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可语怪力乱神【完结】>第15章 旧宅

  秦鸿风本来借口是故友,只是他二人看起来实在太年轻,按年龄推算,谢琦湘死时他们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便改口说父辈是谢大人的在泉州的故交,素来仰慕谢大人高洁之名,今日特来看望。谢颐越便毫无怀疑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虽然父亲早亡,但家风不变,谢颐越仍然被教养得举止斯文,待人坦荡。

  这府邸占地甚广,府内却已破落不堪,年久失修。院内经常泼水清扫,倒还算整洁干净,只是空旷荒芜,没有人气,角落的水缸破了个洞没有修补,铺的地砖裂了好几块,蓄了积水,走上去需要十分小心。进了大堂,连几样看得过去的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大圆桌和几个小凳,显然是他们平时吃饭的地方。

  谢颐越有些局促地请他们坐了,说母亲久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不免有些寒酸,请他们不要见怪。又转头对府内的老仆说,“顾伯,这二位是来拜祭先父的。”

  那老仆年逾古稀,眼花耳背,腿脚不好,打量了他们二位半天,然后转身进了内堂,过了会儿颤颤巍巍地端了茶水出来。

  短短时间,谢颐越一直用衣袖掩着嘴,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颊咳得通红,额上还冒着虚汗。燕宁关切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谢颐越摆了摆手,“不碍事的,前些日子患了风寒,静养两天就好了。”

  “你咳得那么厉害,得吃些药。我这有些银子你先拿去用。”燕宁看他家境破败,知道他们手上不宽裕,有心接济他们,却没想到惹来谢颐越极大的反应。

  谢颐越拒绝了他的银子,勉力忍着咳嗽,面上显出些薄怒来,似乎觉得燕宁这样做是侮辱了他,“谢某虽然家道中落,但还能自谋生路,绝不用他人可怜。”

  燕宁收回了手,对自己一腔好心被曲解了有些尴尬,又很敬佩这人的骨气,“你别误会,我也只是好心。”

  谢颐越缓和了些,“无功不受禄,公子善心是好事,但这钱可以给更需要的人,我也是七尺男儿,平常会做些书画出去卖,还在庙前帮人写信卜卦,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维持生计还可以。”

  要一个文人靠卖画为生,还要占卦问卜,讨主顾欢心,也是很折损面子的事。只是谢颐越说起来不卑不亢,似乎只要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就不算什么难堪的事。他没有穷书生的酸腐气,也不以自己的生活为苦,活得倒也干净磊落。

  “你刚刚出门看起来心事重重,可是有要紧事?”

  谢颐越道,“原先是想去给母亲买药的,现在晚了,恐怕是买不到了。没关系,明日去也是一样。”

  “不知令堂得的是什么病?”

  这似乎触及了府内的隐秘,谢颐越别开脸,支吾道,“父亲去世后,母亲积郁成疾,病了许多年。”

  三人又寒暄了一会儿,谢颐越带他们去拜祭先父,燕宁他们毕恭毕敬上了三炷香,临走时瞥眼看到谢琦湘的牌位后面还藏着一个牌位,制作的十分精致,却是个没有刻字的空牌位。

  如此周折一番,天色已经晚了,谢颐越便领他们去了后院,安排他们在客房休息。经过一间卧房时,燕宁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和香气古怪的熏香,不由放慢了些脚步。那件卧房窗户都蒙着黑布,门扉没有关紧,内里却隔了一层深色的棉布,古怪的味道便从缝隙中散发出来。

  谢颐越上前一步将门合拢,然后说,“这里住的正是家母,她怕凉,不能受风,也不太方便见客。”

  燕宁点点头,也没有多问。

  谢府的后院很大,从前肯定精心设计过。几间卧房由连廊贯通,正中开凿了一个池塘,角落里都杂种着花草,只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花树都生长得没有了章法,池塘也半干涸了,有些杂乱。

  燕宁住的客房在左手靠里的一间,秦鸿风住他隔壁。

  那老仆从柜子里抱出被褥给他们铺好,简单打扫了一下。

  谢颐越给他们留了盏灯,然后说这城里休息的时间早,还有宵禁的规矩,二位旅途劳顿,请早些歇息,夜里莫要出府了。

  燕宁二人一一应下。

  谢颐越走后,燕宁在房里走走看看,屋内陈设简单,久不住人,立柜上积了层薄灰。秦鸿风看他一会儿,然后说,“你刚刚在府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燕宁转回头,眼中有些犹豫,“是想起了点东西,只是并不完整。”他说,“我记得这谢琦湘未中榜前是我叔父的门客,我叔父效仿孟尝君,坐下有门客叁仟,琦湘是末首,并不受重视。有一日我去叔父府上做客,经过议事房时,他们正在争论时事。众多食客围攻他一人,他仍然不疾不徐,言如切玉,颇有见地。我很属意他,便向叔父将他讨了来,叔父一直想在我身边安插个眼线,自然满口答应了,却没想到,琦湘不听他操控,反而成了我的一个探子。”

