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渐息,屋里昏蒙蒙笼罩着雨后的湿气与冷意。
大抵是过了三更,静谧沉夜,殡丧的人过来收尸。
画良之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平静如初,冷静打点好进来的人,让他们把陪葬的器具、这些年买给她的所有饰品用物全包起来,目送人把明安拉走——
想起刚刚那些打下手的小厮好像看着自己发呆,手脚迟钝,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了戴回假面。
那也丝毫不影响他把所有剩下的银票塞进怀里,连房契也一同收纳起来。
不塞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蚂蚁搬家似的攒了这么多,胸前鼓鼓囊囊。要不是明安月月替他兑成银票,这大把的银子可一举带不走。
先前丢在揽星楼下的马,也早寻着季春风那匹烈马的味道追了过来,幸好识途,现下正在门外头打响鼻。
他靠过去,摸了摸马鬃,翻身上马,没再回头看过半眼。
秋雨一场凉过一场,停雨后,夜冷得刺骨。
潜王府依旧点灯百盏,通明似白日,画良之敲开潜王府的门,翻身下马,才抬头,便见前堂正前方。
桂弘披着兽氅,负手冷脸向他。
半头细编小辫,庄如神像,甚连发丝都不为风所动。
护卫长倒吸了口寒气,他这身衣裳还没干透,回了家,也没说换上一身。
“传个话,要这么久吗!”
桂弘压声低责。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画良之跪在地上,把手掏进怀里,从一堆银票底下稀里哗啦地翻出药瓶。
“楚天师说这药副作用大。”他敛目道:“不让您乱吃。”
王爷二话不说,掀开大氅箭步直冲下来,一把夺了药瓶。
画良之本不想给,可无奈桂弘真就像头牛,直把他撞在地上,生夺了过来。
“阿东……”
他撑手坐在地上,再缓慢扶膝重跪,道:
“还我为好,这药危险,我替你收着。”
“你叫我什么?”
“……王爷。”
“那你觉得,自己是有嘱咐我的资格了?”
“……没有。”
“没有就识相滚蛋!画良之,今天那个叫季春风的又来找你,非要我告诉他你在哪儿。要不是看在他是思安哥小舅子的份儿上,这般没规矩的大不敬,早要我砍了!怎么,你家里死人了?”
画良之跪在地上。他手里捏着面具,脸上展出同面具一样难测的笑。
“死了个侍女罢,王爷不必在意。”
桂弘把眉头一皱。
先前不是为了那侍女,连狗都肯给我做吗,怎到现在忽然死活都无所谓了?
桂弘越发觉得面前跪着的人恶心。
他眼中的画良之就是个没心的人,只要自己好好活就够,何顾别人死活,反倒是少了累赘。
对吧。
“侍女罢了?那为何归来甚迟,我他娘还以为你跑了!”
“臣不跑。”
画良之低眉顺目道。
“臣是您的狗不是,链子拴着,又能往哪儿跑呢。”
桂弘堵嘴轻咳一声。
“王爷,外头冷,进去吧。”
桂弘再瞥他一眼,奋袂欲走。
“王爷,属下……明儿一天能请个假吗。”
他伏在地上,极为小心的问了句。
“干什么,给你那侍女处理后事?”
桂弘不爽问。
“也不是。春风妹子后儿大婚,我得去备些贺礼,弄件像样的衣服穿。”
桂弘愈发觉得这人的镇定得直倒胃口,愤恨骂了声“滚吧”,当是默认了。
-
翌日。
护卫长大人起个大早,上了街,把房契交给庄宅牙人,换的银票一股脑塞进怀里。
去了趟宝石商,他记得春慧是个喜欢走江湖的姑娘,就选了个镶满奇石的小剑叫人包了起来。
入衣局,在里边转了好几圈,伙计跟着屁股介绍了老半天,什么东京织锦的,手绣的……
“就那个最贵的吧。”
再进了豫琅,从这个皇城最出名的糕点店里,包了盒三层红木的礼盒拎着出来,骑马去了北郊墓场,找见那个望山流水的新坟,把糕点搁下。
他在那站了许久,也没说话。
后来可能是有点饿了,蹲下去拿了块儿糕吃。
“大人就吃一块儿。”
良久,平静道。
“我还没给自己买过他家的糕点呢。”
“确实好吃,你多吃些。”
直到日头快落,他才迈出步子,从山上下来,牵马回城。
刚进城门,画良之无意一瞥,看见城门后乞丐聚集的稻草稞里,蹲着个小男孩。
那小乞丐瘦瘦小小,脏兮兮的,能看清跳蚤在头上跳。
