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1章 蝴蝶轻云

  “……终于,等到日落了。”

  鹤渊仰手遮额,挡住头顶的昏黄日光,睡眼惺忪地半睁眼眸,漆黑瞳孔渐渐聚焦于风中振翅而飞的蝴蝶。

  远方绿荫夹杂火红,犹如剧烈山火在林间涌动。少年以手撑地,从爬满青苔的山石上一跃而起,手指抵唇发出一道细长尖锐的口哨声。

  待声落不久,一只雪白羚鹿仿佛出弓利箭般飞快踏过淤泥的山路,在少年面前铁蹄高扬,萧萧长鸣。

  鹤渊等了一天,终于迎来了岐山日落。他抬手抚了抚白鹿光滑的鬃毛,翻身骑在鹿背上正欲扬长而去,一个身穿粗布衣的老人走了过来。

  她的双手布满褶皱,远远看上去犹如枯木,正紧紧地抱着一个竹篮,在他的面前颤巍巍停下。

  “鹤仙长。”

  老人的声音苍老,却非常和蔼,“老妪蒸了些炊饼,若不嫌弃尽管用来果腹。仙长前路辛劳,还望多加珍重。”

  妇人将装满食物的竹篮摘下,硬要塞进少年的怀里。

  鹤渊连连摆手,那妇人眉眼一瞪,佯作生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不吃饭哪行,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竹篮沉甸甸的,装满了熟软的炊饼和鸡蛋。如今天下大旱,粮食稀缺,村落民风朴实,仍然愿意将珍贵的食物分享给眼前的少年。她只知少年是个仙人,此行前来专为他们降妖除魔,却不知其早已辟谷。

  鹤渊一怔,无措地抱着竹篮:“老人家,我已辟谷多年,无需再如常人进食。”

  妇人皱起花白的眉,她不懂何为辟谷,只是实在看不过眼,“你这娃娃怎么和我小儿一样犟?瞧你瘦的,快揣个蛋,路上吃。”

  鹤渊最终拗不过妇人的好意,从竹篮中取出一块温热的炊饼,小心收入储物戒中。

  在婉拒老妇人之后,仙鹿啾啾嘶鸣,蹄子踏过山泥,一骑绝尘。

  岐山坐落于一众群山之中,山脚下是村落升起袅袅炊烟,枫林艳红,和江南那二月春花争锋也毫不落俗。

  然而苦恼村民的却是日落之后,枫林间时常莫名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萧乐声。

  不久前,段家年幼的独女偷偷瞒着大人,跑进枫林深处,从此之后再无归来。箫声仍然夜夜吹奏,却无人敢去探查。

  于是岐山的村民在凤皇神庙中烧香礼拜,祈祷天上仙官为他们降下福祉,让女童归来。

  这些凡间的声响被神庙里的凤皇转达告知天宫中的文官,才有了鹤渊脚踏祥云,一路直奔岐山的缘由。

  鹤渊站于数十盏烛灯之前,那忽明忽暗的灯火下,眸光微沉。

  他的手指虚虚拂过那些烛灯,目光落在某只已然熄灭的灯盏上。

  “她的长命灯何时熄的?”

  “段家幼女段小桃,本应在十四岁时嫁给岐山一家富农,而后一年因饥荒加剧而被丈夫转手卖进踏春楼,一生再无自由之身,最终病死于踏春楼。”

  凤皇半眯着眼,坐在自己的凤皇石像上淡然道,“命数尽了,自然人亡灯熄,天道要她死,便无人能救她。”

  凤皇的指尖燃起三昧真火,顺势而转,悬于空中。

  “那姑娘出于天真好奇而离开我所庇佑的村落,就不再处于我所护佑的地域。生死存亡,皆由天道掌控。”

  凤皇的指间弹出一抹火光,试图再度点燃那早已熄灭的灯盏,却只是燃起淡淡微光,随即“噗”的一声再次熄灭,“一旦长命灯灭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身为岐山山神,却并未现身引导,反而任由那女孩走入深林,”鹤渊微皱起眉,“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保她活下来。”

  “不敢当山神一称,我不过是个在此处服刑五百年的罪仙,不知怎么就被凡人当作了此山的山神。”祝衍微微一笑,“——至于你口中所说的那位姑娘,后半生受尽折辱,今生德行修满,早些转世投胎,运气好些下辈子还能当个富家小姐,不是么?”