  “琦湘他性刚直,锋芒太盛,得罪过不少人。我从前总劝他收敛羽翼,可他不听,我虽无奈却也欣喜于这种耿直无畏。”

  燕宁说到此,顿了一顿,“在种种片段间,我还瞧见了一幕,有人衣冠不整,头发散乱,一头撞向了殿柱,就在我的面前,血染红了殿上的砖石。我似乎是,害死过谁。”

  听他说至此,秦鸿风轻轻叹息了声,“谢琦湘思想激进,革除弊端,力求改革,手段如雷霆,必然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新旧势力倾轧,也必然会有牺牲者。你令谢琦湘查一起贪污案,贪污的是修筑大堤的款项,从地方官到天子脚下,最后却只拎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工部侍郎。谢琦湘当然不满意,朝堂之上当面对质,要他说出背后的指使者是谁,可那人的妻子儿女都被挟持了,在谢琦湘的步步紧逼下,他神志崩溃,为了保全自己家人的性命,最后一头撞死在了大殿上。”

  “你事后也常自责,你明知此人并非主谋,只是生性胆小怯懦,上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事情败露,就被推出来挡枪。他虽然有错,却错不至死,如果不是你和谢琦湘太强硬,不知迂回,不会白白送了一条性命,还让真正的贪官蠹役逃脱一劫。”

  燕宁一怔,心中怅然,慢慢坐下来,“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样。看到那人死时,我觉得很不好受,原来是由我而起。”

  秦鸿风说,“你不要自责,都是旧事了。”

  燕宁看看他,忽而笑了笑,“我能有这些记忆,是不是表示我就是他了?”

  秦鸿风没想到他突然这样问,只是点点头,“应当不错。”

  燕宁呼了一口气,“那我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了,不用再做个无主孤魂。我从前没有记忆,就没有地方可以栖身,也无人惦记我给我烧上一口吃的,这茫茫天地不知去做什么要去何处的感觉,就好像被抛弃了一般。”

  “你之前跟我说我是谁,我还不信,害怕是你猜错了。现如今自己能想起往事,我才安心了。”

  秦鸿风说,“这对你很重要?”

  “自然。”燕宁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十分喜悦。他靠近了点秦鸿风,攥住了他的袖子,神态有些天真,“你待他……待我真的很好。你能不能多说一些你们以前的事情给我听?也许我还能想起些别的呢?”

  秦鸿风被他拉着,又凑得如此近,面上有些不自然。

  他怔忡了下,垂眸思考,竟然不知从何处说起。他与燕宁相伴十年,看着他从十六七岁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路成长为隐忍沉稳的帝王。他从前心肠仁厚后来杀伐决断,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说出来又都不像他。岂是三言两语能描述的出来?就算描述出来了,说出来的和经历过的又怎么能一样呢?

  秦鸿风斟酌了下,然后缓缓说,“王上是郗王酒后乱性与番邦舞女所生之子,母亲生下他后就死了,他独居冷宫,遭了十数年旁人的冷眼。后来王室内斗,几个皇子都死了,才有人想起他,将他从冷宫内接出来。那时候郗王身体已经很不好,他虽成了太子,但父王并不喜欢他,朝内不服他的人也很多,那几位叔父个个都想取而代之。他为表孝悌,听钦天监的人说要为父王续命,就要一步步爬上清风山。他爬了很久很久才遇到了我,然后将我带回宫中,为他父王续命,终于堵了朝堂内外的悠悠之口。”

  燕宁轻声,“所以从前也是你帮了我?”

  秦鸿风笑了笑,“我帮你的不多,如果不是你自己勤勉努力,又怎么能得偿所愿,终登大寳,将朝堂一团乱局梳理清楚?你以前说,天助自助者,这些都是你自己赢来的。”

  燕宁黑白分明的眼转了转,微微弯起来,“你说的也对,想要得到东西总要付出些什么。毕竟就连你也是我一步步到山上去求来的啊。”

  十步一叩首,崎岖山道,遥遥千百石阶,走到荒僻处无路可走,披荆斩棘,血与汗混杂在一起,豁出性命,才求得这么一位到身边,自然珍而重之,诚心诚意,怎么能说是什么都没付出呢?

  燕宁心中定了些,他知道秦鸿风对自己的好也不是全无来由,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受之有愧。他何其有幸,被人一心惦念。这种情意,都是给他一个人的。

  虽然他听秦鸿风所述的过往,仍然觉得陌生,没有一点亲身所历的感觉,但他也不着急,既然他能想起谢琦湘,他自然也能一点点变回秦鸿风心中记挂的那个燕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