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02章

  俞亮住的单间位于一栋傍河而建的四层独墅上,与大堂隔着一条人工开凿的景观水渠,窗户外边就是同里的主干水道。

  傍晚时分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雨,入夜以后,潮湿的河两岸,灯火依次点亮,雨势渐渐收拢,迅疾的响变换为舒缓的嘀嗒,淅淅沥沥地洒在临河的窗户上。正是夏天,但江南的雨依旧湿黏,每一滴都带着凉意。

  时光轻轻地抽气,背部抵在单间里柔软的长绒地毯上。他浑身早就被雨淋得湿透,倒是不怎么在乎地上脏不脏,反而更担心自己待会要把俞亮的住处弄得一塌糊涂:俞亮喜好洁净,就算是临时下榻的房间都会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

  “俞、俞亮,我……我还没洗澡啊!”

  他咬住下唇,半撑着上身看向伏在自己下腹的人影。湿哒哒的T恤和雨水一起贴在他身上,又凉又黏,绷在大腿上的外裤则绷得更紧了。他身上哪里都不太舒服,唯有胯间解开拉链的部位是放松的。他低低地压抑着喘息,眼看俞亮垂下头,头顶黑色的发旋跟他撩起下摆后露出来的肚腹挤在一起,前后摆动着头颈吞咽。他短促地叫出来,同时又不免哆嗦地用手背捂住自己的嘴。

  “不……不要,不要在这……”他用最后一点理智劝说道,“地毯……会脏……”

  他没有太多的心力去思考他们现在离房间南侧那张床还剩几步,没人去关心这个,哪怕其实只有一步之遥。事实是从俞亮进来反锁上门开始,两人就万般纠缠着接吻,再稀里糊涂地滚到地毯上,仿佛连找张床再上都嫌浪费时间。

  给他做了一会口活,俞亮从他胯间直起腰来。一瞬间里时光看见了他嘴角牵连出来的一条细丝,他的阴茎还是直挺的,没到足够泄出的地步,而今只是在雨声里发着肿痛。他揉了揉鼻子,以为对方打算就此罢手,于是想伸上去自己握住。

  然而俞亮却半跪在他的腿间,单膝顶进他的胯底,整个人欺上来覆住他,连他的后颈都被俞亮散发暖意的手包覆着托起。

  “你身上好冷……”

  得如他记忆里那样热烘烘的,这让他有些不安。

  “……没办法,下雨了嘛。”

  时光伸手拥住他的肩背,却睁眼看着玄关顶上没开的两盏顶灯。他觉得那两盏灯好像两只眼睛,两道旁观的视线,聚焦的中央却是正在地毯上纠缠的他和俞亮。他想到这里,身体深处微微地发烫。

  不时洒下轻吻,倾诉像雨声一样细密:

  “我好想你……”

  “唔……我、我也……”时光半勾着他的后颈,听见他的告白,心口间沉沉地胀痛,耳根下都是通红的。

  “你又骗我了。”俞亮从他颈窝里抬头,眼里湿润,张口咬他的唇珠,“你一点都不想我,你跟杨海他们玩得很开心……”

  “啊靠……”时光被他讲笑了,脖子里又痒,他一手按在俞亮的肩上,很想骂对方不识好歹,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还这样乱吃醋,话到嘴边还是没忍心,只好伸手在对方头顶刮了一把,“你说你平时挺正经一个人,搞对象以后怎么就一点都不正经,你是不是被人换过了?

  不成,我要喊以前那个高冷的俞七段来。”

  “哼……”

  俞亮在他喉结上啮咬,听见他抱怨,闷笑着扣住他放平在身侧的右手,跟自己的合在一块。

  “这都是你害的。”他扣紧那只手,伸头吻咬时光的下唇,“把我变成这样的人是你,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我……我冤死了啊大哥……”时光憋不住痒,被他亲得直发笑,受不了地想躲开他的吻:当然是没得逞,俞亮把他看得太紧了。他想躲都躲不到哪去,胸口和裤裆里都很胀。他怀疑俞亮没比自己好多少,不然这么猴急干什么。两人亲了一会,他鼓足勇气去摸俞亮的胯间,只觉硬得烫手。

  在这方面俞亮从来就没跟他客气过,扒他衣服的动作麻利得很,扒完后短暂地抬身,伸手解自己的衣扣。

  时光轻喘着,躺在地毯上仰望他,眼瞧他脱下西装外套、解开领带和衬衫的扣子。衣物像垂下的船帆那样落在地毯上。他咽了咽口水,膝盖紧张地拱起,夹在俞亮的腰侧。窗外的雨声好像渐渐平息了,他张嘴喘了一口气,脸颊发烫地在俞亮腰带搭扣碰出响声时别过眼。

  “……弄脏地毯怎么办?”他别着脸嘟嘟囔囔地说,两腿却因为贪恋比自己更高的体温而朝内夹紧。

  的腹部绵软地下塌,两眼像在雨水里泡过似的瞧着他,似乎在质问:“为什么要这样?”他冲他笑了笑,牵起他的双手覆在自己的胸膛上,良久都没有回话。

  俞亮从卫生间里找到了两只套子,拆了一只给时光戴上,期间时光一直半喘着瞅他,等他戴完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你给我戴干嘛?”他打着嗝问,脑筋没转弯。看见对方沾了一手润滑液往自己腿间挤,他喘着抱住自己的腿,扳开往两侧摆。

  “可以防止溅出来。”俞亮答道,低头给自己戴好套。

  天早就黑了,房间里却是半亮的。窗外的桨声灯影都陆陆续续地映进来,在墙上洒下金红相间的光,像燃烧的火苗般蹿动。时光轻喘着气,不小心跟伏在他身上的俞亮对视。金色和红色的光芒交错着在他的面孔上跃动,他好像看见了对方眼里映出的自己,湿润的眼睛也不自觉地瞪大了。

  我是怎么……才能跟他到这一步的……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腿间的手指被撤出去时,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河边的烟火迸发出声响,细碎扑进这厢二人的耳朵里。时光垂下眼睛,感觉一团热气冲散在自己的嘴上。他掀了掀眼皮,目光又跟俞亮撞在一起,双唇再度跟对方纠缠,不分彼此。

  “今晚能留下来吗?”

  俞亮在他的唇间低低地说,落在他膝盖上的手同时发力,握紧膝头凸起的地方往上拽。时光呼吸一滞腰腹立刻就绷紧了,他本能地想抓住点什么,害怕叫出声来,修剪过的指甲最终在俞亮的背上生生抓出痕迹。

  俞亮的胯根终于全挤进他腿间绒毛丛生的下部,膨起来的囊袋也堵在他湿透的入口上。他眼泪都要被顶出来了,腰腹直发抖,刹那间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

  俞亮亲着他的下巴,呼吸又湿又重。吞过手指的黏膜比之前湿软,但底部还没有全部润滑到,半润滑后的涩感给他带来了一些疼痛,却又使他愈发肿胀。

  他扶着时光的腰,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腰部上耸着去顶能让裹着自己的黏膜骤缩的部 位,动作不大,只是越来越深。时光抱着他的头,起先只是低低的呜咽,被顶到位置了就开始哆嗦,腰身上挺,腹腔里抽动,腔道也变窄,可没过几下就会再次被俞亮在深处顶开。他的整副身体都在俞亮的腰胯下摊开,膝盖抖得没法往内侧夹住,一卸力就下滑,最后被俞亮一把抓住了重新带回腰上。酥麻一波波地从腔道深处涌出,时光一度抬不了腰,大腿根部被撞得发红。他感觉自己里面好像缩得很厉害,喉咙里喊不出什么声音,眼前虚晃着金红色的光。胯底的绒毛已经湿透,花蕊中央被深入和抽出带得湿黏,又更频繁地渴望有新的顶入。入口松软着迎接顶到深处的茎体,黏膜被前后摩擦得嘟起来,缠住茎身轻颤。时光湿着眼睛,呼吸不畅,被顶得连声呜咽,发出泣吟。

  “很舒服吗?”

  俞亮幅度不大地摆腰,胯部抵在他的臀底顶动。他那带着茧子的手抚过时光腿间那根耸得笔直的东西,又很干脆地越过了它,只是看着它在一阵一阵的顶动里前后摇晃的样子。他的另一只手一直覆在时光绷平的腰腹上把玩,眼看那道细瘦的腰不停绷紧又塌下,在自己的顶入中无力地扭动瘫软。他的目光自对方小腹上那枚下陷的脐窝一直流连到腹下好像已经红肿的入口,僵持了一会,他的右手拇指伸到黏连着一片晶亮的入口外蹭了一把。果然是肿了。

  他入得深,插入以后基本没有拔出来过,大部分的湿液都被堵在时光的腹腔深处,然而还是有一些被翻搅着带了出来,连他自己下腹的细毛也被打湿了。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弄脏地毯,他俯身拥住时光颤抖的肩膀,说道:

  “抓紧我。”

  “啊?呃——”

  时光都没来得及反应,臀底就被他抱起来顶到门上。

  “俞——俞亮!”

  时光惊喘着望向他,两腿险些没夹紧。

  “我告诉过你的。”俞亮双手都握在他的大腿后侧,使力把他打开了按在门上顶。他蹭着时光的下巴,轻声呢喃:

  “是太舒服了才没听到吗?”

  “谁——啊——谁、呃,没听见……”

  时光抓着他的肩背,但仍嫌不够,没一会他就只好抓住身后门的把手。顶入腹腔的幅度没有变,只是比之前更深了。他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歪过脑袋开始呻吟,左耳贴在桦木门板上,听见房门在顶动时一顿一顿地闷响。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什么都暴露了,嗓音跟刚哭完没两样。他拿这副嗓音哆嗦还带颤地开口:

  “俞亮……俞、俞亮……”

  “怎么了?”

  俞亮帮他提着下腰,贴在他的胯底深顶,不抽出来。听见时光叫自己,他随口应和,声音比平时粗不少。

  他凑上去吻时光的嘴角,愈发把怀里的人顶得身子直往上冒。时光眼睛都红了,他扶住俞亮的肩头,哑声说道:

  “外面……会、会听见……”

  俞亮蹭蹭他的鼻尖,左手撑在门上。“不会的。”他说。

  他的话隐没在时光的唇齿间。

  时光答不出话来,膝头打着颤地射在套子里。

  结束的时候他压根就站不稳,一手仍架在门把上。他低头喘息,两脚麻了很久,重回地面的时候仿佛没有实感,要走路则不太现实。他吸了口气,感觉有几缕湿液正顺着自己的腿根往下滑。

  “我去拿东西给你擦一下,等等我……”

  俞亮摸了一下他的脸,转身去卫生间,出来时抽了好几沓餐巾纸,顺手把玄关顶上的灯打开。

  时光捂了一下被灯光闪到的眼睛,手掌碰到眼部,有点湿湿的,他愣了愣。“你怎么样?”

  俞亮一边问他,一边给他摘掉套子,打完结丢进垃圾桶。他转身回头,正巧碰到时光松开手的刹那,露出来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俞亮心头一颤,上前握住他的手。“疼吗?”他问道。

  “……疼你个鬼——呃……算了,不说这个……”时光心里有点怒火,一半还在恼他刚才的不听劝。怎奈一抬眼看见俞亮的眼神,他心头那些炸开的毛瞬间就服软了。捶捶颈后,时光最终只能暗骂自己没出息。这都什么事,被人上了一顿还倒贴的,到底是自己太笨还是俞亮学刁了,这小子以前也这样?

  “我想洗澡……”他把头别过去,半哑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温驯,侧过去的脸上残留着一抹愠色,在玄关暖黄的灯光下呈现出生动的薄红,像含着怒意,又像还没从余韵里抽身。

  俞亮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都没舍得把眼睛移开。对自己的欲望,他向来克制得不错,但到了时光这里却每每都是失效的;他索性就选择了屈服,几步上前就又把人搂进怀里。

  “我带你去。”

  他亲亲时光的眼睛说,笑得个像恶作剧得逞了的小孩。

  往脑袋上抹完洗发露,时光揩了一手的泡沫,背朝着俞亮说:

  “最后一班车是十一点。”

  俞亮在他背后怔了一会,良久都没接出后话。

  “虽然明天没有比赛,但我还是想回去。明天早点起来,跟赵石他们复盘。”时光一口气说完,这才扭回头。

  俞亮已经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伸手挤了一泵浴液,慢慢抹到自己的身上。“俞亮?”时光探头问他。

  “知道了。”

  拧开花洒,俞亮把头伸到下边冲了十来分钟。他的语气不咸不淡的,但时光还记得他之前对自己的挽留。他心里突突的,开口有些不着调:

  “我也想留下来陪你的,你不要生我气。”

  他的话在俞亮拧停龙头的时候结束了。

  “……生气?”

  俞亮掉过头来瞧他。他正在浴室的墙壁上借着水蒸气划拉画棋盘,听见声音就扭头望去,看见俞亮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望着自己,眼里布着湿润。他眨了一下眼睛,以为这是浴室里灯光带来的错觉。他为什么会觉得俞亮的眼睛好像红红的?

  “啊,嗯……”他在墙边缩了一下肩颈,转过身面朝着对方,“我想了想你说过的事情,还是觉得回去比较好。我……不能留在这里陪你了。”

  他垂下眼睛,睫毛扇动,在下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翳。他的目光朝地板上闪烁,斜向溢满水汽的另一侧,说话声也罕见地充满羞赧:

  “所以,你不要生我的——”

  “不会。”

  俞亮快步上前,伸臂把他搂进怀里。他的动作很是急躁,扯得时光一不小心撞上他的胸膛,碰得鼻尖生疼。

  “痛呜……”

  下巴一时被迫枕在对方的颈窝里,时光伸手揉揉发红的鼻尖,从他的颈窝里冒出脑袋呼吸新鲜空气。

  “干嘛啊你。”

  一边扭头,望见对方绷紧的下颌和侧脸,两只手也不由自主地环抱到对方的腰后搂上。

  “笨蛋。”俞亮轻吻他的肩窝,把他搂得更紧。“居然问我这种事,真是笨蛋……”他低声说道,左手按住时光的后脑勺。

  浴室里倏然变得很安静,只有浴缸上放热水的龙头在发出潺潺细声。时光动了动肩膀,只觉得耳边潺潺的水声里,还伴随着从胸腔里传来的闷响。

  龙头开了一阵,大约放满了半浴缸的水。时光搓搓光裸的手臂,他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背对着俞亮解开围在腰上的浴巾迈入缸内。

  热水一直浸到腰部上方。时光趴在浴缸边沿上吐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自己划在对面墙壁上的半张棋谱。身后须臾又传来水声,腰部的水位登时涨到胸口,他在浴缸里调整了一下坐姿,感觉耳朵根下边火辣辣的。

  温热的水包裹着他,水光摇晃间,一道结实的胸膛贴近他的脊背。他呼吸一紧,双手随之挂在浴缸边上。不久,另一双手接着覆上他的手背,连同他整个人都几乎被身后的怀抱包围了。

  “俞亮……”

  时光有些发抖,他眼看覆着自己的左手沿着手腕往自己的肩头划拨,一路在他湿润的肌肤上引起战栗。他咬了咬下唇,探手捉住俞亮的左手腕。

  “还是,有点挤啊,哈哈哈哈……”他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颈子后边凑上来潮乎乎的呼吸,直接把他筹措好的下半句给整没了。水里到处都是热烘烘的,泡在里边就让人不想出去。一个短暂的瞬间里,时光忽然觉得不这么急着回去好像也不错,但俞亮的话却打断了他的思路。

  “好歹也为你自己想想吧。”

  把脸贴在他的肩后,俞亮低声说道。

  时光诧异地扭过头:“啊?”

  他瞧着俞亮,后者只是闭着眼睛伏在他的肩后。

  “你刚刚说什么啊?”他用肩头挤挤俞亮的脸颊。

  “没什么。”

  “……你当我是小孩儿呢?”

  他鼓起腮。俞亮这才抬起脸,望着他气鼓鼓的脸颊,笑着用手指戳了戳。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生气的。”他停顿了半天答道,眼睛却垂向时光浸在水里泛红的胸口。

  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在他的心房里鼓胀,他紧紧搂住时光的前腰,手指在水下一根根地抚摩过对方的腰侧,心像孩子一样蜷缩成一团。是高兴,还是感激?这会儿他已经分辨不太清楚了,自从见到时光开始,心里的每一处角落都被填补得很扎实,但仍有一块地方会泛起疼痛。他实在想不到,以前也不可能想得到,时隔几个月,他竟然会于这偶然的时刻想起自己去北京前离开106宿舍的那个下午,想起那时他在门前与时光的种种对话,想起自己不久以后只身前往北京的情景。他把脸枕在时光的肩后,无声地用手指抚摸着怀里人消瘦的胸口和腰腹,心如刀绞。

  那天从棋院出来的时候,方绪曾经问他,能接受吗?

