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25章 与你相握

  七点左右的时候俞亮去洗手间,回来看见时光抱着膝盖,靠坐在廊柱下发呆。

  下了一夜的雪,院子里各处都映出灰白色。厚厚的积雪沿着台阶堆积到走廊的边上,几乎要把时光那光溜溜的脚趾也淹没了。

  目光垂到时光通红的脚尖,俞亮心头一紧,转身去内室拖了条毛毯,再回来时就见到时光咬着下唇看他,两眼睛眯着笑。

  他瞧见俞亮拖着毯子过来,凑巧打了个响亮喷嚏。俞亮的脸色有点发沉,单膝跪在走廊上,劈手抖开毯子。时光弹了两下舌,把冻红的脚尖伸给他:

  “你还挺贤惠啊。”

  “大早上的不睡觉?”俞亮瞪了他一眼,带着棋茧的左手托住他的脚腕,把他的两只脚都塞进毯子里,左一层右一层地围起来。

  “也不是不想睡……这几天睡太多了。”时光打了个哈欠,靠在廊柱上伸懒腰。他身上穿着米黄色的家居服,看起来像条养惯了的家猫。

  “哼。”俞亮拍拍手,也不回房,而是跟他一块在走廊边坐下,“等你回了国,就知道现在的日子有多好受了。”

  “嘿嘿嘿……”

  时光斜眼瞅他,干脆往后一躺,两眼看着顶上的梁木发呆。

  俞亮也不扰他,只是静静地端坐在另一边,遥望这寂静的、落满雪的庭院。

  “好久好久之前,大概是我还在弈江湖道场的时候吧。那个时候,每天都有下不完的棋。去了国青队以后也还是这样,每天都要下个不停。

  “后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会躺在床上想,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俞亮望他那厢看了一会。

  躺在走廊的地板上。

  “然后呢?”

  时光睁了一下眼睛,扭头看见他单臂撑在脑后,歪着头看自己。他马上就失笑了,但还是正正经经地回答道:

  “没有然后了。想着想着,我就到这里来了。”

  俞亮抿着唇瞅他,把他瞅到快不好意思,又挤挤眉头躺回去,微阖着两眼道:

  “看来你并没有特别想我啊。”

  时光在一边“嘿”一声,他扭头说:“我为什么就得特别地想你啊。”

  他只是一句玩笑话,谁知俞亮却认真了起来。他侧过身,两眼直视着时光,低声说:“可是我不下棋的时候,就总是会想你。

  “想你在干什么,想你会怎么下棋,想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找我。”

  “哎唷,得嘞吧您,少来。”时光也学着他的样儿撑住半边脸,伸手往他的右脸颊上拍了”拍,“您当初朝我放狠话,我可还记着呢,那小词儿整得,一套一套的。”他的手拍了没几下,就被俞亮抓住了手腕。

  挣开他:“你……你注意一点,咱们还在一行师父这里。”

  俞亮笑了,手上却没松开:

  “你还知道?那你昨晚还骑上来?”

  时光被他说得浑身一麻,马上不干了,反手一扭就从他的手里脱开,红着脸骂他:“你的节 操呢?”

  俞亮挑了一下眉,继而用一种审视般的目光从他的胸口扫到他的肚腹,答道:“在你的肚子里。”

  时光这下是彻底服了,甚至耻得捂住了眼睛。

  与一行约定好的手谈时间是中午。绕出百潭寺的禅房,穿过庭院中部的走廊时,时光听见了一阵杳远的钟声。

  “我在外边等你吧。”

  走到一行的门口前,俞亮忽然说。

  “咦,你不进去吗?”时光指了指房门,他的神情就好像在问——“莫非你不想知道吗?”“那是你的秘密,而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俞亮冲他笑了一下。

  时光一愣,脸上隐隐有些返潮般的红,然而他的心里却有些感动。

  这十年并没有白过,在俞亮的心目中,那个曾经隐匿在时光身后的人也曾是他路上的高峰,而现在,是俞亮自己选择把这个只属于时光的秘密翻过去。有一些事只可以一个人去慢慢回想,他已经占满了时光的整个生活,自然不必再强求对方心里的某个蒙尘的角落。

  “那我先进去了。”

  打完了招呼,时光转过身,攥住手里的折扇,心头有些发紧。

  他脱下鞋,步入一行所住的韩屋外,报上姓名后推开拉门。

  一行从案几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举着放大镜的手没停。“外头雪大吗?”他眯着眼边看放大镜里的东西边问道。

  “早上没下。”

  时光深呼吸了一口,盘腿在他的桌子前坐下,打眼就瞧见他在拿放大镜看的正是早前自己来寺里时所阅读的棋谱。

  “……您……您有……什么发现了吗?”

