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初从未求过陆元朗什么事,这么一说陆元朗还觉得有些轻松。
“你说。”
“我打算日后在蓟州城中开一家药铺,如今已盘下了一处临街的宅院,只是还需些人帮衬,我见灵霜姑娘心思灵巧,想求元朗容她赎了身,不知元朗可否答允?”
原来是这个。陆元朗有些微不可察的失望。
“这有什么不可!上次我便说将灵霜给你,你现在既然肯要,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同我客气?这做生意,最重要的是经办的人要靠得住,这边我让一清帮你找着,定要寻个得力的经理。”
“那便多谢元朗了。”
“既说是赎身,想来遂之并非将她用作婢子了?”
“是啊。”许初不想多说。他此时提出把灵霜要来,不过是想陆元朗放心,他绝不会扒着陆庄主不放。可是,陆元朗又何必非要他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呢?
“对了,你那房院在何处?”
“就在日升坊,葛家绸缎的隔壁,元朗知道么?”
“嗯,那是个好地方。”
这一场对话,跟陆元朗所料丝毫不差,他早从池一清那里、瑞进那里、宋星弁那里知道了许初的动向,一番答对他自己都觉得干瘪。
于是他打算找点新鲜的说说。
“遂之,我这一伤,没想到不仅得一良医,更得一挚友。诊金你不肯要,我再提也显得生分。然而我心中实在感念得很,我想把那些医书送给你,聊表寸心,你看如何?”
“元朗既然把我当朋友,又何必说什么‘感念’的话呢。”许初清浅一笑。
“话虽如此,可是我这一番心意希望你能接受。何况我本不懂医理,让这些好书成日躺在收藏者的书架上,岂不寂寞?不如你带了去,这些书也要‘如见故人’。”
许初笑道:“我看这些书呢,不过熟读几通,默识于心,以求实用,一但记了下来,就再也不会翻的。所谓珍本,倒只对藏书家有益,对我们用书的人,反而无谓呢。再说,这么多书,我带到哪去?”
“等你的药铺安顿好,我差人给你送去就是。你休要再辞,同在蓟州城中,在你那里同在我这里是一样的。”
许初只好谢过。
马吃够了草,四下更加阒寂无声,天边已经隐隐泛白。
“遂之还回去睡吗?”
许初摇头。
“那便由我带遂之逛逛如何?你来了这许多时日,我还没带你游览一番,实在失礼。”
这天未亮时逛园子?也未免太好兴致,许初不禁一笑,见陆元朗也跟着笑了。
“是我糊涂了。可是难得你我都不能安寐,月色又好,不做些什么总觉得辜负。”
去哪呢?许初想了想,望着远处的山头问:“那个亭子叫什么?”
陆元朗也抬头望去,目光却深沉了许多,没有立刻答对。就在许初认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知如何圆场的时候,陆元朗却开口了:
“那倒是个好去处。遂之不嫌劳累的话,可以陪我上去看看。”
这个地方走过去要比看上去更远,两人渐渐将沉睡的枕霞山庄落在身后,到房屋的尽头,一条青石板路出现在脚下,蜿蜿蜒蜒,在林木的掩映中爬向山顶。
路很窄,两旁的深草矮树长得放恣,看起来许久不曾有人修剪了。陆元朗走在前面,不时挥剑将旁逸斜出的枝杈斩下,好不至于划伤行人。
“注意脚下。”
行到山顶,从两山之间的一弯短桥走过,来到主峰,复又向上爬了几步,就到了亭子脚下。抬头一望,只见匾额上用龙飞凤舞的草书题了“织锦”二字。
亭中并无石桌石凳,陆元朗就请许初在红栏上坐下。
“这倒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你等等。”陆元朗转到后面,向下走去,消失不见。
亭子旁有一树白玉兰和一棵歪倒的矮松,青白相称,倒是苍雅得很。许初面向山下坐正,展目而眺,整个枕霞山庄尽收眼底。一进进院落随山而起,森严的屋脊、蓊郁的园林、零星的烛光,有如画中一般。
画?许初向右手边看去,峭拔的山势逼出一条幽深的山涧来,窄窄的瀑布飞流而下,一弯白石桥横亘其上,分明就是顾瞻那幅扇面上的图景。
不一时,陆元朗走了过来,左右各抱了一大坛酒,递了一坛给许初,自己挨着坐了下来。
揭开红封,陆元朗双手抱起酒坛,凑上去闻了一闻,小心地喝了一口。
“对了,”陆元朗忽然想起,“这酒我可以喝得吗?”