  他说,能。

  为了这句话,为了这个不后悔的选择,即使是现在,他的心中仍然残留着隐隐的愧疚。假如时光因此而责怪他,哪怕只是以此为借口而朝他撒娇也好,他心中的这块隐痛都不会如此深刻;然而时光只是一次又一次身体力行地朝他而来,走到他的身边,甚至连他任性的要求也一并包容下去,没有任何要求,也决不为他自己着想,几乎只是用接受的态度来对待一切;但他既是自己柔软的恋人,却也坚守着身为棋手的原则,这份原则并不曾因为对象是自己就有所撼动。

  他生不了他的气的,也许这辈子都生不了了。有人因爱生怜,有人因怜生爱,到他这里仿佛更要命,眷恋和怜爱打成了结,爬山虎一样在他心里盘踞,里头夹了层内疚,外边还披着他对另一个天才的激赏和赞叹。

  拥紧怀里的身躯,他的胸中暂时被闷痛填满了。

  笨蛋,真的是笨蛋。

  “怎么了嘛?哎……”时光伸手推了推他。他沉默了半晌,抬脸朝近在咫尺的脸庞笑了一下。

  “待会想吃什么?”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举办天元战的酒店原是在当地的一处园林旧址上兴建的。来时雨大,时光一路上都没留意;等他稍晚些时候从楼层的回廊里朝外探头,瞧见画墙外的小桥流水时,他才“哇”一声惊叹出来,同时又不免艳羡十足地说:

  “你这地方真不错,比咱们住的那地儿漂亮多了。”

  俞亮在他身后出门,转身刷卡上锁。时光转头瞅了瞅他,瞟到他身上那件黑色的切尔西款长风衣,开着的外襟里露出烟灰色的衬衫领,心里暗忖:这人还真是随便出个门都能成一道风景线。

  他忖度片刻,顺道朝自己身上望望,马上开始不服了起来。

  他来的时候没带换洗衣服,这会身上穿的是俞亮的西装,版型正到不能在正,就差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了。但为什么自己现在看起来跟对方比还是差距过大?难道是西装不够帅?他皱着眉头,在自己空空的肩头上捏了一把,隐隐感到哪里不太对劲。

  发现他一脸嫌弃地盯着走廊对面的窗玻璃(被他拿来当镜子用了)左看右看,俞亮揣着衣兜走来,奇道:

  “你在干什么?”

  “啊?呃——没有。我只是在想……”时光马上正色,他搔搔头,找了条神似敷衍的借口:“我只是在想,这边人还挺安静的,除了你这屋都没啥声音。”

  俞亮挑眉看了他一会,笑道:

  “因为这层只有我一个住客。赵冰封在南园,也就是你进来以后右转拐进去那边的客房。大多数客人和来的媒体都在那里,因为客满了,我才会住在这里的。”

  他揣着衣兜信步往楼梯间走,推门时发现时光在对着自己发愣。他眨眨眼睛,说:

  “还是说,你希望这层有别人在?”

  他话里有话,讲完伸出食指,屈起来朝一边的门上扣了扣。

  “不会是真的吧?你喜欢这样?”

  他扣完,朝时光挑眉。

  时光愣了十几秒才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你说说说啥啊你!”他通红着脸,使劲甩着膀子,从俞亮面前呲溜钻进楼梯间。

  晚间沿河道两旁都开着夜市,间有其它的商店开着门。大雨后的河道涨了潮,河水一直漫到了沿岸的台阶上,映着沿岸的灯笼红光。路过一排排新扎起来的灯笼串,时光感到新奇不已。他还是第一次在夜间造访这样的千年古镇,只感觉什么都新鲜。

  “这里一直都用灯笼照明的吗?是什么特色?”他抬手够了够河岸悬着的一串灯笼,随口问道。

  “马上要中秋了啊。”俞亮跟在他身后接道。

  “……啊?”时光缩回手,“中秋?今年是几号啊?”

  俞亮半抄着口袋,转头望向河对岸。夜风掀起他额上的刘海,吹开垂在他耳边的鬓发。“我跟赵冰封下完第三局后的第二天。”他答道。灯影在他的侧脸上留下红光,迎着喧嚣的河岸,他的神情十分肃穆。

  时光怔神片刻,最终喃喃道:

  “好巧哦……”

  “是啊。”

  “那,你要好好下啊。”时光认真地说,然而下一句就让俞亮噎住了:

  “不然中秋节放假回去很难对家里人交代的。”

  “……你以为这是期中考试吗?”俞亮叹气,无奈道。

  “有俞老师嘛。”时光努努嘴。

  俞亮睁了睁眼睛。稍后,他了然一笑。

  “不提他了。”他淡淡地说,指指河岸边一家几米宽的铺面,“去吃点东西。”

  时光扭头,看向岸边一排热腾腾的夜市,眼睛一转起了心思。他走在前头,两眼朝边上叫卖的摊子看,看见想要的想吃的就喊俞亮买单。俞亮就跟在他身后,差不多保持半臂远的距离,一路上也不多言,时光喜欢什么他就买什么。两人一前一后从桥东逛到桥西,各自都提了满手的东西。时光啃着蜜糖苹果,手里还提溜着一袋炸鸡柳,眼瞧河上灯火缀得像发亮的瀑布,心中忽地感到一阵怅然的柔软,像夜风吹进心坎。

  “快点吃。”俞亮突然在他身旁提醒道。

  “啊?”时光转头望着他,“怎么了?”

  “不然糖要化了。”俞亮点点他手里的蜜糖苹果。

  “唔。”时光点头,观望着风景,张嘴朝苹果咬下去。

  他只顾看景,没留神俞亮从边上凑过来,下意识以为对方也想看河灯,身子还没让出去,抓着蜜苹果竹签的手里就被压着一沉。

  那苹果正在他嘴里啃着呢,甜味和果酸味都溢满唇齿。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见俞亮扶着自己抓竹签的那只手,半眯起眼睛,伸过头来在苹果的另一侧亲了亲。

  亲完还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很甜。”

  舔完以后的俞亮评价道,又恢复成原来的站姿站河边看风景去了,留时光一个人在旁边风中傻眼。

  什么人啊这是,太没有公德心了,吃别人的东西还不打招呼。

  在边上小口小口地啃食苹果,时光感觉自己脑袋上都要冒烟了。

  亮在边上道:

  “还想吃吗?”

  时光拍了拍手,蹭掉掌肚上的糖渣,嚼着苹果嘟囔道:

  “你把那炒河粉给我。”

  “好啊。”

  俞亮在左手腕上挂着的袋子里掏了一只打包好的餐盒给他。他接过来扥在栏杆沿上打开,登时飘出来一股油香味。

  他扯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先递给俞亮:“你也吃嘛。”

  “我?”

  俞亮愣了愣。他看看前后,人来人往。在闹市口吃东西,对他还是头一遭。

  他挟起筷子,挑了一口散发热气的河粉,刚要往嘴边送,面前突然贴上来一道人影,不是时光还有谁。他猝然一惊,头往边上让,嘴角不期跟时光的撞在一起。

  忍住笑了出来,他放下筷子,问道:

  “你这是干什么?”

  “……谁让你刚刚吃我苹果唔……”

  时光欲哭无泪,捂着的脸颊又有点发烫。他还没有主动亲过俞亮,刚刚那下多少碰到了点,要亲不亲的。他揉揉鼻子,悻悻地又拆了一双一次性筷子,这回算是老实了,趴在另一边规矩夹河粉吃。

  州话跟方圆的本地方言很接近,唱词他也能听个大概。他挑起一筷子,歌声细细地飘来,正唱到“咱们俩是一条心”。他嚼着河粉,脸颊更红了,好在天黑,没人发现。

  “吃完去坐车吧,你得先出古镇。”

  俞亮在另一边低低地说。

  “啊?”时光扭头瞧他,“吃完吗?”

  “总不能真到三更半夜才回去。”俞亮接道。他的目光在河面上低垂,竟是没有抬起来直视时光。

  “……噢。”

  时光点着头,埋回去继续啃河粉。

  今晚就回去,提这个要求的人是他自己。他趴在围栏边上,望着河上晃动的影子,心中不知怎的突然酸涩起来。那是一种他无法传达的感情,他没有别的话好讲,只听见桥洞下船桨排水的声音在河上此起彼伏。

  “中秋节的时候,再到这里来吧。”

  背倚这栏杆,俞亮倏然说道。

  “……你比完赛吗?”

  时光沉默了良久才接话。

  “嗯。”

  “你不回家过节啊?”时光问道。

  “只在这里留一两天也好,到时候有集市,人还蛮多的。”俞亮冲他笑了笑。“好啊。”

  时光转过眼,避开他的笑脸,把手里的筷子撂下。

  “我好了。”他垂着眼睛说。

  离开古镇的路上,人烟逐渐稀落。时光轻舒一口气,抬眼望见天上悬的一轮白月亮。月光盈盈,把他跟俞亮的影子投在古镇的水道上,犹如两条游曳的鱼影子。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在前边走的是俞亮。时光在他后面跟了一会,见左右没人,伸过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右手。

  河上的两条影子须臾间连起来了。俞亮往后瞅了瞅他,嘴角轻扬,又扭过头继续走。“后天见。”

  快出镇的时候,俞亮低声对他道。

  时光打开车门,他听了这话,先是反应了两秒。他看向俞亮,额前的刘海刹那间被风吹散。

  “……后天见。”

  他理解了这话的意思,招呼却打得匆忙。他爬上车,砰一下关上门。司机在前头问了他好几句,他才心不在焉地报了个地址。

  车灯在窗外一闪而过,已经驶出去十来米时,他挪了一下位置,掉头趴在后座的椅背上往车后窗的外边看去,古镇那耸立在月色中的牌坊和四周的青瓦屋脊都在往后撤。他睁大了眼睛。车后窗的景象在不断地远逝,在所有景象后撤消失的尽头,那道身影伫立在银色的月光中。

  他扶着椅背看了很久,直到完全驶离这条路以后,他才转过身来,依依不舍地坐回去。

  进餐厅的时候时光就感觉到了那道来自身后的视线。他一度回头顾盼,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

  可那道视线分明一直都在追着他的背影,这又让时光不得不在意。

  人生中第一次受到来自俞亮以外的注视,他的心中多少有些微妙,好奇多于不安,期待大于羞涩。离开方圆,来到北京的这些日子里,他终于得以在某些清醒的时刻又重新想起俞晓旸离开棋院时对自己说过的话:“越过艰难,越过痛苦,越过悲伤和忧郁,走向更加广阔的世界”;如今他人站在这里,愈发感觉到自己正走向一个全新的领域,每一天他都能遇见自己没有见过的人,见到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这样的事情,是半年多以前的时光根本就想不到的;重新归队以后,他再也没有跟俞晓旸联系过,随着时日的加深,这种失联或许会持续到更久之后;正如赵石对自己所说的那般,职业棋手能选择的道路不会只有不停地比赛和拿冠军,但一旦一个职业棋手离开了竞技场,环境和客观条件的变化也意味着他要跟还活跃在比赛场上的那些同侪和师友们分道扬镳;即使自己的名字也曾书写在中国棋坛的历史上,也曾拥有无数拥趸,未来仍不会属于自己,因为自己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未来只属于还站在舞台上的人。

  直到此时,时光才彻底地明白,俞晓旸内心的遗憾,到底是什么样的遗憾。

  于证明自己,也不是迎合他人的期待,而是不辜负自己付出过的一切和这难得的好运。“……你是时光二段吧?”

  手里的筷子在碗边“叮”地磕出响,时光嚼着油条,满面诧异地发现对面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个人,而且看起来好像坐了有一段时间了。

  面熟。他咽下油条,朝对面打量了一会,幡然领悟:

  “你是日本的棋手吧?”

  “我是。”年轻人微皱眉头,“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吗?”

  “呃,没有啊。我记得你叫松——”

  “松田。”年轻人稍微眯起眼睛,深褐色的瞳孔里反射着碎光,“松田觉。”

  整理好袖口,亦步亦缓地从早餐厅走出来。这一回,俞亮还是决定一个人先去对弈的会场。

  “俞亮七段。”

  背后有人喊住他。他脚步稍顿,转头看见一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棋手正要往餐厅里走。他在靠近门的地方暂时停步,对自己露出不太友善的笑容。

  俞亮拧了一下眉头。他记得这个人的脸,但已经记不得对方的名字了;现在他也不想记。

  “你有什么事吗?”他问道,用一直以来的教养压抑心里的不快。

  对方倒也很识相,看出他根本不想接话,嘻嘻一笑,怪声怪气地捏着嗓子说:

  “听说你那天,比赛前被别人不小心关在厕所里啦?当时一定很狼狈吧,万一耽误了比赛。”可就不好啦。唔,会直接被视作弃赛的。”

  俞亮怔了怔。

  他的怔神让对方愈发高兴起来,大约是因此以为自己能伤害到他。“怎么啦,不打算去申诉吗?你该不会白白吃这种哑巴亏吧?”

  俞亮静静地瞧了他一会,问出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话: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啊?”那人背后一悚,再细想之后前额却渐渐爬上冷汗。“什么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只有《天下围棋》的段记者和我知道。”俞亮眯了一下眼睛,“你怎么会知道?”

  那人的眼球闪电般地转了一轮,目光朝边上瞟,下意识地避开俞亮的视线,他的面颊也有些发红,嘴角下撇,形成一个不甘的形状:

  “这——我——嘁……”

  他咬咬牙,自觉偷鸡不成蚀把米,拔腿就想走。

  一道人影已经先行拦在他面前,细看是个脖子上挂着证件牌的青年记者。“把小俞老师关在里面的人,不会就是你吧?”记者面无表情地朝他质问道。那人的脖子立刻就涨红了,声音也跟着敞大:

  “什、什么是我?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了?不要含血喷人!”

  “不然你就回答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呢?”

  “我……我为什么非要朝你解答这件事不可?”那人说完,表情凶狠地朝前推了一把,脚步匆匆地逃走了。

  扯住他的左臂弯。他这才稳住身形,不由得松了口气。

  “谢谢小俞老师……”

  他转向一侧,看见俞亮望着前边的方向,嘴唇抿得紧紧的。

  “小俞老师,你还记得他的声音吗?”他问。

  俞亮扭回头看了看他,却说:“不用管了。”

  “可是……”

  “他说的没错,确实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何况……”俞亮松开扶着他的手,“他是赵冰封的学生,而今天正是我跟赵冰封的最后一局。在这种时候要求申诉的话,难免会让人起疑,觉得我是因为赢不了才制造这种事端。”他咬了一下下嘴唇,眼里却聚拢了一些危险的光芒,“我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我爸还有师兄,都能在对局里克服任何困难。那么我也”

  能。”

  “怎么会呢!”记者嚷起来,“小俞老师的成绩和努力,明明是大家都看得到的啊!”俞亮稍微愣了一下,又突然轻笑。

  “但赵冰封的成绩更多,不是吗?”他回答。

  青年记者惊讶地瞧了他好一会,才慢慢垂下视线。

  跟在俞亮身后往对弈会场去的一路上,他的反应都有些恹恹的。临到休息室门口,他才小声说:

  “小俞老师,其实你一直以来,都独自承受了很多吧?”

  他看向俞亮,有一瞬间感到莫名的惆怅。论及年纪,他只比俞亮大七岁,然而跟在俞亮的身后,他总觉得更年长的人仿佛不是自己。

  俞亮在他身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闻言,他的表情木了片刻。

  “你问的这个……难道是对我访谈的一部分吗?”他问。

  “呃……哈哈哈,当然、当然不是!”记者错愕地看了他一会,大笑起来。“嗯……”

  俞亮没再接话,低头喝了点水。

  “关于你的传闻有很多啊。”记者也接了一杯热水,“因为我一直有关注你的父亲,所以你的事情我也有关注。可以说,在你进入职业圈以前就已经是万众瞩目的天才棋手了。”

  热气丝丝缕缕地缭绕,从一次性纸杯里往上升腾。记者望着杯子里,一时却有点百感交集。

  “怎么说呢……那些传闻里,有好话也有坏话。我在想,对刚入职业你来说,应该还是鼓励”比较重要吧?不知道你是否关注过那些论坛上的留言,或者是棋迷们的版聊。”“在论坛上吗?”俞亮平静地瞧着他。

  “那是一部分啦。”记者答道。他搔掻脑袋,却困扰地闭上眼睛。

  “本来要来这里做专访的人并不是我。”他说,“但因为参加头衔战的人是你,所以我不论如何都希望领导能让我来。你是中国围棋的未来,也是围棋第一人的公子,能给你做专访一定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是抱着这个信念过来的。”他的拇指在纸杯的杯沿上抠弄。

  “在构思专访的内容时,我翻阅了围达论坛上所有关于你的留言。可是……在见到你本人以后,我原本构思的内容却被彻底打乱了。”他说,“就像我说过的,关于你,有好的意见,也有坏的意见,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才好。在见到你本人以后,那些意见就统统在我脑子里被淡化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重估这个过程,我是说,那个在人物专访时朝广大棋迷去展示你本人的过程……”

  俞亮眨了眨眼睛,少顷他说:

  “那照着原来的构想不就好了?”

  “……那哪行啊……”记者皱着眉头说,“原来我也是设置了很多比较有针对性的话题呢!那”

  里面可不是只有好的意见。”

  俞亮沉吟了片刻,接道:

  “坏的意见也无妨。”

  记者搓了搓手掌,说:

  “对小俞老师这样的棋手来说,还是不应该太苛刻吧,这是我的心里话,因为在我看来,顶着压力走到今天的你已经很厉害了。”

  他的话说得很诚挚,然而俞亮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徐徐答道:

  “我……我并不想被你这么觉得。”

  “啊?”

  “顶着压力是真的,感到过为难也是真的。”俞亮放下杯子,神情里显出肃穆,“但我并没有因此觉得我是什么压力的受害者……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我也不喜欢被人平白无故地认为自己很不容易,我的能力能做到的,明明比现在还要多更多才对。我爸是围棋第一人没错,但想要下棋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从小到大,除了基本的对弈和复盘,他在围棋的事情上其实也没有干涉过我的主观选择,要不是我自己乐意,根本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所以,至少我自己觉得,我只是在做我喜欢做的事,而恰好这件事是下棋这样需要长久磨砺才能有所成就的技艺罢了。换了别的人……别的想要立志于此的人,未必就做不成这样,毕竟这只是最基本的事情而已。”他敛起眼眸。“别的的话……你想根据好还是坏的意见来做我的专访,这是你的工作内容,我其实不是很在意。对好的意见,说不高兴是假话,但我开始下棋不是为了这个,我精进棋艺、赢得对局,更不靠这个。让别人认为我下得很好或者让他们喜欢,这件事不在我必须的责任内。所以,你根据你的需要选择话题就好,考虑这些……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记者茫然地瞧了他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我就不对你太客气啦,小俞老师。”他答道。

  “请和我下一局吧。”

  当其他人都在大堂调试投影幕的时候,松田觉如此对时光说道。

  “……好啊。”时光懵懂地点头。不久,他发现松田一直都坐着没动。

  他指指大堂:“不去看了吗?”

