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76章 折戟沉沙

  陆元朗随许初回去,开始一言不发地进食,两腮鼓鼓。许初见他狼吞虎咽,提醒到:“你慢些吃,肠胃受不了。”

  陆元朗听了便多嚼了两口,可坚持没多会儿速度又快起来,许初无奈,将汤碗推到他跟前。

  难不成那两味药下得太猛了?许初知道陆元朗的内伤并不重,弄成这个样子八成是又累又饿,因此给他些开胃的东西。没想到陆元朗竟像街边的饿鬼一样风卷残云,哪里像个生活优容的大庄主。

  许初温了十个炊饼,已经是留出了余量。他自己吃三个就停下了,不想陆元朗竟然将其一扫而空,还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许初不敢再给他吃,便将盘盏收了。去豫州的一路许初跟陆元朗同吃同住,哪里见陆元朗一顿吃过这么些东西?

  陆元朗自己也觉得不正常,问许初到:“遂之——我这伤——”

  “你这内伤不重,外伤也不甚深,我给你上过药了,你安心便是。”

  “我只觉得头晕脚软,即使躺着时也是晕乎乎的,昨日在山中还没受伤时,也有些乏力。”

  英雄重义轻死生,陆元朗一向如此。他甚少为死亡挂心,可今日却怕得紧。他还没有跟许初心意相通,岂能就这么死了?

  许初无奈问到:“陆庄主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陆元朗想了想。来杏花峪的时候午饭还没开,早饭他喝了一碗茶,吃了块点心,再前一天——他记不清了,但也不重要。自从许初“死”后,他便一切没有胃口,看着满桌珍馐也不想入口,倒是酒下得痛快。

  “你是说,……我是饿的?”

  “陆庄主身体强健,不必担心,虚到这个地步还能独战满山匪寇,若换了他人怕是连敌人的影子也见不着。但你若是这么糟践下去,一切也很难说。”

  许初语气平静和婉,但措辞这么重,就显得冷淡极了。陆元朗看着眼前人,不知许初是关心他,还是嫌他添了麻烦。

  哦是了,许初是关心北境的安危。

  陆元朗心中苦涩,默然不语,也只好安慰自己,至少他的能力和作为许初还是认可的。许初不是没跟他贴过心,是他自己弄丢了,哪那么容易找回来。

  “你多久没睡好了?——喝醉了不算。”

  陆元朗语塞,不敢回应,只好说到:

  “我今后改。”

  许初也不知道自己在不满什么。身子是陆元朗自己的,纵使他曾经尽心竭力地为其治疗,甚至用自己的健康去换,但他已决心收回心意,陆元朗爱怎么糟践都与他无关了。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他向来看得开。

  “睡前再吃一颗丸药,早些休息。”许初将一瓶安神丹给他。

  “遂之,”陆元朗坐在榻上轻声问到,“你能把寒毒还给我吗?”

  许初神色一滞。“我体内的寒毒已经消解了。”

  “真的?你若不舒服,我传些真气给你。”

  “真的。你快吃了药休息吧。”

  “遂之,”陆元朗敛容,语气郑重,“不要再为任何人用代桃,包括我。”

  许初笑道:“我知道。”

  那笑容里满是自嘲和无奈。陆元朗看着许初回房已经多时了,还在思索。他知道,像许初那样皎洁的真心是不会拿出来第二次的。陆元朗自问,他遇上的若不是许初,在酉郎之后必然也会将这份痴心收了,再不会付与他人的。

  他立刻去找许初,尽管头晕腿虚,一路扶着东西也要赶快去说,不料一掀帘子正见许初在换衣服。

  “遂——”

  许初猝不及防,连忙转过身,将衣服披上。

  陆元朗愣住了,反应过来赶紧退出去。他想起许初方才抽出手的样子,自然明白对方现在是不愿跟他有任何亲密接触的。

  乡间的房屋室内没有门,就挂了帘子遮挡视线。床榻也不过是砖石、木板搭建起来的,没有悬挂帘帷。

  “抱歉。”

  陆元朗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方才的一瞥像版画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许初坐在黑暗中,脊背在透窗而来的月色下光洁如雪。

  他想起自己身上骇目的伤痕是见不得光的。那一晚也是这样月色晴朗,他抚摸着因毒物而迷乱的人,感到自己对肌肤相亲的渴望也被揭发了出来,却死活不愿露出自己的胸膛,仿佛两厢对比之下就坐实了他此举玷污的本质。

  片刻后许初穿好衣服让他进来。

  “什么事?”

