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21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晚香玉利落地爬上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靠在树上打瞌睡。

  “少城主!”

  晚香玉眉头一皱,目光不悦地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树下站着的正是她的贴身侍女玲珑。这丫头穿了一身紫纱儒裙,两臂挽着月白色飞袖,见晚香玉看了过来,就原地转了个圈,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树上之人,仿佛在讨一声夸奖。

  “还……还挺好看的,这是你新买的裙子么?”晚香玉结结巴巴地说。

  树下的玲珑笑吟吟地转了一圈,她就像一只彩蝶般紫衣翩跹,裙裾飞舞。晚香玉从未夸奖过谁,也极少被人夸赞过,此时说话间磕磕绊绊,双颊却犹如浮起了红云般悄悄红到了耳根子。

  “少城主,这可不是玲珑买的,这是玲珑收集了一些少城主吃剩下的葡萄皮,染了布,做成了裙子。”

  玲珑突然一拍脑门,“少城主,快下来吧,老夫人在找您呢。”

  晚香玉错愕了一下,目光不解,连嘴里的狗尾巴草都掉了下去,“玲珑,你在说什么呀?”

  劲装少女纵身跃下,脚踩在绵软的草地上,心底愈发清明起来。眼前的一切皆是梦境,而她只不过是个陷在梦境之中的梦中人。

  玲珑牵起她的指尖,拉着她向前跑去,穿过蜿蜒长廊,长廊的尽头伫立着一位老人。老人身着松绿锦袍,足蹬黑靴,面容和蔼,见孙女跑来,反而皱了皱眉。

  “庭廊之内,不得疾走。”老人虽如此说着,却张开手,像是在等待晚香玉扑到她的怀里。

  晚香玉却突兀地停下脚步,任由玲珑怎么拉拽,都不肯向前走去。玲珑急红了眼,口中连问:“少城主,怎么了?”

  女孩望着相隔咫尺的老人,目光悲怆:“玲珑……这是梦啊。作为东方之野的城主,东方之野的统领之人,又怎能沦陷于梦中呢?”

  晚香玉猛地睁开眼,入目的仍是头顶熟悉的屋穹,淡淡的药香涌入鼻腔,晚香玉侧目看去,才发觉屋中还有一人。

  晚香玉默默扶额,这丫头又在她身上施展入梦之术了,她倒是没想到这丫头的入梦之术到了愈发炉火纯青的地步。

  刚才她在梦中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玲珑想让她看见的。

  玲珑捣了一些药草,有些手酸,她甩了几下手,恰在此时看向床上的人。海棠花已经枯萎,破碎散落在地上,她的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这才发现晚香玉已经醒了。

  “城主,你醒啦?”玲珑丢下药杵,奔到晚香玉的榻旁,“玲珑见城主睡得正香,还在犹豫要不要叫醒城主呢。”

  “……”

  真是厉害。竟然是一边捣药,一边施展了入梦,好让她睡得更香一些。

  晚香玉瞥了一眼地上的碎海棠,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被睡皱的黑红劲装,玲珑观望许久,突然凑了上来,伸手抚平了晚香玉的后脑翘起来的头发。

  她拉着晚香玉坐回榻上,自己则脱去鞋,跪坐在晚香玉的身后。晚香玉抬了抬眸,又闭上了眼,大致猜到了玲珑要做的事。

  玲珑嘿嘿一笑,拔掉晚香玉的簪子,以手作梳,重新盘发。

  晚香玉故作玩笑:“从没见玲珑对自己的头发如此上心过。”

  玲珑咬着白玉簪子,一手提发,一手灵巧地盘发,嘴里还模糊不清回应了晚香玉:“那当然啦。玲珑最上心的只有城主呀。”

  “是么?”晚香玉闻言,难得起了玩心,“可是你我年幼之时,你还会唤我‘阿姐’,后来却一口一个少城主,无论怎样软硬兼施,都不愿再唤一声姐姐了。”

  身后幽香浮动,玲珑脸颊滚烫,把白玉簪子插回发间,又红着脸挑了一支垂珠步摇,“这个呀,小时候不懂事嘛……”

  晚香玉起身,玲珑依旧一脸羞赧看着她,直到她俯身抬起玲珑的小腿,挑起足尖。

  玲珑大惊,惊慌失措地想要抽回小腿,脚踝却被晚香玉牢牢握在手中,玲珑双颊烫得很,又垂下眼睛小声说:“这怎么行……玲珑是下人,城主是玲珑的主子,怎能给玲珑穿鞋?”

