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服少女将被染红的毛巾放进满水的铜盆中, 低头从侧旁的拉门退进里屋。银安静地躺在纯白的簇拥中, 少女为她换了衣服, 伤口也精心包扎。她纤长有如蝶翼的睫毛总算安分地垂下, 呼吸绵长, 夏目温柔地替她拂去被汗水濡湿粘在侧颊的银发, 她耐疼痛的能力即使成年人也自愧不如。

  “这下你放心了吧,黑。”草薙叹了口气, 晃了晃手中的药瓶,用眼神示意,“现在该你了,把外衣脱掉。”

  契约者看着他, 莫名倔强地一言不发。

  “脱掉——”

  黑还是沉默着。

  与面具干瞪眼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滑稽,草薙面无表情, 黑则因为看不见脸显得不为所动。夏目默默地投以苦恼道目光,决定一旦有什么问题就上前劝解这两个人, 见惯了奇怪的妖怪,黑衣戴面具的男人与他沾染的血腥杀气已经没什么特殊的了。

  草薙沉吟半晌。

  “嗯, 这下可就麻烦了, 那我来帮你脱掉好了……咦?”

  黑还没什么反应,草薙已经被拽着后领拉近某人。感受到那外衣上与寒风等同的冰凉温度时,他忍不住想露出坏心眼的笑容,但表情表达所限制, 只有唇角看不出弧度的上扬。

  草薙抬头看了眼穿着活像街头乐队成员或者RAP歌手的琴酒, 后者不爽地把应急医疗箱推给黑发青年, 恶狠狠地——至少在草薙看来是相当可爱又帅气的举动——用锐利的眼光剜过杀手,仿佛切割精神的刀刃。

  “要么自己包扎,要么你只有子弹可选,别想着逃跑。”

  他的表情无疑在如此诉说着。黑不知是感叹哪点比较好,他的目光与草薙一触则移开,自觉地拿走了放在身前的医疗箱。

  在他默默褪下明明拥有防弹功效、却被青年的刀轻易划烂的特质外衣,闷不吭声裹上绷带与药品的间隙,草薙抗议似地戳了戳一直拽着他,害他移动范围变窄的琴酒。银发男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开始打量这间复古的屋子。

  草薙认真地向夏目鞠了一躬:“谢谢您,夏目先生。”

  “不……我没有做什么。”夏目苦笑道。

  草薙环顾四周,没有见到能变成巨大白色妖怪的招财猫,“——请问,那只猫咪在哪里?还有这里是什么地方?”

  “啊,猫老师他,大概在喝酒吧。”夏目无奈道,草薙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猫抱着酒瓶醉倒的景象,疑惑地回视他。少年停了半瞬,口中吐露出让琴酒觉得果不其然的解释,“这里是废弃了的村庄,现在被妖怪们当作了聚会的地点,因为以前帮助过他们……正好今天有妖怪们的宴席,所以他们请猫老师来喝酒作为回报。”

  草薙眨了眨眼:“妖怪?”

  “对哦。”

  “包括刚才那孩子?”

  “是的。虽然她看起来和人类没什么两样,但也是妖怪之一哦。”

  “……这样啊,妖怪的种族学也真是博大精深。”草薙揉着太阳穴,小声道,“为什么黑泽先生都没有提醒我的。”

  琴酒思考了几秒,“只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无情。”

  在草薙的抨击声和夏目试图安抚的声音中,拉门被推开,一只胖乎乎的猫爪伸了进来,与此相伴的还有他口中含糊不清的喃呢。出现在眼前的圆滚滚招财猫似乎真的喝醉了,歪歪扭扭地抱着深绿色的酒瓶,连猫带瓶滑了一跤,滚到夏目与草薙中间。

  仔细听的话,他还在哼着听不懂的歌曲。

  拉门后跑出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年,头顶一对狐狸耳朵,蓬松的尾巴垂头丧气地搭在腿旁,可怜兮兮地哭诉道:“斑大人……不可以再喝了,对不起,夏目大人,我们实在劝不住……”

  “没有关系。”夏目微笑着拂去他的不安,“我来照顾猫老师就好。”

  狐狸少年怯懦地鞠了一躬,从来时的道路小跑回去。草薙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头顶兽耳的人形妖怪,只觉得新奇,遗憾地看着少年的背影就此消失。

