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23章 跨越一线

  ——“晚上七点,菊花厅见。”

  拿着手机看了整整一分三十六秒,时光才意识到这是小段发来的采访通知。“你在看啥?”小林倒骑在椅子上吐着泡泡糖瞧他。

  “嗯……晚上的事情。”

  “哦,采访啊。”

  “啊?”时光撤下手机,眼睛瞪大,“你怎么知道?”

  “你的事情,棋院里的大家现在应该都知道吧,你干啥他们都爱盯着呢。”小林晃了晃椅”子,看见他一脸木然,旋即一笑,转身在旁边的书报架上取下一份报纸递给他:“喏,你看看今天的《弈星报》,头版头条呢这。”

  时光探了一眼,立刻“嘿”了一声。他捡起报纸对着窗外透光瞅,读了一会又在原地转了个圈,倒回去自个儿美了好一阵。小林翘着脚说:

  “你还真是刚刚才看见啊,你好迟钝哦。”

  “嘿嘿嘿嘿嘿,可不是吗。”时光咧着嘴在那副版面上弹了弹手指,“哎呀,啧啧啧啧啧,没想到我现在都这么出名了。”

  他手里的报纸在阳光下抖抖索索,露出的版面上用套红的硕大标题写了几天前他与李赫昌的对局,底下还附了一张对局中拍摄的图片。

  眼看自己的正脸照跟李赫昌这个韩国第一棋手并排放在一块,时光只觉得眼里发热,心脏狂跳。

  小林趴在椅背上眨了眨眼,托着腮说:“我还真羡慕你呐。”

  “怎么了吗?”

  “心大。”

  “去。”

  “别啊,我说真的啊。”小林抓住椅背,骑马似的前后摇了摇,“我要是你,我现在可能会愁得睡不着觉。我敢说换高永夏那家伙来也一样。”

  时光从报纸后边冒出眼睛来看他。他想了想,把报纸渐渐撂下来。

  “我也蛮紧张的。”

  “真——的——吗?”

  小林朝他做了个鬼脸。时光笑了,“当然是真的。”他说。

  “不过,现在确实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哦?你是有什么秘诀吗?快说!”

  “秘诀……这个倒是没有。嗯……”时光捏紧手里的报纸,余光瞥见正版头条上李赫昌的脸,说:“可能是李赫昌的原因吧。

  “跟他复过盘以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好像跟他突然就熟起来了。下一场对局,对手还是他嘛。去跟一个你很熟悉的人下棋,我觉得心里感觉会好很多。”

  “哦……这也有道理。”小林鼓了鼓腮,“他没跟俞晓旸九段一样真是太好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俞晓旸九段以前在我们棋院里的时候,大家平时都不敢跟他说话啦,因为都觉得他好凶”哦,所以三星杯的时候我知道他是外卡都要被吓死了,赛场上碰到他我可能会崩溃耶。”“还好吧。”

  “你既然这么说的话,那我懂了,你肯定是他喜欢的学生,对不对?”

  望着小林的脸,时光愣了愣,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邓柯平第二轮比赛那天塞给自己的信封来了。

  “是不是啦?”小林追问。

  “我不知道啊。”时光笑了笑说。

  转眼来到晚上七点。

  拉好领带,步入专用会客厅的刹那,时光两眼呆了呆。

  七八架长枪架在会客厅的最后,往前三三两两地聚了一大片人,定睛一看,有不少都是韩国棋院的熟面孔;最前端的座椅被拆走了两排,在原本的位置上放着两座单人沙发,中间则是一只圆形的茶几。

  头一次身临这种场景,时光怔了好一会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小时老师,这里这里!”朝东的沙发上坐着同样西装革履的小段。看见时光来,他连连挥手,两只镜片好像都闪烁着兴奋的光。

  “哎唷我的天,恁多人呢!你之前都没提过啊。”时光两手交叉在身前捏了一下,举步上前,有点拘谨地坐在西侧的沙发上。

  小段连忙解释:“这些人可不是我让来的,他们自个儿就来了。”

  “啥?他们为啥要来啊?我们又不是在义演。”

  “可能就是想瞅瞅你呗?”

