孝心和忠诚。”

  渡鸦轻轻用力,盖子“啵”的一声,就这样轻易地拉开了。浓郁雾气自瓷瓶口中奔涌而出,随之而来的竟是断断续续的凉风,又或许那并非是“风”,而是透着虚弱的光芒,困足于仙术之间,一个支离破碎的濒死灵魂。

  天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起身,腹部却传来愈演愈烈的剧痛。他的意识有些混乱,下意识低头看去,却愕然发觉自己的小腹被一把尖锐的刺刀贯穿,鲜血喷涌飞溅,周遭嘈杂声四起。

  “白凤已经死了,”女孩握刀的手指纤细,沾上了稠腻的血色,飞溅而出的鲜血淋了渡鸦一身,她抹去脸颊上冒着腥气的血花,“当年布下法阵的人看似死于非命,其实都是我杀的。陛下,你是我计划中的最后一人。”

  渡鸦拔出刺刀,手起刀落,再次猛地朝天帝的胸口连续刺了四五次。天帝轰然倒地,她便再次抬起脚,毫不留情地踩在天帝的胸口。

  大堂寂静无声,在这血亲弑父之时,竟无一人敢出声阻拦,反而垂下眼睛,生怕波及自身,以至于自身性命难保。

  显然在这政权交替的时候,人人皆想要的,不过是明哲保身。

  距离天帝最近的青帝,也只是温雅笑着,仿佛正在观看一场绝世好戏,全然没有插手的意思。

  “陛下,你看,根本没有人敢来救你,九天玄女被你逼疯的那一天,青帝可是巴不得你赶紧死了才好。高处不胜寒,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神没有杀了你,那便是神的失职。”

  渡鸦轻柔一笑,一如白凤的风华,她蹲下身,抚摸着天帝的脸庞,依旧笑着却渐渐面目狰狞起来:“你篡改我的因果,修改我的前世,就该想到有今日的结局!……毕竟一个没有来世的人,发疯杀掉看不顺眼的仇人,也很正常吧?”

  “真是可惜那场大火没烧死你,知道么陛下,在我设计的剧情中你本应死在那场大火里,那时候你的护卫都被调走了,你应该死在众叛亲离的剧情中。可惜女娲去得及时,你得以平安无恙。”

  天帝胸口堵着一口出不来的气,瞪着双眼,转了转头,似乎在找某个身影,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见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那个少年。天旋地转之际,他的目光从高处倏然坠落,目光所及之处只能隐约看见一双染了血的白靴。

  渡鸦吐出沉积在胸口的那股浊气,面目表情地提起黑色刀刃,一刀斩下天帝的头颅,失去头颅的身躯不堪重负,最终软瘫在男人的王座之上。

  渡鸦剧烈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起身,双手沾着黏稠的污血,冷冷地笑了起来:“你恨我,也从没爱过我,对不对?”

  她一把抓住男人的下颚,狠狠掐住:“杀掉你我就是天宫之主!你不爱我又如何,我杀了你,杀了白凤,我就是最终的胜利者!”

  渡鸦眼底通红,不甚在意地把沾满血的手往裙子上拭去,忽觉袖口被人拉了一下,指尖就触碰到了一团柔软的绸布。

  渡鸦回过头,却见鹤渊正把绸布塞进她的指缝间,少年目光温热,认真擦去她指尖腥臭黏腻的鲜血。

  “脏。”鹤渊指了指她的手,“别擦在裙子上。”

  他说完,又垂下眼,仔仔细细地给师父擦了起来。

  渡鸦一怔。

  那只停驻在他肩头,从不离开的黑色蝴蝶,突然振动双翅,轻巧地飞了起来,落在了她的衣上。蝴蝶抖了抖翅膀,又像是在安慰她。

  渡鸦霎时间哭笑不得。

  鹤渊给师父擦完手,就把沾满血迹的绸布收回储物戒中。方才目睹了全过程的他,本应在天帝遇刺的一瞬间出手反击,可这次出手的人是他的师父。

  在天帝和师父之间,两者分量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于是他便静默了,拔出一半的刀又被他轻轻回鞘,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了。

  他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方才还觉得渡鸦行径古怪,笑起来虽然甜美,舞蹈在旁人眼中似是惊艳,却在他眼中有些瘆人。

  这绝非渡鸦能干出来的事儿,他这个师父成天只爱喝酒打架,糟蹋仙草,养死灵兽。

  “师父曾是一体双魂么?”鹤渊淡淡问道。

  渡鸦沉沉盯着他的眼,许久,才微微颔首。

  姑且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