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

  一个月来,从早到晚,鬼切对着这个字看过无数遍。写在纸上、用指甲划在掌心、以刀尖刻在木板上,又经过一遍遍的重复,娴熟地流进他的梦里。

  这是他的新名字——抑或是,“她”的新名字。

  “她”究竟是何身份,京都坊间无人不愿知、却又无人不曾知。人人皆听闻有一单字无姓,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即将成为源氏家主的初妻;这本该成为茶余饭后的绝好谈资,只可惜关于那传闻的主人的一切皆为空白。

  不知她姓什名谁、容颜姿态,也未有人知晓她身世来历、是否属名门望族。一切明明如此神秘莫测,偏生关于源氏婚事一事又宣布得十分突然,数日之内便闹的众皆哗然、满城风雨。

  因着此中诡异之处已经多到不胜枚举,也缘于京都内自有不少贵族指望着和源氏攀亲,对于这不合源氏行事风格的事态,自然是引得众人疑窦丛生。

  由此而生的是各种不清不明的小道消息,经过三番五次添油加醋,传到不知第多少个长舌妇口中时,已变成了一个又一个与妖怪密不可分的奇闻。有说法是那女子是妖怪所变,以妖术魅惑了源氏家主,引得这位一生极厌恶妖怪的阴阳师都为之折服;也有人曾信誓旦旦说,女子是妖为真,却并未能成功魅惑那源氏家主,而是多情的女妖对这潇洒俊朗的阴阳师一见倾心,以阴阳师毕生珍视之物威胁他娶自己为妻。

  这后一种说法,乃是京都中一位经营裁缝生意的老板娘在与三五个友人闲谈时提出的。她话音刚落,席座间便响起了一阵欢快的嬉笑:

  “这怎么可能呢?以那位大人的实力,又有何等妖怪能威胁他到如此地步?和子,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才没有说笑!这多半是真的呢,”那老板娘不愿自己缜密的推测收到质疑,忙不迭信誓旦旦地补充道,“即便是这妖怪力量不强,若是她拿捏住了那位大人软肋,谁又知道她做不到这一步呢?”

  “那你倒是说说,那位大人的所谓软肋究竟是何人何物?”

  “自然是从前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鬼切大人了,”那老板娘说到此处,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不会还不知道吧?听说鬼切大人已经近十月未曾在这京都露面了,众人都说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怕不是被这女妖以邪术勾了去,用他的性命相威胁来向赖光大人逼亲呢!”

  “和子,你这说法便更是说笑了,”她的女伴却都笑她,“就算那位大人再念重主仆之情,鬼切大人也不过只是他手下一介家臣而已,不至于为了家臣做到这地步吧?”

  “那可不一定呢……”

  谈笑声从青砖楞瓦流进了寢殿的檐下。春天也在这时来了。

  外面的人尚且笑着,这寝殿的主人却没来由地开始慌乱起来。他捋了捋身上洁白无瑕的白无垢,耳畔传来乐人朝神社参进的雅乐。

  如梦似幻、真假难辨——是他的梦境抑或现实,鬼切难以坦言。

  眼前唯一的真实便是身着羽织袴、从容不迫走在前方的主人,成了此刻的他眼中的光和锚。他已是全然呆住了、愣住了,埋没在穿梭如织的乐人的河流中,脑海被日光晒得干涸,空空荡荡,强烈的不真实感。

  虚实幻象,不甚分明。他当真该往前走么?

  妄自菲薄的刀兀自迟疑之时,便又是他那意志坚定的主人过来拉了他一把。说来倒是有趣,这刀只在杀妖的时候最为坚硬,遇上喜事好事时却反而最为软弱,或许是因为他生性怕烫,害怕他人的好迟早要教他溺在其中,被烫的化作金石铁水。

  “怎么不过来?”他的主人笑道,“平时上阵能以一敌十,这时倒怕得走不动路了。”

  他是怕了,他真真切切地怕了,害怕好事坏事像是阴晴圆缺,这边多了便要用那边来补。若是不和主人结婚,他便能从此一辈子做主人名正言顺的刀——哪有刀主扔刀的道理呢!除非是他的刀刃锈了,可是他自然是不会锈的。而和主人做一对人间夫妻,免不得就会面临被休妻的可能——