  “妈呀,敢情我是那个猴。”

  他一边说一边笑。小段跟他也熟络,随口接道:“没事儿,你就算是猴,也是花果山的那个。”

  花果山的猴即刻朝他龇了一下牙。等他落了座,小段向后方的摄像师比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访谈开始。

  “我们这段访谈之后也会交给KBS电视台。”

  “哦?真的吗?”时光原本在茶几上的果盘里叉了一块蜜瓜送进嘴里,听他这样说,马上就把手里的瓜抖掉。

  “没事没事的,不用紧张,就像我们之前相处时那样就好,这次主要是做你的人物专访,随意地聊聊个人经历就好。”小段笑着朝他摆手,同时抛给他第一个问题:

  “小时老师最近有什么感觉上的变化吗?”

  “感觉上的?”

  “嗯。你刚来这里的时候,其实大家都不认识你(他朝观众席上的人群比划了一下),然后比赛到现在,大家也都认识你了。前后算起来其实也就不到两个月的工夫而已,你现在会不会觉得有一些恍如隔世啊?”

  “恍如隔世的话……有一点。但更多的还是……嗯,怎么说才好呢,比较激动,也很高兴。”

  “觉得自己受到了肯定那样吗?”

  “那当然啊,我很努力的!但是一直没有人来表扬我!”

  他话音刚落,坐在前几排的棋手稀稀拉拉地笑起来,接着有人慢慢鼓起了掌。时光转过头对观众席小小地比了个“耶”的手势。

  “棋院里的老师那些不会吗?”

  “这个嘛……”时光左右顾了一刻,压低嗓音说:“讲大实话会不会得罪人啊?”小段笑了:“没关系的。”

  “那不会。棋院里面的那些老师嘛,他们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不表扬你,不过我觉得中国的老师大概都是那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样子。你做得好是本分,没做好该骂,不夸你是怕你骄傲。”

  “的确是这样。那对你来说,谁的夸奖会让你高兴呢?”

  “如果是在职业围棋的层面上来说,我觉得是俞晓旸九段。抛开这个的话,那我觉得应该是我妈。”

  “阿姨应该早就夸你了吧?”小段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旁放着的一沓《XX晚报》,“因为你的原因,今年中国国内报道三星杯赛事的已经不止是我们围棋社的刊物了,大众纸媒的社会版也有你的新闻哦。”

  他说着,指了指那份报纸A版上刊登的对局图片。

  “哎哟妈呀,你可别提了。”时光红着脸抓头,“就这个事儿,我妈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她说她在电视上看到我了,我一愣,问她是哪个台,是不是《天元围棋》,她说不是。你猜是哪个台?”

  “哪个台?”

  “综艺频道啦。”

  “那不是挺好吗?”

  “好啥啊。我妈训了我一顿,说你代表中国出去比赛都不好好收拾自己,我那个对局的视频当时是在电视上夹着那个WW豆奶和OO亲嘴烧的广告后面出来的,我妈说刚看完广告里的”电视明星再看我,感觉我跟城乡结合部来的一样。”

  下边再次哄堂大笑起来。

  小段也笑得扶椅子。等平复过来,他擦了擦眼角说:“阿姨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为你自豪的嘛。”

  “可是……我觉得可能还是会给她带来一些麻烦。因为她跟我说,我进入三星杯四强以后。”我以前的那个初中就有人来找她,说是校庆想请她去做演讲。”

  “什么样的演讲呢?”

  “大概就是那种,‘怎么教育出一个优秀的儿子’这种教育主题的吧。”

  “那阿姨她同意吗?”

