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20章

  结果该如何呢?这出于预料之外的战斗。

  “不知道为什么,现场的棋局看起来好像没有动。是没开始吗?”盯着直播屏幕,白川皱紧眉头,说着话的同时把脸转向安太善。

  坐在演播室另一侧的安太善只是看着两人身侧的演示棋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他语气平板地道:“再等等吧。”

  对局的是那两个人,他相信自己不会等太久。

  就在这轮对话结束以后,对局总算开始了。

  高永夏执黑。

  “好,那么……正在收看围棋频道的各位棋友,大家上午好。现在由我和来自韩国棋院的安太善八段解说本届三星杯半决赛的这场对局,双方分别是时光二段和高永夏四段。现在我们看第一手。”

  他捡起黑子,贴在棋盘左下。安太善从善如流地捡起白子,跟着贴在相应的位置上。

  “开场白是小雪崩定式。”白川撂开手,“有点悬。其实这届三星杯开始以来,哪怕是俞晓旸、李赫昌这些高段棋手,下棋时都保持了一种朴素厚实的作风,迄今为止还没有棋手以雪崩定式开场过。”

  “不管是大雪崩还是小雪崩,在现代围棋的理论里都有一种说法,是说这些定式已经过时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雪崩定式不像高目,或者星位这些,它比较复杂,一个弄不好可能二十手都搞不定。之前我们还在棋院修行的时候,李赫昌九段就教育我们说,职业棋手对定式应该做到晚上睡觉做梦都能背出来的程度,所以一般布局阶段有些棋下得甚至是可以不用过脑子的,譬如你下星位,接下来我可能肌肉反应就是挂角飞拆,你下小目,接下来就会自动下托退这些棋着,现代围棋近十年来的趋势是布局阶段大家所用的定式越来越简单,基本上不会有超过十手的,超过二十手的就更不用说了。我们韩国的棋手是比较喜欢稳扎稳打的战斗,那么自然就会把更多的精力留给中盘以及中盘以后,像雪崩定式这样在布局阶段花力气的,可能就不是很受欢迎。”安太善接道。

  “雪崩定式的话也有相对较高的出错几率。不过我想大家不愿意下的最大原因应该还是这套定式它下完以后,盘面可能就小了。”

  “对,棋盘会变小。”安太善比划了一下,“你就想想,本来棋盘有这么大,下完这个定式以后四分之一的空间就没了,那接下来的战斗会很难大开大合地施展。所以我今天其实还是比较惊讶,以我对高永夏这位棋手的了解,他这个人就是……不吃亏的一个人,很难想象他为什么要用一个可能会限制自己的开局,我们都知道高永夏这个棋手是更擅长战斗的。”

  “但也未必就是限制,因为现在执白的是时光二段。”白川说,笑得有些无奈,“黑棋的先手”优势是在的呀,那么高永夏他还是不吃亏。”

  “啊,那倒是的。”安太善徐徐点头。

  “哒。”

  扣下第二十手,时光的右手在桌底下捏紧了扇子骨。

  第十四和第十六手应该都是正确的方向,在高永夏的黑十七手立在三路后,他很庆幸自己没有下拆,不然凭第十七手的力度,他的白棋会没什么味道。

  对着盘面心算期间,他略微朝高永夏抬了一下眼。

  高永夏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前,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像凝固了一样,只有落子的时候才会让人察觉到他还在“动”。或许是身体抱恙的缘故,他执子和落子时的手臂动作都非常僵硬,但只消望望他的眼睛,就能发现他此刻正在用泛着血丝的双眼紧盯着盘面,仿佛他要把这盘棋给吃了似的。

  棋盘上、会场内,到处都是静悄悄的,静到高永夏因为患病而发出的沉重的呼吸声都异常明显,这呼吸声在时光听来就像一壶渐渐烧开的水,整个棋盘的空气都因此在焦灼中蒸腾。

  这样的气氛说不定要持续到这盘棋终结。

  “白棋需要在这里征子。”白川捡起白子,贴到左上方,“可能有点难。”

  “征子不利。”安太善捡起黑子跟上进度,“征子不利的话,四十一手爬以后这个四十二手就不能下断,否则这里黑棋先托再补,这边五颗白子就没了。”

  白川退后一步,望着棋盘喃喃:“所以……不能下断,那就下……”

  下虎。

  盯着时光落子的位置,高永夏勾了勾嘴角。

  黑第四十三手,托。

  时光抿了一下嘴。

  高永夏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右手伸到左上角,把其中的两颗白子给提走,“咯啦”一声丢进棋盒。

  “下的是虎啊……”