  谁教他一无所长,什么都不会呢!京都闺中的女子既会琴棋书画,又能说一口温言软语。他无才艺也罢,性情也和一口闷井差不离,主人哪怕对他说上千句万句,他也只会以那拙笨的嘴回一句小声的是。

  单纯的刀正在胡思乱想,却不知那厢的主人早就看出了端倪,心中早已是又气又笑,干脆径直牵了他的手,将傻刀越来越不着边际的猜想快刀斩乱麻地在此斩断。

  “走罢,”他淡淡笑道,“便是你后悔什么,现在也都太迟了。”

  鬼切由着他的主人牵着,一边是胡思乱想,一边是手足无措,如同一朵云一般轻飘飘地踏在地上,连脚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神殿前的玉串案两旁,熙熙攘攘坐满了源氏的亲族宾客。他们的目光悉数落在鬼切身上,可这面皮薄的刀却仿佛毫无知觉。他原先穿上这女子出嫁的袍服,扮上粉黛妆发,已很有些羞赧,本以为这日会更加为这变装而倍感无地自容,却未料到真踏入了这神殿时却把这羞耻的种种忘得一干二净,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只能亦步亦趋学着身边人沉着平稳的脚步。

  他如此慌张狼狈,只幸而他的主人早已放低要求,拿对待五岁稚童的态度对待他这见不得大场面的刀,十指相扣地握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耐着性子教他躬身做完修祓、再在巫女的指导下向神明参上祝词。

  这一道道步骤虽然繁琐,却不算费时费力,鬼切尚且能跟着亦步亦趋。然而好不容易捱过这两道,却终究到了三献之仪;便见一位巫女拿了三只酒盏,一只只铺在他们面前。

  “首杯敬神,请大人交杯换盏。”

  待源赖光饶有兴趣地笑起时,鬼切却是头皮发麻、冷汗下流了。他自知自己酒量不好,偏生他的主人似乎还很以他曾经的糗态为乐,不动声色地笑道:“上回你醉后差点拔刀弑主,这回我倒要看看你酒量是否有长进。”

  “鬼切这次手边并没佩刀,”他甚为羞疚地为自己辩驳,“不会再有上次那般闹剧了。”

  “这倒未必。”他的主人笑意更甚,“你未带刀时也能乱撒酒疯,胡搅蛮缠,凑到我身边更是黏人得很,毫无教养可言。”

  单纯的刀被唬得面红耳赤,想辩解说那本怪主人偏要给他倒酒,却又觉得自己横竖不占理,被噎得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三献之仪的前两献,一为敬神,二敬父母,此两献都只用唇沾沾杯中之酒便可了事。难捱的是第三遭,需得由他的主人递一盏满盈的酒给他,教他一丝不漏尽数咽下。

  巫女替他们斟第三杯酒时,源赖光盯着酒杯,淡淡地命道:“这杯就少倒些罢。”

  “三杯敬亲朋友人,需得倒满杯沿,大人还请三思。”

  “不必了,那旁人本来也无几人称得上是亲朋好友,倒是家内发起酒疯来甚为骇人,为顾他颜面,还是只倒半盏罢了。”

  年轻的巫女到底还是年轻,方才还好生生板着脸,听了这话“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鬼切只觉得脸更红了,心里隐隐察觉是主人在刻意逗他,奈何没有伶牙俐齿,半响只憋出一句:

  “主人……!”

  他的主人不动声色,好整以暇地朝他嘴边塞了那酒盏,教他慢慢一口口咽下。第一口才咽下肚,源氏重宝终于再次悻悻地明白了他的酒量到底差到何种地步:这酒口感已是绵甜不烈,饮着一口却已经教他双颊发烫,眼前乱飘,热气上头了。

  于是自然而然,接下来奉读誓词之时,鬼切的状况便更为糟糕,只得由着源赖光牵着才能勉强站稳,还得赔上十成十的理智去刻意抬着头不朝主人肩上去靠。这倒也不怪他,他已是眼前一片浑浑噩噩,连那卷轴上的字句都看得好似一团乱麻,兀自纠缠不清。

  源赖光察觉到他的刀的异样,正是鬼切开始醉酒上头胡言乱语之时。他这厢刚念完“以神为鉴,永结同心,不离不弃”,那厢鬼切便嗫嚅着补充了一句,“可是您先前还说要把鬼切当废铜烂铁扔了。”

  “那是唬你罢了,”源赖光叹道,隐隐有些头痛,“全因为你脑子不好使,才总惦念着如此当真。”

  “那您……当真不会不要鬼切?”