  陆元朗凝神静气。“遂之,我是想告诉你,我不是要你像从前一样待我,只是希望有个机会,让我可以那样待你。”

  许初是身心俱疲,方才就不愿跟他过多纠扯,现在好不容易收拾心情要睡了,听陆元朗又这样说,不禁无奈叹道:“我真的很难相信。”

  “那遂之觉得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许初想了想,坦诚地说:“那对我也不重要了。”

  他不想再去猜测陆元朗的心思,这人机心如此深重,岂会轻易让他看清。他已经够累了,没心力再去辨这些是非,以后也不想猜了。

  “……这是什么意思?”陆元朗轻声问,语气中带着藏不住的不可置信。难道,许初已经不喜欢他了?

  许初冷下脸道:“药吃了吗?”

  陆元朗不答,他仍在竭力地梳理和思考,试图弄明白许初的心思。良久他开口说到:

  “遂之,我之前对你多有隐瞒,一来是我天性如此,二来也确实有很多心思不愿令你知道。今后我不会再瞒你。你心中有什么疑窦,盼你能告诉我,毕竟,我也不是样样都能猜到。若只是压在心里,时日久了芥蒂也就多了。”

  许初不得不佩服陆元朗的练达之处,即使他这样回避含混,陆元朗也能找到他心中的缝隙,精准击中他。

  陆元朗语气诚恳,眼神坚定而热烈。被喜欢过的人这样看着,很难不动心。可他的真心已经破碎,陆元朗却想从黄沙中打捞出来拼凑完整。他这条鱼已经离岸,陆元朗却晃荡着钩子非要再把他钓上来。

  许初疲惫地长叹一声,阖眸道:

  “你就放过我吧。”

  陆元朗不敢逼得太紧,见许初心绪不好,只有将满胸的波涛捺下。

  “……天晚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那一晚来,不禁顿住步子,就背对着许初说到:“遂之,邬氏的事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你——那天晚上,我本以为……”

  ——我本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待许初“死”后陆元朗才想明白,在那时许初的心中自己到底成了什么人。一想到许初是以这样的心情跟他春宵一度,陆元朗就被刺得生疼。

  这话他说不下去。想来说了也无用,就算重来一次他也没别的选择,对许初的伤害也无法消解,这场错误的根源又岂在那一夜呢。

  他冒失地提起这番话,不过是心中暗自渴望在许初那里找到一点点谅解和偏爱的迹象,来缓解他的痛苦和自责罢了。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许初连忙制止他,“把药吃了快睡吧。”

  “嗯。”陆元朗听了黯然,却忽然想起上次他吃了药以后睡死过去的事情,“对了,这是什么药?”

  “安神的,吃了睡得好些。”

  陆元朗应了,心中却想,这个药是不能再吃了。

  许初早晨起来见到陆元朗在后院刷马。他有些奇怪,吃了安神丹怎么会醒这么早呢?

  “遂之起来了?”

