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意外之喜啊,胧卿,天照院奈落的首领竟以这样的方式被捉了回来——”

  “对方是在乡下开私塾的教师。”

  时间是在松阳被关进奈落地牢的当天晚上。

  胧打断了德川定定的话头,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道。

  傀儡将军挑了挑眉,装模作样询问。

  “那么,对方的罪名呢?”

  灰发男人的声音毫无起伏也听不出半点情绪。

  “您曾吩咐过,毫无意义的拉帮结派也应该被视为谋反的□□进行处理。”

  “是这样吗?”

  德川定定摸了摸下巴,满意地点点头。

  “那就这么办吧。那个吉田松阳,对吧,姑且先关起来吧,这件事便交给胧卿来处理。”

  为了攀上奈落首领之位而出卖了叛逃的上任首领,这个男人所做的正是这样的事。

  已经计划好了借由天道众的手处置前进路上的垫脚石了吗?

  胧清楚的知道那位傀儡将军满脸堆笑背后的残酷想法。

  背叛。

  他所做的正是能用这个字眼形容的可怕行径。

  将他从死亡边缘拯救,给了他希望和生命意义的人,他背叛了对方。

  胧走到黑漆漆的地牢边,沉默地注视着那个人。

  “吉田松阳。”

  那正是由他之手诞生的名字。

  而使用这个名字的人就在这里,他的世界,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他生命中的光芒,就在这里。

  ——以那样全然拒绝的姿态面对他。

  他当然知道原因。有谁会愿意温柔地拥抱一个背叛者呢?原本重要的大弟子失而复得会是让人喜极而泣的好消息,可与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因背叛而造成的裂痕。

  老师是那么温柔的人,那个时候,因为他的死去而痛苦着,而愧疚着,努力履行着他们做下的约定。

  如果那个时候他真的就此死去的话——

  是不是,老师能够一直幸福的和代替他的那些孩子们生活下去呢?

  可是,并没有得偿所愿。

  尽管普通人是不可能在那样的巨石下还活着的,尽管追捕着老师的九番队全军覆没,可只有他苟延残喘的还剩一口气。

  他没有死去,身体里还没流尽的不死之血让他活了过来,叛逃事件也因为他身受重伤而将他当成了侥幸的活口。

  他又回到了老师曾强烈抗拒不愿让他深陷进来的奈落之中。

  老师不愿再杀人,不愿再手染鲜血,那么,就让他来吧,只要能守护老师的幸福。

  那个时候,的确是自以为是地这么想没错。

  奈落并没有放弃对老师的追捕,而组织里唯一见过老师真容的只有他一人,自伤好后,他就被扔进了审讯房,组织为了从他口中挖出老师的真实模样,用尽了手段。

  而他一口咬死了未曾见过老师面具下的脸。

  无论是遭受着怎样的刑罚,他也必须要为了老师平静的生活而忍受一切。

  有时候被关在黑暗冰冷的水牢里,他仰着头不让水淹没鼻腔,眼睛能看见的是头顶上唯一能透出微弱光芒的通风口。

  他意识模模糊糊地想着,老师现在在哪里呢?又在做什么呢?有好好照顾自己吗?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吗?

  有时候在残酷的折磨之后,他遍体鳞伤的躺在阴冷的地板上,等着伤口缓慢地复原,看着渗血的皮肉一点点合拢,想着这是老师给予他的救赎,就能够继续坚持下去。

  老师有履行和他的约定吗?老师找到了他的师弟师妹了吗?

  老师……

  大概是一年之后,奈落终于放弃了从他口中撬出有用信息,又看重他能够复原的体质,转而将他作为强有力的刀而培养。

  他逐渐渗透进了这个组织,逐渐拥有了与杀戮相对等的实力和权利,能够接触到四面八方传递而来的资料和情报。

  第一次查到她的行踪是在邻城相模,一个天道众的隐秘游乐场被人破坏,传来的情报表明,引发骚乱的人是一名浅色长发的女性,实力极强,不似人类。

  那时胧毫不犹豫地私自截下情报,只身前去相模,只盼能看一眼现在的松阳过得如何,然而还是无功而返。

  她离开得很快。

  胧回忆着情报里的信息,兀自出神。

  “有一白发孩童随行,骚乱平息之后两人同时消失。”

  老师又捡到了一个孩子。

  胧想象不出来这个孩子该是什么样子,会和他有点相似吗?或者这只是他的老师在漫无目的的旅途中偶尔一次无心之举?