  “没有同意啊,我妈工作特别忙的。我妈就跟对方说她其实没有怎么掺和过我学棋的事情,围棋她也不懂,没有教育经验可以传授。我们家吧,可能就是我爷爷对围棋比较在乎。”

  “哦?那爷爷下棋的水平怎么样?”

  “水平,就……新兴居委会夕阳红学校的水平呗。”

  “嗯?那是什么?”

  “老年大学啊。”

  “哈哈哈哈哈,好吧。那我有一个问题,就是说你的家庭其实并不像俞亮七段那样围棋氛围浓厚,那你是怎么想到要走上围棋这条路的呢?”

  单射线吊灯的灯光照在他的鼻尖上,时光在他对面眼神一晃,忽然停住了话头。

  会客厅里静悄悄的,观众席在等候着他的回答。大厅的右后方,原本虚掩的门忽而一动,被一只手轻慢地推开。

  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小林宏一下意识朝后看去,看见来人时豁然双眼睁大,几欲出口:“俞……”

  对方连忙把食指架在双唇间:“嘘——”

  时光良久不作答,小段适时发言:“是太复杂了吗?你好像很难想的样子。”“怎么说呢……我……

  “我启蒙得……不算太早吧。棋院里大部分人都是四五岁,或者更小的时候就开始下棋了,我不是这样的,我是九岁才开始下棋……”

  时光在沙发上往后坐了半寸,脸上有着一些隐隐约约犹豫的神色。

  他犹豫了很久,看见对面小段温和的脸庞,轻轻地吐了口气。

  “我……我九岁的时候啊。

  “有一回我没有零花钱了,我就跟我的发小,去我爷爷家。我当时想找点值钱的那种老物件嘛,找到以后拿去卖点钱这样。

  “然后我在那个阁楼里面,发现了一方棋盘。”

  “棋盘?”

  “对啊。那个棋盘摸起来挺扎实的,上边大概有一块儿……”他伸出两手比划了一下,“污迹一样的东西。”

  他的双手微微张开,停在半空。

  在思考接下来措辞的同时,他两眼下望,看向自己张开的双手间,仿佛冥冥之中,当年的那张棋盘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个时候,我碰到了一个人。”

  “是来爷爷家的客人吗?”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吧。反正是个……奇怪的人。

  “他非常、非常、非常地喜欢下棋。我从没有见过比他更热爱围棋的人。

  “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呢?他早上起来,脑子里就会开始打谱;走在路上,会想我今天会跟谁一起下棋;晚上睡觉了,会在胸口自己划拉棋路。他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也不喜欢出去玩,他连呼吸都是为了围棋而存在的,如果你不让他下棋,他可能就会去死。”

  他说到这里,观众席上的棋手们溢出一些低低的交头接耳声。

  “他叫什么名字呢?”

  “……他……他……他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因为,呃……名字对他来说,不重要。这是、这差不多就是个无名氏你知道吧?我最一开始遇见他的时候,他跟别人对弈都是不留名字的。”

  “可是不留名字不是很奇怪吗?”

  “不奇怪啊。”

  “为什么啊?”

  “因为……别人,看不见他。”

  小段的脸上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

  “这个人……他从,遇到我开始,就一直跟在我的背后。

  “他能看见别人,但世界上只有我才能看得见他。

  “所以,如果他想下棋,就需要一直站在我的背后去下。”

  “呃,小时老师,你……你确定这件事是真的吗?”小段听到这里,已经连连皱眉。时光换了一个坐姿。

  他深呼吸,答道:“我确定。”

  “因为当时,我有跟别的人下过棋。”

  “……别人?”