  松田皱起了眉头。

  “现在,就下。”他咬字不太准地说。

  “呃……非得现在吗?”时光抓了抓头顶,“不能等天元战这局结束再下吗?你很急?”松田瘪紧了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是的。”他点头,“我很急。我有一些……必须要知道的事情,要跟你下才可以。”这可真叫人为难。时光不开心地鼓起腮。

  执拗的神情,实在太像十年前的俞亮了。

  他有点拒绝不了。

  天元战的第三局在九点半开始。

  在几乎所有的棋手都群聚在大堂东侧对着投影幕时,一场小型的对决在西侧的酒水吧座位上无声无息地展开了。维系着这次对局的,是来自中国和日本的两名棋手。

  很像俞亮,虽然只是影子,也足够让他感到亲切。他随口问:

  “怎么了吗?”

  “你想按哪里的规则下?中国的,还是日本的?”松田问。

  “贴目吗?随便吧。”时光答道。此刻他还留了一只耳朵给大堂的东侧,凭着旁人的杂声,他知道对局已经开始了,这让他有点郁闷。可要对局也是自己选的,眼下只能选择早点结”束。

  “好。”

  松田点头,把两只棋盒都打开,推到时光的面前。

  “那就按照中国的贴目规则来吧。”他说。

  时光探头一看,脸上倏然呆住。

  那是两盒一样的白棋。

  “不是吧……”他挠头,“怎么又是一色棋?你们日本棋手是不是对这个有什么奇怪的爱好啊?”

  “因为……”松田顿了顿,“羽根老师说,如果当时坐在棋盘前的人是我,我未必能下到那个程度……所以,我才这样唐突地过来拜托你跟我下这局棋。”他扶着棋盒的五指紧紧扣在棋盒边上,指关节泛着白。“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请你相信,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并不是有意想打扰你看棋。”

  他指了指大堂的方向,又扭回头对时光说:

  “我希望你能认真地对待这一局,也认真地对待我的棋。我想你做得到吧?”他认真地盯着时光看,表情有几分紧张。

  时光略带诧异地看着他,半晌他才说:

  “可是……为什么非要是跟我下呢?羽根先生是你的老师,他还赢了我,所以你不是更应该去跟他下吗?他很强啊。”

  松田低下头,沉默不语。他没有回答时光的问题,而是点了点自己右手边那盒棋:“这个就当作是黑棋好了。”

  “啊……你不要无视我的问题啦!”时光稍微抬高了些声音。

  “猜先吧。”松田比他无视得更彻底。他抬起眼,目光炯炯地锁定在时光的脸上。看着他这副神情,时光只能在心里长叹一气。

  十年了,怎么老给他碰上这种人。

  “算了……”他咕哝道,探手伸到棋盒里抓子。

  为什么?

  目光紧锁在对面的棋手身上,松田的心中却如沸水般翻腾。

  天元战的第三局一定十分精彩,否则大家不会那样热切地议论。但而今,那些议论声暂时地远去,他无暇顾及,左手在桌边按得紧紧的。

  他不想回答时光的疑问,哪怕那会让他显得很失礼。比这更失礼的事他昨天下午就做过了,那是在晚间时分,回房以后的他在万般纠结之下拨了一通越洋电话。

  通话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从前在棋院执导过自己棋艺的俞晓旸九段。

  “俞老师,你认识……一名叫时光的棋手,对吧?”他问。

  “认识。”俞晓旸平和地答道。隔着听筒,松田察觉到了他那副毫不意外的态度。他的喉头愈加发紧,一种很深的不甘持续包裹着他。

  “他才是新人棋手吧?就已经能被俞老师注意到了吗……”他轻声地嘀咕道。俞晓旸在那头停顿了片刻,说道:

  “你碰到他了吗,松田?”

  “……跟他下过。”

  “感觉怎么样?”

  “我……”松田瘪着嘴,良久道,“我觉得自己不应该会输给他的。”

  “哦?你的意思是,你失误了吗?”

  “没有……我没有失误。我、我只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输掉。

  徘徊了几天的情绪如鲠在喉,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清晰的形象。

  松田不明白。他自己给自己复盘,也去找队友复盘。似乎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出了他在中盘前的优势。哪里也没有出错,哪里也不曾失误,自己在对弈时也没有那种碰到难啃骨头的感觉,可为什么就是输了?他从检讨里抽出身来,又去别的队友那里找时光下的棋,越是查看却越是感到迷茫。

  这个人的棋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

  “是个很稳健的棋手吧,唔……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五五开吧,可是后来这家伙却甩了我一百多目!太可怕了吧,结果我中盘就认输了……”同队的森村说道。

  “不过,是松田的话应该不会这样吧?我的实力不如你呀。你是能打入全部头衔战循环圈的人耶,是我们这几代里的最强者啦!如果是松田你的话,不出错或许就可以——”

  “不是的,我没有失误。”

  站在队友复盘的棋谱前,松田阴沉着脸答道。

  他没有说自己在对弈的开始时也认为双方是五五开。

  真是怪事。不论棋力高低,所有跟时光对弈过的队友都觉得自己能与对方一战,但最后全都是告负。除了个别失误的棋手以外,大部分人也没有发挥的问题。

  几天前,他终于扛不住心里的疑问,带着这种困惑去找了自己的授业恩师,日本赫赫有名的前围棋第一人羽根泰正。

  “有这回事吗?我没有太留意你们私下里的对局,他跟别人下也都是这样吗?”羽根挑眉问道。

  “是、是啊。”松田不太情愿地承认道。

  “喔……”羽根抚掌思索。

  “我感到很诧异,因为……以前并没有听说过中国还有这号人的存在,他好像只是个才定段一年多的低段棋手而已,但同队的藤泽八段也这样输给了他。”

  “嗯……我知道了。有机会的话,我去见见他。”羽根淡然接道。

  这句话在日后付诸了实践,松田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恩师与时光的对局,也亲耳听到了恩师对时光的评价。

  但这一切都无法让他回答,自己为什么会输掉。

  答案也许不是没有,松田心中隐隐约约有个轮廓,可他还是非常不甘。

  “如果没有办法确定的话。”俞晓旸的回答伴随着电流的底噪,“就再去找他下一盘。”“……就这样吗?”抓着话筒,松田的眼里划过一丝茫然。

  “你很想知道的话,自己亲自去问当然是最快的。不过,如果你其实不想亲自面对这个答案,那就不要去找他。”

  “那……俞老师觉得,怎么做更好呢?”

  俞晓旸在那头停了片刻。

  “如果你更关心自己是怎么输掉的,那找他再下一盘会更好;但如果你只是觉得不甘心,想”得到一些安慰,那不找他是最好的。我的意见是这样。”

  听见男人平静的回答,松田愈发攥紧了拳头。

  “这些做法,你未必不知道,松田。”对面说,“给我打的这通电话,其实不能解决你的问题。要是你需要安慰,你的老师应该比我更管用才是。我只能告诉你我认为可行的做法,但我无法对你的心情施以援助。”

  “俞、俞老师……”松田咬了咬槽牙,他的腮帮子鼓动了好一会,眉头终于散开,眼神落寞地说:

  “俞老师,没有因为这样的事而困扰过吗?”

  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回答道:“有过。”

  “那您是怎么做的呢?”

  “什么也不做,让它自己过去,通常过得也快。”男人说,“我没有在这种事情上停留过太久。产生困扰只是过程里的其中一节,老是陷在这个地方,很有可能会让你损失更多的东西,对棋手来说当然是没有必要的。”

  “……呃,这样就行了吗?”松田有些无语。此前他一直只是在俞晓旸的指导下练棋,二人间倒是鲜少谈及这样的话题。

  “自己觉得可以,那就行了。”

  “……听上去是我做不到的事情。”

  “那就用你能做到的方法来吧。”俞晓旸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些犹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你和我并不是同一种人,我的做法对你来说没有参考价值。”

  “我知道了……”

  松田轻叹了一口气。他正想告别,男人在那头说:

  “对时光的话……”

  “啊?”

  “如果你的选择是去找他对弈,我的建议只有一条,是不要因为他的棋看上去没有攻击性而放低对他的估计,这对你来说会很管用。

  “也许他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而已,不过,当你在这里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过去的半年中走完了很多棋手半生都没有走完的路。我虽然是他的老师,但这条路不是我推着他走他才会走的,是他自己愿意走才会走的。这些故事没有人会知晓,但他的棋会让你知道。如果你只是因为他那看起来没有攻击性的棋就认为他是软弱的,那么这当然是对他的低估。

  “对弈中的低估会影响对局的结果,你知道吧?”

  “……是。我知道了。”

  攥着听筒的一端,松田于焉吐出一口带颤的气。

  回过神来,自己正坐在与时光的弈局前。

  “执黑的是你。”

  时光点了点棋盘。他收回手,看向对面的松田。

  “好的。”

  松田抿抿嘴,把手伸进全是白子的棋盒里。

  “那就开始吧。”他说。

  ——“为什么?”

  沉住呼吸,压抑住指尖的颤栗,把一粒白子打在四之十六的位置上。落子的刹那,连自己都能察觉到这个决定下得有多么犹豫。

  “为什么?”

  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发问,不甘像水面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潆绕在心间。

  为什么?

  对着盘上的白七十八手,松田再次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

  陆力交叉着双手立在他身后。已经有一阵了,他的目光在盘上的一团白子间逡巡,时不时瞟向时光的方向,但不作言语。倘若光是随便看看,旁人也很难从他脸上看出情绪来,至多只是知道他锁着眉头而已。

  “黑”七十九手,刺。

  陆力抿了一下嘴。

  观棋不语和尊重对手都是基本礼节,然而有那么一些时刻,他会对松田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或许是顾忌时光的布局能力,在占据先手优势的情况下,松田不走寻常路,开局抛弃了传统定式,第一手就在五之五上落下。

  开局就上高位,放在围棋的教学课堂里十成十是会被授业老师拿戒尺打手的做法,但对于已为职业五段棋手的松田而言当然不会是游戏之举。在布局的最开始,黑棋的下法着实让时光吃惊了一把。

  但思索以后,白棋也给出了一记让松田刻骨铭心的应手——

  天元。

  不走寻常路的开局,导向的是不走寻常路的弈况。等陆力一时兴起来看时,哪怕这盘棋只用了一色白来对弈,他也能从天元位附近的棋形隐约察觉出其中的异常之处。

  随着观棋程度的加深,他心中的判断也渐渐明晰。

  “这盘棋下得还是比较快的。”

  大堂前方悬挂的投影幕中,镜头正切换到解说演播室。

  捡起三颗白子,方绪在演示棋盘上摆着变形。“布局阶段啊,两个人都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架势。对赵冰封天元和俞亮七段来讲呢,都可以说是不太寻常。一个是赵天元也属于老将了,并且上一局他刚刚赢过了俞亮。从心理状态来说他是占据优势的。那么他这个时候上来就非常咄咄逼人啊,他要乘胜追击。二个是俞亮这里,他上一局比较可惜,心理上还是会有一些压力的。”

  “临门一脚了。”白川接话道,“上一局如果他赢了的话那就是零封拿下天元头衔。我想对他、对中国棋坛来说,这可能都是里程碑式的事件,全国关注天元赛事的棋迷朋友里应该也有不少人引颈等待他的结果,可能这种氛围会让他有些紧张。”

  “也未必。”方绪思考了一番说,“围达网论坛上的反应来看,第一局开始之前不少棋迷观众还是更看好赵冰封天元的。对俞亮七段的话,更多还是鼓励为主。也就是说大多数的棋迷对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非常有信心的,而是,怎么说呢,是随着他跟赵冰封天元一手一手的对弈,啊,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慢慢建立起对他的信心来的。第一局之前我记得论坛里就有一个投票,当时百分之七十左右的人还是更看好赵天元连任;到这个,第一局以后啊,两方的对比就变成了大概是四比六这个位置;等第二局开始之前,大致上是能够五五开了。这个呢是观战棋迷对两位棋手的看法,应该说可以反映出一些变化。”

  “俞亮自己应该也有所感知。”白川猜测道。

  “感觉肯定是有的。”方绪点头,“但真的说影响到对局的话,起码这不会是主要因素吧。对俞亮这位棋手来说……”他停顿了一会,刹那间有种难开口的错觉,“压力应该是一种,一直都伴随在他身侧的东西。当然也不能说只是竞技压力,因为这个东西大家多多少少都有。或者可以讲……”

  白川会意地接道:

  “有很多注视,是通过他父亲的名字传递给他的。”

  “是这样。”

  “怎么说呢。”白川微微一笑,“可能有时候就是会下意识地觉得,他是俞晓旸九段的儿子,这样一来的话他做得好都是理所应当,而做不好的话就会觉得这个不应该。可以说这是一种比较苛刻的眼光。我想他自己对这个可能已经习惯,或者说,比较熟练。”

  “对。”方绪颔首,“所以真要说压力因素呢,对他影响可能也没有那么大。不过我们都知道俞亮已经是天元赛事举办以来最年轻的头衔挑战者了,他到目前还没有满十九周岁,但已经有十四年的弈龄了,可以说他从生下来到现在大部分的时间全都给了围棋。他把自己同龄人拿去玩的时间全都挥洒到了棋盘上,所以我们现在才能看到这个结果,这也是他日积月累勤奋训练出来的。桑原老师之前就说,对俞亮呢,你完全不能用那种看初出茅庐孩子的态度去看他。”他点点下方,食指虚画了一块三角形,“就比如说这里,他应对孤棋时的处理手法是没有任何青涩痕迹的,你会看见他像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棋手一样,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一直都用勤奋磨砺着自己的才能。”

  “听起来,方绪老师看起来还是对他更有信心啊!”白川感慨说。

  方绪笑了,答道:“那是。”

  输赢很重要,有时也可能没有那么重要。对如今的俞亮而言,不论这局天王山之战能否为他加冕,他作为中国年轻一辈棋手中旗帜人物的形象都将在更广泛的棋迷之中深入人心,而他现在不过未满十九岁;再过九年,才是他父亲俞晓旸夺得参加名人头衔战资格的年纪。多年以来,默默关注着中国棋坛的棋迷们都在一遍又一遍地用审查般的目光对俞亮做出自己的判断,直到天元战的第一局被这位年轻的棋手拿下以后,棋迷中才有人忽然惊觉过来:父亲俞晓旸用二十八年完成的事情,俞亮用十四年就完成了。

  棋坛的新旧更迭早就在意料之中,可没人想得到它能来得这样快。

  “哒——”

  棋子扣上纹枰,传出玉石般的碎响。

  上午的同里天色晴朗,但为了保证棋手在室内对弈时的照明度,天元赛会场还是专门又开了两顶大灯。

  赵冰封皱了一下眉头。正好对着西侧开的落地窗,阳光加上灯光,晃得他深觉刺眼。他眯起眼睛,强迫自己忽略光源,低头再次检视自己的棋形,一只手在底下抓着扇子骨,无意中又搓又揉,攥出“咯啦啦”的声音。

  记谱员抬头朝他瞧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看回棋盘的表面。

  “赵冰封开始长考了。”

  乐平点出这个发现。他伸手在展开在茶几上的棋盘上落子,“布局刚结束的时候,赵冰封还是更有优势的。”

  “嗯……那会儿他有个七八成的优势在。”赵石立起食指,在左下方的黑棋上虚画了一道圈,“三十一、三十五和四十一三手是互相支撑的几个点,进攻时是绝佳的后台优势。”

  “俞亮的四颗子就在中下这边,四十和四十六手跟四十一手横成一排。”乐平用手比划着在四颗黑子上罩了一下,“赵冰封从这里进攻是最快的办法。”

  “所以俞亮上飞了一手。”赵石托腮说,“他看中的是……右下角的黑棋?”不能让他连起来。

  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俞亮静静地盯视着右下角位置的三颗黑棋。

  三线以以下抢实地,一路往中腹长出一手,志在朝高处构筑模样。

  在中腹围大模样,多少令人想起当年以宇宙流著称的武宫正树九段。

  发挥的余地还剩下多少?

  答案听起来像个笑话:四路。

  四路,不过是棋盘上一条细细的窄线。以这条窄线为基点,也许可以为白棋翻出另一番乾坤,然而这也是一种走钢丝般的冒险。吊灯冷白色的灯光同样激得俞亮敛起双眼。

  为今之计只有一试。

  赵冰封的长考仍在继续,于他而言这是好兆头。对手长考时丢失的时间也等于是额外送给他的附加用时,趁着黑棋尚未落子,他飞快地心算白棋厚势的范围。

  实地上已经没有太多指望了——在布局阶段,赵冰封发挥出了相当的实力,三路以下基本没给他剩地方。俞亮只是查看了一会三路的棋形分布,便毫不留恋地移开了眼睛。

  实地和外势,就像围棋的黑与白那样此消彼长,相辅相成又彼此相对。围棋是关于围空的游戏,边角的围空效率是全盘最高的,因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在职业级的对抗中,想获胜必然不可能只倚重实地,赵冰封懂得这个道理,才又往五路以上发难。

  白棋上飞的位置不偏不倚,五之十。

  攻击完中下部的白棋阵形以后,黑棋连接右下角只是时间问题。俞亮心算了一遍,又复核了一遍: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黑棋固然在实地上已有八十八目半的优势,但中央地带上却不见得能掏出九十目来,这意味着中盘阶段他还有很大的发挥余地,此刻的他还不用急着把盘上的失利讨回来。

  综合考虑以后,他做了飞上五路的决定。

  首要目的当然是要卡住黑棋的连接路线。至于中下部正在遭受进攻的白棋,能做活是最好,万一做不活,不要也就不要了。他心里算得精,先不去救中下部的白棋,而是一手卡在黑棋的连接路线上,走对手的路让对手无路可走,这样即使白棋破防,黑棋的联络路线也是堵死的。

  但在仔细察看对局的形势以后,观战的棋手们也陆续发现了这一手飞的另一层玄机:它逼近了五、六路上的三颗黑子,而这三颗黑子显然还处于未竞的阶段。白棋的飞一手不单遏制了这块棋形的发展,还顺带扯开了整块中腹中黑棋的缺陷。

  “……他能朝后算到多少步啊?”乐平双手抱紧着放在膝上,五官都皱紧了。

  赵冰封想往五路以上发展,这谁都看得出来;可赵冰封的棋会在五路以上发展成什么样,他们之中现在又有谁能看得出?俞亮又是如何能在现在就把棋落在这个位置上的?