  浅色短发的纤细少年半责怪地望向还在抱着酒瓶耍流氓的妖怪,猫咪毫无自觉地将剩余的一点澄澈酒液洒得到处都是,然后跳上了摆在墙壁旁的木柜。

  虽然看不到黑的表情,但从他随着猫咪微微移动的头颅还是可以窥探出对方不可思议的情感。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呢,小猫咪。”

  “喂小子,至少尊重一点吧,我才不想见到你,身上那股鱼腥味隔着好远就能闻到。”

  胖乎乎的猫叉着腰大叫道,黑展开绷带的手肉眼可见地停顿了几秒。

  草薙受伤地检查自己的外套,摊了摊手:“没有味道啊?”

  “唔,本人居然毫无感觉。”猫咪的表情几度变换,最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把空空如也的酒瓶落在柜子上,肥胖的身子腾空一跃,跳进夏目的怀里。他滑稽的眼睛眨了眨:“我们回去喝酒吧——这里还有伤员——”

  夏目看了一眼仍像不会动的玩偶那样静躺着的少女,对草薙点了点头,后者回他一个不用担心的手势。

  “啊,对了,那边的人鱼味的小子。”怀中的猫懒洋洋道,滑稽的眼中却闪烁着知性的光芒,“如果你想问问关于人鱼诅咒的事情,呼——我也不是不可以讲给你听啦。”

  看着他们的背影被拉门隔绝,草薙无辜地向琴酒耸了耸肩。和室内回归寂静,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戴着面具的黑身上,他已解决了伤口的问题,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角落的模样竟然还有几分乖巧。

  “银小姐大概还需要休息,你愿意陪着她吗?”

  草薙问。

  怎么想都不可能有第二个回答,只是隔着虚空注视平安无事的她已经是足够满意的结果。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住触摸她脸庞的冲动,少女仿佛感知到什么,睁开双眼,头颅无意识地转向黑。

  “黑……?”

  可以听见她微弱的呼唤。

  “嗯。”

  杀手坚定又温柔地回应着。

  草薙双手支棱着脸,从斜侧方观察着琴酒,银发男人并无其他反应,低头默然望着他。草薙忽然叹了口气,试探性地询问道:“他们这样子是不是好想急死你?”

  “……”

  对于他突然冒出的电波系对话,琴酒见怪不怪,却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对此,草薙无趣地晃了晃手指,口中轻声说着“好羡慕哦”之类难懂的话,银发男人不爽地哼了一声,别开视线。黑能够清楚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不满,却不理解不满从何而来。

  “嘛。”草薙思考了半晌,“那么我先去别的地方看看?黑先生还是陪在她身旁比较好。”

  “……等一下。”

  沙哑的嗓音响起,草薙没想到叫住自己的会是黑。杀手松开与少女五指相扣的手,轻轻放下,他一手捡起因包扎伤口而放置在一边、几乎一半报废的防弹用夜行衣,从口袋中掏出一物。草薙虽然很想吐槽究竟口袋在哪里之类的话,但还是在这种气氛下老实闭嘴。

  他的视线向上移动,愣了一下,“我觉得他的锁骨形状很棒欸,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语音未落,一双手臂圈住了他,无论怎么试图从中逃出去,他都会被再次捞回去。琴酒完全将他箍在怀中,草薙只能发出抗议:“好痛。”

  “嗯?看来你是没有记住教训。”

  “——什么教训啊,哇,我感觉我的心跳在加速。”

  对于黑说不定就像一场闹剧。他呆站在几步之遥的距离,思考着是否真的要将这样东西交付他们——他早已经决定了的。但是目前更大的问题还是顶着琴酒那排除外敌的目光、上前将他们从这个微妙的氛围中拉扯出来。

  他轻咳了两声。

  “——这个。”

  他简短道,同时抛出手中的物件。

  在他手中的是电子科技产物,大概是手机或者其他可以录音的设备,被他毫不怜惜地丢出,正落在草薙手中。重量恰好,草薙低头发觉这其中正在播放着一段视频。视频的内容极其模糊,恐怕拍摄的过程相当不容易,然而即便如此,其中的人物还是具有压倒性的存在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刀。