  “虎之后的话,嗯……三、四路的白子都被提走了。”安太善抬手取下相应地方的两颗子。

  白第四十四手,长。

  黑第四十五手,单挂。

  白第四十六手,单靠。

  黑第四十七手,打吃。

  “咯啦——”

  又一粒白子被提走,响亮地丢进棋盒里。

  “虽然说好像还是在布局阶段,但是高永夏势头依然很凶呐。”白川说。

  “嗯,这个棋手的风格就是这样的。”安太善指了一下四十七手,“从这里开始基本上雪崩定式就走得差不多了。其实我们现在来看这盘棋的话,跟刚刚也有不一样的感觉。棋手可能”

  都有自己喜欢的下法,但是对局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这时候任何棋手都会采取同样的一个应对思路,那就是把这盘棋导向到自己擅长的节奏和方向去,高永夏就是典型的表现。

  “高永夏这位棋手是近年来韩国棋坛的后起之秀,但今年对他来说可能是不太顺利的一年。了解他的棋迷朋友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安太善笑了。

  “北斗杯的时候他是输给过时光二段,后来中韩棋王战又输给俞亮。”白川点点头。

  “是啊。可能对他来说也是,有点遗憾吧。他个人在这一年来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包括后来失去三星杯的推荐资格等等,我想这些事情对他都有不小的影响。作为韩国围棋新生代的代表棋手,再加上他本人的个性,我想他应该是非常需要证明自己的。那么既然已经在三星杯了,最好的证明方式肯定是进入决赛,跟他的老师李赫昌九段对决。但是在那之前的话,时光是他必须要迈过去的门槛。”

  “对时光二段来说,也是如此啊!”白川答道。

  “对。”

  “呼……”

  眼看自己又一颗子被提走,时光拧起眉头。

  他捏紧右手里的扇骨,拇指在扇柄上摩挲个不停,身体往后靠到椅背上。

  左上部可能暂时动不了。要不要试试看在右下中部四路夹一手呢?时光抬手捂了一下额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心算。

  四路下夹比较严厉,且位置不低也不高,不是不可以。但黑三十七也恰好镇在下中部一带,颇为难熬。即使是这么严厉的夹,也很难用来布置进攻。

  他的眼睛在盘上转了好几圈,最后锁定了暂时还在放空的右下角。

  白五十二手,单飞。

  “这一手思考得比之前久。”安太善笑了,“可能时光二段比较纠结吧。”

  “最后选了一个很稳健的下法。角的位置其实很好,只要能守住,就可以拓展成大优势。如果说这个局面最后变成时光二段取地、高永夏四段取势的情况,那结局可能就不是很明朗了。我昨天刚刚和从三星杯赛场回来的杨海八段聊过天。”白川盯着棋盘说,“他也是不久前才跟时光二段对弈过。他就说啊,跟时光对局呢,一定一定要避免一个情况,那就是你取势他取地,一旦变成这种局面,那你的赢面会大大缩小,因为时光这个棋手他就是比较擅长处理这种棋局的。”

  “啊,能看得出来。”安太善点头,双手抱胸,“你瞧瞧他这不是在守角吗。”

  “五十二手也可以打吃,像这样。”白川捡起白子摆了一摆,“放在三路星位下方。这一手也是策略,但是效率可能没有现在那么高。现在的话效率是高了一点,但获利不如像这样夹一手。”

  “夹一手有点过分。”安太善思索了一阵答道。

  “盘面还是……有一些胶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布局的原因,双方到现在各自都没有找到什么急所或者好点,能下的点要么是过分,要么是缓手,这可能也是时光二段思考得比较多的原因。在前途未卜的时候选择最稳健的走法,这应该是他这么多对局积累下来的一种经验。”

  白川讲到这里,望着磁力棋盘,久久没有出声。

  “其实我们在演播室里讲棋的时候,心里还是会紧张的。”他下意识说道。

  安太善瞧了他一眼,笑起来:“是会这样的。可能在有些时候会想起,哎如果这局是我在下,我会怎么办,或者我以前有没有也下过这样的棋,然后会自己代入到那个心境里去。其实真正在场上对弈的时候,我们的精神都很集中,你会没有什么心情去想别的事情,包括你今天是不是累了啊、肚子疼啊,这些。所有的——所有的这一切,都会在你对局结束的那一刻轰然涌上来,那一瞬间的感觉真的会让人永生难忘。我以前下棋的时候很怀念那种苦战的对局,因为对局结束以后会比平时有更多放心的感觉,如果赢了的话,成就感也会更大。”

  “……真的吗?怀念苦战的对局吗?”白川愣了一下,挑眉看他。

  “啧,真的啊。”安太善笑着接道,“不然我为什么现在还喜欢下棋呢?像我们这样的人,多少都会有一些‘受虐体质’的。”

  “那是,痛并快乐着。”白川一哂。

  黑六十三手,大飞。

  这是个……定式……

  时光微微抿着嘴。

  他觉得自己的脸就像一张浆糊做成的面具,现在这张面具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融化,并且还会逐渐往下塌垮。

  “……六十三手啊,还没到中盘,甚至都没有要到中盘的迹象。这局该不会要荣膺本届三星杯手数最多的一局吧?”