  “白棋的飞一手很精彩。”方绪审度了一会说,“对我来说是可以跟今年棋王战里时光二段那一手同为今年最佳妙手的程度。”

  “啊,那一手我还记得。”白川和道。

  “嗯。”方绪颔首,伸臂指向五路上的那手“飞”:

  “为什么讲这是年度妙手呢?我们单看下部这块,尤其是中下部,这里的白棋其实是一个腹背受敌的境况。这手飞却是旁逸斜出,非常出其不意地落在了现在九十手的这个位置。棋手虽然受着两面夹击,却没有因此失去对局面的规划。我们看这个白九十手,它是棋手用计算深度支撑的,按照我们往常对俞亮的理解,在盘上遭受攻击时他的应对方式通常比较顽强、比较激烈,但是,哎,他这一局不是这样的,这一手总的来讲在防守上的意义大于进攻,可你回看的时候会发现它是一个以守为攻的路数。”

  “嗯……”白川歪着脑袋,读着盘,不禁脱口道:“天元战的这三局,看棋的话,我有一种俞亮七段换了个人的感觉。尤其是中盘的阶段,虽然他的进攻还是很强势,但是他整盘的衔接和张弛都更加流畅了,就好像他找到了一种让自己更舒服的下法。”

  “说起来,上一次他有这么明显的变化也是在跟赵天元对局的时候。”方绪插话道。“上一次?”白川看他。

  “新初段赛嘛。”

  “哦哦……哎,还真的是。”

  “在那之前俞亮这个棋手的对弈思路受俞晓旸九段的影响还是很深的。”方绪说,“下得比较稳健。不过因为他当时还没有定段,棋友们知道的应该不多。他在新初段赛的时候算是……一改往日的风格吧。”他抿了抿嘴,“不过你可以看出他对棋的厚形还是有一些固定的思维在。到了现在的话好像就——”他在棋盘上张开手掌比划了一番,“尤其是对味道的厚和薄,他的理解力跟之前比又上了一个层次,所以我们看这局,哪怕说中下部的白棋就快要被冲散了,但是被他这么一飞,这块棋马上就在这里被提厚,应该说也是支援了中下部被攻击的这块白棋。这个从薄到厚的转圜,对这位棋手来说是前所未有的。”

  “哎,就是他跟之前比又变强了嘛。”白川笑起来。

  现在就谈输赢还太早了。

  纹枰的另一边,落子时间已经进入读秒:“五十秒。”

  投影幕前围坐的棋手们则在心中默默地暗数: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对局的大厅内,男人忽然小声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下意识的微动作让俞亮朝对面抬了一下眼睛。

  男人的左手搓了一把扇子骨,右手垂下,伸进棋盒内。

  九十一手,靠。

  记谱员低头在纸上记了一笔。刚又抬起来,俞亮就应手了。

  九十二手,跳。

  “要是没刚刚那一手,赵冰封估计会下虎。”赵石说。

  “估计是。不过现在说这个没用了,那手飞的位置太阴了。”乐平轻轻接道,从棋盒里掏了几颗黑子出来演示,“要是赵冰封虎上去,下一手俞亮在这块儿下扳,左下角这块黑棋就被它包口袋了不是?他老赵死乞白赖在三路下抠了这么久,这一把就能把他左下角实地给撬没了,还会把中部的白棋联络起来。哎哎。”他摇头晃脑地说,“人老赵惨呐,辛苦劳作几十手,一朝要回解放前!”

  “嘶。”赵石拧着眉心,认真想了一番才问道,“老赵人没啥毛病吧?他不是有心脏病来着?”“心脏——谁有心脏病。”乐平哭笑不得,“那是俞亮他爸有!”

  “哦哦……俞亮他爸。”

  看着投影幕,赵石心不在焉地应道。

  九十三,粘。

  脑海里的棋形如魔方般不断变化,明晃堂亮的会议厅内,赵冰封“哗啦”张开扇面,用力地左右扑扇。额上仍是不断地冒汗。

  他朝对面瞅了一眼,不经意间竟与那位年轻的敌人对视。冷白的灯光下,映着年轻棋手黑黢黢的、平静的眼睛。

  这是一双他熟悉又不熟悉的眼睛。当俞亮七段还是俞亮初段的时候,赵冰封也看过它的模样。它黑得发亮,好似狮子的眼睛——然而却是一头急于挣脱镣铐的狮子。

  跟俞亮的新初段赛堪称有惊无险,最后好歹保住了自己连任天元的颜面。赵冰封面上不表示,心里却有些稍显别扭的看法:自己确乎有所轻敌,可要说当时的俞亮有多么惊才绝艳……至少自己没那么觉得。这个新初段很强,但还是太年轻了——像每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人一样使出浑身的解数,在盘上挥斥力量。

  价也还是只有——

  很强,但还是太嫩了。

  下了几十年的棋,什么样的棋手没见过?赵冰封实在没什么想称赞对方的兴趣,何况这还是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骄傲后辈,面子上他也拉不下去。

  从初段再到七段,低下头落子时便下意识地抬眼:对手还是那个对手,还是那样处心积虑地要把自己拉下马。但这一回,赵冰封却很难再得意得起来。他望着眼前,当年那个少年棋手如今已是青年,四年的时间让他的气质更显犀利,身姿也愈发笔挺;而他自己,却在一天天地老去。他连任了数十年的天元,不知何时,头衔战的攻防开始变得漫长而坎坷;落子前的计算时间在不停地变长;对局外的杂音好像越来越会牵走他的注意;复杂的形势则更加考验他的耐力。俞晓旸退役时他还为自己的在役时间比对方更长而窃喜过,可他哪里会料到自己今天还能有如此的狼狈?一九九五年以后,他几乎再也没有在正式对局里赢过俞晓旸,而现在呢?难道还要继续折在俞亮的手中?

  沉默中,赵冰封冰冷地盯紧盘面,手把扇子骨攥得直响。

  他不甘,太不甘了。

  “先挡后扳,黑棋这几步下得都很漂亮。”方绪点评道,“中盘阶段还是如我们之前猜想的一样,双方爆发了很激烈的攻防战。”

  “黑一百三十一、三十三、三十五,连续三手都很严厉,特别是这手单挖。”他敲了敲磁力演示磁盘,“很妙。一百一十九手我们看到他往上支了一颗子,但是当时没看出来他想干什么,哎到这里就能看出来了。”他圈了一下中腹左端,“白一百二和一百三十四两边都有两处入手点,二者取其一;俞亮给的应手是……四路冲,算是提前给赵冰封做了这个选择。那么这时候赵冰封单挖呢算是白棋预料之中的应手,但是——”他点着一百一十九手,“有了这一手在前,这个单挖的意义就又不一样了。”

  “白棋可以叫吃,这边可以连吃五子。”白川说,“但实际上没法这样下。”他指了指其中的一块棋形,“连续掏完这五颗子以后,这边还是……对白征子有利?”

  他长久不参与围棋博弈,对赛局的细节把握和判断不如方绪,于是不太确定地问向方绪。

  “软征子。”方绪看了一会答道。他屈起食指指关节,在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五和一百三十一上来回晃了几下,“这里有一手枷。”

  “太厉害了。”白川深深地吸着气说。

  “一步都松懈不得啊。”方绪感慨道。

  “右上的白棋……好厚啊。”看着投影幕,乐平呆呆地叹道,“那个地方,一开始……明明还没有白棋的位子。”

  好厉害。

  他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真的好厉害,竟然能跟数十年连任天元的赵冰封下到这种地步,也难怪他们之中没人能赢过俞亮。

  他垂下头。

  短暂的沮丧过后,他突然惊起。

  “阿石。”他推了推趴在边上研究对局的赵石,“时光呢?”

  “呃啊?”赵石心不在焉地抬头,又心不在焉地四处望了望,很快又低下去研究对局了:“不知道啊。”

  “啊?”乐平左顾右盼,“不是,海哥呢?陆师兄呢?”他继续推搡着赵石,把少年推得晃来晃去。

  “哎我也不知道啊,又没走丢,管他呢,你很吵耶。”赵石拧着眉头去拍他的手。

  周围都是棋手们压低声音讨论的声音,他不敢放得太大声,便悄悄地站直身体四处瞭望,企图抓住刚刚跃过脑海中的那丝念头。

  ——如果、如果是时光的话,能赢吗?

  就在乐平左顾右盼的当口,酒水吧前空着的一间位置上,另一场对局在静悄悄地进行着。

  感觉有谁撞了撞自己的左臂,陆力转过头,瞧见杨海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身侧。他张了一下嘴,怕干扰对局,用口型对杨海道:

  “你怎么来了?”

  杨海没接他话茬,低头把手机掏出来,手指头飞快在键盘上打动。片刻之后,陆力感觉自己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他愣了愣,右手伸进裤兜。掏出来看时,赫然看见发信人是杨海。

  杨海:“我刚开始看。谁执黑?”

  陆力无语了好几秒,才动着指头回复:

  “不知道,我随便看的。——你知道一条短信多少钱吗?”

  杨海一边低头打字,一边含笑:

  “没事,这才几个钱,回头指不定能找队里报销,还是看棋要紧。”

  陆力揉了揉眉心:“找赵冰封给报?”

  杨海从手机上抬起眼,冲他挤了挤,手上打字:

  “这把天元赛完了,老赵不一定能有那心情。俞亮厉害得很,就算没赢也够他老头子吓一跳了。”

  看着他的回复,陆力睁了睁眼睛。他看向杨海,轻声问:“怎么?”

  “一百四十手到一百六十手,这之间……唔,他们现在已经落完子了。”白川蹙紧眉头,“左中部和下部,双方在这里有一轮旗鼓相当的转换。但是——”

  “一百五十九手。”方绪瞅着磁力棋盘上的那处,深思着说,“这手靠其实是……很不错的攻击手段。”

  他捡起几颗棋子,在上边摆了摆。“黑棋的局部攻击用靠来实现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可以看见下部这块白棋,这是黑棋在局部进攻时的焦点所在。他想对这块棋下手,用靠是很激烈的方式。然而。”他看向白棋,“你看中部这块的黑棋,特别是他这里有一手并,把他中部和下部的棋都连成一块儿了。就是这一块儿的棋,它有个什么问题呢?目前来看的话,是它的味道不太够。”

  “……但白棋的中下部基本上就要是一块孤棋了。”白川看着棋盘,徐徐接道。

  “对。白棋这块几乎成了一个孤棋。那俞亮是怎么处理的呢?”方绪皱着眉头,伸手点在一百四十八、五十、五十二、五十四手上,“你看这几手。俞亮在这里可以说他处理了,也可以说他没处理。他没有在这里下挡或者掖。我们之前就看到,他的做法是在不断加厚这块棋,同时削减左下部黑棋的厚度。到了一百五十九手这一步时……我们看这个地方,黑棋选择的是进攻这块棋,但他的攻击方式对彼此的厚薄比没有产生影响,所以这个结果就可”

  以说是——”

  “这是一个疑问手。”白川说。

  但一分钟之前,它还不是疑问手。

  俞亮应手结束后的数秒之内,赵冰封的心里闪过一丝后悔。

  到当前正在被蚕食的实地,下部这块白棋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啃下来的。

  只要能在十手之内攻陷这块棋,他就有信心让对方在中盘认输。

  而就在他下出了这步看似岌岌可危的一百五十九手之后,俞亮进入了本次对局以来的第一次读秒。

  偌大的会议厅内悄然无声。书记员半昂着颈子,翘首等待下一步落子的结果。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一百六十手在最后关头落了下来:跨。

  在他的进攻面前,俞亮仍然没有急着回捞自己中下部的五颗白子,而是继续之前削薄黑棋的策略。

  赵冰封攥紧了手里的折扇。

  难道是自己失算了吗?不,攻击下部的白棋并非错误的选择。不论左中部到下部的黑棋会被如何削薄,只要对方能比自己沦陷得更早,这场局部的争斗他也依然能赢——正是这样的打算才使他做出了取舍。

  但在一百六十手以后,这个取舍的价值变现却被大大打了折扣。

  “一百六十手唔……这一手的位置很尖锐。它也不是说,我这一步一下下去,就能立刻扭转双方味道的比例;它是我下在这里以后,双方的厚薄恰好就到了一个接近临界的地方,这时候双方的厚薄对比已经非常接近了,目前看起来是白棋略厚于黑棋。”方绪点头道,“但是你换一个方向来看,特别是看这里。”他点点下角,“黑棋的进攻是需要下角三子的支撑的。黑棋如果还想继续进攻,它也就必须要考虑这三颗子的安危。然后,一百六十手就在这个位置上,给它割开了一个断点,这还只是其中之一。乍看这块棋,你会觉得双方厚薄对比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儿,但在这个地方被割开以后,黑棋的进攻力量一下子就少了一半的依靠,而上边这一小块黑棋,虽然看似还没有完全跟下部失去联络,但是你如果对比一下这一小块和旁边的白棋。”他用手指在上边拢一下,“你会发现这一块的厚度跟白棋比就太弱了。”

  “是的。黑棋的整体厚度没有被削得太多,但一百六十手是釜底抽薪,把下方用来支撑进攻的黑棋给削薄了。”白川悟道。

  接下来呢?接下来赵冰封会怎么办?

  深入读盘,就会发现俞亮此次应手的机妙。

  赵石在盘上摆出棋形,拍了一下膝盖:“这一手真损呐,我是说俞亮。”

  “老赵现在就很难了。”乐平扶着棋盘,目光聚焦在燃起战火的左下部,“他左下部这四颗黑棋,撒都撒出去了,你说接下来他是继续好还是不继续好?他要是继续原来的路线,也不”

  是不行,但他那个指挥部估计十手之内就能给俞亮捣腾炸了;要是他这时候回救。”他捡起一粒白子,下了一步大飞,“俞亮就能反过来利用这块刚被攻击的棋,把这几颗子都当作根据地,反客为主包抄左下部的黑棋,那老赵日子更难过。”

  “嗯……其实他下到一百五十九手的时候都是没什么问题的,现在的话,要防守也来得及。”赵石感叹着说。

  至少在落子时,一百五十九手还不算是疑问手;是一百六十手把它变成了疑问手。在瞬息的战斗之间,俞亮抓住了细微变化的一角。

  看着赵冰封如今的局面,赵石突然想起了几十手之前黑棋也一度把白棋逼临绝境。几十手之前的赵冰封上掠五路下攻三路,只留四路一条给俞亮求生,而现在情况突然反了过来:左下和中下部的白棋同黑棋厮杀一处,而白棋留给黑棋的生路是?

  默默地读了一会盘,赵石感觉后背心里麻麻的。

  没有生路。

  如乐平所说,黑棋现在未必就没有防守的时间,但三、四、五路上现下里都有白棋的分布,即使黑棋立刻就往回撤,五手之内也必然会一头撞上白棋的势力范围内,那情景光是想都让他觉得牙酸。

  往前进攻在目前并不可能。没有支撑的据点,贸然前进是找死,更不用说俞亮现在还在加厚下部白棋的味道,再往下去彼此的厚薄比只会愈发悬殊,攻击就更是天方夜谭。

  大约赵冰封也没能没料到对方能在攻防战的一手之内同时做到化整为零又釜底抽薪,现在的他如果还想再前进,似乎就只剩下了及时止损这条路可走,俞亮留给他的选择只有两个:损失,和更大的损失。

  攥了攥拳头,赵石抿紧嘴。

  俞亮,还是好狠。

  “……我看不出这两个人的棋路……”

  翻开手机顶盖,杨海挑眉看完了陆力发的信息。

  杨海:“看不出?不会吧?他们现在下得不快。”

  “不是说看不清楚他们下了哪一步。”陆力回复道,“你看他们的棋路,我来的时候他们大概下了八十多手,还没到中盘,但那会儿盘上就已经开始纠缠了;现在更别提了,你觉得他俩的棋路你还瞧得清吗?”

  杨海看着信息,眉眼眯起来。

  “是,确实是悬空的战斗。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这样的对局,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悬空的战斗。杨海一早就在心里给出了评价。饶有兴趣地看着这盘棋,他稍感惋惜。倘若这场对局不是一色棋、不是像今天这样发生在私人的场合,而是在公开的比赛上,那必然会成为今年内最有意思的一局。

  “我觉得无法给出这盘棋合适的解读。”陆力在短消息里写道,“两个人应该早就进入对攻的阶段了,但这盘棋目前所有的攻击方向好像都在五路以上,作战也都是在中腹进行的。按理说是在拉扯和构筑大模样,但五路以下怎么也是这么纠结?”

