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战场吧!”

  桂看着村子里来来往往的武士,这么说道。

  那是又一波攘夷部队从松本村经过时。

  走上这条路不止是为了这个国家,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村里也接到了幕府下发的通告,什么妄图忤逆苍天的罪人吉田松阳已被押送往江户,等待最后的制裁云云。

  村子里的人们多数是受过松阳恩惠的,一听这个消息也全都惊呆了,有来想帮他们把屋子再修整起来的,也有来提议照顾他们生活的,高杉全都一个个克制而有礼地道谢并拒绝掉,和桂两个人一起把烧得不成样的院子打扫干净,将残留下来的书跟杂物一点点转移到桂独居的屋子里。

  银时就窝在山下未被波及的道场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桂没时间去顾及,高杉更是一眼都不想浪费在这个在他看来宛如废人的家伙身上。

  有些个年轻气盛的已经毕业的学生背着家里私下商量着要去江户劫狱,有的又瞄上了最近又开始兴起的攘夷风潮。

  当然,忙不迭地想撇清关系的也不少,好几个早在听闻风声之前就被带回去的孩子也从家里偷溜出来,站在了他们身边。

  幕府带走了他们的老师。

  他们的容身之处已经在火海中化作一片灰烬。

  理想被摧毁,重要的存在被夺走,现实逼得他们退无可退。

  那么,就去推翻幕府吧。

  怀着一番热血,一番勇往直前的冲劲,来私塾上过课的早已加入攘夷队伍的青年站在他们曾无数次挥刀的道场里,挥舞着手臂号召道。

  “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我们无法生存的模样,我们必须要和天人对抗,为了我们的老师,也为了创造能够自由飞翔的世界!”

  高杉缓慢地将刀从别在腰间的刀鞘里拔了出来,刺眼的光芒映在他带着伤痕的脸上显得过分狰狞。

  “上战场。”

  平静到一丝起伏都没有的声音。

  他又回头看向那些曾经的同学们神色各异的稚嫩脸庞。

  “可以不来,那么松下私塾也不会再有你们的位置。”

  桂知道他是说给谁听的。

  对于上战场这种事,银时一直抱有不明缘由的抗拒感,即便眼下除了攘夷再没有别的方式能够救回老师,居然还试图阻止他们。

  像是那年把他们拦在去医院的路上,银时悄无声息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把松阳给他的那把刀横在道场门口。

  “别开玩笑了。”

  他看上去更像是在逼迫自己不被现实击垮。

  “会死人的。”

  桂不知道他是在告诫他们,还是仅仅只想要说服动摇的他自己。

  那时候高杉正在四周一片惊疑不定的目光里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锋利到出鞘封喉的刀,闻言露出了轻蔑到骨子里的神情。

  他用怒到极点,反而诡异地冷静下来的语气冷笑道。

  “懦夫。”

  为何还能厚颜无耻地站在他们面前,拿着老师交给他的刀阻拦他们,而不是用这把刀砍下自己的头谢罪呢?

  没有保护好老师,苟且活下来,连夺回老师的勇气都没有的——

  为什么在场的偏偏是这个家伙,为什么最初遇见的是这个家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从过去到现在,所选择的一直都是坂田银时——

  为什么不是我呢。

  刀锋凌厉的光芒映在他碧绿的眼眸中,神色冰冷而又悲戚。

  为什么会听信那样拙劣的谎言,为什么不能再快一点,为什么没有赶上,为什么连阻止这一切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我没有——

  松阳被带走的那天,突破重围拼命赶回来的高杉起先平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他看着颓然瘫倒在焦灰之中的银时,眼睛里逐渐染上濒临崩溃的战栗。

  “你做了什么呢?”

  这份情绪并不是一瞬间爆发,而是缓慢地,随着漫天飞舞的灰烬,一点点蚕食着少年那颗被席卷而来的痛苦弥漫的心脏。

  “你在做什么?”

  “坂田银时,你在做什么?”

  “你就这样——”

  痛苦化成无法宣泄的仇恨,这满腔仇恨便没有目的地失控了。

  “高杉!你住手!银时你躲开!”

