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5章 下山

  延陵位于岐山以南,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此地居高临下,过了延陵一路南下就能直达国都白玉京。

  大梁十四年间,兵部在此地部署重兵驻扎,如今天下大旱,大量平民修士、士大夫衣冠南渡,其中必经之路包括延陵。

  延陵南下,则有两条大梁官道能够分别直抵江南姑苏和国都白玉京。

  此城与岐山相隔甚远,终究要翻越一个山头,使得大多清贫的岐山人都难以踏出深山。而能走出岐山的人,大多去往国都白玉京,无人再返回那座落后而贫苦的小山村。

  鹤渊本意脚踏祥云,一瞬一息间便得以日行千里,抵达延陵。

  但叶轻云似乎更乐意纵马行走江湖,鹤渊最终妥协地从村民手中花了七十两银子,买下一匹黑色小马驹,一鹿一马驮着两人沿着山间石道飞奔而去。铁蹄踏泥穿雾,他们走了整整五日的山路,终于在第五天的傍晚时分,到达延陵。

  蝶妖逃亡至今还没见过活马,当下就兴奋不已地绕着那匹黑马转圈,连带着手里的缰绳都变得有趣起来。

  临行前,叶轻云折下一段枫枝,小心翼翼收入衣袖之中。

  他自知漫漫长路遥远而不知归期,或许此生再不会返回,故而在往前走之时留下些熟悉的东西,思念时不至于手中空无一物。

  妖族生长速度天生就比凡人迅速许多,眨眼几日过去,叶轻云就长高了一些。小孩身穿蝶纹红衣,延陵外域不得纵马,叶轻云就牵着他的小黑马兴冲冲走在最前面。

  那些古老的枫树并未移动分毫,几百年的漫长历史就在山雾翻涌中驰骋而过。虽说比凡人看过更久的昏黄枫叶,但到底还是顽童心性,那不曾和任何人接触的上百年光阴,并不能让他的心智有所成长。

  “鹤玄子大人,前面就是城门了,”叶轻云皱着眉踮起足尖,一手遮在额前试图眺望远方,“门前停驻了好些人,却无一人入城。”

  鹤渊从白鹿身上翻身而下,在他来到延陵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眼前的情景。朱红色城门紧闭,受苦于旱灾的北方流民忍受饥饿,不远万里徒步来到延陵,却被拒之城外。

  除此之外,当地知州下令,只在城墙外开一处小门,供仙家修士或士大夫进入。至于城外大批瘦骨嶙峋的流民百姓,却一律不得入内。

  叶轻云牵着小马经过一株枯树,旁边两三个布衣褴褛的乞丐哀求般跪在地上敲打着铁碗,接连磕了几个头。

  “小公子行行好,我的孩子已经很多天没有吃一口饭了,求小公子赏个铜板。”

  叶轻云停下脚步,目光看向躲在女子身后的幼童。女子的衣衫早已破旧不堪,可孩子却穿着一件脏乎乎却厚实的棉袄。

  孩子躲在母亲身后,眼神胆怯却充斥希冀,孩子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又不敢吭声。

  叶轻云先是回头看了鹤渊一眼,发现对方并没有阻止他的意图,于是解开怀里的钱袋,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捏起一枚铜币,将铜币递给孩童。

  小乞丐并没有接他的钱币,反而睁大了眼睛,愣愣看着叶轻云怀里的钱袋。

  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铜币,看起来沉甸甸的,有那么多钱的话一定能买许多窝窝头,以后再也不用饿肚子。

  “多谢小公子!”小乞丐稚声清脆,小心翼翼接过了那枚铜币,和母亲一同磕了几个响头。

  旁边的几个乞丐见叶轻云施舍,竟然一窝蜂地向叶轻云涌去。叶轻云长这么大还未见过这幅情景,忍不住后退一步,小跑躲到鹤渊的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警惕地看了过去。

  “呸!伪君子!”那老乞丐朝叶轻云先前站着的地方吐了一口唾沫,神情怏怏不平,“还以为你和那些自私修士不同,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丘之貉!”

  鹤渊淡淡瞥了那老人一眼,消瘦的身影紧接着就出现在老乞丐的身后,手握黑色长刀抵住乞丐脆弱的咽喉。

  那老人瞪圆了眼,神色惶恐,手脚发软,几乎要跌落在地。

  这乞丐虽然赖活了这么多年,当过地痞流氓也干过小偷小摸的勾当,却还没被人拿刀指过脖子,当下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惊声求情道:“饶命!饶命!少侠有话好说,莫要动刀动枪!”

