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压抑住胸腔中可以称得上紧张的感情。

  他一度觉得自己会拥有这样的情感波动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毕竟, 他并非人类、并非妖怪、并非付丧神, 甚至并非机械,他只是人类以智慧捏造出的粗劣仿制品, 从心脏到血液都是无尽的虚伪与空白。就连自己也清楚, 自己无法被万物所接纳、无法被万物所包容,只能永远成为灯光下的一缕黑影, 这是理所当然的。

  渴望被夸奖,渴望被称赞, 渴望用修饰得当的美貌留住主君的爱意。他仍然将与男人的初遇镌刻在记忆深处, 久久不能忘怀对方温柔地笑着,对他伸出了手。这是他所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从旁人那里听来, 也是创造了自己的某种意义上的父亲。从皮肤表面传递来的温度,令他沮丧又隐隐害怕地垂下头颅。

  “从今天起,你就是加州清光了,我的乖孩子, 请加油吧?”

  男人——草薙炼——并没有在意他的胆怯与失礼, 他留下这句话,门外传来工作人员呼唤他的声音, 于是他只好摸了摸青年柔顺整齐的黑发, 在他微微抬起头时抱歉似的挂上苦笑, 接着, 纯白的衣料便消失在青年的视线里。

  这是他们的初次相遇, 青年是伪造品,自然不可能拥有付丧神与审神者之间无形的羁绊。他仅仅是作为一件锋利的武器,决定伴随在男人的身边,无论他命令自己斩杀什么、夺取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遵从。

  只要……他愿意称赞这把刀刃的美丽。

  名为加州清光,又并非加州清光的青年收敛起思绪,叩响门扉。他的黑衣上沾染着难以洗去的斑斑血色,由于草薙炼认为仿品就应该时刻提醒自己只是仿品的事实,所以为他定制了与原样几乎一致的衣物。被冷色光笼罩的长廊空无一人,因此不会有人被他的模样吓到,清光猜测他们也许早就见怪不怪了,草薙炼喜欢鲜红的、同时包含生命力与死气的颜色,他更喜欢看到青年被敌人的血液染红的模样。

  “请进。”

  清光推开门,房间里亮着台灯昏黄的台灯,草薙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手中的书随便丢到一边。他转动工作椅,面朝不敢迈入的清光伸开双臂,念出有如夸张的喜剧演员:“欢迎你回来,我可爱的清光,满身鲜血的你今天也是乖孩子哦,这是最适合你的衣装。作为武器,你远比钝掉的刀优秀,真是太好了。”

  清光忍住内心一闪而过的失落,真是奇怪,那些普通的人类明明一点都没能伤到自己,某处却传来尖锐的疼痛。

  “那么,我的乖孩子,把他们一个不剩地全部干掉了吗?”

  “是的,主君,依照您的吩咐。”

  他不记得杀死过的每个人类的脸,美丽的、普通的、丑陋的、印象深刻的,全部化作不会动的冰冷尸体和溅射出的血液,也没有必要记住。用血来装点,用血来磨炼锋刃,只要是为了主君的笑容……他闭上双眼,将哀鸣隔绝在双耳之外。

  草薙炼支撑着侧脸,空出的五指间旋转着靛蓝外壳的钢笔:“重点的那位杀手呢?”

  青年低下头:“主君,非常抱歉,他的能力对我也有效果,所以……”

  “喔,发电的能力。所以你没有完成?”

  清光避免着与他视线相触:“是的。”

  “嘛,抬起头来,小清光。”草薙炼好像忽然来了兴致,停止转笔的动作,悠然地叹了口气。清光仿佛被无形的手掌扼在原地,无法移动一步,连指尖都在毫无征兆地颤抖。如果被抛弃、如果得不到称赞,他鲜红的双目中满是恐惧,草薙炼握着钢笔,戳了戳他的脸:“你的表情真不错,好啦,好啦,我怎么会责怪好孩子呢,小清光?你……在战斗中受伤了吧。”

  他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容,无措的清光仿佛才是最可笑的那个。他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耻,怀有疑虑的自己反过来伤害到了主君,他交握双手,逐渐加大攥紧的力度,“是、割伤,也有被电流灼烧的地方,请您放心,都没有大碍。”

  对方是经验丰富的契约者,面对他拼死的打法也不退缩。手臂几乎被铁刃完全割开、衣料覆盖下的皮肤满是钢丝切裂的伤口和电击烧焦的大片丑陋痕迹,至今还在钝痛之类的事情,他一句也不打算提。他不想让草薙炼担忧。

  “喔,是吗。”

  草薙炼无趣地哼道。

  刀剑付丧神也会因他物而受伤,如果是真正的、担当得起刀剑之名的神,是可以经由审神者的契约,交由审神者来治疗损伤的。但复制品不可以,草薙炼不是真正的审神者,做不到替他驱除伤痛——审神者能否在仿品身上做到这一点也未成定数。

  说到底只是一半由付丧神组成、一半由人类缝合的拙劣伪造,不能完全模仿能力与体质,眼前的加州清光是实验中唯一一例成功的个体,却不能突破极限,他比普通人类更具有技巧,所握的刀刃更锋利,同时也更加脆弱。

  一旦流血受伤,普通的药物对他不起作用,伤口只能永远地留在他的身体上,这让草薙炼莫名烦躁。

  追求完美的物品上出现了裂痕。

  不能忍受。

  “真可怜啊,小清光。”草薙炼意味不清地喟叹着,随即挥了挥手,“好啦,没有关系,你作为仿制品已经做得够完美了,比不过真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不是你的错误啦。之后也要继续加油,做个乖孩子哦?”