  石像上的凤皇一动不动,讽刺地一笑,赤衣明艳而火红,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仙君有所不知,岐山之内从不寂寞,妖魔鬼怪横行猖狂。老人墨守成规不会踏出村落半步,孩子们可不会那么听话。可惜我这神祠一亩三分地,怕是容不下您这位心怀天下的首席仙长。”

  鹤渊阖眸,冷笑一声,干脆离去。

  他向来与凤皇针锋相对,如今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仙鹿啾啾低鸣,在一片枫林间慢行几步,最终停在一汪苍蓝深潭前,清流急湍而下,潭水幽蓝而宁静。

  枫林深处寒霜悬挂于林梢,一轮寒月随游云忽隐忽现,远方竟有箫声渐渐响起。

  在鹤渊听来,这箫声并非山脚下村民所述的那般阴冷悚然,反而苍凉而悲寂,奏箫之人就在山林深处。

  仙鹿急躁地扬起蹄子,似乎想向箫声奔去,鹤渊安抚地拍了几下,翻身而下。

  鹤渊追随那道箫声,红枫深处竟然野蛮生长着大片青竹,鹤渊拨林见月,终于见得奏箫人的真面目。

  夜里山雾渐退,少年一袭榴花红袍,衣袂翩跹,赤足踩在枯石之上。男孩的身高仅仅到鹤渊的腰间,漆黑的长发扎着一根银朱色发带。

  许是忽见外人闯入,箫声止了一瞬,少年目光微凝,冷冷注视着外来者。

  他手中的那支箫看起来似乎不是集市上贩卖的精致竹箫,反而像是大人随手削出的,只是供孩子玩闹嬉戏的零散物件。

  但尽管如此,仍然有数只紫蝶环绕在身边,一两只毒蛇在草丛中探出脑袋。

  鹤渊墨瞳微微缩小,心间一震。

  少年的周身虽然围聚了些毒虫毒蛇,却干干净净,除此之外却再无其他。

  鹤渊当机立断,指间飞出一道碎光,小纸人掠至半空,被无形的箫音击碎,化为尘埃稀疏坠入潭中。

  奏箫的少年终于停了下来,忽然睁开了眼瞳。一条花色小蛇沿着他的脚踝向上攀去,最后缠在少年执箫的手臂上,悠哉地吐了吐蛇信。

  “……离开岐山。否则,死。”

  少年嗓音稚嫩却怪异,像是破裂的旧鼓般音调沙哑,谈不上悦耳,只有经年累月不常说话的人才会如此。

  岐山曾因凤皇初降而繁盛一时,香客流连,村民甚至为凤皇修建石庙。后来日子久了,能离开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些老骨头和幼童留在深山中。

  如今的岐山,更像是一座荒山。

  那少年见鹤渊既不作声,又不离去,漆黑的瞳孔如凛冬将至,看向鹤渊的目光毫无波动,犹如看着一个死人。他那两片苍白薄唇抵着竹管,奏出急促而尖锐的箫音,无声向鹤渊的方向逼近。

  鹤渊抬起眼皮,摘下一直用白绸包裹的长琴,指尖拂过琴弦迸射出尖锐的乐章,不顾满地寒露,席地而坐。

  少年无惧地迎上鹤渊的目光,脚尖踏过潮湿的山石,竹音如箭般在潭面激起剧烈浪花,还没来到面前,鹤渊就已经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潮湿感。

  他的手指急速奏弦,锐利的琴音铺天盖地向那潭浪涌去,一击溃散,激起无数水花从空中掉落。

  鹤渊原地未动炸出一曲未完的琴曲,搅动空气中散落的水珠,曲调异常激烈,远居石庙的凤皇闻此琴声都略感诧异。

  凤皇和他相识百年,知其修乐,也亲耳听过他的琴声,却未曾见过后者心绪如今日般波动至此。

  乐者的心境,一如他的琴音。琴音平静,则乐者心静;琴音激扬曲折,乐者心境纷乱。

  男孩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箫声却从四面八方袭来。与此同时,不时有毒虫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残箫奏出的破败之音,竟引来上百只毒蛇迎击。