  “神前发的誓,哪有违约的道理?”

  “当真……?”

  果真是醉了——他这入醉的速度,真教源赖光无可奈何,前一秒还是谦恭端正,下一刻就是满口胡言。

  “你总是如此乱想,我倒想知道究竟是为何?”

  “只因为……鬼切不愿离开您啊!”他的刀吐纳着微醺的酒气,竟迷迷糊糊地兀自靠在源赖光的肩上,“一分一秒,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您。”

  他们一同去行了最后的玉串礼,然后便是听完斋主献上婚礼最后的祝词。鬼切的脑袋又一次晕头转向地靠在源赖光的肩膀上时,源氏家主正好瞥见了一旁的源义平面色铁青地盯着他——这位长老只是看在鬼切恰巧产下一个男孩的份上,有了子嗣后代,便也不再细究妻室身份,但归根结底,一直以来便不甚赞同这桩婚事。

  然而那尖锐刻薄、如匕首般锋利的目光,并未碍着源氏家主半分。

  他觉得鬼切唇齿间飘出的酒气似乎也将他熏得醉了半分,那甘甜的滋味先是慢悠悠地蒸腾着,慢慢便在他心上凝结溶化,变成春天里的、温暖的泉。

  他的刀……是越来越像人了。

  许是醉酒的缘故,平日里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刀,竟也开始会像刚才那般,蹩脚却真诚地向他吐露眷恋之情。

  榆木脑袋平时便很好懂,喝了酒后便更好懂了,先是三番五次说着不愿离开主人,后来便更加醉酒上头收不住,拿着从誓词上现学来的词句,咕咕哝哝说,要和主人永结同心、不离不弃、做一辈子的夫妻……

  这本来或许是傻刀醉酒后例行胡诌的诨话,不知应当信他几成;但看到他的刀话都说不清了,却还是死死与他十指相扣,似乎是生怕一不留神便会被他丢掉的姿态,源氏家主终于内心清明,哑然失笑。

  这便是爱啊。

  谁又说兵器不能懂爱呢?

  他家的傻刀,偏生单纯又木讷,简单又懵懂,天生悟性差再加上妄自菲薄。旁的人恐怕是在亲热的第一步便能察觉端倪,可谁教他是十倍与常人的迟钝,吻的时候没懂,初次云雨时没懂,甚至是怀胎十月时也没懂——明明一开始被他触碰时,浑身上下都高兴得颤抖,却偏偏自己不知道那颗心究竟为着什么才会激烈地鼓动。

  好歹他耐心地教他,也算是硕果颇丰,收效喜人,再不是什么一时酒后的痴言嗔语。

  那日鬼切终于从一杯倒的醉酒中醒来时,他的主人双眼含笑,故意拿他之前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念给他听。

  “……说是要与我长相厮守、一生一世,还求我千万不要哪日倦了便休了你,”源氏家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刀的成色渐渐因为羞赧由冷白变为血红,“这可都是你的真心话?”

  “您……您明明知道答案……为何还要问鬼切呢?”

  “教了你这么久,自然是想要检验检验你这榆木脑袋究竟悟到哪一步了。”

  他的刀虽然嘴上木讷,幸而不再羞于表达,正如他们谁都未曾说过那个字,却谁都能心照不宣一样。

  像鱼儿回归大海一样,他的刀娴熟地钻进了他的怀里,这回再不以礼仪教养为由而正襟危坐,而是极自然地蜷在他胸前,正如任何一个与夫君亲昵无隙、坦诚相待的妻子那般。

  “鬼切的真心话便是……”

  他顿了片刻,终于更加坚定地说出了口。

  “……愿您心中永远只有我。”

  ——然而这刀妄自菲薄的性格却还是没改,话音才落一会儿,便望着他的主人,有些不安地小声道:“这回答……您满意么?”

  源赖光盯着他,竟是微微怔住了片刻,回过神来后,了然于心地笑了。

  “不枉我教你许久。”

  ——他家的傻刀,终于还是懂了。

  【懂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