  鹤渊一言不发,目光冷漠,不为所动看着他。少年手腕发力,刀刃横在那老人脖颈旁,黑刀割在乞丐的脖子上瞬间皮开肉绽,疼得老头呲牙咧嘴。就在他要手刃乞丐之时,有人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衣角。

  “师父,”叶轻云难得服了软,小声说,“弟子受教了。”

  鹤渊盯着一旁的小乞丐看了几秒,无声地叹了一声,放下了黑刀。

  “看到了么?”鹤渊微凉的嗓音从上方传来,“人的欲望就像深坑,无穷无尽,即使你满足了其中一个,也永远不会填满这整个深坑。”

  鹤渊揉了揉少年乌黑柔软的头发,淡淡道:“行事莽撞,事不过三。”

  叶轻云点了点头。

  三两个巡城侍卫停在城门两侧,遒人在侍卫一旁振鸣木铎传令:“知州有令,北方流民不得入城!酉时已到——关城门!”

  那遒人身型高大魁梧,脸色疲倦地环视四周,目光在接触到鹤渊时神情微变,招手唤来城门旁的侍卫。

  城门口那两个护城侍卫一早就注意到城门口两位的年轻修士,待接到遒人的暗令就殷勤走到鹤渊面前,笑着一拱手:“两位大人可是来自中原八大门派的修士?城门即将关闭,大人可还带着门派令牌?只要出示令牌,大人就能入城了。”

  鹤渊沉思片刻,一手摸过指间的储物戒,心神一动,一只青玉雕琢而成的小兔就凭空出现在手掌中。

  玉兔玲珑剔透,质感微凉,那侍卫见此物后却眼神微变,默不作声地引领两人入城:“原来两位大人来自万神山庄,先前卑职怠慢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无妨。”鹤渊道。

  侍卫停下脚步,眼神唯唯诺诺,略有躲闪道:“欢迎大人来到延陵,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再打扰大人休息。”

  鹤渊点头,待那侍卫行礼离去,他便抬脚向城中走去。

  酉时过半,昏黄日光被青山遮去些许,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傍晚的山风寒意入骨,鹤渊将马匹安顿在福来客栈专设的马棚中,与叶轻云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客栈。

  客栈内食客不少,多数为江湖修士,抑或手捧书卷与人谈诗论道的士大夫。

  “客官您来啦,”店小二手提一壶热茶奔来,殷切添上茶水,“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两间天字房。”鹤渊从布袋中捏出一两块碎银,“再来一壶竹叶青,两碗馄饨面。”

  “好嘞,”那少年小二将碎银子捏在手里,“两碗馄饨面,一壶竹叶青,马上就给您送来。”小二擦掉颈间的汗珠,忙前忙后地奔进庖厨。

  这间客栈规模中规中矩,掌柜在木案后算账目,厨子炒菜,店小二负责招揽生意。鹤渊方才将菜册子略略扫了一遍,这一眼看下去却心生疑虑。

  延陵本应今年颗粒无收,这客栈却依旧能洗菜煮饭;旱灾严重,桌上瓷瓶中插着的竹枝配红花,绿叶青翠,花香飘逸。鹤渊默不作声地饮茶,发觉那些江湖人吃的饭食大多为腌菜与腊肉,以及少数汤面、胡饼。

  叶轻云眉心皱起,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店小二的一声招呼打断。

  “这是两位客官点的馄饨面和竹叶青,客官趁热吃。”

  店小二放下两碗馄饨面,提起酒壶为鹤渊添了一杯酒。

  叶轻云眉头轻皱,捏起筷子捅破了那层洁白的馄饨皮,又挑起一缕面,鼻翼翕动几下嗅闻气味,猛地挥手将那碗馄饨面打碎在地。

  木筷在叶轻云的指尖旋转一圈,犹如利剑般直指店小二的喉咙,仿佛他手中的并非一根木筷子而是一柄长剑。

  “好一家黑店!这馄饨里包着的根本不是豚肉,而是人肉!”

  此语一落,一声作呕响起。

  鹤渊抬头,距他们几桌之远处有一书生少年,半弯着腰低头呕吐不停,许是在误食了人肉之后,以致胃中一阵翻涌,面如白雪。

  店小二惊恐之下,酒壶从手中滑落,摔裂在地,酒水溅了一地。鹤渊一把扼住店小二的脖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先前添满一盏的酒水灌了进去,在确定小二饮进去后才松开了手,随后从储物戒中寻得一块雪白软布,不紧不慢地擦起手来。

  酒水渗进地缝,染出一片浑黄。

  掺入酒中的药力见效极快,那店小二不及说些什么,就已经两眼一翻,昏睡过去。

  “酒壶之中暗藏玄机,不清楚内在结构的人倒酒,只会倒出无药的酒。如果是那店小二添酒,却能反手添入掺了蒙汗药的酒水。寻常人看来,只是对方不胜酒力,导致昏睡过去。”

  鹤渊起身,从储物戒中抽出一把玄黑长刀,刀身如挂霜花,寒气逼人。少年面无表情,黑刀一横,刀尖直逼那掌柜男子的咽喉。

  “你专挑那些手无寸铁的人喂下蒙汗药,并在他们昏迷中夺取他们的性命。你也不傻,选中的人都单枪匹马,不是书生就是毫无武功之人。你将旅人的血肉煮成饭菜,再故技重施,继续赚取碎银铜板。”

  青年慌忙收起账本,手掌抵着鹤渊的刀尖,霜气骤然弥漫攀爬,黑刀逐渐被冰封。

  正在此时,鹤渊忽觉面前疾风扑面而来,只见青年蹲了下来,一掌猛拍地面,数十坛汾酒震动而起,朝鹤渊奔去!