  “那是……在一个,我们那儿的一个,围棋会所里吧。当时我刚从我爷爷家出来,身后跟着他嘛。他非常想下棋,但那会儿我对围棋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实在拗不过他才去下的。

  “然后我那时就在那个围棋会所里面,碰到了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小孩。

  “就,当时也没有想那么多,看到一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就上去打招呼嘛,说‘我们一起来下棋吧’这样。对方后来也同意了。”

  小段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完全被这些话搞懵圈了,接不上话,只能先任由时光自己说下去。

  “那个孩子很厉害,而且我后来才知道他也很努力,在同龄人里出类拔萃。但我身后的那个”人更厉害,他当时完全地赢了对方。

  “那个孩子就、就哭了。”

  时光讲着,伸手大力揉了揉脸颊。

  “其实我现在觉得,那会儿我挺混蛋的。我看到那小孩哭的时候,我压根就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哭。我觉得输棋而已啊,为什么要哭成这样?

  “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我当时,不,应该说,当时我背后的那个人,他赢得实在太轻松了,轻松到我根本就感觉不出棋手要为了这件事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这还是第一次对局。那个孩子后来又主动找过来,他还想再下一次,他不甘心输给我。

  “我……”他嗓音哽了一下,“我其实,很抱歉。我现在想到这件事都觉得很抱歉。抱歉是因为当时赢了那个孩子很多遍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背后的那个人。只是那个孩子他看不见我背后的人,他看见的只是我,所以才觉得……才觉得他的目标在我身上。

  “但这是、这是不对的,是吧?”

  他的声线有点颤抖,问出了一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

  “那段时间里面,那个孩子来找我下棋也好,其他人跟我下棋也好,其实都是我背后的人下的。只不过,没有人看得见他,大家都只看见了我,然后他们会认为,是我有才华。但不是这样。”

  “那……你是怎么才对围棋有兴趣的呢?”

  “我……”时光扶住额头沉思了一阵,“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对围棋有兴趣的。围棋是一种很难一下子就摸索到门路的项目,我们小时候有很多那种兴趣班,大部分的同学,学完围棋的规则和一些定式以后可能就不会再深入了,而走上职业道路就意味着你在入门以后要接受艰苦而巨量的训练,由此培养你的读盘能力、计算能力等等,然后你可能才会在棋场上感觉到一些乐趣、成就感什么的。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自己是这样的。我并不是那种从小就对围棋感兴趣的人,可能对那些感兴趣的人来说,坚持这个过程会稍微简单一点,但我想也没有简单到哪里去。所以以我当时的年龄和经历,我是不可能说,看到别人下棋赢得很轻松很厉害,所以我就对围棋这个项目本身也感兴趣了。

  “让我最初产生对围棋的兴趣的,是那些棋手。是那些,被我身后的人所击败,然后哭得一”

  塌糊涂的棋手;也是我背后那个不下棋就想去死的人。

  “我是对他们有兴趣才开始想了解和学习围棋的,因为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才能让他们如此地付出。”

  “那你现在知道结果了吗?”

  “现在吗?也许有结果吧。”时光笑了,“总之,我觉得不能只说那是爱,或者说不能只把它归咎于兴趣或者喜欢。那些东西分量都太轻了,不足以让人把一辈子都压在上面。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去形容,我觉得那就是……信仰吧。”

  “所以你是被棋手的信仰所吸引了。”

  “也跟运气有关系。对我来说,我当时因为背后那个人的要求,然后随便地去会所里找人下棋,结果一下就碰到了那个孩子。我背后的那个人,他年纪其实非常大了,就他如果是一个非常有信仰,或者有非常有理想的人,你不会觉得好奇;但当时我碰见的那个小孩,跟我年纪一样大。那你当然就会非常好奇啊,你会觉得好奇怪,大家明明都是一样大的年纪,为什么你这么……这么不一样?”

  “那个小孩是你的围棋引路人?”

  “嗯……可以这么说。我觉得如果当初我进入那个会所,碰见的不是这个小孩,而是会所里别的老大爷老大哥这些,可能我后来的生活,也就只会止步于普普通通地当个学生,升学毕业,走上社会工作,空的时候应我背后那个人的要求出来到棋馆之类的地方随便下一下而已。那样的我不一定就不会对围棋感兴趣了,但恐怕也很难想到把围棋这件事当作职业来做。”

  “这么看起来,那个孩子就是你下棋的动力吗?”

