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04章

  风静静地拂过一号楼的前庭。

  对方的问话犹在耳中,崔玄听来只感到有些可笑。

  “为什么要下完这盘棋”?这样的事情也值得拿来问给职业棋手吗?她抬起下巴,隔着十来”步远的距离看了看对面的俞亮。她扬声问道:

  “职业棋手要把自己的棋下完,这也需要理由吗?”

  俞亮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视着她。好一会,他说:“要。”

  “哈啊?我不明白你……”崔玄皱起眉头。

  隐有些为自己让俞亮伤脑筋而自豪。

  “我说过,逞强没有意义。”他放下手,声音显得不冷不热。

  就不下?”

  接把崔玄看得闭住了嘴。她嗫嚅了几下,低低地嘀咕:“什么嘛。”

  俞亮微微压沉了声线:

  “就算你搬出棋院来说事,也改变不了什么。对弈时,就连对手的呼吸起伏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你的心思在不在棋盘上,你的注意力在哪里,你比谁都要清楚。我是否坐在你的对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想不想坐在那个地方继续下棋。如果你实际上就是不”想,却非要逼自己继续,这样的对局,对你我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喂……你……”崔玄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咬咬牙,攥紧拳头说:“你又了解我什”么?这说的不都是你自以为正确的话吗?”

  的心上。

  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她愤愤地想。从小就在身为围棋名流的父亲家中长大,九岁被全韩鼎鼎大名的朴永烈收为弟子,十五岁就扬名围棋职业圈,你的每一步都是那样顺利、那样酣畅,你的心里怎么会明白我的不甘?这个世界似乎生来就属于你这种人而不是我,你又怎么会理解在一个拥有数以百万计围棋人口的国度里孤军奋战的感受[i]?

  “不肯跟我继续下,到底是什么理由?该不会是因为你觉得女棋手的能力不如男棋手吧?”她咬紧下唇,犹豫着说出心中所想。没法再有更多的猜测了,因为在过去的很多次回 忆中,这一直就是旁人加诸她身的印象。

  俞亮朝她蹙紧了眉心。

  “要是你想这么觉得,我也无所谓。”他答道。

  崔玄忍不住从齿缝里挤出了很大的一声:“嘁!”

  “的确,你会怎样下棋的更详细理由,我并不知情。可既然你也有身为职业棋手的自觉,那就不要把围棋当作自己发泄情绪的工具。如果你非得这么做,那只好恕我不奉陪。因为不论是我还是围棋,都有无法解决的事情。这些就是我现在唯一能说的话。若是你对我的工作不满意,直接反映给安太善八段或者杨海八段就可以,届时我也会服从他们的裁定。”

  他讲完,朝她微微颔首。

  崔玄皱紧眉头,听着听着,人渐渐地愣起了神。

  恍神良久,一只带着棋茧的大手轻轻在她的肩头拍了一下。

  “嗯?”她扭头,瞧见安太善笑眯眯地站在身侧,面朝着前方。

  “俞亮已经走了哦。”安太善继续笑眯眯地指向前头。

  “唔,啊?”

  崔玄猛回神,这才察觉到前边早就没人了。她愤愤地哼出声,不甘地说道:“可恶,我好像被这小子给教训了。”

  “哎呀,既然是友好访问,火药味别这么重嘛。”

  “呼……”崔玄努了努嘴,停顿半晌才说:“说到底,还是被他看扁了。”

  “……有吗?”安太善眨了眨眼,“我不觉得唷。”