  桂慌忙去阻止暴怒起来要把银时往死里打的高杉,然而银时动也不动,任凭高杉一拳一拳打在他身上。

  仿佛从松阳被带走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停止了,所有事情都失去了意义。

  高杉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家伙怎么还能平静地坐在这里,任凭他们的老师被夺走,不闻不问,连拼命的觉悟都没有。

  就算面对的是幕府派来的精锐部队,就算毫无胜算,就算死也——

  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师被带走!

  “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保护老师的吗!”

  桂心知高杉丧失了理智,拼死拼活才把高杉拖开,他心里的怒不比高杉少,只是他向来都是私塾里最理智的那一个,好歹还记得他们的敌人是那个远在江户的幕府,而不是这个被揍的奄奄一息的同窗。

  “够了!高杉晋助你冷静一点!”

  他猛地发力把高杉推到地上,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你就算把银时打死又怎么样!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把老师救回来啊!垂头丧气和打架又有什么用啊你们这两个混蛋!”

  他看着两个颓然坐在地上的同伴,又急又气。

  “难道你们就这样绝望了,不去把老师救回来吗!”

  这时候的桂还是乐观的,他一贯充满希望和活力,无所畏惧地朝着自己心中崇高的目标向前走。

  那是他的老师带给他独一无二的勇气。

  “老师——老师那么强大,如果不是顾及村庄里的其他人,和想要保护我们,怎么会毫不反抗被带走——你们两个,振作起来!一起去把老师带回来!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救她。

  高杉蓦然抬起了头。

  痛苦褪去后,眼底是如野兽般凶狠的杀意。

  要去毁掉禁锢她的那个牢笼。

  无论会走上一条怎么样的路都无所谓,只要能把他失去的夺回来,就算是与苍天为敌也无所畏惧。

  ——高杉走的那天没跟他们告别,桂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再和银时起争执,总之他醒来的时候,高杉和私塾里的一部分学生已经跟上了经过萩城的第一批攘夷部队,听还没走的学生说,是去往甲斐的战场。

  桂缓慢地收拾着行囊,又想着带上几本松阳留下来的书,便在还没来得及整理的私塾物品里找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盒子。

  他把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收藏着的是他们写过的作文和每年送给松阳的生日礼物,一下子愣在原地,等到眼泪滴落到纸张上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擦了一把脸,继续将行李打包。

  正打算把盒子收进包里时,银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叫住了他。

  他注意到银时腰间插着那把松阳留下的刀。

  “你明天走?”

  银时低着头,看不清脸,声音也听不出情绪。

  桂从那天起也很少和他交流,始终不明白他的想法,闻言也只是简单地回答他。

  “嗯。第二批部队明天凌晨路过这里,我跟上去,在甲斐和高杉回合。”

  “我——”

  等待他们回家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了。

  能回去的家也只有一片荒芜。

  没有那个人,他们的交集好像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桂叹了口气,将盒子推给银时。

  “老师留下的,你拿着吧。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们上战场,但大概是老师走的那天,跟你说过了什么,对吧。”

  松阳一直没提过她和银时的关系,有人说他们是异姓兄弟,也有人说银时是被松阳捡回来的。

  但无论如何,这两个人之间,的确有着他们谁都触及不到的牢固羁绊。

  他们之中,银时一定是最想夺回老师的那一个。

  ——或许也是最理解老师的一个。

  可这些都不是止步不前的理由。

  银时接过盒子,一言不发地抱在怀里,桂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忍不住开口。

  “银时,私塾里剩下的学生也会跟着我走,我走了以后,你就先住我这里吧,你能回去的家已经没有了,无论你和老师做了什么约定,现在也无法挽回了。”

  他们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桂希望他认清这一点。

  “视恩师受难于不顾,一分一毫都不曾回报的家伙,真的有守护的必要吗?愿意和我们一起的那些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夺回老师,夺回自由的国家而踏上了战场。银时你——好好想想吧。”