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自己抱着碗挨在最后,不敢动弹,也不敢往前走,只小嘴微张,瞪双大眼盯着行人足靴,与地上叮当滚落的铜板。
那些年纪大的乞丐会跟他抢着捡钱,把他往后挤。沦落至此的乞人才不会在意他人生死,饿慌的乞丐比狼群都要狠毒,就算有好心人觉得小孩可怜,特意过去扔给他,最后还是要被力气大的连碗夺走,搞不好还要平白挨顿揍。
他下了马,径直走那小乞儿跟前。
小乞儿饿坏了,怕是几天没吃东西,警惕后退,小小的蜷成一坨,不停干呕。
画良之给他抱起来扶上马的时候,还哭着挣扎,说不去奇怪的地方。
他一路给小孩带去了饭馆,大笔一挥,点了满桌菜,他不敢吃,也不懂使筷子。
画良之没逼他,只从怀里把银票掏好几张,揉成团废纸似的塞他手里。
“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他问。
小孩怕得抖,觉得面前这人是要卖他。
“不……不做……”
“我问你想做什么。”
小孩吞了口水,盯着满桌佳肴,喃道:“想……想当兵……听说军营里……管饭吃……”
画良之一颤。
“那就把菜吃了。”他说:“不把自己养壮了,军营不要。”
“这银子也给你,你是拿着去挥霍,浪费,还是存好了养活自己,成大事,你自己的命,我不管。”
“大……大人!”
画良之说完扭头就走,小孩在后面哭着追,没有马跑得快。
他最后还去了个地方。
把怀中剩下银票全都抖出来,当一群被这架势惊得目瞪口呆的伙计的面,指了个山头。
返回王府的时候,秋末天短,外头已经暗了,王府依旧灯火通明。
桂弘带着谢宁赶巧在前院闲逛,看见他回来,只瞄了一眼,见人一如既往的过来行礼,没稀得理睬。
第三日,护国将军府,大婚当日。
怎说冯思安都是大昭第一武将——杀敌四方,镇守国威的护国大将军冯汉广独子,排场小不了。
冯汉广不让儿子参手军政,把孩子像个江湖侠客似的从小逍遥养大,虽跟他的严谨威慑虽全然不是一个风范,但一股子高贵朗气的劲儿是少不了。
就好像现在高头大马,十里红妆,皇城长街红绫挂满,趾高气昂的迎新。
季家全家都被请来了皇城,季母在中堂上坐着偷偷抹眼泪儿,季父就紧紧握着他的手。
冯汉广拄着狼头铜拐过来,脸上带着方竖遮半张脸的银铁面具,依旧威风不减,反倒更显煞气逼人。
人人都以为是他早年打仗伤的,连冯思安都这么觉着,毕竟打自己记事起,父亲就是这个打扮。
季父季母见人过来赶紧起身要拜,冯汉广笑笑推了出去,说既是亲家,便不需这些礼节。
大将军从怀里掏出柄破旧脱色的小剑,那小剑似曾遭火灼,难看的几乎辨不出本形,被他放到身旁本应是家母的座位上。
皇城无人不知,冯思安并非亲生,只是个养子。
而冯汉广亦是未曾娶妻,戎马一生。
便有太多流言蜚语,暗构为何大将军不为自己儿子开拓前路,兵权不与掌,政局也不给参,就这么野着养,便说他定是避讳自己儿子,到底不是亲生的,心底里存着差别,也有言他自私。
冯思安当然知道,他爹不过是担心政局动荡,人如小舟沉浮深海,是想盼他好好活自己的人生。
“将士一生戎马为国,何来真心付得一人。”
还是这句老话,冯汉广昨日夜里,又和思安说了一次。
“爹不想让你覆我的后尘,你一定要护好她。”
冯思安似懂非懂,但头点得认真。
他定是会护春慧一辈子的。
“什么……后尘?”
只不过这次冯思安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嘴。
冯汉广停了会儿,视线落在冯思安脖子上那颗从小带到大的青珠上。
到底只是叹了气,道:“过去的事儿了,别提吧。”
冯思安有时候真觉得他爹太难琢磨了。
他甚至不懂父亲是为了什么,一个早已命归家国,马革裹尸,独自一身,自顾不暇的人,还如此尽心竭力把他养大。
冯思安起身时,忽见几条小蛇从脚边溜过。
他怕蛇伤着父亲,小声训斥了下,那几条小蛇竟真听话溜走了。
“皇城里,哪儿来的蛇啊。”
冯思安低头疑惑嘟囔,却见他爹望着蛇,失语愣神。
三拜。
礼成。
——你,一直陪着他的吧。
——看呐。我把他养大了。
——十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