  “嗯,就是大模样作战。而且他们两个目前都在朝对方进攻。”杨海答复道。

  “只攻不防,太……乱来了吧?”陆力直摇头,“这该如何是好?我都想不通要怎么进行这种作战,满盘上都打得一塌糊涂,又是一色棋,更看不清楚了。”

  着盯住时光的落子,又盯了好一会才发消息给杨海:

  “我放弃了。”

  “别啊,努力一下还是能跟上的。”杨海回复。

  “看不懂。”陆力很绝望。

  “哈哈哈哈……我看松田应该也快了。”

  杨海回复完消息,转头朝自己身侧的松田扫了一眼。

  大堂酒水吧的灯光下,松田的前额上布满细汗,脸也是红通通的。他看完松田,又转眼去看对面的时光,但见时光也是深锁眉头,嘴唇咬得紧紧的。

  “时光这小子真是。”他发起了消息,“咱们现在跟日本棋友们是在搞友谊赛啊,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结果一个个都这么好战,回头整出啥篓子来桑主任得扒了我的皮。”

  陆力瘪着嘴回复:“我都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在这里下起来的。松田不是之前跟时光在正式比赛里下过吗?怎么还下?”

  收到他的消息,杨海从手机上抬头,朝一色棋的棋盘上张望了良久。

  “说不定就是因为下过一次,没有赢,才又想下呢。”他回复了一条,几秒钟之后又加了一条:

  “不过,能看到这局真是不错。”

  呢?个中细节他不得细察,然而又好像隐隐约约可以知晓。

  “我……”

  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扒在棋盒的边沿,正是一个想掏棋子的姿势;但真的想把棋子掏出来时却仿佛做不到了。松田目眦欲裂,指关节僵硬了几秒,开始簌簌地发抖。声音像涂了胶水似的粘在他的喉管深处,使他一时声带充血,几难发音。

  杨海和陆力齐齐向他看了一会,彼此对视一眼,双双把手机抄回衣兜里。

  “我……”松田终于出声,他的嗓音略有变调,脸上的潮红已经爬满他的眼眶,“我输了。”“我、输了……”

  他说完,哽咽了一声。左手猛地在盘上乱抓了一把,低下头狠狠地咽泣起来。

  棋子“哗啦啦”地从棋盘掉落在地上。陆力给吓了一跳,连忙蹲下去捡棋子。杨海也很震惊,他挑了一下眉,转头看向时光。

  “我……呃……”时光明显还有点处于状况外。他脑子里仍然在盘算接下来的棋路该怎么走。就这盘棋来说,他认为自己还没有明显扳大优势,至少中盘阶段自己不一定能赢。他观察过松田在中腹左上块的模样,料想对方一定很想切碎自己在中上部的棋阵,否则黑棋”将无法左右联合。接下来他需要预防这种事的发生,可是——

  松田怎么就认输了?

  他愣愣地坐在棋盘对面,看着松田抽动肩膀啜泣的样子,一时手足无措。“你欠的债咯,想想怎么办吧。”杨海朝他挤挤眼睛,摊手。

  真不愧是友谊赛,大家的感情真好。

  他们这厢的动静有点大,刹那间把大堂一侧看棋的人都给吸引来了不少。有几个日本棋手奇怪地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过来看;但一个两个地发现了松田的异样之后,他们都默默地坐了回去。

  “松田!”时光砰地站起来,有点手忙脚乱。上一次遇到这种情景还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朝杨海目光求救,杨海不说话,只是冲他吐了吐舌头,那意思无非是让他自己解决。他抓耳挠腮了好几分钟,咳了咳,撑着桌沿对对方说:

  “松田,你真的很厉害!真的!我……我没想到你会认输,我还以为会输的人是我呢……”“啧啧啧。”

  杨海叹气,慢慢地摇头。他看着时光,一脸孺子不可教也:

  “就你这安慰法,他能舒服就怪了。”

  “你行那你上啊!别光看着好吗,我们还有没有队友之情了?”时光冲他道。“我不行,所以我不上。弄哭他的人又不是我。”杨海接道。

  时光脸一苦,马上转头:“陆师兄——”

  “松田。”陆力“哗啦”一声把棋子撂进棋盒里。他轻轻拍着松田的后背,说道:“大家都在看你呢。你不希望他们看见你这样,对不对?”

  他这话刚说完,松田的肩膀颤了颤,马上就平静了。

  陆力又伏下身,在他耳旁问道:“要不要我帮你叫羽根九段来?”

  他等了一小会工夫,松田慢慢地抬起上身,只是压着脸。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捂着自己的眼鼻,回答声瓮瓮的:

  “不用。麻烦你们了。”

  “没事,不麻烦。”陆力扶着他的肩头,直到他站起来才把手收回去。

  他抬起脸,时光怔了怔,果然看见的是一双又湿又红的眼睛。他有些语塞,眼看松田吸了口气,朝自己弯腰:

  “谢谢你的指教。”

  他直起腰,猛吸了一下鼻子,掉头就离开了。

  “……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赵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声,把还在发愣的时光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不——”

  他如梦初醒,眼睛左右扫了扫,看见赵石、杨海和陆力三人都站在旁边,这才惊觉:“你们仨啥时候到这里来的啊?”

  “我是刚刚才来的啦,因为在大堂那边听有棋手说松田哭了。”赵石双手抱在后脑勺上,“就来看看咯。”

  “哎,还是老陆有办法。”杨海点头赞许,转头又点时光的名:

  “你小子得学学怎么哄人,免得下回再把人弄哭了,哄都不会哄。”

  “呃……我才不——我……”时光咬着下嘴唇,“我为什么就要把人弄哭啊!再说我干嘛要学这个……”

  “嘿嘿,人伤心了都是要哄的,不会哄的人迟早找不到对象。”杨海嘲笑他。时光一时脑塞,差点说漏嘴:“谁说我没有对象,我——”

  他张了几下嘴,很快就瘪回去了。

  杨海只是笑着摇头,大概只当他是戏言,并未在意。然而只是这一瞬,也足够时光的胸中心潮澎湃。

  “反正我总会有的。”他弱弱地嘀咕。

  “喔,有的那天海哥帮你放二踢脚。”杨海笑着伸手要拍他的肩膀,被他嫌弃地躲开了。“都别闹了,谁来帮我把这里收拾一下。”陆力在旁边看着他俩,徐徐摇头。

  “我来。”

  赵石小跑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盒盖。

  刚把盒盖盖上,从大堂一侧忽地传来一阵巨大的哄声。于是这厢里的四个人一齐扭头,看见大堂里的棋手已经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

  “好像是有结果了。”

  赵石望着他们说。

  “天元战吗?结果——”

  时光觉得自己的心骤然一紧。他没有多问,撂开身侧的几人,匆匆忙忙地向大堂里跑,留下杨海、陆力和赵石三人在他身后面面相觑。

  “虽然没去看对局,可他好像很记挂这件事啊。”陆力推了推眼镜说。他觉得时光的态度有点奇怪,但到底是哪里怪,他说不上来。

  而另一厢里,时光已经赶到了正在收棋盘的乐平身边。他扶着膝盖,喘了一会才直起腰。“谁……谁赢了?”他问道。

  “唔。”乐平收着棋子,抬起眼对他瞧了瞧,又低下去,“天元战吗?”

  他数着手里的棋子,一颗一颗地往回摆。老是不直接答,把时光急死了。他伸手晃了晃乐平的肩膀:

  “快说呀,谁赢了?”

  “哎。”撂完最后一颗棋子,乐平叹出了气,眼神竟然有些放空:

  “俞亮,他居然,中盘胜出了。”

  “赵老师,比赛已经结束了。”

  听见书记员的声音,男人才如梦初醒。

  他从棋盘上抬起头,眼里刹那间闪过茫然。

  会议厅的门还关着,但一门之隔的走廊里已经传来隐约的喧闹声。天元战的结果想必已经揭晓,走出这扇门,大约有无数长枪短炮在等着迎接今年的新任天元。他沉默地收回投向门外的目光,慢慢看回到棋盘对面。

  “谢谢指教。”

  俞亮朝他颔首。

  他抬起下巴的时候,赵冰封只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地看清一个后辈:峻眉深目,眼神清朗,即使忝列天元头衔,也没有露出太明显的喜悦;当他人眼中难以企望的幸运降临在他头上的时候,他呈现出来的几乎只有平静。

  从开始似乎就是这样的,就像一个演员去演完了定好的剧本,头衔与胜利都在其预判之中。

  他瞧了对方半天,突然叹气:

  “这是你的第一个头衔啊。”

  “是的。”俞亮答道。

  “这里……中下部的处理方式。”赵冰封用扇柄指了指那块棋,“每一步都下得很决绝,真让人吃惊;可棋形又没有因此凌乱。

  “我跟你父亲对弈过很多次,所以我很熟悉他的下法。当面临复杂处境的时候,他擅长构筑厚势来扎实进攻,就像你也喜欢做的那样。但是,如果是他的话……他应该不会喜欢用这么厉害的攻击手段。他是个……输了很久才能赢的男人,虽然他后来有那样的地位了,但长期以来的习惯却是改不掉的,他喜欢在防御中策划进攻,而你却喜欢在进攻中寻求防御。哼……”

  他用扇子打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忽然站起来。

  “把你当做你父亲身后的影子,大概才是我输掉的原因吧。”

  他略微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的时刻,段记者恰好从偏门进来,他首先就看到了坐在一侧的俞亮,声线旋而拎高了不少:

  “俞亮七段!小俞老师!”

  他兴冲冲地跑近,还没说话,赵冰封就掉回头。他瞧着段记者,眉头挑了一下。“你喊错了。”他说,“是俞亮天元。”

  他抬脚便走,留下小段微张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

  “赵老师还是很不甘心呐。”小段挠了挠头,转脸瞅见俞亮还坐在棋盘前,眼眸低垂着,似有心事。他眨眨眼,问道:

  “小俞老师?”

  “啊,嗯。”俞亮回过神,冲他笑了笑。

  “小俞老师怎么不开心呐?”小段问道。

  俞亮微微睁大了黑眼睛,稍后,他摇摇头。“不是的,我很开心。”他说。

  “那就是累了?”

  “也没有觉得累。就是……”俞亮摸了摸脖子,难得用有些滞涩的声音说:“想到马上会有很多的采访,就觉得很麻烦。”

  也许是他的回答颇显孩子气,在场的书记员和小段一块笑了起来。

  天元战赛后的记者见面会在B厅举行。走在酒店走廊铺了绒地毯的路上,小段在耳边交代的问题似乎都显得缥缈,俞亮不作声地摁开手机,还没来得及点开发信箱,两条新消息提醒就已经跟了进来。

  ——“小骗子:恭喜你!!!!回去要请我吃饭!!!!”

  ——“小骗子:我想去吃肯德基!先农坛广场的那个!”

  小段正说得起劲,一侧头看见俞亮正对着手机屏幕弯嘴角,他愕然了几秒。“小俞老师?小俞老师?”

  俞亮浑身一震。望过来的时候他收起手机,小声说:“抱歉,我有点走神。”

  “没事啦。”小段好奇地看着他,发现他脸颊正微微地发红,两眼也湿润而明亮,不禁问道:“小俞老师是在跟谁说话呢?”

  内传来,他朝前方望去,会场里的灯光从门缝内溢出,一瞬间却晃花了他的视野。“是秘密。”他轻轻地答道。

  “啊?这么神秘啊……”小段听罢,在一旁喃喃地道。

  口,花篮上系着鲜红飘带,上边用烫金的字体写着恭祝他赢得天元战的字样。保持着嘴角的微笑,他敛起眼睛。

  抄紧手机的手还揣在口袋里,他无声地攥紧这块东西,心中无法抑制地涌上孤单。

  快速地度过,而所有能见到时光的日子都可以被肆意地拉长。

  真的好想你。

  好想立刻就去见你。

  “卧槽不是吧——”

  抖开手里A3大小的铜版纸,看见上面果真画着好几道五线谱,赵石感觉自己脑袋都有两个大了。

  “我上一次唱歌好像是去年跟陆师兄在那个……KTV的时候……”乐平挑着左半边眉毛,右半边却拧在一处,脸上还有些难以置信的神色,“也就是说,我们还得给日本友人表演个节 目呗?”

  “总之这两天会有沧浪小学的老师来帮大家排练的。”杨海拍了几下手,示意其他四个人都往自己这里看,“忍一下下就好啦,配合一下,日本领事馆还来人呢。”

  “配合倒是没问题。”陆力推了推眼镜,他对这种活动早就门清,也不在乎这一下两下的,“不过咱们几个……”他往后边回顾了一眼,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好像都不太会唱歌啊。”

  “咱们不就是来下棋的吗,早先也没听说要表演啥节目啊,别后天晚上那什么会的时候就咱们在上边唱,这也太尴尬了,我五音不全的啊。”赵石抱头,脑海中俨然已有了一副令人窒息的光景。

  “那不会的。”杨海说,“日本的棋手会跟我们一起排练的。毕竟是友谊赛嘛,大家一起参加才是友谊精神的体现——”

  他说到这里,看向坐在右手边的时光。

  相较于乐平和赵石,时光那厢却是出奇的安静。看着手里那张下发的五线歌谱,他仿佛陷入了某种神游的状态中。

  “时光有没有什么想说的?”他问。

  “啊?”时光肩头一震。他抬起脸,对杨海望了望,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啊,就是排练嘛……”他说,余光却往下垂着,落在那张歌谱上。

  “那我们就准备一下。”杨海说,“待会儿就去彩排。”

  乐平和赵石顿时发出一阵哄声:

  “啊——”

  “哎呀,忍忍吧。事后海哥请你们吃老王炸串。”杨海连声招手,把他们俩陆续往会议室门外赶。轮到时光的时候他停下手,瞧见对方仍在盯着那张歌谱。他伸头朝那张歌谱上直望,问道:

  “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时光愣愣地瞅瞅他,把那张谱叠起来往裤兜里塞。

  “可是你刚刚并没有在听吧?”陆力收拾完桌椅,跟在后边接道,“老杨的意思是,你好像不是很开心。是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问话让时光像受惊一样耸起肩头。他诧异地朝杨陆二人直望,脸上登时一片飞红:“我……”

  “没有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不太好回答的话就不用回答吧。”在他正想着怎么开口的时”

  候,陆力忽然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因为你是今年才加入进来的,跟乐平和赵石他们不同。他们俩之前就是北京市队的,升入国家队之前也一直在棋院里待着,跟我和老杨一块儿训练很久了,所以会跟我们更熟一些,但你不一样。”他讲到这里,转头朝身后杨海喊了句“老杨记得锁门”,又转回来接着说:

  “刚来新的环境里可能不太容易适应吧,老杨跟我也比较担心这一点。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话,一定要尽量告诉我们哦,这样我们才能尽快对你熟悉起来。”

  他一席话说完,时光反而愈发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幸亏陆力不较真,他说完了话,掉头跟杨海讨过钥匙,先去找酒店的管理人员了,留下杨海和时光两个人独自回大堂。

  杨海抄着口袋在前边走着。他其实是个爱说笑的人,但不说笑时就很容易让人把他跟“杨海八段”这样的身份联系起来。时光默然地跟在他身侧,心里还在消化陆力刚刚的嘱托,冷不丁听见杨海说:

  “虽然是那样说了,不过,谁都有秘密,对吧?谁都会有一些,偶尔想起来就会沉默下去的事情……”

  他扭头朝杨海看了看,瞧见后者侧脸上浮现出微弱的笑。

  下午的酒店大堂里通光明亮,照得杨海的眼睛像两块碎玻璃似的清透。一个八段棋手积累的岁月骤然间从他的身上浮现,又迅速在阳光中消散。

  时光抿了抿嘴,良久才接话:

  “……谢谢你们。”

  ——“小骗子:对不起哦……晚上好像要排练节目,友谊赛闭幕的时候需要用。我明天来找你好吧。”

  安静地按下发送键,把手机收回风衣内兜里,俞亮倾身朝前说了个地址。——“俞亮:不要说对不起。”

  “这么晚了呀。”司机在前边看着路,漫不经心地开口,“去沧浪还是挺远的,路上说不定还要堵车了。这趟……要加个,五十块钱,你看——”

  “知道了。”俞亮缓缓接道,“能送我去那里就行。”

  他看着车窗外。过了同里古镇,路上的景色逐渐变得亮丽起来。青砖黛瓦飞快地后撤,渐次为楼宇和车流所代替。风在行驶时刮过车顶,蹭出丝丝噪响。他俯身贴近窗沿,眯起眼睛,望见一弯五彩斑斓的河岸发着光跃入自己的眼帘。在这道发光的河岸上,立着鳞次排布的住户楼。水波在岸下荡漾,一波一波,互相推挤着淌过桥下。

  “到太湖咯。”司机在前边说,“过了这里就到吴中了。”

  “离沧浪远吗?”他没有回头,随口问了一句。

  “很近啦,哎呀小哥。”司机从后视镜里瞧了他一眼,“大晚上这么急着是要去见谁呀?”俞亮转过眼,他抿着嘴,嘴角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他说。

  “重要的人?是女朋友吗?”

  “……不是。”

  “那,是家里人?”

  “可能是吧。”

  俞亮别过脸,淡淡地接道。

  司机奇怪地朝后视镜里又瞧了瞧,横竖琢磨不出他话里的含义来,索性抬抬眼睛,也就不问了。

  “好了好了。”一位日本棋手站在队伍最前列,似乎是日方负责组织这次活动的人,他拍了几下手,示意队友们朝自己看,“小仓、清水和圆谷,麻烦你们几位站到后边去。松田和五十岚就站到中国棋手那边去吧。”

  “我靠,待会儿我们合唱怎么合啊?”乐平伸着脑袋看日本棋院的人在那里排队,“他们唱日语,我们唱汉语,这合唱个毛线。”

  “应该是会一起唱汉语的。”

  松田从斜前方转过头,随口接了他的话。

  乐平一愣,没想到离自己这么近的日本棋手里有人能听懂汉语,遂抱歉地吐了吐舌头。赵石却在一边凑过来:

  “啊,你已经好些了吗?不会再哭了吧?”