  “那当然。我觉得如果没有他在的话,我也就不会努力下棋了。他是那种……特别特别努力的人,他永远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觉得我当初会开始关注他应该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你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满十岁,但已经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活的小孩能长成什么样,而他就是这样的人。”

  “嗯……”

  人‘是你讲的一个故事吗?”

  会客厅里鸦雀无声。

  时光快速地眨了好几下眼,他朝后靠坐在沙发背上,脸上半挂着一些笑容,眼神朝别处瞟。

  过了很久,他的目光才聚回到小段那里。

  “那孩子,他是真实存在的。”他这样回答。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段连连摇头,“小时老师,你差点就让我相信世界上有鬼了。”

  随着小段的大笑,观众席上也陆续地发出一系列笑声,也有人随之鼓掌。

  在笑声与掌声中,时光的脸上却没有过多的笑容。他只是抓了抓后脑勺的发尾,活动了一下颈子,随意往观众席上看去。

  他的目光越过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直到最后一排。然后,他陡然愣住了。

  充满笑声的氛围下,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青年抄紧衣兜,背靠在大厅最后方。他没有笑,也没有鼓掌,一双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时光,目光坚定而绵长。

  时光抿了一下嘴。

  他脸上最后的半抹笑容,也随之消失了。

  九点左右,专访结束了。

  所有的人都在往外走。时光半垂着头倚在沙发上,他看起来有点疲劳。一些经过他身侧的人会快速地跟他打招呼,他也会转过去朝他们问好。而后,他会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离开。

  小段一结束访谈就走了。他扶着额头,用耳朵数着整个大厅里的动静,一个、两个、三个……直到全然无声,几个酒店的工作人员进来,收拾观众席上的东西。

  这时他缓缓地放下手,徐徐转向大厅的后方。

  那道黑色的人影仍是停在那里。

  时光望着他,望着他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过来。他心里在打鼓,喉咙发紧。等到那个人走近,他才沮丧地说:“俞亮……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他压着脑袋,不太敢看对方的眼睛。

  俞亮在他身侧站了好一会,才说:

  “我们出去走走吧。”

  时光半低着头。须臾他喘了口气,艰涩地说:“好吧。”

  时光并不知道俞亮要带他去哪里。

  往下走去。他不熟这里的路,俞亮怎么走,他就怎么走。

  走了一多会,两人已是来到了汉江的边上。

  夜幕下的汉江翻滚着源源不断的水声,倒映着月光和霓虹灯带的形状,粼粼地从麻浦大桥下穿过。

  时光无言地跟在俞亮的后边。晚风吹得他有点迷糊,恍惚间不知身在何方。车流和水声不停地从他耳旁经过,等到俞亮停下脚步时,他整个人都有些放空。

  俞亮在栏杆边悄然站好。他随手攀扶在边沿上,极目眺向桥另一边的永登浦区。时光愣了一阵,也学着他的样子在栏杆边上扶好。只是他实在有些不知所措,也不敢站得离俞亮太近。

  汉江在桥下隆隆地冲刷着。

  “保守一个秘密十年,是什么感觉?”

  俞亮发话了。时光怔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他的手掌在栏杆边上不安地摩挲着,隔了一会他说:

  “你……你相信那样的话吗?”

  “我信啊。”

  时光朝他那厢频频抬眼张望,但他看不清对方的侧脸。

  “哈哈……那,还真是没想到。”

  “我问你一个问题。”

  这回,俞亮转过脸来,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

  “你去年突然不想下棋的那段时间,是不是跟你背后的那个人有关?”

  “去年那个情况的话……那是——”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是。”

  俞亮沉默了一刻。而后,他又问:“那个人,是不是不在那儿了?”