  在面前的棋盘上落下黑子,杨海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这盘棋……”俞亮坐在他对面,手里扣着几颗白子,“下得不慢。”他说。

  “嗯……那、那是啊。”杨海苦笑,从半瘫的状态坐起来,“时光的棋速你我两个人都知道,高永夏也不是个下慢棋的……”

  俞亮低下头查看棋盘,指着六十三手说:“这里应该是个定式。”

  “看起来像,但没见过。”

  俞亮幽幽地说:“我见过。”

  “啊,什么时候啊?”杨海半趴在桌上,抬头看他。

  凝视了好一会棋盘,俞亮才朝他抬起眼。

  “……十年前。”他说。

  大飞。

  有那么一刻里,时光什么也没想。

  他只是扣紧手里的折扇,那把珍贵的遗赠。他紧紧地扣住扇骨,用力、再用力。

  就好像,只要再多花点力气握住它,就能有什么人捏住扇子的另一头,把力量传到他的身上。

  “觉得吃惊吗?”

  高永夏在纹枰的另一头轻声说。

  时光垂着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棋盘。

  “你是……早就想这么下了吗?”他低声问。

  不太寻常的开局,似曾相识的定式,棋行至此,已是图穷匕见。

  “当然。”高永夏冲他笑了笑。

  “不要误会,我只是很想知道,用你最喜欢的下法赢了你是什么感觉。”

  时光往后坐了坐,在椅背上靠了一阵。

  他的第一次读秒也开始了。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他捏紧折扇,缓缓起身。

  白六十四手,二间低夹。

  “咯啦。”

  在棋盘上落完子,俞亮掂着手里的白棋,表情有些凝重。

  “……怎么了吗?”杨海打量着他问。

  “六十四手可能有些问题。”

  俞亮摇了摇头,他没有再接话,而是自己动手拿白棋摆了起来。

  “说实话,这个定式我以前见过,但是……我没有尝试过破解。我想时光可能也一样。”他一边摆一边讲。

  “啊?”杨海够着脑袋看他摆棋形,“这个定式该不会是什么千古难局吧?”“你就当是吧。”

  “我靠,那我得瞅瞅。”

  “二间低夹以后,六十五手可以在二路补上,或者四路镇,对黑棋来说,这一手局限并不大,但对白棋来说,二间低夹等于他已经错过了二路上的急所。假如这里用压,那么这一块棋原本可以促成守角的机会。”俞亮快速地摆着棋,“但这一手二间低夹以后,它就只能暂时起到防守的作用,从整个下半局部来看,它的趣向其实就用错了。如果我是高永夏,六十五手肯定会下镇,那么之前白棋铺垫在右下角的五十四、五十六和五十八三手马上就会报废,这样一看,六十四手根本就是一着坏棋,连缓手或者疑问手都算不上。”

  他这样一分析,杨海盯着盘面,额头也开始渗起冷汗。

  “……所以他是下错了吗?”

  他读了很久的盘才问。

  “不算错。”俞亮回答。

  不算错,但也下得不太好。

  “嗯……我觉得这盘棋……”白川捂着嘴,有点犯难。“黑棋的话,会怎么应呢?白棋……唔,下错了吗?”

  安太善没有回话,他也捡起棋子在盘上摆了好一阵。

  “不好说,下在这里我觉得也没有什么问题。但一步棋的好坏是要看计算纵深的,有些棋着可能当时是坏棋,在后续的行棋里变好了;当时是好棋的后来变坏也很正常,这就是围棋啊。”

  “黑棋如果接下来下镇的话白棋可能要很头疼了。”

  “会头疼,不过……我还是觉得白棋这样下问题不大。虽然说可能拆边好一点,但考虑到地势的变化,六十四手只能说是保守了一点。”

  可对方是那个高永夏啊。白川心道。

  高永夏有一种本事,是能让一切保守的下法都显得怯弱,似乎在这位棋手的面前,只有攻坚才是正道。

  然而,在目前的局势中,攻坚仍然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一切都看六十五手。

  白川、安太善;杨海、俞亮。四双眼睛在不同的地方紧紧盯着这盘棋,与时光一道等候黑 第六十五手的下落。

  高永夏沉着脸。高烧让他的额头和两颊都发红,但他的眼里净是清明。

  黑棋一方的读秒也开始了: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高永夏咧嘴一笑。

  他伸手落子。

  黑第六十五手,顶。

  “砰!”