许初便笑,凑上去闻了闻:“可以。”
“以前我们常在这里喝酒驰马。”
许初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陆元朗却把酒坛放到膝上,两手按住,直直看着远方。
自从那人走后,陆元朗再也没有上过织锦亭。山庄好像还是那个样子,又好像沧桑了一些。人也一样。当时长辈们还在,他们曾是衣食无忧的公子,现在想想,好像仍是昨天,又遥远得像别人的故事。
“遂之杀过人吗?”良久后陆元朗开口,却是跳脱的一句话。
“没有。”许初简练地回答完,又问:“如果初见那日我没有救你,算我杀了你吗?”
陆元朗笑道:“你这道德标准也太高了些。遂之没有杀过人,那一日瑞迎举事你却能挥剑护我,实在多谢。”
“元朗今日怎么如此客气。我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就是圣贤来了也说不出别的理来吧。”
他原以为许初治病救人,他整日杀生,对方必不会跟他走到一条路上来。今日知道许初这样通达务实,心中倒觉得一阵轻松。
“遂之……”陆元朗缓缓道,“你是个局外人,以你冷眼看来,觉得胡续万说的那些人是我杀的吗?”
许初想了想。“我相信元朗。即使是你所杀,也必有个道理。”
陆元朗一合眸,将许初还未看清的情绪掩了过去。自从宋星弁说过,他便着意去看,果然察觉到许初的冷气,更加知道许初对他的不同寻常。他是久在其室不闻其香了,而宋星弁就是那只提醒他的蝴蝶。
东方翻出鱼肚白,月亮隐没了光彩。山下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将枕霞山庄唤醒。
“到了练剑的时刻了,”陆元朗说着,却没有挪动,反而问许初到,“遂之为何这样努力学医?”
许初也定定看着山下,悠悠道:
“因为不想让师父失望。我只有师父,我想为师父争光,想让师父因我而骄傲。他让我学,我便努力做到最好。元朗可能不知,向来医家相承,做师父的、甚至做父亲的,总要到年老力衰时才肯将绝学传授,怕徒弟一旦学成会抢了为师的饭碗。可师父他对我却毫无保留,一早就倾囊相授,我怎可令他失望?”
陆元朗点点头,不语。
“我问过师父为什么要学医,他给我讲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他说有一种失传已久的疗伤方法,叫做‘代桃’,可以将病人的内伤转移给自己,损己利人,李代桃僵。师父曾有幸见到这种医书,却没有学,后来也忘却了,直到……”
许初喝了一口酒,缓缓道:“直到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垂危时,他才想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陆元朗神色一滞,似乎也被这个故事击中了。许初看着山下,接着说:
“元朗不必丧气,现在的努力,能避免日后的悔恨也未可知。你这伤情虽然复杂,然而我既然决心治你,必然竭尽全力。戏开场了总要唱完,画动笔了总得收尾,我的患者我定要保他痊愈。”
陆元朗不意许初竟能说出这么刚硬的话来,沉甸甸的令人心安。
“唉,”他难得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旁人都以为我心情极好,只有你看出我这是颓废。我明白你那扇子的意思,”陆元朗抬头看那惨淡的月亮,“这世间的风月哪里能同天边之月相较。”
许初惨然一笑:“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陆元朗双手抱起酒坛,猛灌了一口,然后手臂发力,丢了出去。酒从坛中飞出,旋转出好看的水花来,坛子却在杂草间骨碌碌地滚下山去,直到撞上石头,传来“哗啦”的破碎声。
“走!练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