  鹤渊收琴起身,他在抚琴时受不得半点骚动,然而眼前数不尽的毒蛇正源源不断向他爬来,想要弹琴的同时不断躲闪蛇群的袭击,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这些蛇并非全都来自岐山,而是这附近群山的蛇受箫音所控,正源源不断向岐山的方向袭来。

  他不能再继续和那孩子打下去了,否则这场战斗将会严重波及山脚下的那些无辜的村民。

  鹤渊吐出一口气,闭目后纹丝不动,群蛇无声无息如海潮般袭来,鹤渊敏锐察觉到,毒蛇吐出蛇信黏上了他的脚踝。

  神识在一刹那毫无克制地探向整座岐山,鹤渊经年岁月中修炼的无问心经在此刻发挥至极致。

  就在毒蛇血口大张的前一瞬间,鹤渊终于找到了准确的方位。

  鹤渊墨袍翻飞,刹那间整个人如利刃般弹出蛇群。眨眼之间,鹤渊已行向十几丈外,寒光一闪倏然贯穿竹箫,另一手则掐着少年纤细的脖颈,像提猫般轻松提了起来。

  零散竹屑向下坠去,少年在他的手掌间剧烈挣扎起来,眸光凶狠地盯着鹤渊,指尖深深抠在鹤渊的指缝间。

  鹤渊一把将竹箫拍在少年胸前,冷声道:“让你的蛇退回去!”

  少年挣扎了几下,发觉挣脱不开后就狠狠一口咬在鹤渊手上,尖锐的利牙毫不费力刺穿血肉,鲜血从牙缝处淅沥流了出来。月华笼罩下,那少年漆黑的瞳眸竟亮如白昼。

  “放开我!”少年厉声尖叫,怒不可遏,双瞳亮得惊人。

  鹤渊目光冷如霜寒,足尖一点,踏在祥云之上,手指间微微发力,拎着少年悬在空中,“要么让你的蛇群离开,要么我现在杀了它们。”

  少年剧烈喘着粗气,抢过竹箫,急促跳跃地吹出几个拼凑的音节,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在箫声响起的瞬间,满山遍地的密集蛇群就温顺地退回深山之中,被蛇群碾压过后的绵软草地也呈现一边倒的趋势,花残草败,只剩那轮残月仍一如既往悬于空中。

  鹤渊面无表情地松了手,任由少年筋疲力尽地坠入深潭。

  少年在深潭中挣扎了片刻,妖力耗尽,脚又够不到潭底,睁开眼又是深绿水光,这让他一度心生恐惧,不可自控地向潭底下沉。

  无法得到空气的肺腑剧烈抽痛起来,鼻翼越是颤抖渴求空气,肺叶就越因此而疼痛起来。

  恍惚之中,少年双眼微阖起来,手脚虚软而动弹不得。

  水面上传来破水之声,微弱的光线掠过少年逐渐闭合的眼瞳,借助那道微弱的光,慢慢睁大了双眸。

  潭底散落着一具尸骨,森白的骨头外露在潭泥之上,那是一具还未来得及长大的小小骨骸。身穿火红色祭服的女孩瞳眸明亮而灿烂,她曾向往着山外的一切。

  “山外有那么多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我才不要一辈子都留在这座破山学习拜祭神明,我一定要走出去!”

  段小桃皱眉哼了一声,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所谓的神灵凤皇呀,却要甘愿为他奉上一辈子的供品和香火,说不定神明早已经弃山而去了,哪还有什么神明呀。”

  女孩负手在身后,她笑吟吟地转了一圈裙裾飞扬,随即竖起指尖压低了声音,却抑制不住声音中的兴奋:“等我找到机会,我们就偷偷逃走,离开这座山,再也不要回来了。”

  “——叶轻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你可不许说出去呀。”

  少年的瞳孔渐渐涣散。

  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吐出几个气音,溢出许多泡沫。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似乎有人破水而来,少年尽力睁开一道眼缝,模糊的人影有着一头漆黑的长发,仿佛水底飘逸的绿藻。

  那人双臂划水,迅速向他游来,将他一把拉进怀中,对方的指尖犹如冰雪,力气却很大。

  深潭透骨的寒意钻入皮囊,连流动的血液都要被这刺骨寒意冻结,四肢逐渐无力,残留的意识难以感知外物。

  眼前发黑,犹如目盲。

  痛而麻木。

  “咳咳!”