  “那他干嘛不跟我下呢?就算是……带着某种情绪去下棋,也不等于我就下不好啊?”“可是,你觉得你那局下得好吗?”安太善反问。

  这回轮到崔玄干瞪眼了。

  “嗯……我是个大男人,也许没法对阿玄你的事感同身受吧,所以我就只说我看见的事情好了。这段时间以来我、杨海八段还有他,我们三个可以说一直在共事。不止是你,棋院里来的棋手也好,中国的棋手也好,甚至是插进来访学、连段都没有入的棋手,只要诚心朝他请教和对局,他就从来没有拒绝过人家;队里业余棋手在训练时找不到对手,他也会毫无芥蒂地充当陪练。不如说不管是什么样的对局,他都很认真;复盘也是,这些并不会因为对局的对象就有所改变。照理说以他现在的段位,即使不理会那些业余棋手的请求也不会有人责怪他,但他根本没有这样。至于对你的话,嗯……我是觉得,他正是因为把你当作了跟自己一样的棋手来对待,才会选择不继续与你对局。”

  他瞧了瞧少女微怔的面孔,沉默了一阵,他挠了挠后颈,有些难为情地再度拍了拍她的肩膀:

  “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不要老露出那种表情嘛,绷得太紧可不好,偶尔也可以放松一下呢……”

  望着对面男子的面孔,高永夏抱起双臂轻吹了声口哨。

  能看出这些棋谱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但这位弈者到底姓甚名谁,如今已经不可考,古谱的封面上并未写下他的名字。

  “还是没找到吗?”

  看了一圈摊在身侧的棋谱,高永夏扭头朝右侧坐着的时光发问。

  时光只留给他一道紧锁眉头的侧影。他对着摊在膝上的一截棋谱看了很久,只点头作答。“……真是好麻烦。”

  他抓着后脑勺,把棋谱塞回原处,朝对面端坐的男子问:“再也没有其他棋谱了吗,一行师父?”

  “这里已经是全部了。”男子回答。他望了望高永夏身边还在执著地翻弄棋谱的时光,问道:

  “您看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别问他,他听不懂多少韩语的。”高永夏朝他摆了一下手,回身向时光肩头锤了一”拳:“喂,你面前这些,都看完了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不清不楚的。”

  “……看完了,但好像又没有看完。”时光侧眼瞅了瞅他,又把视线挪回去,“有的下法像他,有的下法不像他。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当初的他了,经过了那么多年,下法肯定会有改变,所以我认不出这份古谱也不是没可能……”

  这番话听得叫高永夏摸不着头脑,他歪了歪半边嘴,说:“一个人叽叽歪歪的,‘他’又是谁啊?”

  “他——”

  刹那间,时光猛抬头。他盯了高永夏良久,嘴巴呈现出要发“t”的口型,老半天都没出声,最后三百六十度大转变:“你不认识。”

  高永夏不禁拳头硬了:“我好想打你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等得无聊,捡起面前的棋谱又读了两遍,随口又问:“你为什么很想找他?”

  很奇怪。如果只是因为喜欢这个棋手的棋,好像根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高永夏猜不透这其中的奥秘,时光给他感觉与其说像一个围棋追星爱好者,不如说更像是急于寻找某种存在过的证据。

  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呢?什么样的证据非得来翻古棋谱才能找到?

  “请问……”阖上棋谱的内页,时光的眉目间有点失落。他稍带茫然地看向对面的一行:“一行老师有听说过这些棋谱的来历吗?”

  高永夏把他的话用韩语朝一行问了一次。一行摇摇头,温和地看着时光:“您所知道的就是我能知道的全部了。”

  “……这样啊。”

  又一次听到否定的消息,时光敛起眼睛,把古谱的影印本交了回去。

  一行摇摇头,把影印本推给他:“反正是影印本,你带走也可以。”

  “那,多谢了。”

  道了好一段话。

  “……啥?”时光给他说懵了,“你说啥?”

  “依空而有相,空华若复灭,虚空本不动,幻从诸觉生,幻灭觉圆满,觉心不动故。[ii]”高”永夏皱着眉头翻译。

  “那是啥玩意?”