  许初看他动作,觉出他比前日身体好些了,至少不再头晕,还能干些活计。

  陆元朗道:“我弄了些早饭在厨下,自己饿得不行已经吃过了,你也用点吧。”

  许初讶然。陆元朗会做饭?他到厨房一看,见不过是将昨日林娘子送来的肉放进锅里热了,加了些菜蔬,又将炊饼贴在锅壁上一起温了。

  陆元朗不是无故富贵的公子,这点许初早就知道。想来行走江湖之人,多少还是会些炊事的。

  许初吃过了早饭,见陆元朗已将马匹刷洗干净,正在水里涮洗笤帚。

  那马儿身上的血迹已经不见,显出油亮亮的淡栗色来。陆元朗喜爱地揽着马颈,蹭蹭马儿的头。

  “好马儿,你又救了我一次。”

  许初也喜欢这马,不禁说到:“确实是名忠仆。”

  “遂之摸摸它吧,它很喜欢你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陆元朗的话,那马儿就用头来蹭许初,他伸手不禁去摸,陆元朗笑到:“遂之摸摸这里。”

  许初便学着他用手去探马颈下的一块位置。

  “用些力。”

  许初依言而行,那马儿随即发出咯咯的声音,眼睛闭起,显得享受极了。

  陆元朗看着他们笑。

  “我想给这匹马起个名字。”

  “是应该。”

  “遂之有什么想法?”

  许初想了想,看到这马通身淡栗,唯有耳尖有些白毛,他用手拨拨马耳,转头冲陆元朗说到:

  “就叫‘雪耳’如何?”

  许初说这话时是有笑意的,陆元朗都不记得上次见这人真心实意地冲自己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于是他也笑着说到:

  “好,就叫雪耳!”

  陆元朗也去抚摸马背,不经意碰到了许初的手。他马上撤了回来,比许初动作还快。

  “我要进城一趟。”

  陆元朗立刻紧张起来。

  “做什么去?”

  “买些东西和药材。”

  “……不去行不行?”

  “总不好天天拿陈皮山楂糊弄陆庄主,你这伤还要用些对症的药才好得快些。我久未归家,也要添些用度。”

  “那我跟你一起去。”

  许初目光扫过他全身。

  “你能行路?”

  “我今早起来感觉好得多了!”

  “嗯,”许初点点头,“既然陆庄主可以进城去,想来也不怕再走几步回到枕霞山庄。”

  陆元朗语塞。

  “你安心待着吧。”许初叹道,说着便往外走。

  “你——你会回来吧?”

  “……会。只要陆庄主不再为难在下,许初也没必要暗度陈仓了。”

  “我绝不会再为难你!”陆元朗赶紧说到,“对了,那副金针我从豫州带了回来。”

  他本以为许初听了这话必然展颜,不想对方却蹙起眉头思忖起来。

  “……怎么了?”

  “陆庄主要我做什么?”

  “什么意思?”

  许初直视他道:“我是问,我需要做什么来换回师父的金针?”

  陆元朗心中一苦,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我只是想把它还给你。你既进了城,我写封书信给一清,劳你带到通衢坊交给鸿运米店的掌柜,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做。”

  怕许初不肯,陆元朗续到:“一清也以为你……他也伤神了多日,如今正好将消息告诉他。”

  许初问到:“你怎么跟他说的?”

  “你放心吧,”陆元朗苦笑,“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哪有那个脸说呢?

  许初答应下来,陆元朗就进屋修了三封书信。

  “你骑我的马去,早去早回。”

  陆元朗束好鞍鞯,将许初送到峪口,临别时拍拍雪耳道:“好马儿,快些将许先生给我带回来。”

  许初策马而去,始终觉得陆元朗的目光就在身后,到了很远的地方他回头一望,陆元朗仍然站在那里。

  他进了城,先去投了书信,那掌柜拆看了其中一封,便让许初晚些再来,他这就去山庄取东西。

  通衢坊隔壁就是日升坊,许初购置的那处房院就在那里,此时自然不免前去看看。

  过去一瞧,他的房院周围前后有六七户商铺竟然全都不见了,街上原本都是招牌路引,此刻居然无比清静。

  对面的倒还正常,许初就去和墙角卖梨的小哥闲聊,对方告诉他那些院落都被枕霞山庄收购了。

  “哎,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赚钱的买卖,买这些房子!你看那处院子没有?那是齐员外的祖宅,要价一千两啊!枕霞山庄也给买下了。大家都说这买卖得多赚钱呢,可等了几个月也没见一丁点进展。”

  许初买了他两个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