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8章 谁还不会钓苡橋鱼了

  决心治治陆元朗的心病,许初每次诊脉都会找个什么话题聊上几句,毕竟陆元朗不愿别人知道他伤势的真实情况,平时大多时间都是独处,有人多和他谈谈天,也免得他总是独自沉浸在心事中。

  有时许初问脉时,陆元朗正在等他。

  “遂之,这里有我和先父收藏的很多书籍,其中也有不少医经药理的书,不过我们对此都一窍不通,一直胡乱地堆在架子上,可否请你来帮我整理一番?”

  许初答应着走过去。略略一览,果然卷帙浩繁,不禁惊喜。于是一册册拿起来详看,向陆元朗解说道:

  “这书颇有妙理,版本也好。”

  “这本的题跋是剜改过的,并非旧本。”

  “这是五代的抄本,了不得。”

  陆元朗只看他的神色就知这本书好不好,每遇了好书,许初连捧着的手都变得小心,眼中晶彩熠熠。

  “这书我并未见过……”许初闷头细细看了两页,笑道:“原来是几本书拼凑出来的,又题了个新名字,想是书贩骗人的伎俩。元朗请看,前两章讲脉论的部分原是汉末山阳真人所作,后三章药理则是时人黄北江所著,相去几百年,竟也能拼凑在一起。”

  许初完全沉浸在其中,神采飞扬。陆元朗见他全不似平时那一副淡然自持的样子,也不禁唇角上扬。

  “遂之真是好记性,这些书无论前代经典还是近代著述竟然全都看过?”

  “前辈有云:夫为医者,在读书耳。许初年纪尚浅,不像师父见多识广,只有努力读书,希望有所弥补罢了。”许初歉然说到:“元朗这本书可能借我看看?”

  “当然,遂之拿走就是。”

  话未落地,许初已经三下两下翻到了想看的地方,不一会儿了然一笑,将书还给了他。

  “‘医方第六’中有一句话我向来不解,左思右想了几年,总觉得扞格不通,怀疑其中有误字。今日见了元朗这个旧本才解开我的疑惑,我那本此处做个‘用’字,这本却是‘毋’。”

  陆元朗接过一看,果然如此。许初摇头笑道:

  “书贩抄手往往不懂医术,只是描摹字形而已。其它地方错了倒不要紧,这‘毋’字讹为了‘用’,含义就正相反,真按如此用药,可不知要怎么害人呢。”

  陆元朗说到:“是啊,所以说看书宜究因,不宜持末。”

  “正是如此!”

  陆元朗按着许初品评的高低重新排架,把善本、孤本收在书函之中,列在架上,劣本拿下来堆在一处。两人渐渐隐没在琳琅的牙签之中。

  这一天陆元朗正一个人下棋,许初进来请脉,看到他兼执黑白,自己和自己对弈得出神,便立在一旁悄然看了一会儿,等看懂了局势不禁莞尔。

  “白子若是落在这里,黑子十步之内必然落败。元朗为何如此偏袒黑子呢?”

  “如此,岂不是又要重新开始了。”陆元朗抬头一笑,笑意却并未抵达眼底,“遂之看来颇通棋理,陪我下一局如何?”

  许初对面坐下,道:“实在粗疏得很,元朗可要让着我些。”

  于是陆元朗将手中折扇放到一旁,二人将棋子都收进棋盒,许初执白,陆元朗执黑,重开一局。

  陆元朗本来自恃棋艺之高,并没有万分投入,尤其看许初先据四道、缘边遮列,都是庸常的路子,更是没有在意,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闲闲而坐。