  那个孩子也能为他的老师带来作为人类的一丝温暖吗?

  老师是否能从那个孩子身上获得作为人类的幸福呢?

  他天真的想,这样也好。

  ——只要老师觉得幸福。

  任务之外,时间的流逝在这片黑暗无际的奈落之中变得越发难熬。

  在最初失掉线索的那一年,胧有时会去那间空无一人的院子,把房间整个清扫一遍,又换掉窗台上日渐枯萎的花。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因为屋子里并没有那个巧笑嫣兮的人,以后也不会有,而他也还没意识到,他反反复复的行为更像是某种无法说出口的私欲。

  ——松阳离开的第四年,胧才在这个位于长洲藩的偏远村庄再次见到她。

  那是他成为一番队队长之后的第一年。

  他怀着紧张的,不安的,而又期待的心情,去了情报中提到的地方,那个位于长洲的松本村的地方——

  松下私塾。

  那一定是个春天会开满樱花,庭院里有着枝叶繁盛而高耸入云的松树的漂亮学舍吧。

  他戴上掩藏面容的斗笠,穿上了不引人注目的平凡浪人服装,沿着长长的石墙,走过热闹的街道,往他幻想的归处而去。

  老师。

  老师。

  如果我——

  他蓦然一怔。

  他看见自己穿着再为廉价粗糙不过的粗麻和服,站在笑靥如花的老师身边,这样的二人迎面向他走了过来。

  那个他脸上是轻松而又释然的幸福笑容,以信赖的眼神,认真地注视着正与他笑谈着什么的老师。

  这样的二人,平凡的和这街上来来往往的正在讨论晚饭和工作日常的普通百姓没有任何差别。

  没有一手建立暗杀部队天照院奈落的虚,没有身为一番队队长的胧,没有无边无际的杀戮,没有满身血腥,只有如同沧海一粟般平庸的浅发师长和依赖她的大弟子。

  ——是梦吧。

  他压低了帽檐。

  浅发的师长身边围绕着几个吵吵闹闹的孩子,面上洋溢着幸福到刺眼的傻笑。

  而老师也露出了他最喜欢的温柔笑容。

  这样的几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走进耀眼的阳光里。

  他站在夕阳西下的阴影里,背后是沉重的罪孽,以相交的倒影一分为二的两个世界。

  ——他站在那个世界之外。

  老师会教授那些孩子们什么呢?会跟那些孩子们一起做游戏吗?那些孩子们会得到老师温柔地拥抱吗?

  他待在长洲的时间并不固定,一来也只是远远地躲在不会被他的老师发现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这份人类的幸福。

  他的老师从未对他有所警惕。

  即便是沐浴在他近乎偏执的目光里,也一无所知地,笨拙地生活在人类之中。

  偶尔他蹲在私塾边的松树上,听着学舍里的朗朗读书声,看着老师无奈却温柔地敲那个卷毛孩子的脑袋。

  又看见那个紫发的孩子执着地用目光追随着老师的身影,红着脸发愣。

  还看见有的孩子们往老师怀里扑,老师便温柔地拥抱了他们,用素白的手抚摸那些孩子们蹭的乱糟糟的头发。

  有时候他也会隐藏在樱花林远处的麦田里,看着老师和那群孩子们欢声笑语,又看着那两个长住私塾的孩子想方设法往老师身边靠拢。

  真幸福啊。

  他凝视着那个没有他的世界,沉默地低下了头。

  没关系。

  哪怕如此,也要保护老师,和老师的志向。

  没关系。

  老师能够这样幸福下去的话就好。

  ——他本该一直这么想。

  是那一年的烟火祭,成为奈落首领的他终于被老师发现了踪迹。

  那时天道众正在不断向幕府施压,责令奈落加大力度处理又开始冒头的攘夷份子。

  作为首领的他自然是第一时间收到了来自傀儡将军德川定定的号令,前往民间四处查探有谋反嫌疑的结营私党之人。

  “无意义的集体也应被取缔。”

