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这箫一吹便是一夜。

  石冻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人一晚上过去还是那般精神奕奕,不由得心里肃然起敬。

  别的不说,他嘴不疼吗?

  大约是这支曲子的关系,周絮对温客行态度好了一些,在这人凑上来想要跟着一起走时也不过是推拒了两次便同意了,只是要他赶车。

  温客行收起装柔弱的模样,语重心长地对张成岭说:“你看,你周叔实在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以后要拜他为师啊,切记,烈女怕缠郎!”

  张成岭、石冻春:“啊?”

  温客行顿了一下,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词,于是换了一句:“咳,我是说,有志者事竟成!”

  “哦!”张成岭恍然大悟,仿佛受到了鼓舞似的,小跑到收拾东西的周絮身边直白地开口喊了一句:“师父!求您收我做徒弟吧!”

  周絮险些呛到,转过身来冷着脸:“谁是你师父!不许再这么喊了!”篳趣閣

  石冻春也被呛到,不过是笑的:“这简直霸王硬上弓啊。如果周兄师父师兄师弟在这儿,你是不是还要挨个喊太师父师伯师叔啊?”

  他只是想起以前小说里看过的强行拜师梗,不料这话一说出来,空气都静了两分。周絮手顿了顿,声音还算平稳:“他们都不在了。也没师兄。”

  “……抱歉。”石冻春萎蔫了一点,小声道歉。

  又想试着安慰他:“呃,不然你收成岭做徒弟,师门就又有人了?”

  周絮神情复杂地摇摇头,温客行的神色也有些晦暗。

  于是他只好岔开话题:“温兄吹了一夜的箫,你又有旧伤,今日我来赶车?”

  他这话一出,周子舒无奈地笑了一声:“石兄,你看看自己的模样,你赶车,岂不是更容易招惹目光?”

  石冻春看看自己的裙子,默默抬起手捂住脸,就听周絮开始指挥温客行:“温公子,赶车还是就麻烦你了。”

  温客行立刻张大嘴:“不是吧,阿絮,我为你……为成岭吹了一夜的箫,你就这么对我么?”

  “不赶车,那你可以下车。”周絮一挑眉,掀起帘子喊了一声:“石兄。”

  石冻春:“……”

  石冻春坚决道:“我把帷帽戴上就完了,让我来赶车吧。温兄一夜没睡,万一疲劳驾驶出车祸呢!”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板着脸道:“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疲劳驾驶要坚决杜绝,温兄,你赶紧进车里去吧,也请你这会儿多看着些成岭。”

  ——又想起温客行上一次“看”人的结果,补充了一句:“多照顾他。”

  他的态度太坚决,温客行笑了一声,低头弯腰进了马车里。

  戴着帷帽赶车的女人确实少见,但他们距离太湖也不过半日多的路程了,赶一赶到了城里就好了。

  这一段官道,走上半个时辰便能看到太湖。

  石冻春上辈子没去过太湖,但是光听别人的反馈就能猜到,这年头的风景名胜区大多都人工痕迹重,想拍个照可能还得先经历一番人挤人。

  他搜肠刮肚思考了半天,总算想起来一句描述太湖的诗篇。

  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

  这句好像确实是描写太湖?他冥思苦想了一阵子,终于确定自己的古诗词知识都在高考结束之后就全还给了语文老师,遂放弃,只抬起头睁大眼睛去看那一片太湖春色。

  实在是很美。

  大片大片的青就这么突然撞进眼底,那是湖水倒映着远处的山峦。湖面被微风吹皱,有一只鸟飞过,伸出爪子在这水波上轻轻一点,又迅捷地飞离。

  石冻春放慢了速度,对着后头喊了一声:“成岭,你要不要看看窗外的景色?”

  他自觉像个带初中生出门的家长,初中生也很给面子,撩起帘子一看,就听他“啊”得一声叫出来,颇有些惊喜的模样。

  石冻春一边赶车,一边大饱眼福。

  纯天然、无公害的太湖——等之后有空了,他一定要随身背上笔墨纸砚来太湖边画上几张画。当初用作弊器拉满四艺真是太好了!在没有相机的古代至少还能靠着壳子的本能把这些景象记录下来!