  “嗯……”一行默读了半晌,放下手里的工具,揉了揉眼睛。

  时光紧张地看着他。他心里觉得答案应该差不多了,可一行却没有给出意料之中的回复:

  “我读过寺里的许多古谱,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难办的事情。你问我能不能甄别出这份棋谱的主人与白子虬是否棋路相似,老实讲,说像也可以,说不像也可以。

  “这张谱里行棋的风度呢。”老和尚屈起指关节,敲了敲桌面上拓印的棋谱,“利落、干练、果断,攻击时凌厉,防守时稳健,这样的风度自然亮眼,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啦,对照白子虬的棋谱,确实有相似。可如果你要说像呢,那它跟白子虬的棋不像的地方,又太多了。

  “如果这真是一份南梁时期的古谱,那么从南梁到清朝,绵延千年,沧海桑田,围棋的规则和下法早就变换了几十代了,想跨越这么长的时间去寻找两个相似的棋手,几乎是没有任何可能的。现在的围棋界也不会拿两个不同时期的棋手作比呀!”

  “嘀嗒。”

  茶壶的壶嘴流出水珠,掉落在茶碗里。

  拉门外似乎有风吹过,呼声阵阵,时光把头往下埋了一会。

  “你到底……想找什么呢?”

  一行温和地问道。

  “我……”

  “嘀嗒。”

  时光抬起脸,认真地说:“我想找一个人。”

  “我觉得他存在过,这么说好像很奇怪,但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形容了,因为确实只有我见过他的存在。

  “他告诉我他曾经是南梁的第一棋士,他还告诉我他曾经与白子虬作伴下棋,他在这世上有关联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会跟在我的后边,但有一天他消失了,就像他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紧盯着一行的双眼,说出了这段话。他担心如果说得不真诚,对方就会以为他在恶作剧。

  谁知,一行却只是笑了一下。

  “看来,你遇到了神秘的缘分呐。”

  他重新掀开案几上的棋谱,指着那局棋说:“你认为这就是他?”

  时光看着那页棋谱,踌躇了许久才说:“我……我……我也不知道。”

  “是啊。不可能知道的。

  “已经淹没在故纸堆的尘埃里,当然绝不可能知道。”

  看着年轻人有点失落的表情,一行平静地问:

  “假如你现在有证据,确定了这局棋的主人是他,你觉得自己会高兴吗?”这个问题忽然掷来,得到的是时光一瞬间放空的表情。

  “我……我还是,不知道。”

  一行看着他,缓缓地说:

  “正是因为不知道,心里又难过,才会觉得彼端或许有能让你恢复宁静的办法。然而此处和彼处,其实并无不同。

  “我理解你的心情。这般奇妙的缘分,谁都会感到怅然若失。

  “不过,对于这位棋士而言,倒未必就是全然的可惜。”

  听见一行的话,时光抬了一下眼。

  一行轻轻一笑:“从棋谱来看,这位棋士大概不怎么圆滑。古代的宫廷棋士,侍奉于君王贵胄之左右,虽引人艳羡,却终归是琴弦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得到悲惨的结果。饶是如此,这位棋士也没有在下棋时碍于对方的身份而避让分毫。

  “那么,对这位棋士来说,所谓’南梁第一棋士‘的高帽,是否真的意味着他可以开心地下棋呢?

  “就算他可以开心地下棋,在那样一群人的身边,他的棋艺再高,也终究只是贵族的赏玩物件。他这个棋士再怎么有名,在皇帝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戏耍得好的伎人罢了。

  “所以,他未必就真的快乐。”

  一行的目光渐渐上移,落在时光的脸上。

  “至少,他没有现在的你快乐。

  “倘若一个人生前抑郁,哪怕死后再有更多的缘分,恐怕也难以弥补心中的遗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挂念着他,那这样的遗憾,或许也可以变成美好的回忆吧。看你的表情,我猜你大概也想起了什么。

  “依贫僧所见,你不妨把这段缘分怀揣在心中,时时想起,时时怀念,总比你自己做无谓的求索要好。

  “缘分之所以很珍贵,是因为它会消失……”

  冬天的风沙沙地吹拂在拉门外。静坐了良久,时光稍稍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不用客气。”

  一行微微欠身。眼看他要去忙碌别的事,时光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了一下他的袖口:“您等等!”

  “怎么了?”