  俞亮唰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杨海被他这架势吓得一激灵,连连喊:“怎么了怎么了?”

  他瞪着眼睛看向俞亮。

  俞亮并不理他,两眼直直地盯着直播演示屏。

  “我的天呐。”安太善狠狠地一锤手心,“强手。”

  “……命令手。”白川的脸都皱起来了,“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常非常地强势。这里的六十五手就是这样的一手。实战里高永夏既没有下压也没有下镇……他这一手的目的是什么呢,是逼得你白棋必须在四路上下挖来应。”他“咔哒”扣上白子。

  “白棋应完以后他怎么办呢?他准备得很好啊,他来开劫。一旦开劫,右下角这一块的白棋,就会被迎头痛击,白棋想在三路这样挡一下都不行。哇啊,这一手真的……比我们刚刚想的那些都要狠多了。”

  “我们刚刚想到的都是一种,在布局到中盘这么一个过渡的阶段让自己来获利的下法,那高永夏这一手就不一样了,他不是想获利啊,他是想直接把你拖进战斗啊。但怎么说呢,在这里开劫……接下来会发生激战是可以预见的,只是这样下的话,获利与否就成未知数了嘛。”

  安太善抱起双臂。他望了棋盘许久,笑着摇头。

  “但是,这就是高永夏会下的棋啊。”他说。

  不问将来,也不惧战斗,这就是高永夏。

  时隔一年,时光再一次在盘上直面了这个棋手的作战方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现在远不是说放弃的时候。说实话,他的心中有一些欣喜,倘若高永夏方才下压或者镇,这盘棋的布局没准还要再延续一段时间,但现在,黑棋的开劫已经让局势走向彻底改变了。

  如果接下来要进行激斗,他不觉得自己会输掉。

  握紧右手那把珍贵的折扇,他从棋盒里抓出一把白子,攥紧读盘。

  盘上有三个处可以落子。

  可以在中下部下断,但如果下断,黑长一手再飞压,他左下部的实地将会被硬生生掏走四十目。现在的棋盘只剩下原来的四分之三还不到了,四十目的差距很可能会变成无法弥补的鸿沟。

  他盘算了一遍,估计自己最多不能损失超过三十目,否则这盘棋将会非常难啃,他又不是没经历过一个局部一个局部掏的棋局,那种又艰难又漫长的对弈,他根本不想再来一遍。

  那下在左下部二路呢?

  下是可以下,就是太平庸。要是黑棋在之后接续左上部的外势边缘滚打,这一手可能就变俗了。这种低级错误一般都是新手才犯的浑,时光不至于去犯。

  他想到这里,微微朝对面抬眼,又快速落回去。

  在一个想拼刺刀的对手面前下出平庸之手,本来就是错着。

  至于第三处……

  时光咬了一下嘴唇。

  他酝酿了一会,心里告诉自己:最好的就是最坏的。

  所以他抬起手,在想要的那个地方下子。

  白第六十六手,阻渡。

  “哦吼,这是什么棋着?”杨海眼看着白棋落子,眼神又直了。

  他看了一会演示屏,开始拿眼神去找对面的俞亮。

  也不是他多依赖俞亮的读盘能力,而是今天的俞亮总给他一种感觉,一种看到试卷参考答案的感觉。

  但参考答案只是默默地坐回位置,对着棋盘扶额。

  “……怎么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

  参考答案这样说。

  “非要说的话,白棋的这一手是在把盘面绞得更乱。倒不算无理手,只是有些意义不明。”

  “我觉得也是吧……”杨海读了一会盘,抓了几下头,“你说,他们俩是不是纯粹对彼此看不顺眼,在找机会打架啊?”

  俞亮从他对面慢慢抬起眼,两只黑黢黢的眼睛看了他一会。

  “可能,是的。”他讲”杨海用鼻子哼了一声,大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这些年轻人怎么回事,都是下棋的人了,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暴躁,动不动就要干架。他心里发了会牢骚,突然想起坐在自己对面的就是中国棋坛第一干架王,一股邪劲就又上来了,揪着俞亮问:

  “来,你押谁赢?”

  “……啊?”

  俞亮挑眉。

  “咱棋院的传统,每逢大赛必押宝。来,押吧。”杨海朝他挤挤眼睛。

  俞亮望了望他,倏然笑了。

  “我拒绝。”他道。

  “啊,为什么啊?”