  少年剧烈咳嗽起来,喘着气浑身冰冷,疲倦地缩在怀中半阖着眼。他费力咳出肺腔里的潭水,眼睫微颤,无力地呼吸着。

  他的眼前混沌模糊,鼻尖洋溢着清淡檀香,目之所及之处的墨衣上绣着一只雪白仙鹤。

  少年忽然意识到什么,半是惶恐地抬起头,一双黑眸睁得极大,薄唇翕动,气若游丝道:“……非亲非故,你既然要杀我,又何故要救我?”

  鹤渊面无表情,替少年撩过那湿粘的发丝,“所谓千年之妖,不过凑巧开了灵智,得了几年修行。蜂蝶化妖不易,饶是我这上千年的岁月中,也鲜少有闻蜂虫化妖。”

  鹤渊淡淡道,墨瞳如寒霜,“如果不明事理,即便你已经修炼化妖,也依旧与野兽无异。”

  蝶妖垂眸,小心翼翼松开了手,挣扎着要从鹤渊的怀中跳下去。

  “你可知前些日子失踪的段家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蝶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抬眸半是防备半是探究地瞥鹤渊一眼,“段小桃不过一个寻常凡人,何德何能引来天上仙君的注视?”

  以桥正里

  “你知道她的名字,你认识段小桃。”鹤渊注视着怀里喘着粗气的孩子,略微思索,淡淡道:“湖底散落的一具白骨,看身长似乎是个小孩子。是你杀了她?”

  “我没有!”蝶妖猛然抬头,瞬间接道:“段小桃是我的朋友,我怎会杀她!”

  那男孩冷冷一哼,语气嘲讽:“世俗凡胎,仅有一条命,死便是死了。纵然你是神仙也救不活她,而我讨厌人,包括天上的人。”

  鹤渊本就不善言辞,知道了前后因果,就也不再多说。他静默须臾,低声念起仙诀,瞬间男孩身上湿粘的红色长袍,便在突如而来的暖流下逐渐干燥。

  鹤渊轻声说:“杀死她的人,究竟是谁?”

  “你觉得能是谁?”那少年微微歪头,目光微冷,蝶妖顿了顿,轻声道:“杀死段小桃的人,毁我妖丹之人,皆来自一个庞大的除妖师家族。”

  “他们为取我身上的灵核而来,若非如此,我何必逃至岐山,隐姓埋名地活着?只是我不曾料到,他们的动作会如此之快。”

  少年从鹤渊怀里跳了下来,苦涩一笑:“我知道你是从天而降的仙君,然而岐山之内,即便没有精怪作祟,也有野兽出没。仙君,你救不了所有人,更救不了众生之道。”

  蝶妖抿唇,低头避开了鹤渊的目光,“我不否认,的确是我的存在,间接导致了她的死去。如果你要杀我,我不会再还手,一命换一命,我没有怨言。”

  鹤渊淡淡说: “生死各有天命,天道为每个人定下无法修改的结局,而她应有的结局,原本更为惨烈。”

  “你来不来岐山,与她的关系如何,都不会将她的死转变为生。命数在每个人出生之时早已既定,天道即为规则,不会因为谁而改变。”

  少年沉默片刻,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声,修行尚浅的小妖突然间神情不自然起来。鹤渊一怔,从储物戒中翻翻找找,摸出仅有的一块炊饼。

  “山脚下村民送的,我辟谷许多年,无需进食。”

  蝶妖没有拒绝。他的手里握着早已半凉不热的食物,睁着一双黑瞳直勾勾盯着鹤渊,许久之后又偏过头不再看他。

  半晌,蝶妖声若蚊蝇般低低道:“你给了我食物,我可能没有什么东西拿来回报你。我的妖丹碎了,但灵核和修行的底子犹在,百年时间不到我就能重新结丹。”

  “……什么?”鹤渊微愣。

  “听说过七冥阴阳蝶么?七冥阴阳蝶一族,至今仍是江湖万毒之首。”

  少年回头看向鹤渊,眸光清亮而柔和,微微笑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叶轻云,桃花源的少主。如果你有仇家,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少年的眸子明晃晃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温和。

  恍惚之间,山风拂过鹤渊的发丝,卷起一地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