  “为何不能?玲珑帮我更衣,伴我左右,”晚香玉声音不大,替人穿鞋的动作倒是熟练,“在我眼中玲珑从来都不是下人,玲珑就是玲珑。”

  年幼的她曾躺在水榭里偷懒不去练功,忽闻水面传来一阵筝声,一抬头,却见相隔不远的梨花亭里坐着一个黄衣女,两手抚筝,筝音悦耳。

  那只筝是某一年母亲送给她的诞礼,晚香玉喜欢打架也喜欢刀枪,母亲希望她去学的她统统不喜欢。

  所谓闺秀风范,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上手。但论及兵、枪、剑,整个东方之野的姑娘都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如何练剑习武,排兵布阵。

  这筝到了她的手里,无非就是一件摆设,若不是母亲的强迫,晚香玉才不会学习如何抚筝。

  教导她抚琴的先生一直在换,却改变不了晚香玉逃课的热忱之心。

  黄衣女一曲接一曲,晚香玉发觉这正是那首她弹起来磕磕绊绊的《相思》。前些日子她心情不错,难得没有逃课,跟着教导她弹琴的先生学了一小段。黄衣女许是偷学了这一小段,却弹得比她动听百倍。

  黄衣女自然也发觉晚香玉在看她,连忙停下手站起身。她穿着家奴统一的黄色衣裙,晚香玉却莫名觉得这条裙子穿在那姑娘身上,比任何人都好看得紧。

  她现在心情好得很,连带着那只筝在她眼里都顺眼了几分,竟然还消去了几分抵触之心。

  于是她招招手,等黄衣女走到她的面前,便迫不及待双目微亮地发问:“你叫什么?”

  黄衣女眨巴着清润漂亮的杏眼,淡粉胭脂映得她仿佛初春的桃花,美人在骨不在皮囊,年龄尚小却仍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红着脸看了晚香玉半晌,好半天才语气绵软地回答她:“小女子名唤玲珑,玲珑骰子安红豆的玲珑。”

  晚香玉笑着接下去:“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倒是个好名字。”

  当年仍是少城主的晚香玉解开系在腰间的青玉佩,玉石被雕刻成一朵绽开的青莲,象征着东方之野世代的青鸾世家,玉石的下端挂着一串状似红豆的辰砂珠子。

  “阿娘说过,这块玉佩世代相传,向来是送给中意的人,”晚香玉奶声奶气,偏偏要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大人模样,却无不透着属于少年人的恣意烂漫,“我要把它送给你,我很中意你呀。”

  玲珑。晚家的小小姐在心底默念着这两个字。原来她叫玲珑。当年的晚香玉年纪尚幼,在母亲的目光下,无视母亲为她挑选的一众侍女,而是转身走到角落,俯身牵起玲珑的手。

  晚香玉拉着玲珑,走到母亲的面前,“阿娘,我想要她。我想要的,是玲珑。”

  ***

  叶轻云一梦忽醒,猛地坐起身,方才发生的种种犹如灯影般在脑海之中闪过,叶轻云披上外袍,翻身下床的瞬间似乎碰落了某物,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

  叶轻云低头一看,剑鞘如墨,寒如冰雪,正是鹤渊的山河归尘剑。叶轻云下意识皱起眉,没想到鹤渊会把山河归尘剑留下来。

  他把剩下的茶水灌进口中,冰凉苦涩的碧螺春茶刺激着他敏感的味蕾。一壶茶下肚,叶轻云揉了揉昏沉的太阳穴,总算清醒了许多。

  他收起山河归尘剑,转身离开了客栈。思绪依然杂沓纷乱,理也理不清,可他也实在不想坐以待毙。

  哪知刚出客栈,便被一人拦下。少女身着杏黄长裙,头戴斗笠,雪白的面纱犹如朦胧的雾气,将少女的面孔半遮半掩,随风而动。她的眉心印着一朵青色莲花,眸中没有掺杂任何恶意,反而显得几分友善,朝叶轻云招了招手。

  “你是谁?”叶轻云神情戒备,朝少女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我叫玲珑,八面玲珑的玲珑。我没有恶意的,实在好奇江湖之中传言的七冥阴阳蝶究竟为何方神圣,我就偷偷跑出来瞧一瞧,看一看啦。”少女吐了吐舌,笑意灿烂,见他迟迟不过来,也不计较,大步流星地走到叶轻云旁边,忽然抓住叶轻云的手:“来,张开手,给你一个好东西哦。”

  叶轻云半信半疑,到底少年心性,虽有防备,却抵不住到底年轻,好奇心旺盛。

  少女笑声清脆,在叶轻云的手心中放了一块半剥开的雪白饴糖:“嘿嘿,没有人可以拒绝东方之野的饴糖!”

  叶轻云愣了愣,双颊瞬间红了起来,声音弱如蚊蝇:“谢谢……”

  “放心,我跑出来的这件事,我家城主不知道的。”

  叶轻云看着她眉心上的青莲小花,在他的印象中,只有青鸾一族才会有青色莲花。眼前的少女虽然年轻,但很显然,她出身青鸾一族,是一只年轻气盛的小青鸾。

  “你就是青鸾么?”叶轻云想了想,“鹤玄子大人说过,青鸾的羽毛比凤凰好看,还和凤凰一样能涅槃。”

  “当然啦,因为我们同为凤凰一族嘛。不过我和城主不一样,城主才是真正的纯血青鸾。我来自分家,不是纯血的青鸾,一半的血来自青鸾,另一半是凡人。比起凤凰涅槃,我们青鸾一族更擅长的是入梦之术哦。”

  玲珑自己也含了一小块饴糖,“这是城中百姓家里自己熬的糖,做成的糖果。他们为了感谢城主重建东方之野,每年都会特地送来一整车的糖,这对于如今资源匮乏的东方之野来说,一车的饴糖已经很是来之不易了。”

  玲珑目光好奇地看着叶轻云,她只在书籍中有所耳闻,却没有见过真正的阴阳蝶。

  “你也是妖族,”玲珑压低了声音,“为什么要和天人走在一起呢?你不怕他杀了你吗?”