  “我可不想输给你啊。”俞亮回答。

  “咔哒、咔哒、咔哒……”

  远离演播室和研修室的对局会场,正处于好些讨论中心的两人所有的却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由黑和白组成,无声、寂静、又怒涛起伏。

  “咔哒——”

  不断地落下棋子,高永夏把牙两侧咬得紧紧的。

  看着吧,看着我如何击溃你,还有你那毫无意义的同情心,实在是天真得可笑。

  他落子时的眼神狠如秃鹫,下着如刀刃斩落。不断袭上胸口的窒息感和眼前泛白的雪花点早就不能阻止他的杀意,在这一方棋盘之上,他必定要成为主宰。

  棋子织成的网络不断在他的手指下延伸开来,这是他为对方铺就的战场,也是他进军决赛的垫脚石。

  同情我意义何在呢?你连承受着如此病痛的我都无法打倒,又有什么资格面对教育我入门、指引我至今的师长,甚至妄想赢过他?你根本就不明白一个从小海岛上一路爬到这里的人怀着怎样的理想,所以,给我下去吧!

  “咔——”

  连续交换了五十多手,高永夏握紧拳头。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指尖有点发麻。

  一旦松开手,眩晕的感觉就开始朝他的天灵盖上冲。他清了一下嗓子,不料却引起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他捂住嘴,后知后觉地感到后脑勺有点麻,上身猛地晃了一下,差点往一边栽下去。时光在对面抬头冲他看了一眼,脸上焦灼的神情瞬间变得欲言又止。

  “看我干嘛?”高永夏冷冰冰地质问他。

  时光被他猛呛一口,眉头都皱紧了。但他确实没有再纠结,而是低头思考应手。接下来是一百二十二手。

  光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计算力好像有点不够用。

  不行。

  不能懈怠,面前的这个人,现在几乎是在拖着自己的身体跟自己拼命,要是现在懈怠的话,一定会被钻空子废掉的。

  时光徐徐吐出一口胸中的闷气。

  紧握右手的折扇,他耐住性子计算起盘上那一坨看得人头皮发麻的棋阵。黑棋接下来可能要脱先。

  如果脱先的话,他就在右下二路上滑,这是目前最严厉的应手,但它会不会过分,则要看之后的表现。

  这么下也就意味着,直到一百二十二手,激烈的战斗仍然会无法停止。

  或者也可以四路冲。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黑棋马上可以给他一个顶断,那样的话,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逆转目前落下的十八目了。

  再一次倒数很快就会开始,时光几乎是压着倒数的尾巴下出了应手。

  白第一百二十二手,滑。

  “真是……”白川按了按有些酸的肩膀,“当仁不让啊,这么高强度的对局,两个棋手应该都很累。”

  “但他们还是选择继续这种很累的对局。”安太善一手接着一手地落子,不禁感慨道:“棋果然是两个人下的。

  “一盘拧巴的棋局,意味着有两个固执的棋手啊。”

  “……真是惊人啊,虽然老早就这么觉得了,但是亲眼看见还是感到吃惊。”

  坐在研修室中,杨海看着面前的棋阵嘀咕。

  俞亮托着下巴,抬眼扫向他。

  “半年前我第一次在《棋苑报》上看见时光下的棋,那时候他的棋还不会……这么……这么犀利。我不是说他弱啦,只不过当时看他的棋,确实会觉得下棋的肯定是一个很温和稳重的人。但是,现在我不会这样想。这盘棋……”他伸出双手在纹枰上拢了一把,“真的、真的让我重新认识了他。

  “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在棋盘上像今天这样,发挥出仿佛能撕裂一切的力量。他跟我对局的时候,也不至于是这样的。”

  俞亮笑了一下。

  “他跟我对局的时候,嗯……比现在温柔一点。”他说,垂下眼帘。

  “这小子,进步得可真快啊。”杨海叹道,“即使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这样的大赛上,每”一局、每一盘棋,也都在进步。”

  ——进步的人绝不会只是时光一个。

  俞亮没有吱声,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棋盘上。

  连续五十多手混战,激斗到现在还不停止,这样的战斗持续拉长,结果就是对棋手精神的极大消耗。毫无疑问,现在这盘棋早就陷入了苦战。

  身为全中国最擅长攻坚的棋手之一,俞亮深深地知道,如果这样的苦战无法终止,双方一直耗到比赛结束而不得不靠推地定胜负的话,那等同于是一种拼运气。

  不能这样下——或者说,不可以这样取得胜利。

  之所以不可如此,是因为北斗杯比赛时这两个人就是以这种方式对决的,而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大半年过去了,时光。

  你的变化,应该不止如此吧?