  “我怎么知道啊。”高永夏瞪他,转而问向一行:“一行师父,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对这些棋局而言,弈者到底是谁,或许没那么重要。对于自己想相信的东西,自己相信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下午的日光笼罩在禅衣的衣襟上,时光嗫嚅了一番嘴唇,显得十分落寞。“也许是吧。”他回答的声音有些沙哑。

  高永夏起身,把一行送到门口。回过身来发现时光还盘坐在地上发呆,他插着腰朝他张望了一会,又盘坐回原来的位置。

  “你没有要去的地方了吧?”他问。

  “嗯。”

  “所以你到底在找什么啊?那本棋谱的话,不管是下法还是对局规则,统统都现代围棋之前的事了,找出来对你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

  “……我知道啦。”时光望了他一眼,目光瞟到手上的棋谱。

  他已经不是当年乌鹭山集训营里那个听到别人说白子虬下法过时就气得跳起来的愣头青了。有时候翻开更古早时期的棋谱,他也日渐能领会到所谓“过时”之于围棋而言是何种意义,而随后产生的却是一股不可言说的迷惘。

  “永夏。”他突然出声道,“你看这本棋谱后面的对局。”

  他翻到后页,递到高永夏跟前。

  “我看过啊。怎么了吗?”

  “这本棋谱里,有很多都是自战对局。而且到了后半部分,这个棋手不光自战,还会自己把自己的对局交换黑白两子后再解,又或者是在下到相同的局部后再作其它的对局方式。就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不停地下棋一样。”

  “嗯……他还会用不同的方式去应对同样的交战情况。”高永夏托着下巴读了一会谱,由衷地赞叹道:

  “不得不说,越到后半部分,他下得就比前面越好。这是个不断在进步的人啊……”

  “是啊。只是……”时光鼓了鼓腮帮子,“即使这么努力,这么拼命地下棋,在我们看起来,他的棋也还是过时了。”

  高永夏抬了一下眼瞧他。

  “就算我们现在下得非常好,未来大概也会有其他人看着我们的对局,说我们的下法已经过时了吧。”他闷声说。

  “如果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不停地下棋?”他看向自己的指尖,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积了一层棋茧,“凭我们自己的话,根本就不可能看见未来的事情吧?未来的我们是什么样,我们的极限到底在哪里,这些事我们真的能知道吗?”

  “呃,你居然想这么多……”高永夏汗颜,很快他又恢复过来,想了想接道:

  “围棋技术也得更新换代啊,要是几十年都不变那才有问题。几十年过去连抽水马桶都会比当年好用的!”

  时光一愣,他捂住额头:“你也太会说话了。”

  “本来就是嘛!”高永夏说完,往后一躺倒在蒲团上。他看着天花板上的木纹说:

  “我啊,才不会去想那么久远的事情。”

  时光瞧了他一眼。

  “我只是下了个棋,未来有多长,我怎么会知道?科学杂志上说太阳还有五十亿年的生命,在那以后靠近它的行星上生命都会消失,那么你和我能活到五十亿年后吗?就算能活到,说不定那时候围棋也早就变成了与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要知道最开始的时候围棋只是游戏罢了。你和我今年是二十岁,最多再下十年,我们的体力就会下降,比赛时会比年轻的棋手更容易困倦,计算精度和广度也会跟着下降。可以说,用不着等‘未来’,等到那个时候,我们说不定就会在背后被人说‘过时’了呢。

  “那就‘过时’好了。”他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看着时光。

  “我只是想下我自己的棋而已,过时就过时啊。你是当红偶像吗,这么怕自己过气?”

  时光努着嘴。他看了高永夏良久,忍不住失笑。

  高永夏把双臂枕在脑后,朝天花板吹了几声不成调子的口哨,两眼往上撇:“今晚想回釜山吗?还是你想明天再回去?”

  时光盘坐着想了又想,答道:“我都行,你呢?”

  “我嘛,当然是——”

  身旁的青年一个打挺翻起来:“先去吃饭再说啦!”

  [i]1997年6月创刊的围棋周刊《世界围棋》的6月5日号上刊登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调查结果。

  围棋者占总数的28.9%。由于韩国20岁以上的人口约为3114万人,因此可以推算,韩国的围棋人口为900万人。

  [ii]《圆觉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