  叶轻云微怔,“我曾经住在桃源,妖族和天人之间的仇恨我所知甚少,也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

  “五百年前的那场妖仙之战,东方之野摧毁在天宫的阵法之下。我的父母,香玉的姥姥,他们都死了。只有城主和我逃了出来,其他人都死了。”

  玲珑叹息,就地坐在绵软的草地上, “那场战争由天宫的至高神带领千军万马,打得东方之野毫无反手之力。他们称呼妖族为外夷,称呼东方之野为妖域,可我们想要的只是活下去而已。”

  玲珑嘴里含着糖,苦涩一笑: “以前东方之野的老人都说要按时祭祀,献给女娲娘娘来自东方之野产出的所有矿石,如此一来才能得到神灵的护佑。东方之野盛产矿石,无论是金银翡翠,还是玛瑙水晶,甚至千年难遇的五彩石,东方之野应有尽有。我们一一照做,挖光了东方之野境内十几座矿山,却依然补不足女娲娘娘定下的献祭数量。”

  “后来的事情你也听过啦,天上的仙人派兵来到了我们的故乡,抢走了守护东方之野世世代代守护的云外芙蓉石。凡间的妖哪里是天上神仙的对手,险些被灭族。”

  玲珑叹息:“活在东方之野的族人,害怕明火,害怕钟声和狼烟。我年幼时有幸被少城主选中,应城主之命侍奉少城主,故而不曾为饥饱发过愁,可我也知道,城中的百姓只是活着,就已然拼尽全力。”

  “离开东方之野,我们还能去哪呢?偌大世间,却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曾经保护东方之野的晚家,现在只剩下城主一人了。城主肩负如此重任,却不曾见她喊嚷劳累。”

  玲珑抬起头,苍穹夜色依旧,星汉灿烂,银河缥缈。

  “谢谢你,平白无故听我唠叨了这么多,”玲珑双眸清明,无声眺望着一望无际的群山,盛着明亮如星光的向往:“若是天下太平昌盛,海晏河清,我的族得以复兴重回巅峰;为非作歹、作奸犯科之人皆得报应;孩童、女子得以自由行走在街上;百姓的冤屈自有官府应之,得以昭雪,得以伸张……”

  玲珑悠悠笑起来,“这么想着,现在受得苦也好,累也罢,都觉得甘甜了许多。姥姥说得没错,活着就要学会忆苦思甜,哪怕只是一点甜味,就能支撑我在黑暗之中继续前行。”

  叶轻云手里攥着糖纸,张了张嘴,肌肉却僵硬地做不出表情,喉头发不出声音。玲珑方才问他:不怕天人杀了你吗?

  叶轻云第一反应是否决。在他与鹤渊相遇之际,那人的剑锋就从未指向过他。

  他攥着糖纸,嘴里的甜仿佛染上些许血味,有些发苦。

  叶轻云思绪放空,明明东方之野更加迫在眉睫,可他却在心底想着与东方之野无关的事,想着那个方才离开的人。他到底不是东方之野的人,也不曾在东方之野长大,说到底这些活生生的人对于他而言只是这广阔世界的冰山一隅,而人心都是偏的,他竟也如此想见一见那个被吞噬在黑夜中的孤峭身影,想见一见那个找不到出路的年幼仙君。

  昏沉入睡之际,记忆中的雪袍背影越发鲜明,耳旁的声音渐渐模糊。

  玲珑在他的身旁,口中哼唱着叶轻云听不懂的方言,也许是独属于东方之野的小调,也许是童谣,而这一切只有玲珑本人才知道。

  直到一声破天的钟声响的震天动地,叶轻云猛然起身,相隔迢迢,遥望城上烽燧。万里之外,群山连绵,每五里地设有一座烽火台。

  烽火台之上爆发浓浓黑烟,仿佛要和黑夜融为一体,悲凄壮烈,为外来者送葬。

  玲珑的吟唱戛然而止,目光投向矗立在城中心,无论从哪个角度投去视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金色大钟。玲珑面无表情,又像是习以为常,唯有钟声悠悠,如泣如诉。

  咚咚!

  咚咚!

  咚咚!

  钟声沉闷,金钟鸣了三次,意为‘即刻起,东方之野举目皆敌’。

  玲珑似哭似笑,目光无奈,看向叶轻云。

  “……他们还是来了。你看,小蝴蝶,他们不会放过妖族,而东方之野也绝无重生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