  他看着盘上的白棋,默然不语。

  白一百三十八手,掐。

  “时光这位棋手,在本届的比赛中属实是非常亮眼啊。”白川说。

  “随着比赛一局一局的进行,他在不断地巩固自己的技术优势。”安太善凑到棋盘面前,数了数目,微微皱起眉头,“目前盘上这个混战的局面还没有结束啊。看了一下左下部到右下部这一带白棋的棋路。”他用手指划拉一下,“我们之前提到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棋手,他都有自己喜欢的下法。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局面,他都会采取一个自己熟悉、擅长的处理方式,混战也好,布局也好,收官也好,这个人的下法一般都是有一个统一性在的,因为人的思维方式不会变。”他敲敲磁力演示棋盘:

  “白棋在后面这几十手交换中就明显验证了这一点。”

  “这一块交换里,白棋表面上没有捞取到什么利益。”白川应许着点头,“虽然是这么样的混战,时光这位棋手的对弈思维还是老样子啊。别人想的是我要多获取利益,而他想的却是,只要我的获利不比你少就行了。所以他在这里是在做减法,白棋是不断地在把黑棋往薄了削。我们现在为止还没有看见白棋有多少主动进攻获利的路数,但他实际上已经开始渐渐缩短自己跟黑棋之间的目差了。”

  “目前还差……八目、九目这样,算上黑棋贴目的话。”安太善接道。

  休想。

  高永夏咬着牙笑了。

  他冷冷地盯紧盘上中腹外围一带,那里将是他绝好的发挥地点。

  你不是想削薄我吗?我就做空你,让你无处支撑!

  他看准五路上飞的一点,抬手下子。

  一阵晕眩伴随着一种血液冲上天灵盖的感觉猝然袭来,拈棋的手指伸出去的那刻,他的眼前猛地一黑,半副身体都哆嗦起来。

  就是这样一下,原本还在热闹讨论的演播室内也好、紧紧观望战局的研究室内也罢,所有正在观望这局棋的眼睛都突然顿住了。

  同样顿住的还有坐在高永夏对面,神经绷紧的时光。

  “……咦?”

  高永夏低头咳嗽了好几声,他暂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是,当他抬头看自己手指落子的方位时,他的脸唰一下变白了。

  “打勺了?”

  原本坐在研究室二排的沈一朗奇怪地出声,“五路飞是好手啊,他下到六路上?”“这个……”杨海张了张嘴。

  棋局非常复杂,对局的双方又都是棋艺精湛的棋手,前面这么多手激战都已经干下来了,他有点不太相信现在这手高永夏能打勺。

  “可能吧。”俞亮说,“目前为止所有的激战都是在五路以下进行的,在六路上来一手,莫名其妙。”

  “呃……这一手……这一手……嗯?下在六路吗?”演播室里,白川的解说词戛然而止。他点了点刚刚落下的那一手,“是在六路吗?不是在五路?五路飞啊?下在六路是什么意”

  思?送温暖呢这是?”

  安太善脸色遽然变得很差。他浅浅地抽了口气,快步挪到直播屏另一头,认真看了好一会才说:

  “他确实下在了六路。”

  “我的天哪。这位置……打勺了吧?”

  “应该是的……”

  安太善的表情已经变得有些无奈。

  在这样的比赛、这样的对局、这样的生死关头,白白打一个勺意味着什么,安太善不敢想象。

  他更不敢想象的是,在这一年里饱受挫折和争议的高永夏,因为这样的错误而丢掉了这原本有希望的一盘以后……他还要怎么再面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呢?

  “……那个白痴。”

  坐在研究室第三排的崔玄抱着双臂,有些难过地骂道。

  无人知晓此刻的高永夏到底在想些什么,时光也无从知晓。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棋手,眼睛瞪得老大。

  而在高永夏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凝固了。

  为什么?

  他的手指还保持着落子的动作,头脑里还在晕眩,说不定……说不定待会儿他就要晕过去。

  可是,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高永夏……”

  时光在对面喊他,他没有回话。

  他没有那种心情。

  这一刻他的心中没有任何的体会,只有一个问题在反复地盘绕着:我真的下在了那里吗?难道我不应该是在五路飞?

  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回盘面,想确认自己不是因为脑袋太晕而看错。

  如果说方才的棋局是一片焦灼,那么现在的棋局,忽然就变成了死寂。

  时光慢慢地在纹枰前坐直。

  “这样的话,那么……这局……呃,接下来可能也不需要再、再比了吧……”白川皱着眉头说。

  “不行。”

  俞亮却在研究室里出声。

  “啊?什么不行?”杨海奇怪地看向他,“这样的话时光就赢了吧?”