  该白子了。陆元朗抬起头,拿过茶盏来慢饮,见许初正注视棋枰,右手在棋盒中轻摩着一粒棋子,投入得很。

  白子落。

  陆元朗收回视线,略一思索,布了一枚黑子。

  ——记得第一次见这人的时候,他宽袍缓袖,谦恭有礼,等到取下黑绸,那人微微抬眸,对上自己视线的是明净的双目,眸光流转,正如水意。果然眉目如画。

  白子又落。

  黑子亦落。

  ——那时陆元朗未免以貌取人,觉得他这样年轻,一身书卷气,本事想必不会牢靠。不意他不仅医术高超,医德亦佳,很有些过人之处。

  白子又落。

  黑子紧随。

  ——这人诊脉用药之时收放自如、精准果决,由不得人不信他。除此之外却是温温吞吞,即使笑的时候也会微颔了首,带着谦和,情致温雅。

  白子落。

  黑子……

  诶?黑子怎么失了先机?陆元朗收神,连忙细玩局势。许初收了几枚死卒,悠悠然喝了两口茶,看着陆元朗在对面思忖。

  后来他全神投入,这一局直又下了一个时辰。饶是他努力扭转颓势,最终还是堪堪落败。

  “我输了。”陆元朗把将落未落的棋子放回棋盒,无奈笑道,笑意直漾到心底。

  “承让承让。”

  “遂之的棋艺当真‘粗疏得很。’你可是全庄上下唯一击败过我的人。”陆元朗抿了口茶,仍是止不住笑容。

  许初愣了一愣,旋即莞尔道:“我的棋是师父教的,从来没有赢过他老人家。可不是当真‘粗疏得很’呢。我看贵庄中未必没有高手,只是他们比我更知礼罢了。”

  陆元朗大笑:“看来是我眼界不弘,把‘粗疏’的标准定得低了。看来逸翁必是高手,才能教出遂之这样三尺之局中的大将来。”

  “师父是非常喜欢下棋的,每逢雨雪风沙无法出门,就拉着我在屋中对弈。下完了还不算,要一步一步地叫我知道胜负之机,对照着棋谱讲解。他老人家自己也曾做了几卷棋说,想来想去,终是不愿彰显,便毁掉了。”

  许初想到师父临终情状,不免黯然。陆元朗淡淡道:“可惜无缘拜读了。”

  “师父他啊,什么都不肯留下。世间一直有这样的传言,说他并非确有其人。可是日升月落、寒来暑往,这些年的日子仍旧历历在目。”

  “逸翁与你情同父子,谊兼师友,只要你还记得他,他必不会隐没于世的。”陆元朗见许初心绪低落,连忙宽解,“这一局我输得心有不甘,遂之若是无事,再陪我下一局可好?”

  两人四手,将棋子重新归盒,这次让陆元朗先手。

  这一局直下了三个时辰,连饭也误了,到了掌灯之时还没结束。许初左思右想,布了一阵,赢了陆元朗一子。

  陆元朗看出败局已定,投子认输,缓缓摇头道:

  “怎么这么晚了?我还没尽兴。遂之每每压我几子,又让我两手,待我占了先机便围合,下风久了又布散,让我欲罢不能啊。”

  许初是故意如此,被他说中,心虚一笑,忙遮掩到:“在下实在是绞尽脑汁才应付到现在。元朗怕是病中疲惫,过几日我们再弈,如何?”

  “好!一言为定!”

  下次让他赢一盘吧,许初暗暗想。

  陆元朗又留他用了晚饭,饭间两人复盘了那两局,许初一一将思路告知,陆元朗不禁惊叹于他的记忆力,竟然一步不差。

  告辞后许初细细思量,担心自己故意的“钓鱼”被陆元朗察觉,但看陆元朗后来的举止,应该还没有被发现。

  夜里许初宽衣躺下,还没有睡着,就听到远远传来喊“贼”的声音,不禁吓了一跳,又想到这枕霞山庄是什么地方,哪有贼能进来,于是放宽心准备安卧,不久房门却被敲响了。

  “谁?”

  “许先生,”灵霜答到,“庄主来看您了。”

  许初一惊,连忙起身开门,一袭寒风吹透了单衣。果然见到陆元朗站在门外,也只是披了件大氅在身上,显是匆忙而来。

  “遂之还好吗?刚刚庄中进了个小贼,没惊到遂之吧?”

  “那倒不曾。是失了什么东西吗?”

  “就怪在此处,书房中被翻得乱七八糟,却什么都没有丢。担心遂之受惊,因此来看看。既然无事,就请遂之回房吧,当心着了凉。”

  “多谢记挂,元朗夜间起来也要多穿些才是。”

  既是偷东西的贼,想来不会伤人。就是担心,派下人来问一声就是了,何必他陆大庄主亲自匆匆地过来呢?许初觉得这一出有些没头没脑,但人自家的事,他没有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