  在漆黑的夜幕下,格外明亮的一片银色刀光。

  将刀柄握在手中的是看不清面容的青年,他好似出现于天幕下的鬼魅,悄然无声息地出现在录制的画面当中。可以看出拍摄的视角发生了摇晃,很明显,拍摄者因为他的出现而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很快,他压抑下这份动摇。录屏中包括声音,刺耳的警报声与深红的警戒灯同时笼罩了整个场所,草薙猜测这里是某个组织的广场之类的地方,毕竟四面涌上来的都不像是正常人或者说普通人,连武器都千奇百怪,并且装备精良。他偷偷瞟了一眼黑,没有问出疑问,杀手却先为他解答了。

  “潘多拉,我们的组织。”

  也就是契约者的组织吧。

  放眼望去,草薙不得不感叹他们组织各种意义的闲情雅兴,竟然会装设出由纯白砖石构成的花园广场,仔细观察的话,里面甚至开放着人工栽培的大量蓝紫混合的不知名花朵。画面中的青年并没有看这些冲向自己的卫士一眼,不屑一顾、绝顶傲慢,无论如何他都绝对会给人留下这样两种感觉。无名的剑客仅是低下头颅,优雅地从花坛中取走一瓣精心栽培的紫阳花。

  接着,他出刀,一刀便将万物斩断。

  不论是现代倚靠的科技兵器,不论是能够保护身体的衣物,草薙瞬间产生了他能够斩断一切的错觉。除此之外,他甚至想起自己曾亲眼见过的秋田藤四郎的刀光,也是像青年那样干净利落、绮丽到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青年一步步向屏幕走来,拿着摄像装置的人频频后退,最终摔倒在地。

  青年的着装几乎完全由黑红二色组成,他饶有兴趣地伸出手,取走了设备,在瞬间模糊的抓拍中,草薙看到他的指甲上涂着妖冶的红。他的面孔也因近在眼前而无比清晰,端正、不可直视的俊美,其中掺杂着年轻的青涩与天真。血红的眼眸径直望向镜头,仿佛要透过玻璃组成的物品与跨越时空的观看者对视,实际上草薙确实有被他盯住的感觉。

  片刻后,他放开了镜头,环顾静得出奇的庭园。

  “真是美丽……”

  青年哀叹似的柔声诉说,却是面对着手中很快将凋零而去的紫阳花。他的声音也极好听。接着,他仿佛要自我介绍般,对着镜头行了一礼。

  他微微笑了:“我是,河原之子唷。为了爱惜我、让我如此美丽的主君,特来讨伐你们,请千万记住了。”

  青年扬起刀,告别似的闭上双眼,挥动刀刃。

  好似能听到碎裂的声音。

  到被破坏为止的视频便只有这些了。黑的组织究竟在哪里、又为什么被袭击已经是不重要的事情了,令草薙更加在意的是,视频中的青年带给他的感觉。似曾相识、仿佛冥冥之中拥有某种联系般,如刀锐利的青年,很像是那时候的五虎退,却又与五虎退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他身上偏向于恶的质感是占绝大多数的,并不如五虎退的无意识行为。

  同时,他深刻地怀疑着对方是否真的是和秋田他们一样的付丧神——

  强大到普通人类也能窥视存在的混沌。

  “是他袭击了你们?”

  “——嗯。”

  黑沉声道。

  草薙苦恼地唉了一声,将重新播放的视频暂停,问道:“黑先生认识他吗?”

  杀手摇了摇头。

  “那么,黑先生认为他口中的主君会是谁?”

  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在考虑什么,他停顿了半晌,最终还是回答道:“为了炼大人——”

  发现满身疮痍的银倒在面前,而青年正一步步逼近时,他对黑只说过一句话而已。

  “为了炼大人的命令。”

  那是谁?他的脑海中窜过无数种可能性,最终想起自己最近所做的那样委托,烧毁郊区废弃的公寓。虽然在现场碰到正巧在那里的草薙实在是不走运,由于不想波及他,才勉强做出了警告。杀手不会过问委托人的隐私与过多内容,但是,那确实是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委托者,也是最古怪的委托。

  炼——

  草薙忽然愣住了,琴酒的尖锐眼神也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杀手望向双眸无神、纤细瘦弱的少女,如释重负道:

  “之前委托我的人,名字也是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