  俞亮扫了他一眼,又把头转回去。

  “不能这样赢。”他说。

  一秒、两秒……

  时光叹了口气。

  他松开抓子的左手。

  棋子“嘎达、嘎达”地落在倒扣的棋盒上。这点声音唤起了高永夏的注意力。在抬头看到时光脸的那刻,他露出了一个虚弱又扭曲的笑容。

  是时候接受现实了吧。

  高永夏咬紧起皮的嘴唇,忍着快冲出眼眶的泪水,把手伸向棋盒。

  然而,对面的人却在此时高高举起了左手。

  “怎么了吗?”

  主席台上的裁判朝他们望过来。

  保持着举手的姿势,时光转过脸:

  “请问,可以暂停一下比赛吗?”

  “你在搞什么鬼?”高永夏瞪直了眼睛看他。

  “为了什么呢?”裁判走过来。

  时光撂下手,回头指向对面的高永夏:

  “其实这个家伙,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忍着高烧在坚持对局呢。他刚刚明明想下在五路上,因为身体虚弱打晃才下错地方的。”

  “要你管!”高永夏暴怒,“关你什么事啊!”

  “所以!”时光特地拔高了嗓音,“我想询问一下,能不能暂停比赛一小会。”“然后,让这个家伙重新落子。”

  他话音方落,裁判和对面坐着的高永夏双双愣住。

  ——“什么?因为生病吗?”

  坐在演播室里的白川恍然大悟,他拍了一下手掌,“高永夏这位棋手,居然是忍着发高烧的病痛下成这样的吗?真是了不起啊。”

  “……不知道裁判会不会准许重新落子。老实说……三星杯到现在都没有这样的先例。”安太善徐徐接道。

  “要是重新落子的话,胜负就——”白川沉吟一番,目光落到白子上。

  “重新落子的要求,是时光二段提出的。”安太善说。

  “那家伙放过了唾手可得的胜利啊。”崔玄忍不住开口。

  沈一朗推了推眼镜,他静静地看着镜头中的白棋,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杨海也愣愣地看着屏幕上的棋局。

  过了好一阵,他才说:

  “时光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比赛的啊……”

  俞亮安静地望着投影幕上的棋局。良久,他轻轻地笑了笑。

  “你在做什么?”

  趁着主办方商议的间隙,高永夏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一半凝固,一半沸腾。他攥紧拳头,对时光低声说:

  “打勺是我自己犯的错,不需要你同情我。”

  闻言,时光只是朝他抬起眼。

  “你说得对。”

  “什么?”高永夏皱眉。

  “同情心确实没有必要。”时光神情平静地看着他,“我才没有同情你。”

  “就像你认为的那样,你不值得被我同情。

  “但你值得公平。”

  高永夏望着他,猝然闭紧了嘴。

  “主办方有结果了。”白川的脸上泛出笑容,“他们准许了时光二段刚刚提出的请求。现在高永夏重新落子。”

  安太善双手握紧放在身前,他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棋盘。

  很久,他才说:“我想这是特别的一局,我们都会记住它的。”

  换,盘上的战火眼花缭乱地交织。

  这是得来不易的机会。

  我将付出我的全部去参与。

  这一手直直挖到了黑棋右侧的眼形。高永夏背后一个激灵,两百六十三手即刻二路打入,对白棋右边的阵形发动进攻。

  问题,届时还可以包圆这边的三颗白子。

  时光沉着脸,他握紧折扇,紧随其后落子。

  白二百六十四手,尖。

  坐在演示投影屏前的俞亮突然吸了一口气。

  “手筋。”他说。

  “这边下尖……”白川咬了一下嘴唇,“黑棋……右边这一块。”他用食指和拇指张开丈量了一下,“裂开来了。”

  “不是想侵占眼位,而是割裂这边的棋筋,使这一块变成孤棋。”安太善点头,“好手。”“黑棋后续还可以接上吧?这里眼位还能用。”

  “接上是一回事,能在多少手以内接上,是另一回事。”

  望着面前的黑棋,安太善镇定地、缓缓地说。

  下到第三百零四手时,棋局终于停了下来。它像一列缓缓停驻的火车那样靠在月台的边上,而托起它那厚重头部的,是已经筋疲力尽的棋手。

  “咯啦——”

  时光抬起眼睛。

  他看见高永夏的手抓了两颗子,丢在棋盘边上。

  “真是……羡慕你这家伙啊。真羡慕啊,我也想……我也想进入决赛啊……”高永夏抬头看着他,浑身颤抖,眼里已是噙满了泪水。

  关于本章中高永夏重新落子这段情节在LOFTER上的连载中产生了一些争议,所以我把回 复读者的内容也贴在这边:

  1.这里的剧情来自于现实里围棋比赛中一个真实事件。事件中对方打勺是因为非棋手意愿而产生的突发情况,所以当时参赛的另一个棋手(陈耀烨)朝主办方提议重新落子,并且后来这项提议也被应允了,那场棋局后来照常进行直到结束,赛后也没有人有其他异议。本章这个内容的蓝本由此而来。

  2.时光对高永夏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样。时光的话也正是说明了“我并不觉得你可怜,我只是选择自己心目中的公正”。时光的举动是根据比赛规制提出申诉,但这不等于他提出了这个申诉,高永夏就一定会照做。实际上时光的行为,是上诉自己认为不合理的落子并交给主办方来裁决,再由裁判方决定该落子是否无效、是否需要棋手重新落子,而并非是“把不道德的选择交到对方的手上”,不如说,就算他想绕过裁判方交到高永夏的手上,他但凡真的敢这样做,在高永夏违规之前,他自己就已经被违规判负了。

  3.高永夏重新落子的行为是否等于悔棋?

  与剧中的沈一朗存在根本区别的地方是,沈一朗是已经悔棋产生违规行为了,而高永夏是身体抱恙导致落子失误。在这一系列行为里,高永夏本人并没有做出任何不道德不合规矩的行为,哪怕他不认输继续下下去也完全是可以的。而在裁判方判定落子无效并要求棋手重新落子以后,高永夏的行为是否构成了悔棋呢?答案当然是否,因为悔棋跟落子无效后重新落子不一样。在裁判方裁定落子无效以后,重新落子是裁判方对棋手的要求,而悔棋则是棋手在对局中私自撤回所下棋着,两种行为可以说有本质上的区别。

  4.时光是否是虚伪地包装起自己想“赢得名正言顺”的私心来让高永夏承担悔棋的道德代价?

  在3中,我已经回答了高永夏的重新落子是否等于悔棋这件事,故而4里我详细说一说“赢得名正言顺”这一私心的存在可能。

  在高永夏打勺之前,棋局的走向如读者所见,是高永夏更有优势;此时的打勺给了时光胜利的机会,但时光希望高永夏重新落子,按照他原有的计划继续下下去。先不谈高永夏之后的对局表现如何,关键问题在于,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时光有没有可能确定这盘棋的最终赢家是自己的呢?

  答案当然是否。不光是否,并且对这个时候的时光来说,在一盘自己有劣势明显的棋面前,即使对前途抱有必胜的信念最多也只能说他心态乐观,而事实上对一个甚至没有把胜利抓在手里的人而言,“为了让自己的成绩来得名正言顺”而做些什么,不说多此一举,起码也是自作多情。毕竟对这篇文的读者来说,时光的胜利结局是最后能看见的,但对当时的时光、对当时这个刚刚面临高永夏打勺的时光而言,他根本就不可能会预知到这盘棋最后赢家是自己。

  至于说时光为什么不想想“悔棋以后高永夏还是输了别人会怎么看他”,那同样的疑问,我们也可以问时光为什么不想想“悔棋以后高永夏赢了,自己断送了唾手可得的胜利,别人会不会骂他装模作样当好人,断送胜局牺牲中国棋手进军决赛的机会”,要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时光的身上还背负着对中国棋手的“厚望”呐。

  实际上就算高永夏在当时打了勺,那盘棋当时也不是就已经到了终点;而重新落子以后,双方依然战到了快三百回合才见分晓。这么多的变数,这么多的可能性,没有任何人能秉持让某个结果名正言顺的想法来行事,毕竟你怎么知道结果是什么?莫非有人会为了未知数去安排它的合理性?这种事可以做得到吗?又或者输也有要输得名正言顺的说法?那这也太奇怪了……

  5.高永夏会感谢时光吗?

  感谢不感谢又怎么样呢?人会做一些事情,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才对,而不是为了被感谢。

  高永夏对时光或冷嘲或怒斥的时候,难道会想着时光醒悟过来感谢他吗?当然不会。同样,时光朝裁判方申诉的时候,他会想着高永夏会感谢自己吗?要知道裁判方≠时光本人,裁判方的意志自然≠时光的意志,现实赛场里的无效申诉可谓一抓一大把,要多少就有多少。说实话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时光申诉这个行为看作时光对高永夏的施恩,现代围棋比赛几乎每一场都有裁判,都有主办方,他们才是围棋比赛规则的执行者,不要觉得比赛场上的只有棋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