  这一段最后走了三个时辰,中间停下来在马车上吃了些饼,总算赶在天色尚明的时候到了城内。石冻春托店小二去买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又请周絮帮忙把自己的脸抹的普通些。

  “怎么,阿春,你对赵敬还挺防备啊?”温客行总算是亲眼见到了周絮给人易容的模样。后者仿佛放任自流,只要没被揭出最底下的皮囊便也由得他猜。

  “也不是,我就是不习惯在旁人面前顶着这张脸。”石冻春感觉周絮拿着刷子在自己脸上刷,僵硬得不太敢说话,只微微嚅动嘴唇挤出这么一句来。

  “别乱动。”周絮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要画歪了。”

  石冻春更僵硬了,手指扣在凳子的边缘,耳朵尖都烧红起来。

  ——太近了。

  一个虽然还不清楚长什么样、但是他有些许好感的男人靠得这么近,还一只手端着他的脸。

  自己拿刷子刷自己的脸,和旁人拿刷子刷自己的脸是不一样的。

  好在周絮很快完工,把铜镜往他脸前一怼:“怎么样,还要再黑点儿吗?或者黄一点?”

  石冻春咳了一声:“这样就行。”

  他伸手摸了摸,发现周絮画出来的脸上完全没有摸一手油粉的感觉,不由深深感叹其古代易容术之牛逼——如果这些瓶瓶罐罐拿到现代化妆产业里去,那必然赚得盆满钵满。

  “真厉害。”他由衷地称赞,然后抱起先前换下来的衣裙钗环,拿出去处理。

  等回来之后,成岭脸上的妆也被卸了,周絮还把自己的脸涂回了先前那个蜡黄的痨病脸,正听着温客行在嚷嚷:“阿絮!你就算是先前那张脸也行,为何要换回这张?太难看了,快换回来!”

  “习惯。”周絮懒洋洋地说着,又一次把温客行的手推开,“行了,带成岭走吧。”

  张成岭抱着秋月剑,呆呆坐在那儿,听到他们的声音站起来,很是低落的模样:“师父,石叔,温叔,你们送我到了之后,就要走了么?”

  “不许叫我师父。你在三白山庄的不好么?”周絮不咸不淡地说,“三白大侠富甲一方,又在江湖上素有仁善的名声,定不会亏待于你。”

  “可是……”张成岭像是想说什么,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垂下头去,“我就是舍不得你们。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想到你们要走,我就心里难过。”

  温客行顿时笑出了声:“成岭,你把我也算上吗?就不怕,我不怀好意?”

  周絮看他的模样,就知道这人是在说他和石冻春前一晚上提到的事情。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张成岭愣愣地开口:“温叔,你和湘姐姐帮了我许多,我都记在心里的。”

  傻是真的有点傻。周絮想。

  确实是个好孩子。石冻春叹息。他伸手摸了摸张成岭的脑袋:“你一个人在三白山庄会害怕么?”

  张成岭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我陪你一段时间吧。”石冻春说,“我听说秋月剑和五湖盟许多年没有来往了,万一他们待你只是面子情,你住得不开心,那我带你走。”

  反正陆明琅的太吾村是永远有空房子的。

  周絮眉头一皱:“他都十四岁了,不小了。”

  “未满十八周岁在我这儿就是未成年人,有优待。不过这都看成岭自己怎么想。说不定赵敬很看重你呢。”

  张成岭看他温和的模样,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石叔。”

  “怎么了?”

  “……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当日家里出事的时候,我爹来不及说什么,就把我交给了李大伯。他告诉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在此时说这句话,显然指的不是周子舒、石冻春和温客行。

  “……你是说,你不想去五湖盟么?”

  “我……我不知道。”张成岭不安地说,“但是他给了我一封信,让我想法子送去长明山,找一位山上的剑仙前辈。信……信里写了一些事情,其中有提到五湖盟,还有提到他这些年都和他们断交的原因。”

  三个大人对视了一眼。温客行转身关上门,周子舒快步走过去锁上了窗,石冻春搬来一张椅子让张成岭坐下,问:“信里说了什么?”

  “信还在你身上么?”周子舒也问。

  “信……我在破庙里悄悄藏起来了。”张成岭尴尬地说,“我当时……怕那些鬼谷的人把我抓走,情急之下便……”

  “好小子,那种场合你还能记得藏信,倒是小看了你。”温客行笑了一声,“信里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信……信里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张成岭憋了一路,这会儿总算下了决心,说,“是我爹爹当年有位朋友,叫做容炫……”

  “二十年前创立天下武库的容炫。”石冻春脸上的神情严肃起来,“说来也巧,我先前去镜湖派,就是想要调查这件事情的。”

  温客行捏着扇子的手微微一用力,脸上的笑倒是还没变化:“阿春,我记得你说你对武库不感兴趣?”

  “嗯。”石冻春点了点头,“我只是想查当年的真相。成岭,信上说了什么,你能复述出来吗?不必再讲容炫是什么人,这个咱们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