  那掌柜青年阴恻恻地道,“小店的酒酿了十几年有余,阁下既然来了,何不喝几口酒再走?”

  叶轻云冷哼一声,“既然阁下的酒这么好,掌柜的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少年一掌拍在桌角,震落几片绿叶,旋即拈花取叶,花瓣犹如薄刃般从他的指尖飞了出去,轻而易举地割伤了青年的双颊。叶轻云捻起桌上的竹叶,用手抵着叶片横放在唇下,一道尖锐而刺耳的奏鸣声贯穿整个阴沉的黑夜。

  大地开始颤抖,蛇鳞的尖锐摩擦声渐起,无数的毒蛇从泥土中钻了出来,破开一个又一个小洞。叶轻云站在原地一动也未动,毒蛇受他的呼唤而来,绕开他奔向敌人。

  叶轻云坐在桌角上,手臂上缠绕着一只花色鲜艳的小蛇,他摸了摸蛇冰冷的鳞片,如同神祇般向蛇群下令,语气却始终温和:“杀了他!”

  那青年被蛇群围了个水泄不通,反而给鹤渊提供了不小的便利。鹤渊身轻如燕,挥刀击退那道劲风,接上两掌拍在青年的胸膛,这两掌鹤渊并未留情,打出来十成十的功力。

  他攻势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拍完两掌,又横踢在青年的胸口上。

  青年顿时口喷鲜血,摔地不起,倒撞在白墙之下,头顶冒出淡青色烟气,竟在断气之后化为巨大黑紫色蜘蛛。

  精怪一死,整家客栈开始分崩离析,霎时间白烟四起,黄昏冷月下,他们所在之地竟是变为一个荒废之庙,和掩盖在碎片下的满地污血。

  先前昏睡过去的店小二、哄闹的江湖大众、炒菜的厨子,都随着蜘蛛精的死亡而烟消云散。

  那客栈中哪来的什么腌菜腊肉,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些碎石头。只剩下那羸弱书生一手捂着肚子,眼中无神,呆愣在原地,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了。

  鹤渊俯身,扔给叶轻云一块柔软雪白的锦布,“擦擦手和脸,溅了一手的血。”

  叶轻云脸色苍白了几分,低首垂眸,下意识拉了几下袖子,遮住了他那变成全紫的手臂。

  他被鹤渊督促了几句,下意识跟着往前走,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撞上鹤渊的后背,鼻尖酸痛难受,这才在恍惚中回过神来。

  鼻尖微红,贴着鹤渊新换的一套雪衣外袍,因而嗅到了师父身上若即若离的檀香。

  香气很淡,更像是一种焚烧过后遗留的香气,又仿佛来自某种树脂,一不留神就会随风消散。

  鹤渊忽然转身,一双墨瞳看似温和却又疏远,抬起手扶住少年削瘦的肩膀。待叶轻云站稳后,他又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几分,拉开了些许距离。

  “强大的力量并非上天馈赠,你掌控天下奇毒的同时,也需要向那份力量支付代价。”

  叶轻云抬起头,从他这边的角度只能看见鹤渊白皙而锋锐的下颚。

  鹤渊薄唇微抿,沉默了许久轻声说:“漂亮的东西都是有毒的。你是天生毒体,只有天生毒体才可以借助媒介呼唤毒蛇毒虫,而天生毒体所带来的反噬只有妖丹才能化解。妖丹对于你而言,既是毒药亦是解药。在你失去它之后,你会逐渐遭到蝶毒的反噬。”

  大概是被鹤渊一语点心事,叶轻云扭过头,不大乐意提这件事儿:“我自己能重新结丹,不用你操心。如果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我哪有脸面称自己是桃花源的少主啊?”

  鹤渊瞥他一眼:“……想死就继续嘴硬。”

  “……”叶轻云彻底哑了声。

  鹤渊蹲在地上捡起一根尖木枝,刺入蜘蛛精的血肉,剖开丹田后找到了一颗泛着血光的妖丹。他微微眯起眼,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一只修炼七百年有余的蜘蛛精,不过修炼的方式有所不同,依靠吸食凡人精血来精进修为。

  “这只蜘蛛精修炼了七百年,灵核虽然碎了,但妖丹却存留下来了。是否要使用它,选择权在你。”

  鹤渊清冷的嗓音略微沙哑,自头顶上方传了下来。他擦去刀上的血水,将黑刀插入刀鞘。

  “这只蜘蛛精虽与你同为妖修,却是纯粹的魔修。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它。如果你真的希望借助它重新结丹,也要再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