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的人纷纷散去,大殿外白玉石铺成的地面延伸至夕阳落尽的边缘,人群从身侧漠然擦肩而过,低头匆匆,无人滞步,最终只留下他二人停在原地。
望着没落夕阳,经久未言。
“走吧。”
“嗯”
“正中他心意。”桂弘先舒出一口长气,忽地拧身倒行与画良之道:
“我大哥啊,这一辈子都在坐享其成。什么事都没闹过,什么鬼注意都没出过,也算他识父皇心思,固然愚钝无知些,可闹到最后,他才是那得利的渔翁。”
“可不是吗。”画良之跟侃笑道:“送你上这绝壁威崖,他便可安心逃难去,搞不好皇子断尽,皇位准是他的。”
“良之哥,干什么呀。”桂弘嘴皮子一撅,不乐意道:“咒我。”
画良之闻言顿了半步,站定在原地,瞟了桂弘两眼——
“呸呸呸,行了吧。”
“诶,乖呢。”桂弘开怀大笑,抬手狠劲儿揉了画良之才到他胸口上不远的头顶。
可是叫那老虎怒急发疯,非要一口咬死他不可。
“我看你他娘的是活皮痒了!”
桂弘得逞拔腿就逃,听见画良之跑着追自己,没出几步嗖地停下,任他跟颗投石机射出来得石头似的猛砸怀里,攘了一踉跄,大声道:
“哥!别跑了,身子没养好,我这就送您回去歇着。”
“养你个屁。”画良之翻白眼道:“不是说好三天,这都几天了,躺烂了。”
“那可不行。”桂弘讨欢笑道:“用不着您忙活,不是说在我背后就好了。我忙得过来,您好歇着啊,就是给我省心了。”
画良之“啐”地吐他脚底下:“关起来养着我算了。”
“未尝不可。”桂弘冲上来搭住他肩膀,淫笑道:“我确实做梦都想把您关进个黄金笼里,锁道门,关一辈子,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可我知道依您的手段,怕是半天都关不住,野性嘛,驯不得。”
“狗屎东西。”画良之从底下伸腿去揣他膝盖弯儿,搞得那么长一条大男人“哎呦”一声险些砸跪在地上,歪七扭八才半老天寻了平衡站住。
“我躺还不行,你那狗脑袋里别成天寻思些不正常的东西。”
“哪里不正常。”桂弘嘴角斜扯得上天,拍拍胸口道:“您想听什么不正常的东西,那些全藏在这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给您听呢。”
“……”画良之拳头发硬:“莫要得寸进尺。”
“谁不能有点占有欲了。特别是像您这么漂亮的,还不是我真太喜欢您了啊,时常想着啊——”
桂弘凑头过去贴他耳边,神秘兮兮道:“哥,您这面具戴的挺好,不然别人看你半眼下,我这心里头都不舒服得很,想剜了人眼的难受。”
画良之脸上一烫,尴尬清了清嗓子,忽地在这皇宫大院内一把掀了假面!
“不戴了不戴了,乏了,再不戴了!就让人看去!瞧你到底能剜几双眼!”
“您别……哎,大庭广众之下的!”
“怎么了,我是摘了面具,又不是脱了裤子!”
“哥……诶,祖宗!打我,平白打我干嘛!”
这边儿俩人吵的如火如荼,连迎面有人追过来了都不知。
秦昌浩从南边儿抓紧跑了几步,打远瞧见这边乱哄哄的,出于担心画良之的伤势,缩着脖子从太子那长身间寻人,看不清楚,靠进了喊:
“画——
嚯。”
画良之一愣,挥出去的拳头停在桂弘鼻子前边,被桂弘赶忙拿两手捧着推送了回去。
“你……你你……”秦昌浩眼瞪得溜圆,怕要把脸上十年前的刀疤给扯开,磕磕巴巴指着画良之。
“你谁——啊——?!”
画良之喉咙一滚,看了看手里捏着的假面,羞愧难当吼道:
“你爹!”
桂弘见状嗖地大跨步挡他前头,咳道:“什么事。”
秦昌浩忙回神,眼睛却没能扯回来,即便被桂弘挡了结实,还盯盯钉在原处,懵然微张了半天的嘴,犹豫着跪道:“殿下。”
桂弘眉头一紧“你这样盯着孤的胸口看——”
秦昌浩恍然意识到冒犯,猛低头道:“微臣不敢!”
“你们禁卫没点正常人了吗。”桂弘偏头无与被他卡在后头的道。
“……”
画良之扶上面具,一只手不好找卡扣,忙活半天干脆懒得折腾,直接摘了捏着,道:
“你觉着我就正常吗。”
“……”桂弘无言以对,抿了抿嘴,再问秦昌浩:“来做什么。”
“微臣……”秦昌浩侧了头,满脸难以置信地往他背后瞥,害得桂弘要黑着脸一劲儿挡。
“微臣不过关心一下画大人伤势,若是好了,也好唤他聚聚。”
“我好了!”