  他这话一说,把他身侧身后站着的时光、杨海和陆力三人都吓出一头冷汗。松田显然也诧异,他没接上话,表情刹那间有些凝固。

  眼见气氛突然尴尬了起来,杨海轻轻咳嗽一声,不着痕迹地探到赵石的后脑勺上,抬手就弹了他一个脑瓜。

  “嗷!”

  赵石捂着脑袋半蹲下去,恰好露出站在他身后的杨海。

  “松田君要是不介意的话,彩排完大家去外边吃点东西吧?”

  他笑了笑,用日语说道。

  “干嘛要弹我,好痛耶——”赵石抱着脑袋蹲在人群脚下,眼含热泪地朝杨海控诉。时光在他身侧慢慢地捂住了额头:

  “阿石……你知道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那你还把人家下哭了呢。”赵石压低声音朝他说道。

  “都别再说了。”陆力眼望前方,嘴里冒出压低的说话声,脸部肌肉竟是不动,“再说下去,友谊赛的友谊就该被咱们几个给报废光了。”

  “好啊,多谢。”

  松田礼貌地接受了杨海的提议。他朝杨海笑了笑,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往右滑,滑到时光的身上。

  感觉到好像有人在望自己,时光转过头,与松田投来的目光不期而遇。

  “时光也会去吧?”松田望着他,话是用日语说的,显然是在问杨海。

  “他?会的。”杨海点头。

  “你们在说什么?说我吗?”听见他们好像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时光不禁掉头去找杨海。“就是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杨海说。

  “那必须的啊。”时光扬声接道。

  “那就好。”

  松田笑了一下。这回他是用汉语说的。

  时光有点搞不明白他的用意,当他转头朝松田看的时候,对方只给自己留了一个后脑勺。想起这人上午离开大堂时眼眶发红的面孔,他不免发了一会怔。

  “大家注意了。”协助彩排的是个从附近小学找来的音乐老师。她在钢琴旁边坐下,对身边站成几排的棋手说,“我先对着这个谱子弹唱一遍,待会儿你们再跟着唱。”

  她理了理歌谱,脚踩踏板,手指在琴键上动起来: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她歇了琴音,对棋手们说:“我们唱到这里就可以了。来,大家现在再试试看。这首歌应该都会唱吧?”

  棋手们三三两两地笑了。“会的。”有个站在最前面的棋手说,“每回友谊赛都是这首歌啊。”“那就好。我开始弹了啊。一、二——”

  女教师说着,手指在琴键又弹奏起来。

  于是,这群依次站在大厅阶梯座位上的棋手们,五音不全地、稀稀拉拉地、却又以奇异的和谐的韵律,伴着琴音同声唱起了这支《友谊地久天长》: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赵石唱了一半,突然听见身侧有人哽咽了一声。他诧异地撇过脸,看见时光半捂着面孔,露出来的脸颊红通通的。

  “时光?”他凑上去,不禁拉了拉时光的手臂,“你怎么了?”

  “……没事。”

  时光摇了摇头。他放下手,但有意不让赵石看清自己的脸,“我稍微出去一下。”“哎,时、时光!”

  赵石不由提高了嗓音。

  前边弹琴的老师听见动静也停了下来。“怎么了呀?”她伸头朝后看,遥遥瞧见一个男孩子撇下众人往后门外走了。

  “没事儿,老师您继续!我去瞅瞅他。”杨海见状,马上朝前打了个招呼。女老师点点头,他迅速地离了位置,也往后门跟出去。

  正是酒店上客的时候,来人络绎不绝。沿着整个大堂转了一大圈,杨海终于在人工喷泉的南侧找到了刚离开不久的男孩。彼时他正趴在喷泉的护栏上发呆,水晶吊灯散着钻石般的碎光,洒在他那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面孔上。

  杨海歪着脑袋,手插口袋地瞧了他一会儿,咳了几声。

  时光朝他那侧转了一下脸,表情倏然间有点不好意思。

  “海哥……”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怎么了呀?我们可是赢了。”杨海徐徐走过去,也学着他的样子趴在护栏边上,“人日本棋友没准还纳闷:‘输的人是咱们呀,怎么中国人反而难受了’。”

  他朝时光笑笑,时光也抿抿嘴,但没有太多笑意。杨海瞧了他一会,说:“看来你有心事。介意说说吗?”

  “也不是什么很重的事。只是……”趴在护栏上,时光侧过脸,望见人工水渠里的鱼在游曳。他倏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起范筚蓝了。”他低声说。

  “……哦。”

  杨海愣了愣。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知道他的事情。很遗憾。”

  “嗯。”

  “你跟他关系很好吧?我猜的。”杨海望着他。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在护栏上趴了一会,时光吐出一气。他抬头看向天边,中秋已近,一轮明月悬在天上。

  “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些事。”他看着那轮月亮,眼里渐渐泛起湿润,“我得到了很多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又会有这种失去了一切的感觉。”

  杨海侧过脸,静静地瞧着他。他并不说话,只是在听讲。

  “我是去年定上的段。”停滞良久,时光继续说,“真不敢相信,竟然才过了两年不到。我去定段的时候,几乎没人相信我能考上,而一年前我就已经在国家队了。这一切都发生得好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好像都会对我说,你已经是国家队的人了。他们老是告诉我,未来是残酷的而我应该坚强起来。我理解那是为了我好,他们也没有说错……”他眨了眨眼睛,飞快地往自己的脸颊上抬手一抹,“我……我也想坚强起来,我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容易放弃,没有那么容易就软弱……我很努力……”

  他终于捂住眼睛,杨海听见他吸鼻子的声音。他的说话声也鼻音浓重起来:

  “可是、可是……我也会觉得害怕……我也会觉得孤单,感到遗憾……我也有想休息的时候,想逃开的时候……我不是想要别人觉得我这样做很对,我知道那不对,我知道那些没”有用,但是……但是我还是好想听见有谁来告诉我……说你不用这么努力也可以……”他用手掌肚揩起了眼睛:但大片的眼泪朝护栏上滴落。

  杨海安静地望着他。不久,他伸长手臂,勾住时光的肩膀,用力地拥紧了他。“那就哭吧。”他低声说,“哭吧。这是最好的方式了。”

  他把手帕递给了时光。时光吸了吸鼻子,从他手里接过帕子,在自己脸上捂了一会。“谢谢你。”他瓮声瓮气地说。

  “……有什么可谢的。”杨海轻叹了一口气,仰起脖子看向天上的月亮。

  “本来就应该如此啊。”他深深地说。

  大堂里的光线盈盈绰绰地散入人工水渠的回廊,也映着靠在大堂接口处的另一道身影。

  把双手都抄进风衣口袋里,背靠着回廊外的立柱,俞亮抬起颈子。时光的话似乎犹在耳畔,他掀了掀眼皮,眼前好像泛起朦胧的雾气。

  他闭上眼睛。右手在口袋里反射性地握紧了什么,那好像是一支签字笔,他离开宾馆时给棋迷签名用的。后来车子到了,棋迷拿了签名就高兴地离开了,他没来得及还给别人,就这么放在口袋里揣着来了这里。

  回廊里没什么人,时光压抑着的啜泣声暗暗地传进他的耳内。他皱起眉头,双手都在口袋里攥得死死的。良久以后他才松开手,后知后觉地感觉右掌里有些湿漉漉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右手掌,举到面前来看。原来是那支签字笔的笔尖深深扎进了他的肉中。现在那里被硬凿出了一道锥形的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

  怔怔地望了它一会,他才久违地、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刺痛。

  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来说,回顾往事经常显得没那么必要。俞亮就经常是这样想的。

  他活过的年岁短如手掌,除了围棋,四周尽是灰烬般单调的世界。也有人会路过他,想靠近他,或者试图把他从那个世界拉出来,但最后只是为他所疏远。为什么自己拥有了一切,却还会如此怅然若失?他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自己去年在釜山时大半夜打给时光的那通电话,又是一年过去,这个世界上仍然只有时光对他说“你做个普通人就好”。

  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个人?为什么会是他?纹枰另一侧的对手可以有无数个,他们来了又走,抱着或试探或轻蔑或敬畏的目光看着自己或自己身后的父亲;而只有一个人却停了下来,透过黑和白组成的棋局好奇地打量他,从九岁开始。

  九岁的俞亮抬起眼来,同九岁的时光对视。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会对未来产生什么改变,但的确,一个新的世界被打开了。封闭着的壳出现了裂缝,一丝光透进来。

  “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有很多种含义,但对时光来说,含义只有一个——“你感到快乐,对我很重要。”

  是快乐;不是赢棋,也不是定段成功、拿得头衔、超过前辈;只是快乐。那块表被俞亮收藏了好几年。

  “原来这个人真的有那么在乎我”,几年后俞亮才反应过来,这庶几是不情愿的默认。倘若以心换心是一场博弈,说不定他很早以前就输了,输在以为自己很能耐得住寂寞,输在遇到了一个愿意先朝自己递出橄榄枝的人;输在这个铆足了劲想追上自己、打败自己、让自”己瞩目的人,却又这么认真地想让自己快乐。

  十五岁的俞亮策划过一场讳莫如深的试探。

  说到底他只是想看看这个人的真心。他不想质疑自己的眼光,不想承认自己有那么在乎他,更不想用一种可能会发生的糟糕情况,去检验自己对对方来说是不是那么重要。冥冥之中他好像是在跟另一个自己较劲,那个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眼巴巴地盯着时光,盼望着有一天他能走到自己的身边来,近距离地望着自己,朝自己投来那种混合着执念与崇拜的眼神,把他所有的才华都为自己绽放。真到了那种地步,他觉得自己说不定能为对方做任何事;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渴望之情逐日地加重,心里的骄傲又筑起高墙。这是一个局,是他为时光而设的,只有等到结果方能结束。他不能现在就暴露自己,因为他不想输。六年后重逢的对弈给他留下的只有痛彻心扉,他绝不会让那种事再来一次,也绝不能容忍自己的信任和耐心被同一个人又一次浪费。

  于是他反复劝说自己,说他没有真的那么渴望这个人,也没有想把这个人的注意力一直锁在自己身边,或因为这个人可能会放弃自己的猜测而心受折磨。

  但那一天还是来了。当他冲进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藏了好几年、早就走不动的表从杂物箱底掏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其实早就输了。他没能像自己规划好的那样迎来终局,有什么打碎了他预设好的一切。他的局在某个瞬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种变化让他颇感狼狈,就像笑话那样直戳他的自负。

  原来他受不了的并不是输,而是明明赢得了一切,却好像失去了一生。

  爬上两人九岁时相遇的地下通道口,用最后的骄傲把表塞还到对方的手里。转过身的那刻,他的眼里差点涌上泪水。马路上的车流咕隆咕隆地在地下通道里回响,他沿着来路回 程,一路失魂落魄。唯有真心能易得真心,但真心难觅。原以为只要不再那么追赶对方,自己就不会失望;然而真到了要告别的时刻,他却心如刀绞。

  他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哪怕要直面父亲,他也依然会说“不原谅”:对那些曾让自己失望心痛的对象,这辈子他都不会回一次头。

  他几乎对所有人都做到了这件事,唯独对时光没做到。

  眼眸,终究无法再欺骗自己。

  我是喜欢他的。他想。

  回头望去,除了这一个人,其余都是漫漫长夜。

  抄着口袋,独自走向自己的房间。一个问题徐徐徘徊在他的心上。

  时光、时光——

  认识你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那么认识我的你呢?

  认识我的你,有因此开心过吗?

  关上房门,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背靠着门板犹豫了许久,他沉默地拨通了师兄方绪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个有些疲倦的嗓音,俞亮想他可能刚忙完不久。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啊……”方绪听完他的话,捏了捏眉心,感叹着答道,“你毕竟还年轻。年轻的时候走点弯路,都是为了以后能走得更好嘛……”

  他斜倚在门后听了一会,脸上不显悲喜。

  “做人做事,问心无愧就好。”方绪说。

  门后淌过一段长长的沉默。末了,俞亮阖起眼睛,伸手抵住自己的前额。“要是我问心有愧呢?”他想了良久,问道。

  方绪在另一头愕愣了愣,一时接不了话。

  空荡荡的走廊,来来回回响彻着铜钟敲响的声音。八点整。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好几下,陆力挑起眉头。顶开机盖,赫然看见是乐平的名字。他把耳朵贴上听筒:“喂?”

  那头诡异地沉默了十几秒,背景里似乎还有点嬉笑声。陆力又“喂”了几声,那头才传来乐平的接话:

  “陆师兄!”

  “嗯?怎么了?”

  “我、我——我喜欢你很久了!”

  乐平一口气吼完,猛地挂了电话,留陆力一个人表情木然地钉在原地。

  而与客房两层楼之隔的大堂北角,刚结束完友谊赛的中日棋手快要笑翻了。

  “别笑了,到我到我了!”赵石捋起袖子,面朝杨海:

  “海哥你快点,别磨叽了。”

  “我这不就来了,急什么。”杨海身上脱得只剩一条汗衫,显然是上上轮输家的遗迹。

  “一、二、三……”

  旁边围着的几人凑过去一瞧,时光抽了口气:

  “海哥你今儿手气不行啊。”

  “选吧。”赵石得意得扬起脑袋,“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杨海皱着脸,望了他足有一分钟。“大冒险吧还是。”他回答。

  “你到现在一次真心话都没玩过,狠人啊!”乐平立着眼睛说,他笑得肚子都要裂了,在酒”水吧的联排软座上直打滚。

  一边坐着的几个日本棋手看上去也很兴奋,一个叫小泉的四段棋手说:

  “杨海可能不太会猜拳。”

  “是我我也会选大冒险。”松田在边上抿着笑说,“谁喜欢讲真心话。”

  “真的?那就大冒险了哦,不许反悔!”赵石说。

  “随便你,快整吧。但别让我再去大堂跑圈了啊,我身上就这一件儿了,前台可是个大姑”娘。”杨海搔着头接道。

  “嗯……”赵石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伸出食指戳着他:

  “现在就打电话给赵冰封,说你想当他未来的女婿。”

  杨海喷了:“那老赵怕不是要打断我的腿。”

  小泉好奇:“赵冰封九段有女儿吗?多大了啊?”

  “跟俞亮差不多大吧。”杨海接道,“俞赵林桑四个人家的子女据说都是同年,赵林两人生的”是女儿,俞桑两人生的是儿子。”

  “这样的话,岂不是很好联姻?”小泉眼睛一亮,一副八卦劲上来的样子,“两家人都是围棋名流,想必也有很多共通点吧,就像小林女士[1]和张栩九段那样……”

  “你想得太多啦!”松田在边上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时光朝他俩那厢过过眼,嘴角咧的笑不知不觉地淡了些,人倒是没吭声。杨海在边上左思右想,倏而拍腿:

  “不成,你必须给我换一个,不然老赵非得劈了我不可。”

  “对啊还是换一个吧,老赵今天刚刚丢了头衔,人正伤心呢。”乐平补道。“那——”赵石抠起了下巴。几分钟之后他想出了新对策:

  “你给王师兄打电话,说你怀了他的孩子。”

  此言一出,在场的其他几人纷纷吐血。

  “我看你跟我有仇。”杨海一脸胃疼地道。

  最终电话还是打了。王世振在那头沉默好几秒,罕见地冒了句家乡土话:“娘咧,耍我是吧?”

  回答他的是听筒对面的一哄大笑。

  下一回合就轮到时光头上了,对面坐着的则是乐平。乐平捋捋袖子,说:“要开始了。”

  时光也跟着捋袖子:“好啊。”

  他第一次玩,手比乐平慢一拍。乐平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很快猜出他的动作。“你输了。”乐平用下巴指指他:石头和布。

  时光“嘿嘿”一笑,收回握着的拳头。“我选大冒险。”他主动认栽。

  “就没人想选真心话吗,你们不实诚啊!”赵石在边上扶着膝盖指指点点。

  “行啊。”乐平抬眼望了望他,指向他放手机的口袋,“你把手机拨通,开着免提上三楼,壁咚你碰见的第一个人,然后问他‘我能不能亲亲你’。”

  “啊?”时光一怔,立马脸上飞红,“那……我……我靠,这也太坑我了。万一对方是个女的怎么办?”

  “我想想……”乐平坏笑着摸下巴,“如果是女的,你就在她面前做广播体操第二式。”时光瞪着眼睛瞧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

  “愿赌服输啊,还是你主动要求大冒险的呢。”乐平慢悠悠地说。

  爬上楼前时光愤愤不平地直戳他:

  “你、你给我等着——”

  自己选的也没有办法。他依言按电梯上三楼,人在电梯厢里时就开始盘算接下来的事情。这个点客房部进出的人不会太多,普通人肯定也不会答应他的荒唐要求,大不了事后跟人家道个歉。

  他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电梯厢门顷刻间在他面前敞开,一条人影近在眼前。他心中一凛,抬眼望去,人直接傻在了原地。

  见鬼了。

  “怎么样啊,碰到人了没啊?”乐平一干人在电话那头憋着笑问他。

  “呃……人……的话……”

  时光举着手机,目光闪烁着在对方熨平的风衣领口流连,刹那间咽了咽口水。

  来者也是一脸意外。他一眼看见时光贴在耳边的手机,先不做声,侧过半副身子,那意思显然是让时光先从电梯里出来。

  “我感觉应该是碰到了啊,不然干嘛支支吾吾的。”赵石在那头说。

  你快闭嘴吧。时光在心里恨不得立刻坐电梯下去揍他。他走出电梯,两瓣铁厢门在身后缓缓拢上。客房走廊的灯光有些昏暗,他举着手机,脚尖勾着地毯来回蹭动。

  怎么偏偏就在这种时候碰到了俞亮。

  可能是他表现得太过坐立难安,俞亮靠在电梯门的另一侧瞅他,半晌用口型问:“怎么了?”