  一行转头,看见他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了一块亮晶晶的东西递给自己。

  ——是他先前送给时光的护身符。

  “你不需要它了吗?”一行只是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没有接过来。

  “是的。”

  “这可是带来好运的符啊,你难道不是戴着它成为了九段吗?”一行笑起来。“也许吧。”时光也笑笑,“可是,我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它。”

  他把那枚亮晶晶的符片放到桌上,推向一行。

  “去下最后一局之前,有个人对我说,我是带着自己的自尊心来的,我也要带着骄傲离开那里。

  “而那份骄傲,就是我最好的护身符。”

  他收回手,在案几前站起来,遵照韩国的礼仪,对一行鞠了一躬。

  前去釜山的车要在下午三点左右出发。时光不太喜欢韩食,中午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就撤了,拽着俞亮在百潭寺里四处溜达。等两人晃悠到寺门口时,他对俞亮说:

  “你跟李赫昌的天元赛,啥时候开始呢?”

  俞亮一皱眉,左手在他脑壳上弹了一下:“刚刚经过南面时不是有牌子吗?下个月二号啊。”

  “哦、哦……”

  时光揉着脑袋往南面瞧,果真发现一块韩国棋院竖着的告示牌。

  他对着那张告示牌望了好一会,忽然一乐,对俞亮说:“这下可好,天元赛期间你可不得天天在这百潭寺里吃泡菜拌饭啊,可怜呐!”

  俞亮失笑:“我不像你那么挑,我吃得下。”

  时光瘪瘪嘴:“我吃不来。”他一眼望见面前的大门,灵机一动,左手勾住俞亮的颈子说:

  “咱俩猜个谜怎么样?我输了,你天元赛期间我就给你天天送饭;你输了,就得下去到Family Mart帮我买奥尔良切割鸡腿包。”

  “什么谜?”

  “嗯……”时光摸着光滑的下巴,摇头晃脑了一阵,说:“你说说,为什么这个百潭寺的大门,它要竖在这儿呢?”

  俞亮挑高了一侧眉。他仔细思索了一番,笑着摇头:“我不知道。”

  “哎,那当然是因为,这里是它的大门口哇!”

  时光讲完,坏笑着在他后脑勺上刮了一下:

  “下去买包子吧您!”

  俞亮怔了十来分钟才逐渐意识到被他耍了,连连摇头:

  “你太不老实了。”

  “你管我老实不老实,愿赌服输啊。”

  时光笑着把他往门外推去,同时不忘在背后大声喊:“我要大的包包!”

  看见俞亮在远处边下山边摇头的背影,他没来由地感觉心情特别好。

  几个戴着帽子、远足装扮模样的年轻人低声交谈着从百潭寺的门口经过,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平静得安详。在布满阳光的百潭寺门口坐了一阵,时光终于拍了拍裤子,也沿着小径下山了。

  山随道路起伏,路随梨花宛转。在深冬的山坡上,时光一步一印,深深浅浅地走着。走了一小会工夫,他的目光掠过一只插在路边的邮筒,随即忆起比赛前邓柯平送给他的那只信封来。

  他旋即从身后背包的夹层里将那封信摸索而出。举信凝视,封皮外未写一字,他疑惑着把封皮撕开,将里头叠好的信纸拉出展开,这才明了个中乾坤:

  “时光,你好:

  “岁月荏苒,我都在家里快待到过年了,不知道打开这封信时的你会是什么心情呢?

  “从医院回来之后,院里给我放了假。我在家中过完了夏天,过完了秋天,到了立冬,我才开始主动联系你们。说来很不好意思,我联系106其他人的时间都比你早,而我其实一直都不太敢联系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面对你。你是个很好的人,总是会为了别人着想。我很难想象那几天你是怎么度过的,那一定很难熬吧?

  “过了这个星期,我就可以去棋院报道了。来年大概是很忙碌的一年,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再遇见你。我有点忐忑,你应该不会想避开我吧?那样我可能会很伤心……

  “对于将来的生活,我多少还是会有一些迷茫。近来也很容易想起在医院时度过的那些漫漫长夜,那样的夜晚,可真是漫长啊!但想起今后不论如何也要拥有值得这一切的生活,我的心中就又有了一些希望。

  “我是个很难拥有信心的人,对希望也是;但希望是好东西,所以我想拥抱它。对于你来说,也会是这样吗,时光?我想对你来说一定是的。因为在我心中,你就是我最羡慕的那种人,哪怕孤独一时淹没了你,或者即将遭受伤害,你也会毫不顾忌地往前,伸出你的双手……而我想这正是你身上最好的所在。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也会有人伸出他的双手,与你相握吧?希望你能早点见到那一天。“我们来日再见,握手。

  “范2006年冬”

  山坳的风把这张薄薄的信纸吹得上下鼓动。时光揉了揉眼睛,把这封信重新叠好,郑重地塞回背包里。

  有人在远方呼唤他的名字,他转头,瞧见俞亮正隔着大半个停车场,立在Family Mart的门口冲他挥手。这副有点傻气的举动与他不太相配,时光马上就失了笑,同时也举高手臂朝对方挥了起来。

  一个声音在心底里说:“再见呐,再见!”