  傀儡将军这么说,决定性的举措却掌握在他手里。

  所以有人递交了关于松本村以吉田松阳之名而建立的松下私塾的情报,他也当下就拦截这份情报,毫不迟疑地往松本村赶去。

  要告诉老师,离开那里,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要保证老师的安全。

  这样焦虑的他,头一次失了分寸,就被警惕的老师抓住了手腕而不得不出现在她面前。

  老师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他,在这样的目光包围下的他开始颤抖。

  那是只要有一丝微弱的光便也想努力的伸出手触碰到的强烈心情,宛如堕入黑暗的不死生物还想要获得太阳的一丝垂怜。

  他陷在了那样的奈落里,还试图伸出手想要握住什么。

  老师。

  干涸的喉咙想要发出呼唤。

  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

  ——“阁下莫非为幕府做事?”

  他眷念着的温柔声音询问道,那双漂亮的淡绿色眸子里是看待陌生人的戒备神情。

  那双眉眼,他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铭记在血液深处的容颜,所流露出的是全然陌生的情绪。

  没有她面对私塾里吵吵闹闹的幼童时的耐心和怜爱。

  没有她所给予那个紫发孩子的珍惜。

  没有那个银发的孩子所得到的她的温柔和认同。

  他看见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便开始破碎的丑陋模样。

  ——尽管是早已预料如此。

  可为何还是会感到痛苦?

  比起在暗无天日的监牢,又或者是无休无止的杀戮,满手的鲜血,一遍又一遍机械的夺去他人的性命。

  比起失去,离别,梦的破碎,手中再无一物。

  比起那些,还要更加痛苦。

  “一路跟着我,究竟有何贵干?”

  “如果阁下确实有要紧事,不妨直说。”

  然而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明是想来给老师报信,叫她远离八咫鸦煽动羽翼所带来的危险,继续以那样的笑容,和她所珍视的,以及珍视着她的少年们幸福下去——

  可在对方伸手要取他面具的瞬间,他确实产生了退缩的想法,趁着对方因他真容暴露晃神的片刻,他狼狈地落荒而逃。

  那个从很早以前便隐藏在心底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晰得可怕。

  为什么站在老师身边的不是我呢?

  为什么老师的身边聚集起了那么多人,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呢?

  他蹲在不远处的大树上,沉默地看着那一片灿烂的烟火和金色的光芒下,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他看着那个人拥抱住了身边比她略高的银发少年,看着那银发少年小心翼翼而又满心雀跃地回应那个人的拥抱。

  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或许还没有那么糟糕,老师知道自己还活着,一定会想要来见他,一定不会对他不闻不问。

  ——他等了很久。

  等到又是一年春天过去,等到奈落的乌鸦一封又一封的通牒飞过来,等到德川定定召见他,将彻查长洲的命令亲自交付给他,还是没有等到想见的人。

  他意识到,他又一次被抛下了。

  ——已经背离的方向再也无法相交。

  他眼底的光芒沉了下去,只剩一望无际的暗。

  心底那个柔软的角落终于崩塌了。

  再也没有人可以拯救他,只有他自己去努力抓住他渴求的存在。

  看,他的老师就坐在这里,在他目光能及的范围里,他日以继夜地守着她,就算她连一个笑容都不肯给自己,那也没关系。

  只要她在这里。

  她在这里。

  她不要我也好,恨我也好,认为我变成怪物也好。

  我抓住了她,我为她而存在着,她的翅膀在我手中折断,她将会一直待在我为她筑起牢笼里。

  男人想到这一点,甚至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仿若被某种幻觉一般的美梦所包围着,内心中的空洞被填补得过分满足,心脏中沸腾的血液在他胸口发烫,流进他五脏六腑,让他恍然有了活着的感觉。

  世间不会有比他更幸福的人了。

  其他的?

  其他的还有什么?

  巨大的幸福感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重要了。

  那些都无所谓,不过都是无用的困兽之斗,没有人可以动摇他此刻的幸福。

  就算,会为他的老师带来伤害。

  就算,这幸福只是镜花水月般的幻影。

  他也不愿再一无所有地等待着,然后悲哀地坠落进噩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