  他忽然勾起唇角,愉快地笑了。笑意里潜藏着刀刃般的尖锐,清光只觉得仿佛正有冰冷的指节轻抚着他的皮肤,或者毒蛇跃跃欲试准备将他噬咬——但那不过是他最喜欢的主君而已。属于兵器的直觉告知着他,那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眸中,只剩下凛然的淡漠。

  “晚安了,乖孩子,去睡个觉吧。”

  草薙炼说道。

  清光明白他不能再留下来招致反感了,他轻声回应,退出了房间,门扉完全闭合的刹那,他意识到草薙炼透过缝隙注视着他。昏黄的一簇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洁白的墙壁上,他好像看见黑影逐渐变形、崩毁,片刻后却发现只是错觉。

  看着可爱的复制品失落地离开,草薙炼重新拿起自己那本名为《如何加深亲子关系》的教育类书籍。

  “嘛,那孩子真的是把心思都写在脸上啊。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还是非常喜欢他的,毕竟是第一个成功品,就像是纪念奖杯一样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希望他完全报废掉,完好无损地变成标本就最棒了……你觉得呢?”

  草薙炼看向墙壁,空无一物,他疑惑地歪了歪头,才恍然大悟:“啊!忘了开投影仪。”

  他匆忙打开房间一角的机器,墙壁上顿时出现了模糊的影像,好一会儿才成型。画面的正中央是拥有人形的人偶,穿着既不像是现代人,也于历史而言显得不伦不类的衣物,原本空白的脸上被人恶作剧般贴着纸片,白底上写着一个极大的“役”字。

  画面里传来声音:“你又再耍无聊的把戏。”

  “哎哟,哎呀,不觉得这样的你更可爱吗,来自时之政府的客人哦?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看着你那样空白的脸,会觉得很恐怖的吧。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装饰品,你难道不会因为别人的称赞而感到快乐吗?那你真是个厉害的人,和软弱的复制品——和小清光不一样哦。”

  役人的声音毫无波动:“我本以为你至少会爱惜他一些。”

  草薙炼露出听到一个笑话的揶揄表情:“你在说什么?他顶多只是稍微有点意思的纪念品,不如说现在没有坏掉已经是我的慈悲了。他只需要不停战斗,损坏,然后让我能够更换下一个伪造的加州清光就好。其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掌握了成功的技术的我,再量产多少都不是问题。”

  役人沉默了。

  眼前这个资料明明显示近五十岁,却依旧年轻英俊、拥有与过往天壤之别的容貌的男人,他向他提供了溯行军的数据,而制造出的怪物却被他非法利用,变本加厉地向他要求付丧神的数据。他与前任审神者同草薙炼合作,准备将溯行军彻底驱除时,全然没有料到他会背叛——正由于他的背叛,前任审神者悬梁自尽。

  然而,草薙炼甚至连留给他的记忆都没有。

  溯行军的仿品性能差别很大,不能向上提升,而付丧神的复制品却拥有与原样相同的成长能力,草薙炼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开始批量生产他们。而清光正是其中成功的一部分,不同于温柔的正品加州清光,缺少安全感、脆弱的伪劣物相当好掌控。

  “我不能再协助你——”

  “不行啊,亲爱的。”草薙炼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如果我批量制造付丧神呢?如果我将溯行军这些怪物放到尘世间呢?不要开玩笑啦,你切断那个狐狸式神和时之政府的联系,不就是不想被发现这么大的失误吗?而且你……对于让高高在上、还会闹脾气的神明变成圈养的宠物,或者让狰狞的怪物变成自己的东西,不是也很感兴趣吗。”

  “……”

  草薙炼摇了摇头,“好啦,不谈这个了,实在是太麻烦了,我不喜欢这种严肃的话题。总之,请我们继续合作关系,达到终极的真理吧。”

  役人透过安装的摄像头,看到他手中的《如何加深亲子关系相处》:“新任的审神者,是你的孩子对吗?”

  草薙炼愉快地打了个响指:“没错!啊,他有个很棒的母亲,那女人握着刀逼迫我的场景直到现在我也记忆犹新啊。她的孩子也很棒,无论怎么揍他都不会发出声音,是个不错的沙包。没想到他却成了我最成功的试验品,看到他明明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一遍遍尝试自杀却无法死掉的样子……实在愉悦。”

  他的话语间是满溢的温柔,其恶意却令人毛骨悚然。

  “谁知道呢,试图投河自杀的时候,他居然会正好碰到被追杀的黑泽阵。”草薙炼的声音忽然失去了温度,他狠狠撕下一页纸张,揉成团,再撕下下一页,“因为那家伙,他居然会觉得活着也是不错的事情——明明只是个杀手,到底给我在做些什么啊?他本来应该更绝望地度过一段时间,然后看到完成一切研究的我活生生出现在面前,崩溃到痛哭才对啊?”

  他愤怒的声音混合着撕裂纸张的声响,即使不在现场,役人也能体味到这歇斯底里的疯狂。不多时,整本书被撕了个干净,草薙炼抛开已经成为空壳的书本,呼出一口气,“恭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东西哦,真希望他能好好听我这个父亲的话。你可以理解吗?”

  这个问题,役人本能地想要回避,他沉默了半晌,忽而开口:“日本的某些小实验室——最近正在被拔除。”

  “谁做的?”

  “剑帝,斯贝尔比·斯库瓦罗,溯行军伤害到了他们组织的人。”

  草薙炼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面对这个话题,他总是有些提不起劲。役人在内心频繁叹息着,每次说到草薙恭的时,这位父亲总会激动异常。但还好,这家伙并没有发疯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正当他这么想着,草薙炼已经趴在了桌子上,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着。

  “……是我的东西……恭……”

  啊,没救了。

  役人头痛地切断了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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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PA是个真·大变态呢(思考)

  顺便稍微提到了一些初遇时的事情,其实那个时候恭是丧男(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