  桂走的这天晚上,银时没有去送行。

  他站在那天被押解着动弹不得的地方,低着头,看着脚边水洼里反射出来的朦胧月光。

  月光里有一个永远遥不可及的身影,他在梦里不停地追,奋力地伸手去抓,可不管怎么跑,不管他再怎么呼喊那个名字,那个人都没有再回过头。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遥远,直到他眼中空无一物。

  那个人的背影又一次在他面前消失,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像谎言一般苦涩的承诺。

  “等我回来。”

  银时猛地回过神来。

  他恍然意识到他这一次谁也等不回来。

  凌晨三点,银时将盒子埋在了破败的院子里那颗光秃秃的松树底下,带上了那人留下的刀,跟上攘夷部队的末尾。

  离开私塾的那条路,他走了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走过光秃秃的樱花林,走过平静的湖边,走过金黄色的麦田。

  但今日起将再也回不了头。

  他想起那个人在夕阳之下向他伸出手的模样,想微笑,眼眶却先红了起来。

  松阳。

  最后我还是——

  老师送给那家伙的刀,最终还是染上了老师最不愿见到的颜色。

  高杉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她从来不愿意见到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像苍鹰一样将他们牢牢的护在羽翼之下。

  她教他们追求真正的自我,教他们与弱小的自己抗争,教他们获得自由,教他们守护身边的人。

  反反复复强调着的字眼,自由,和抗争。

  ——松阳把他带出来的那晚,他们在那片被染上夜色的麦田中穿行。

  漫天星光洒落在那片夜空之中,他呆呆地望着亮晶晶的星星,松阳柔和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

  “晋助你看,星空很漂亮吧,等到了晚上,我们就可以搬矮凳出来,在庭院里坐着看星星,晋助有什么想吃得小点心也可以告诉我喔。”

  “可以一边吃点心一边看星星吗?”

  他犹豫地问道。

  ——那年他才五岁,只因为偷吃了一块点心,就被吊起来一阵毒打,然后扔在了院子里的树边跪了一夜。

  有人看守着他,一旦他生出困意,就会被抽一鞭子,以这样的疼痛支撑到了日出。

  “当然啦。想吃什么都可以,嘛,只要我能买到……”

  他眼眶一红,把脑袋埋在松阳后背,偷偷地吸了吸鼻子。

  家族所认同的武士啊,是不能有私欲和个人情感的,无论身或心都将奉献给他的君主,一生一世兢兢业业,不知为何而生,又糊里糊涂死去。

  所谓的武士,如果是这种模样的话——

  “想吃什么呢?唔,吃晚饭的时候,你好像并不讨厌饭后甜点?那么金平糖怎么样?晋助想试试吗?”

  太温柔了啊。

  高杉忍住了涌上心头的酸意,缓慢的,又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好的,老师。”

  夜色深沉得连背后拉长的影子都看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们的影子交缠于一起,好似融为一体。

  于是他明明眼角还沾着泪,又轻轻笑了起来。

  所谓真正的武士啊,不就在这里吗,就在他面前,温柔的背负着他,温柔的将他纳入羽翼之下。

  ——是信仰啊。

  那天他跟着攘夷部队走过无数次来来回回的路,心里却比谁都明白。

  什么国家啊,政府啊,权利啊,他才不是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只是有拼尽全力也要夺回的重要之人。

  就算世界毁灭也与他无关,只要那个人还在。

  就算战争才不是那么幼稚在私塾的道场上你来我往那么简单。

  就算身边私塾的同学早已战死大半,最后也只有他们三个还站着在漫山遍野的尸山之中。

  而他握着手中的刀,始终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斩杀看不清面容的无数如影随形的敌人。

  ——没关系。

  沾满鲜血也没关系。

  同僚死伤无数也没关系。

  受伤到爬不起来也没关系,自己建立的鬼兵队被打得节节败退也没关系。

  ——只要他还能举起手中的刀。

  只要他的身体还能动弹。

  只要他胸腔之间涌动的血液还没有流尽。

  ——只要能带她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时光永远停留在私塾时代就好了,胧也能面对自己的内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