  “估计是了,是就快点嘛。男的女的啊?”乐平问道。

  时光微微地苦着脸,接道:“……男、男的。”

  “哎呀,男的就没事儿了。搞快点,上吧皮卡光。”对方说。

  时光瘪着嘴嘟囔:

  “上你个头……”

  他重新看向俞亮。俞亮也还在瞧着他,眼里尽是好奇。

  “快点嘛,快点!”乐平怂恿他,“眼睛一闭心一横就完事了。”

  “我、我知道啦,不要催我!”时光拧着眉头接道。

  他捏好话筒,身子已经拧向了俞亮,眼睛却不敢朝对方直视。

  他往前走了几步。眼看愈发靠近,俞亮当然不懂他想干什么,放低声音问:“你怎么了?”

  “嘘——”

  时光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对他伸出食指贴在唇上。

  由于靠得近,他手机听筒里的人声也传到了俞亮的耳朵里:“有吗有吗,你弄好了吗?”“不许作弊啊,一定要实在!”赵石附和道。

  “我知道啦你们好烦呐!”时光鼓着腮,用拇指稍微堵住一点听筒,转头对俞亮说:“一下下就好哦。”

  做这种事就是需要心理建设,但只要对方是俞亮,他的心理建设时间恐怕永远都不够。伴随着一阵长长的深呼吸,他突然把左手放到对方的肩上,不太用力地将这人推上了墙。

  “唔——”

  俞亮低叹出声,双手反射性地往前接住时光贴过来的腰。说话和嬉闹的声音从时光的手机里溢出来:

  “壁咚了吗?弄完了没有?接下来要做啥还记得不?”

  “记记记得!”时光脸上臊红,眼睛不敢抬,按住听筒孔的拇指都在抖。他急促的呼吸一遍”遍喷吐在俞亮的颈窝里,一时只用半副肩头抵着俞亮的胸膛,两眼无措地到处乱瞟。俞亮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虚接住他腰的双手骤然紧了紧,转眼换成握住。

  “你在抖什么?”他轻声问,拇指画着圈往时光卫衣下边肚脐一带凹陷的地方摩擦。“别……”时光咬牙摁住他的手,喉头略有充血。

  他笑笑,没再深入,握在他腰上的五指却在其肌肤上留下痕迹。

  捏了一会他的腰,俞亮沉声问他:“所以,你还记得要做什么吗?”

  “……你别跟着起哄好不好?”时光鼓起腮,没好气地对电话另一边说:

  “就来了。”

  他清了清有点沙哑的嗓子,对俞亮说:

  “我……能……亲你吗?”

  还没听到答复,他连忙别开视线补充:

  “其实也不需要真亲,假装一下就行,这就是个游戏,走廊里也不方便……”俞亮盯了他一会。

  “可以。”

  “啊?”

  时光猛地抬头,后脑勺却被一只手掌伸出来按住。未来得及惊呼,他已经被人抱着腰转了个方向,后背轻磕上墙。

  还在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被带着滚到地上,里头传来夹着嘶嘶的电流的促狭问话:“是不是已经结束啦?”

  烫,四瓣唇互相摩擦着弥合,彼此追逐又不舍抽离。激烈缠吻的间隙,俞亮幽幽地说:“你可真实在啊,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唔……唔……不会的……”时光虚弱地张口反驳,舌头被对方勾住。

  “要是碰到别人,你也会这么干?”俞亮粗沉地喘息,轻咬他的唇肉,“那可不行……”唯恐唇瓣被他咬肿,时光转头想挣开他的怀抱,自然免不了被一把抄住。

  俞亮压着他的肩膀,语气不善:“别想跑。”

  “没声儿了吗?”

  仍在酒水吧里等消息的几人轮流把耳朵贴过去,听了半天也只有些电流的杂音。

  “不会是因为太尴尬了就没有回答吧……”赵石挑眉,想了一会说。

  “嗯……其实我觉得这个游戏玩得有点太大了。”杨海在旁边说,看起来似乎憋了很久。

  “……呃,可能有一点吧。”乐平悻悻地放下手机,暂时还没挂断,“待会下来要不要给他道个歉啊?”

  “那个……好像有人回话了?”松田尖着耳朵,指了指乐平的手机。

  乐平连忙接起来:

  “喂?”

  “以后不要再玩这么蠢的游戏了。”那头换了一个他不太熟悉的声音。他愣了好几秒,反问:

  “你是谁啊?”

  回答他的只有挂断电话的忙音。

  眼看对方随手把手机摁到关机,时光按捺着轻喘说:

  “我真的不会啦……”

  “你现在说不会就太晚了。”

  抬手把手机丢到地毯中央,俞亮瞥了他一眼,食指牵连着丝黏的液体,轻抚着离开他的腿心。

  “给我个机会不行吗……”时光欲哭无泪。

  俞亮垂着眼睛,两手都摁在他的腿根。他压抑着呼吸,迎身朝前送去。

  黏膜裹得极紧,他心神恍惚,一面感觉心里的压抑泄出了不少。

  “不行。”他难耐地回答。

  [1]指小林光一之女小林泉美与其夫张栩。

  有好一会的工夫,时光都很担心有人来敲门。

  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俞亮把他的后腰往前揽了揽,伸头舔吻他的嘴角。

  “这种时候还能发呆,真有你的。”他微微吐息着说,收紧腰腹,肿胀着插在洇湿的眼里。他硬得很笔挺,却不怎么急躁,进去以后只是把时光面朝自己搂在怀中,似乎在享受这种交媾时融合的滋味。

  时光直吞口水,鼻尖跟对方的脸颊蹭在一起。腿老躬着就不太舒服,他犹豫了一阵,不得不把双腿都盘在俞亮的腰后。面对面地坐在对方的胯上,他不太敢低头,目光一碰到下腹就被烫得躲开,然而两人交合的地方还是湿得过分,由不得他避开。进来前俞亮手没收住,一捏之下挤了过多的润滑液,给时光用完了以后又往自己的胯部抹了不少,整得两个人的下腹都溜溜滑,被插入时还会发出扑哧的水声,听得时光耳朵根红到发亮。

  这里的地毯毛料太糙,真滚下去难免要破皮,俞亮没舍得让人受这份罪,插了一会就拿人往床上带,把时光惊得又羞又臊,连声求他先放自己下去。俞亮当然没从,走动时特地顶着他最敏感的地方,弄得那处瘫软的黏膜全都骤缩起来夹紧。他皱着眉头,忍着前端被突然嘬住的感觉把人抱上床,还像原来一样坐好。揽了揽怀里人的后腰,只感觉盘在自己身后的双腿都瘫软了,虚脱般交叉着垂在床沿下。

  衔着他的部位比之前走动的时候松软不少,像终于卸了力,化为一滩春水。他亲了亲时光汗湿的额头,把对方的双手也捉住了环绕在自己背后。“时光、时光……”他低声呢喃,手从对方腰间滑到胯下,摸到他含着自己的地方,按了按,里头硬邦邦的,心里随即涌起了奇异的满足感。

  “干、咳、干嘛,唔……”

  时光吭不出声。腹腔内的凹处被缓慢地揉搓,下腹间勃起的阴茎也被抓住揉搓,他喘了一阵,索性把脸埋在俞亮的肩上,勾着对方的背闷哼。

  着俞亮的手臂,手劲大得捏出红痕,口中胡乱地呻吟道:

  “你……哈啊……怎么……不要老顶那里——”

  胯下相合的部位仍是湿漉漉地紧贴在一起,他好不容易才把腰直起来,下一刻又被顶得酸软。他哆嗦了一会,抬脸碰俞亮的下巴。这其实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但俞亮喜欢极了,也依偎着亲他的嘴,抓握在他臀后的手用力揉出形状,摁着让他把自己深深地吞入。湿润的头部很快就找到了能让爱人浑身酥软的地方,俞亮心下情动,面上只是不显。他握着时光的腿根,埋在深处频频轻撞,引起轻颤后便看似漫不经心地抽离,顷刻后又重复同样的动作。

  布的后肩,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不断印在自己颈窝里的亲吻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俞……俞亮?”

  他压着喘息轻声问道,同时感觉揽在自己腰后的手突然就摁紧了。他没把稳身子,猝不及防地把埋在眼里的东西吞得极深,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俞亮的胯上磨蹭着,一面问:

  “你怎么了?”

  晕乎乎又清清楚楚。

  “难受……”

  吻咬他喉结的人突然出了这么一声。

  “啊嗯……什么?”

  时光半眯着眼睛,接话时忍不住溢出呻吟。

  “……我难受……”

  颈间的吻渐渐停息,唯有粗喘依然浓重。这似乎是欲火滚烫的时刻,从接吻的唇瓣间溢出的话语却如此哀伤。

  时光微微一怔。

  他愣着神转头,瞧见俞亮的眼睛边上好像有些发红。

  他不禁吞起口水:“俞亮——”

  “我难受……时光……”

  话,对方的吻倏然间就朝他的嘴边撞上来。

  “啊唔——”

  时光反射性地抓紧对方的肩头。

  还是趁嘴唇变肿前找了个空避开,低低地喊道:

  “俞亮!”

  后背倒向柔软的床铺间,他半扶着对方的肩膀,稍稍抬眼,看见对方正撑在自己身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火热的身躯还处于交合之中,时光瞪大了眼睛,只见得那双素来冷静自持的黑眼睛里满是慌乱和痛苦。

  “为……为什么?”

  时光不太能理解。今天不应该是俞亮最开心的日子才对吗?

  那双黑眼睛只是沉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当他再一次放松身体的时刻,俞亮又一次俯下身来。炽热的气息扑在鼻子上,时光眨了眨眼,唇上迎来一记轻柔的吻。

  “时光……时光……”

  轻唤着他的名字,俞亮托着他的下巴,像动物那样磨蹭着他的脸。唇瓣、颈窝、脸颊、眉心、鼻尖,微湿的唇瓣摩擦着,时光愣愣地盯着对方直望,瞧见一滴热液顺着俞亮的鼻梁流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一切都在沉默里发生,一切又发生得很快。在这种转瞬即逝的体验里,时光不自觉地揪紧了身侧的床单。他很想开口,但已经不行了:俞亮握住了他的腿窝,把他的双腿打得更开,突然深顶。

  地绷紧了身体,头往枕边歪去,竟是晕厥了几秒。

  为什么?

  同样跌入高潮中,俞亮只是阖起了眼睛。

  伸出去的手就这样与对方的扣在一起,掌心里的伤口已经干涸,明天它将会结痂,不再流出血液。

  总有一天都会过去的。他在心里这样劝说自己,就像小时候他在加训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只要这样相信,就能把所有的悲伤都忍耐下来,直到看见曙光。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度过,对自己经过的任何事,他不会回头。

  可垂下眼帘,时光同杨海的谈话又再度浮现,令他难以释怀。

  他俯身抱住时光的后背,脸蹭在对方的颈子里,乍看起来莫名柔软。

  时光喘着气回神,呼吸稍稍平复。他迟疑了一刻,伸手摸了摸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为什么?”他问,喉咙口略有发紧。

  从小到大,俞亮只在他面前掉过两次泪。其实他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人掉泪,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瞬间。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俞亮分明说的是“难受”。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埋在他肩头的人说。

  “什么事?”时光收回手。

  靠在他肩上的脸蹭了蹭,停顿半晌。

  “你还在方圆棋院的时候……我离开你,去北京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怪过我?”他问完话,从时光的肩上抬起脸来。

  时光惊讶地张大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听你的真心话。”俞亮望着他,徐徐出言。

  时光愣了半晌,微微地敛下眼。

  他思考了很长时间,很慢地答道:

  “有。”

  感觉到搂在身侧的手臂正轻微地抽紧,他别过眼,右手轻捏着对方的桡骨,瞬间感到有点心痛。

  “其实我心里很复杂。”他想了又想,“我知道你走了。我知道我没有理由硬要你留下来,那对你并不公平,本来那件事就跟你毫无关系。我还知道你从韩国刚回来,很累也很疲惫,帮不上忙你很着急。我当时很难受,没法立刻就解脱出来,也没法立刻就回应你。

  “所以这事儿我不怨你。冤有头债有主,我把你搅进来算什么呢?愿意帮我是你心好,不是你的本分。我们当时并不是现在的关系,是朋友;但不管是朋友还是别的什么,那都不是能让人随时随地包容一切的理由。在做我的朋友或者我的对象之前,你首先是俞亮,而我首先是时光。

  “所以也不要问我会不会怪你,没准你当时真的留下来,我还不乐意让你帮我呢。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想一个人解决这件事,有的事情我想一个人想清楚。那确实很难受,但也不是做不到。我觉得自个儿现在差不多就做到了,有些事情真的试过会发现没那么难,什么都不试可能还更糟糕。”

  他鼓了鼓腮,咬肌在脸颊下紧绷。下一秒他望了望俞亮,看见对方也低着眼睛,他咬了一下下嘴唇。

  “但我确实生过你的气。”

  俞亮怔了怔,缓慢地朝他抬起眼。

  “是生过,有时候会的,在那么一会会的工夫里。”时光眨了眨眼睛。他想控制一下,眼眶里却不知不觉地酸涩。

  “我生你的气,我气你不听我讲话,气你像块石头,我怎么都碰不到你,就好像你外头有个”壳子。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这个壳子,但我看得见它。因为看得见我才会生气。“可是我不想老生你的气,那样我会更难受你明白吗?

  “你不知道我试了多少次,有多少次我都会想,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知道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扛,才能让你告诉我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在乎我。我知道你会难过。我知道你是个不会服软的人,演都演不像。”他呛了一声,抬手抹自己的眼睛,话音也歪歪扭扭:

  “但是你也会想让我开心起来,虽然你做得很差劲。

  “我还知道你干过挺多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你对我好,我心里清楚。“我……你喜欢我是因为什么呢?难不成是图我不会套被套?”

  他抹了一下泪,五官却跟着皱起来。这副模样即刻就让俞亮的心抽紧了。他有些慌乱地伸手,抓住时光的手腕,把它贴在自己的胸膛里。“时光、时光……”他低低的唤道。

  “我喜欢你又是因为什么?难道因为你脾气坏吗?你自己信吗?”

  两手都不能用来抹脸,时光吸了吸鼻子。他其实心里没多少难过,只是因为情绪激动,生理性泪水跟着上泛,结果两眼都被泡得像个兔子。

  “时光……”俞亮垂着眼睛望他,目光都是湿润的。

  “你、你能明白吗?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值得。

  “你难道可以改变吗?你不能的。你这么想知道‘真话’,只是为了能让你自己心里好受,能让你相信我足够喜欢你而已。

  “可我不想被你这样检验。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才能追上你?才能让你看见我?你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敢跟我妈说我喜欢你?如果这都要被检验,那我的努力和选择就太廉价了。

  “要是你认为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你感到安心,恕我不能接受。”

  他说完,忽然吸了一下气。

  在俞亮尚未回神的时候,他拱起膝盖,接着手肘的力量,刹那间推开了对方的怀抱。“时光?”

  俞亮被他掀在一边,瞪大眼睛。

  他一个翻身下了地,对床上的人看也不看,弯腰去地上拣衣服。

  “我走了。别跟过来啊。”他沙哑地说。

  直到离开之前,时光都强压着想往后看的冲动。

  如他所要求的那样,俞亮果真没有跟上来。

  穿衣服前当然没来得及清理,回房时身上还黏嗒嗒的。他一声不吭地关了门,草草冲洗一番,冲完了懒得动,湿着头发仰躺在自己的床上,睁着眼睛看没开灯的天花板。

  郁结在心口的气梗得他难以下咽,他攥紧拳头,倏然间一肚子的无名怒火,不知往哪儿才能发泄。

  躺了不知多久,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了震,屏幕一闪。

  时光朝那厢瞧了一眼。

  心里还在犹豫,手臂却已经不由得伸长,把那只铁块捞过来。

  ——“俞亮:时光。”

  他微垂着眼睛。屏幕的荧光映着他的眼角,他的唇线朝下直撇,拇指在关机键上停了许久。

  屏幕很快就熄灭。他面无表情地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继续望天花板。

  结果没望几秒,枕头下边又震了一下。

  “嘶——”

  他拧着眉头。忍了又忍,终于在第三次震动的时候把手机重新掏出来。

  ——“俞亮:不要不说话。”

  ——“俞亮:你在哪?”

  ——“俞亮:跟我说话……”

  对着不断闪烁的荧光屏,时光的手指僵停在关机键上,犹豫了良久,往下撇按了静音。

  他把手机塞回床头柜里,转头朝床上瞥了一眼,心想不然就这样睡了,但眼下才过七点半。他踱到窗前,双臂伸展,哗啦推开纱帘,眼前马上现出满窗十全街的夜。斑斓灯火近在眼前,窗玻璃镜子般映着这头昏暗房间里他自个儿模糊不清的脸。

  他咬了一下下唇,突然觉得方才涌上的睡意都没了,心里空空荡荡的。

  既不睡,又不复盘,在房里呆久了总归会无聊。七点四十多一点,他换了身外套出门。人走到电梯口想起光记得拿钱包了,手机没带。他摸摸干瘪的裤兜,电梯厢已经报了停靠提示,他回头望身后瞧了瞧,余光感到厢门开了。他撇头,看见里头没人,旁边电子框里标着“2”。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席卷了他。

  了好几圈,很是无聊。这一两个星期来他每日路过这里,总觉得石景里的喷泉很有趣,然而今天喷泉却坏了。再往下瞧,石景里的水也是抽干的,随便捞住一个工作人员问,才知道今天正好在做维护。

  他转圈转得头晕,一个人踱到门口台阶上吹风。大门外正对着十全街全景,金色的灯光像破碎的星星般流淌在夜里。

  他托腮而坐。约过了十来分钟的光景,身后的大堂自动门开了。一溜鞋跟踩路的声音踢踢踏踏地传来,下楼的时候却忽地停住了。

  那脚步停了好久,时光才察觉到旁边有人。

  他掉头一看,先吸引眼球的是一身叠暗花的白裙子,伴随着一道稍显耳熟的女音:“是你呀!”