画良之被挡得严实,连秦昌浩一根头发毛都见不到,憋屈得很,只能在后边喊。
“没好,滚蛋。”
桂弘冷地堵道。
秦昌浩茫然挠了挠头。
“不你怎么回事儿啊?”画良之急了火,嘭地猛敲桂弘后背:“没完没了,什么时候要你替我回话?”
秦昌浩眼见那太子疼得窜出三尺,哇哇叫着在宫门前大步乱跑,后边好一个面生美男子立原地破口大骂——
狗崽子。
我看你是皮痒。
给老子滚回来。
“……”
“大人。”秦昌浩背后的禁卫发了话:“咱们得回去守了。”
“嗯是啊。”秦昌浩愣着神瞧了半晌,起身还是三步一回头:
“回,这就回。”
-
是夜,滚滚马车排成长队自北门出城。
车马装饰低调朴素,连片金饰都不配,他们放了重量,才好快行。
桂弘立马于城门前相送,月色下银辉给他描了层袅袅的光边。
桂康嫌弃得懒于出车见他一面,打马身边路过时不过从窗帘内伸出只手摇了摇。
桂弘颔首作笑,送了大皇子的车马过去。
他心知他大哥明白,此行归来皇位必非他莫属,于是乎成败与否,皇城十万百姓性命如何,都与他毫无关系。
却不想皇帝轿撵停到了面前。
桂弘短暂讶异,勒停原地踏着碎步的马翻身下来,弓身拜去。
忽被扶住了手,要他直身。
桂弘一怔,不等抬眼,便听到声沙哑沉沉的,
“对不住。”
那分明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轰然大震,喉咙紧抽前愕然抬首——
见着双苍迈布满皱纹的手握住自己。
内心忽然涌出好一股不适,濒死感一般喉咙生疼,气管被勒紧,胃里快要扭成一团。
桂弘猛甩开手,向后连退三步,不知所措地把自己贴到画良之旁边,视线飞速扫过四周看向他的眼。
那些充满嘲讽蔑视,无遖颩喥徦声却也满是奸笑,嘲他要死的视线。
画良之从背后垫了他腰一把,小声问:“怎么了?”
“没……”桂弘狠咽喉头,再拜道:“请父皇放心。”
世帝看了会儿落空的手,片刻后再上了马车。
一往无前,再没回过头。
留他再次陷入城门内的无边的黑暗中,连轮声都淡了,停了。
还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被寒风吹得瑟瑟。
画良之走到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再次亮起的照明火把将桂弘一身金甲映得明堂,面色如润了火的鲜艳。
满目华烁耀耀中,他回了头,把画良之拥入怀中,像个虾米似的弓着身子,才能把头埋进这小个子的肩胛。
画良之被他呼出的热气撩得痒了,起初下意识要挣扎的动作被气息烘得心软。
只好无奈笑说好疼,你哥伤还没好呢,别搂这么紧。
“真好啊,有你陪我在这儿呢。”桂弘长叹一声,傻笑道:
“怎么我就要死了,还这般开心呢。”
靳仪图坐在皇帝的马车外,吊了半条腿在外边随车摇摆。
午夜的漆黑将他半边身子埋进幽深的阴处,躲着火把照明的光,从怀中抽了手出来。
他将泰煞谅与纣绝阴一同自腰间摘下,抱在怀里。
夜中固然安静,然车轮声响巨大,自然压过一些不寻常的铁器相撞产生的颤动声。
他把抱着的其中一把剑放到身侧,那声音才得止了。
靳仪图闭目倚着车厢片刻,拿剑柄轻轻挑了马车的帘子,轻声道: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嗯,何事。”
皇帝卧在软垫里,似睡非睡,蒙蒙应道。
靳仪图几乎从不会主动与他请言,向来听令办事,不问不语。
三千禁卫尽数就在皇城,他只带走靳仪图一个。也是百般信任了这份忠心,于是乎更为在意了些。
“等此番事了,待到陛下平安归京,臣想辞官。”
靳仪图一双厉目隐在夜下,惨白的下三百仍是咄咄逼人。
“该是开垦,建房,过过平凡日子了,还望陛下应允。”
皇帝在马车里蓦地睁眼,不过也只是短暂的惊讶,再挪了挪身子,往垫子里缩缩,叹道:
“连爱卿也要弃朕而去了吗。”
靳仪图低下头,语气仍是冰冷冷的。
“还望陛下体恤。臣手上粘了太多的血,该放下了。影斋人才辈出,后生可畏,臣不在,还会有更多能人可以保护陛下。”
世帝默然片刻。
“既然爱卿心意已决,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