  时光攥紧了拳头。

  “是。”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江水,感觉到俞亮在一旁的视线盯了自己好一阵才突然移开。“我……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的。

  “俞亮,我是……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这件事。”

  他对着滔滔江水摸了一把眼睛,声音渐渐地颤抖起来:“我心里太矛盾了。”

  “对我来说这个人,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家人。我以为他会呆在我身后一辈子,但事情……太突然了。

  “有那么一些时候,我真的差点儿就跟你坦白了,但是、但是我很怕那样。”俞亮望着他。他问:“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呢?

  “如果我告诉你,你像小段那样觉得我在开玩笑呢?如果不的话,你会觉得我以前在骗你吗?毕竟……你会认识我这个人,就是因为那局棋,不是吗?

  “如果我告诉你那局棋根本就不是我下的,你以后会怎么看我呢?”

  他说到这里,才敢抬起脸去看对方。

  俞亮也直直地望着他。他皱紧眉头,望了一会,他转回头看向脚下的江水,深深地叹息。

  很久以后,他说:“你知道吗?直到今年夏天你来北京找我的那会儿,我心里都一直觉得,你是个喜欢半途而废、意志力不坚定的人。

  “因为你真的让我……”他抿了一下嘴,大概是在想词,停顿过后才说:“你真的让我,非常地搞不懂。”

  “我看着你下棋起起伏伏,一开始不喜欢也没有兴趣的样子,我找你跟我下你都不情愿;而后忽然你开始下棋了,开始突飞猛进,开始说,你要追上我;当你好不容易进入了职业圈以后,你又突如其来地说你要放弃了,然后一下就荒废了半年的宝贵时光;当你再次回到棋场时,我以为这回你能一直坚持下去,结果又发生了范筚蓝的事情。

  “我……我实在没有办法确定你到底想干什么。在那时的我看来,你就是一个会摇摆不定,或者甚至可以说,是个有可能会轻而易举地放弃人生选择的人,我真的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我记得我当时还去问过你为什么要放弃,可你也没回答我为什么。

  “我的脑子里当时真的划过那么一个念头,我觉得你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不再下棋也不一定是坏事。围棋是很漫长的路,有才能不见得就能走到底。

  “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和天分,我羡慕你的天分。但我再怎么羡慕……我也……我对付不来你这种人。

  “所以,时光,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时光瞧着他,滞涩地开口:“对不起……”

  “我不是在责备你。”俞亮皱紧了眉头看他,江上的风把他的刘海吹得糟乱,“我只是在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你连一句都没有对我说过?

  “为什么你要这样独自承受?”

  他的眼睛在夜里亮璨璨的,问话声也有些嘶哑。但时光惊讶地发现,从这嘶哑的话语声中,有沉默的眼泪流出。

  “我打过你的谱,你忘了吗?你进职业圈以后的每一盘棋,我都清楚。十年前我第一次碰到你的时候,我从你的棋里看到了棋神的影子。

  “但后来,我没再看到那样的影子。

  “虽然只有猜测,但我心里觉得,那可能不是你的棋。”

  他突然冲时光一笑,说:“现在,你也朝我证明了。”

  时光吸了吸鼻子,他低下头,心中百感交集,在栏杆边一动不动。

  一双手从前方伸来,捧起他的脸颊,让他慢慢地正视前方。

  俞亮定定地望着他,眼眸发着亮。

  “我知道是谁在跟我下棋,时光。

  “现在更知道了。我很高兴那个棋神来过,我有幸跟他对局。

  “我没有什么遗憾,你懂吗?”

  他紧紧地捧着时光的脸,眼眸湿润。

  “那些由你亲自去下的棋,才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棋神不会注视我,但是你会。”

  时光倏然咬紧嘴唇,他的五官都皱了起来。

  月光轻轻地洒在汉江的桥上,他看见了俞亮流泪的眼睛。

  一瞬间,他握住了俞亮的双手,猛地一吸鼻子,在川流不息的汉江上,把俞亮紧紧地拥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