  再见呐,过去的日子,再见!

  俞亮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应着往前走了,三步并两步地朝前奔去。

  于是,他告别了雪岳山,告别了百潭寺,走向了自己的青年时代。

  《治孤力》的大纲拟定于2020年11月末到12月初,当初规划的是写50~60章左右的剧情。在大纲的内容中,有很多的剧情其实只有一两段话就写完了,我曾经尝试像片场的计划表一样分章节去割开一段又一段的剧情,但落实到小说内容里去的时候,我就发现有很多需要补充细节的地方;一个故事想讲圆、讲清楚,很多时候并不能按预想的达成。而最终《治孤力》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章以后,我希望读者们能理解我拒绝出本的理由。一些读者出于善意地提醒我对转载的权限加以限制,这么做应该是防止洗稿、抄袭、非授权商用之类的情况。其实我也能想得到这个。据我所知,同人的基本精神是分享。的确会有这样那样的隐患,不过我是怀着对世界的信任才这样去做的,也可以承担相应的代价。我知道有很多人会给我“添加”写这篇文 的动机或者理由,但这跟我无关;我写文是因为我有表达欲,同时我渴望跟外界产生互相的交流,对我来说满足这两点,就是满足了我想要的“利益”,所以对我来说,这样做当然不是我的损失。

  鉴于我不知道这个账号能活多久,再加上我自己的个站目前已经关闭,所以我建议读者们能善用AO3的搜索和存档功能,《治孤力》的完整版已经被我存档在上面,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去下载。至于下载和搜索的办法,我在连载时就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恕我不再解释。

  其实一直在关注我账号的人应该也知道,对我来说亮光这对CP去年年底之前就已经是过去式了,写完这篇文也意味着我跟这对CP和平分手。我自己是那种做一件事会一直尽可能做下去的人,只有做完这件事才有可能做下一件,所以这一年多来,我为这篇文花去了大部 分的业余时间,也因此不得不让很多其它想做的事情延后了。我并不后悔有这段经历,写作对我来说是很难的事,对作者而言挖一千个坑也不能教会他怎么写完一篇小说,只有填完坑才能教他怎么写完。连载的时候有很多读者会留言说,我上班很累,《治孤力》是我的避风港,我很欣慰它能给你带去放松,不过我更希望你能从中找到一些对你的生活有帮助的地方。我认为《治孤力》很大程度上只是一面镜子,这是一面由我自己打造的镜子,有一些读者会对它产生不可避免的移情,但这样的状态并不会长久。尽管《治孤力》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我打磨出来的,不过也是《治孤力》让我了解到塑造一个人物的前提是作者需要有坚强的神经。当这篇文完结时,我可能已经离开它了。我想这也是我写文的初衷之一,那就是希望每一位读者最终都可以在这个虚拟世界里获得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可以帮助你回到真实的生活中。

  那些写长篇的作者。长篇给作者带来的精神内耗是巨大的,恐怕只有读者的耐心和陪伴才能消解。凭一个人的力量很难去改变一个环境,但至少你可以用手去触碰自己能够得到的位置;黔驴技穷了再说放弃,这是我做很多事时的想法。以前有个人对我说过,没有利益循环,人就没有动力去做某件事。诚然,当我回顾我的写作历程时,我经常会感到内耗严重、有颇多情绪上的不满,有时我也会感到如临深渊,因为自己的表达很难得到回应,而我对犬儒的憎恶大概不比我对邪恶的憎恶要少多少,可最终还是这样的我把这篇文带到了结局。我强调一遍,这篇文本身并没有那么值钱、那么完美,它最大的意义是它存在于此,我想会有人明白我在说什么。人做一件事最容易被理解的动机,不是为了名誉,就是为了利益,然而这个世界有时更需要的,可能是一点比较纯粹的理想主义。我不想谈什么个人的创作理想,我觉得我还有爱,而有爱就已经够了。

  我也希望将来是理想主义者的时代,因为追求理想的时代比追求利益的时代更值得信任。

  不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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