  “我?”他被那白裙子晃了眼,目光好一会才向上,碰到一张鹅蛋脸。他瞬间失笑,脱口而出:

  “你认识我?”

  他这辈子认识过的美女屈指可数,也没想过哪天在酒店门口席地放风时能被美女撞见。对方站着他坐着,他瞧不清对方的脸,于是弹弹裤子从地上爬起来。再抬眼看去,他眼神一晃。

  “怎么样,想起我了没?”女生眯着眼看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我、我认识!你你你是、是——”时光抓了抓头发,指着她,“灿灿!”这回女生笑开了。“对呀。”她点点头,披在肩上的长发蜷曲着垂在颈子里。“你怎么会在这儿啊?”时光也觉得惊喜。看到她的脸,他就想起洪河来了。

  “爸爸叫我来帮他送点东西。”林灿笑笑,指指自己手里拎的空礼品袋。时光随眼一瞥,见上头写着“阳澄湖大闸蟹”,他嘿然笑道:

  “唷,我还以为林老师只负责收东西呢。送谁的呀?”

  “天元战的慰问品咯。”林灿用手指拂着被风吹起来的额发,“爸爸说俞亮九段没拿他的那份,正好我在苏州嘛,就叫我代送了。”

  她说完,时光几乎是瞬间又朝她袋子里张望:现在里面只装着雨伞之类的杂物。他突然语塞,不知怎的想起小泉先前开玩笑时说的那个“联姻”的话来。

  “话说你吃了吗?”林灿向他问道。

  “唔,没呢。”时光悻悻地接话。

  “那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也好久不见了。”林灿说着,挥手指过十全街,“我们就去那边新天地吧,吃完饭还能去看电影呢。我住处就在附近,今晚想赶个通宵。”

  “可是……”时光心里还在浓灼,见她兴高采烈的模样,怪道:

  “洪河不陪你吗?”

  敛过的笑容。

  “我们很久不联系了。”她说。

  时光张大了嘴。

  两个人都不挑食,晚饭就选了离影院近的砂锅粥,林灿主动做东。时光不好意思点菜,只把菜单推给她。粥锅没到,店里送了一壶大麦茶上来。他拿过杯子,给自己斟满,闷头就灌下去半肚。林灿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就着等粥的工夫翻手里的电影院宣传册。“你晚上还有事儿吗?”她问。

  “倒是没事。”时光朝她面前的宣传册扫了半眼,心里便把她用意猜了个大概。“那我们一起看电影呗。”她扬了扬手里的宣传册。

  时光只闷头喝水,都没敢瞧她。“我……我不太看电影。万一、万一我睡着了,你不要怪我。”

  林灿一愣,接着忍俊不禁。

  “那咱们就挑个让人不会睡着的片子。”她说。

  “……随你吧。”时光默默地回道。

  一锅粥不大不小,刚够两个人的分量。时光把粥勺歪给林灿:“你先来吧。”

  林灿点头。盛完粥她吃了一口,抬眼看见时光给自己盛,只添米却不添排骨。她的眼睛转了一圈,问道:

  “你不喜欢吃排骨?”

  “啊?不——”时光手腕一抖,脸上浮现出薄红,“我……”

  “那就别客气啦。我一个人吃不完两人份的,你不吃就浪费了。”她说。

  真是大意不得。时光只得擦擦额角,给自己重新盛了一碗。

  吃饭间他没什么话,林灿也不多言,只随口问他有没有看过什么电影。他啃着排骨说:“奥特曼,机器猫。”

  “噗嗤。”林灿乐了,“这两个今天都没有。”

  “那今天都有啥?”时光瞅了瞅她手上的宣传册,改口:“有啥就看啥呗。”

  “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看了一半就睡过去呢?”

  “那——”时光差点没憋住,他想说那你别请我看不就好了。

  “哎呀。”林灿掀到新一页,眼睛一亮,“就它吧。”

  她把宣传册转给时光看。时光伸头看过去,下意识念出上边写的电影名:“《千年女优》。”

  大荧幕底下浮现出黑体的字幕时,时光听见身侧有个女生也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这是日本片儿?”遥遥看见荧幕上的竖排假名字幕,他压低声音对坐在邻座的林灿问:“讲什么的?神怪吗?一千多年的老妖精这样的?”

  “你自己看嘛,不要问我。电影院要保持安静。”林灿没答话,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时光缩了缩脑袋,在座位上坐回去。

  这是一间私人影院,放映厅不大,前后加起来只有十一排,稀稀拉拉地分散着坐了十来个人。林灿不吱声,他也没有其它事能干,只得坐着往下看。坐席上一片静谧,荧幕动画里的日语对白安静地响着。

  (斜体字部分为电影内容)

  “我的孩童时代,整个世界就像赌博一样危机重重,什么东西都一个劲地往右拐……”上了年纪的女演员低声地诉说着。荧幕上的背景轮换,映出战前日本的模样。

  “不过,我当时看的都是少女杂志。看插画就幻想着与白马王子的邂逅。”

  前来拜访她的社长了然地说:“被银映相中就是那时候的事情吧?”

  “是战争片?”时光憋得无聊,朝林灿说。

  “你看嘛。”林灿还是不回答他。

  沙发上穿着水手服的少女垂头坐着。银映的社长面色不善地问她的母亲:“真的不行吗?”

  “不行。”母亲有些倨傲地答道。她不同意女儿去做演员,觉得女演员“都不正派”。

  一番交涉后,母亲依旧不肯松口。少女不甘地跑了出去。她捏起雪球,用力往墙上砸,一个、两个……

  时光半托着腮,他看着荧幕上少女的脸,没来由地想起春节那阵子的事情来。那时俞亮不知怎么就跑到了他家楼底下,捏了雪球朝他窗户上扔。

  “她后来当成女演员了吧?”他随口问。

  “嗯。”林灿这回答话了。

  少女失落地在雪地里走着。忽然,行色匆匆的男人撞到了她。

  “对不起。”他朝她伸出手,面孔模糊地藏在帽檐下,“因为急着赶路……”他把少女从雪地上拉起来。

  少女站起身,一时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被什么给惑住了。

  有什么人正在追赶这个男人。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男人听见动静,掉头就跑。少女诧异地扭头,看见两个警察拿着警棍赶过来。

  “小姑娘,看见有个男人经过吗?——一个抱着大包袱的男人。”

  面容阴沉的警察向她问道。

  少女垂下头。她的心在惊恐。当下垂的目光触到地面时,她猛然发现雪里有几滴血迹。一定是刚刚那个男人的。

  她挪动足尖,默默地用雪抹去了这点痕迹。

  “他往那边去了!”她害怕地低着头,手指向相反的方向。

  警察风风火火地朝反方向追过去了。

  少女循着男人逃走的方向翻过围栏,果然在树林里遇见了负伤溢血的男人。少女救下了他,从警察的手里。

  但男人似乎有必须要做完的事情。少女看着被他护在怀中的画板,随口问:“我能看看吗?”

  “不行。我还没画完。”男人温柔地婉拒道。

  他对少女叙述了他想画的东西:他白雪皑皑、冰冷刺骨的家乡。

  “我也好想去。”少女说。

  “等和平到来以后,作为你救我的回报,我一定会请你去做客。”男人回答她。

  “洪河以前也跟我说过很相似的话。”林灿的声音像游丝般漂浮,“他说等过几年他不忙着升段了,就陪我来江南看看。”

  时光不禁转头看了看她。荧幕的光在她的脸上跃动。

  “你……你跟洪河……”

  “别误会,我们真的只是很久没联系了。”

  “那为什么不联系呢?”

  林灿沉默了很久。

  “洪河说,我们的缘分早就断了。”

  她对着屏幕,无端笑了笑。

  “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回不来围棋的世界,也对不起爸爸对他的重视,索性就离开。”

  时光怔住了。

  “……他最近怎么样?”林灿朝他望了一眼,“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

  林灿含着笑,微微垂下眼。

  “是吧?他可能想淡化这一切……我是说,关于围棋的记忆。”

  时光皱着眉摇头:“那也不能连你也——”

  “他说。”林灿低低地接道,“过去对我许下的承诺,已经一个都不能兑现了。我和他,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了。

  “我有我爸爸,响响当当的林厉九段。”她的声音里隐隐有哽咽,“而他只有不能自理的父亲,和亟需担负的家庭。他对我说,你这么年轻,又漂亮、条件又好,跟我在一起会吃苦的。”

  她吸了一下鼻子,抬手抚了抚额发。

  “我差点就告诉他,我可以找我爸爸帮你。但我没有,我不能那么说。

  “那样他心里会难受。”

  “灿灿……”时光在外套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她。

  “谢谢。”

  她接过纸巾,打开来在眼睛上揩拭。

  少女终究还是被警察抓获了。

  “在你家仓库里找到了那个人的遗物。”警察问道,“你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少女感到惊惶。但她选择了缄默。

  越过幽暗的走廊,她被丢进了看押的牢房里。

  “真是的,你早点说不就得了。”牢里的另一个女人抱着双臂,半是好笑半是同情地道。

  “不知道的事情叫我怎么说……”少女从冰冷的地上慢慢爬起来。“不过,就算是知道我也不会说……

  “我绝对不会背叛那个人!”

  “真天真啊。”那女人不屑地说,“也只有你现在才会说这种话,人的感情最靠不住了。”“我不一样!”少女坚决地打断她,“即使现在我也一天比一天更爱他!”

  “……不在一块就不在一块吧……”时光望着荧幕,“还会有愿意喜欢你的人呢。”

  “你别担心。”林灿轻轻地说,“我不难过。我是先喜欢自己再喜欢别人的,所以我永远都会比别人更爱我自己。”

  “虽然,我不会忘了他。”

  电影映入后半段。林灿再也没说话,时光也不去打扰。他靠在椅背上,注意力少有地被荧幕拉走了。

  里飞跑着,追逐着男人身后的痕迹,几乎像在追逐幻影。

  时光迷瞪瞪地看着荧幕,人有点想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

  “她到底在追逐什么呢?”林灿在一边嘀咕。

  “幻影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追逐幻影有什么意义?”林灿问。

  睡意模糊,时光沉沉地听了这话,脑中一片朦胧。

  他的脑袋也因为睡意彻底耷拉了下去,一道身影浮现在他的记忆中。

  “……可能她就是喜欢那样做的自己吧。”他口齿不清地答道。

  荧幕中,女演员对着镜头,满怀柔情地说道:

  “因为我喜欢追逐着那个人的自己。”

  幕终。

  在放映厅顶上的灯亮起之前,时光终究没撑住,歪着头磕到旁边人的肩上。

  “哇啊……亏你能找到这里……”

  起身让到邻座的少女瞪直眼睛,看向坐在她原先位置上的少年。

  “多谢。”俞亮朝她颔首,目光并没从搁在自己肩头的脑袋上移开。

  “不过,你之前不是说要退房回去了吗?”林灿问道。

  俞亮沉默地瞥向她。少顷,他说:

  “有一些事,我想说清楚。”

  得更舒服时,林灿也跟着沉默了半晌。

  “……你……你们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俞亮低低地接道。

  林灿的脸上划过一阵惊愕。

  “俞伯伯……他知道你们的事情吗?”她问。

  “他知道。”俞亮回答。

  “哇噻,真的很……”林灿两眼发直地看了他足有五分钟,翘起左手大拇指:“牛哇老铁!真有你的!”

  “也不是那么顺利。”俞亮的眉头颤了一下。他又抬手托了一下时光的下颌,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林灿:

  “你跟那个……洪河……”

  林灿挑挑眉,把脸别过去看大荧幕。“别说了,这是我自个儿的事。”她讲。没过多久,她的视线又瞟到时光那儿。

  “今天看到时光,我也高兴。”她说,“好不容易能打探到一些他的消息了。东西呢我也给你了,电影也看完啦,算是不虚此行吧。”

  她脸上笑容淡淡的,俞亮望了她一眼,不再追问。

  “我电影看完了,我得回去了。”林灿说着,伸了个懒腰。俞亮看了她一眼,问道:“现在吗?会不会太晚了?”

  “我打车啊。”林灿回道。

  “……那行吧,到家了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知道啦,拜拜。”林灿朝他微笑,片刻后又凑到睡着的时光跟前,伸开五指晃了晃,轻轻”

  地说:

  “我也跟你拜拜,我走啦!”

  靠在俞亮肩头的少年并无回音,只有低垂的眼睫在微微地抖动着。

  目送林灿离开,俞亮须臾后转过头。眼前的荧幕上又开始放映间歇场广告,头顶的灯依次减弱,影影绰绰地有人从西门进来。爆米花和汽水的味道在后座一带散开,下一场电影将要开始。

  感觉枕在肩窝里的脑袋暖茸茸的,他心里微动,探手在那颗脑袋的顶上摸了摸。不知睡了多久,时光只记得自己好像是被后边两排女生发出来的尖叫给震醒的。“咋了?咋了?”

  他一囫囵坐正,迷茫了没两秒才发现周围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一浪更比一浪强,甚至还伴随婴儿啼哭的声音。

  震惊不过三秒,他看向大荧幕,立马也怂了:

  “我靠,这啥啊!”

  “好像叫《异形》……”

  旁边传来一道男声,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声浪里显得很不扎耳。

  对方话音刚落,大荧幕上就恰好放到探路者在黑暗的管道中遭遇异形的桥段。“啊啊啊啊啊啊——”这是周围的尖叫声。

  “靠靠靠靠靠靠靠啊!”这是时光的大叫。他胆子其实不算大,这把被吓得不轻,伸手就抓”住旁边人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劲拧了一大把,一边在周围的尖叫声里鬼哭狼嚎:“刚刚那个片儿看得挺好的为什么现在变成这个了啊!”

  他鬼哭狼嚎了一半,才发现自己伸手掐着别人了,下手还挺重,立马调整自己被吓得噗通狂跳的心脏,转头朝旁边人连赔不是:

  “不好意思哥们,不小心掐……你……了……”

  他的嘴在说完“了”的瞬间僵住了。

  他旁边那哥们倒是没介意,在前后排连续几片尖叫声里转过头,脸上跃动着大荧幕的光影,睁着的圆眼睛似乎很无辜。

  “不然不看了吧?我来的时候它放的就是这个片了,我也不知道它是这样的。”哥们说。“不是……俞俞亮?”时光噌一下站起来,两眼直盯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小哥,小哥。”后排一个女生尖叫了一半,伸手推推他,“你挡着我视线了。”时光一愣,想起还在电影院。他看了看俞亮,掉头就想从另一边出去。

  然而当他转过身,发现这排一直到另一头都坐满了人。

  于是他重新转过头,看见俞亮还是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

  “……我怀疑你是故意的。”他没好气地说”俞亮还是直愣愣地瞧着他,仿佛一直游离在状况外。

  但没坐多久,他嘀咕道:“那走吧。”时光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话,就被他拉着手臂站起来,往影厅一侧走。

  “啧。”他刚被拽出座位,就想起这人傍晚时说的话来,心里顿时又有火,“你别老拉着我。”他拗不过对方,只好说道。

  走到影院门口时,对方把手放下了。

  “那你能不能别老生我的气?”

  俞亮把手揣回外套口袋。

  时光鼓了鼓腮帮子。本来他还想嘴硬几句,结果在看到对方左手腕上那一大块刚刚被他拧出来的淤青以后就沉默了。

  “饿吗?”俞亮看了看他,问道。

  “不饿,就是困……”

  时光说着,转头看酒店大堂中央的挂钟:凌晨一点半。

  “那……”俞亮有些犹豫地问,“能不能去你的房间?”

  他这话起码绕了两道弯,时光下意识问:“你的房间怎么了?”

  “我退房了……”

  当着他的面,俞亮罕有地抓了抓前额。

  “啥?退房了?为啥?”

  “我以为你不会见我,就打算一个人回去了。”

  他垂下眼睛。时光怔神了片刻,倏然笑了一下。

  “那你怎么没走呢?”他问。

  那对垂下去的黑眼睛又抬起来,直视着他的脸。

  “因为我想见你。”黑眼睛的主人说。

  时光没再问下去。

  他的房间在五楼,电梯坐到顶就是。俞亮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路无话。待时光掏钥匙开门,他插了一句:“你一个人住吗?”

  “海哥和陆师兄睡二楼,陆力跟阿石跟你原来那屋在一层。”时光答道。他推门插卡,先开了浴室的灯,头也不回地对俞亮说:

  “你先洗吧。换洗衣服带了?”

  他掉头看了一眼俞亮身后,瞧见对方拖在地上的四方形小登机箱,自语着点头:

  “哦,带了。”

  俞亮洗得很快,洗完就轮到时光。站在花洒下开水,时光抬起脸,任由细细的热水在脸上冲刷着,把他先前积攒的困倦和躁意都给冲了个干净。

  当他揩着头发出来,转角就看见俞亮不知从哪儿拽出了酒店备用的褥子和毯子,平平整整铺在床边上。

  他脑子一时没明白过来,打了个愣登:“你干啥呢?”

  “铺床。”俞亮回答得很自然。

  眼看他神态自若地睡了地板,时光整个人都愣住了。

  “晚安。”

  他在地上裹了一下毯子,转身朝向另一侧,留给时光一个侧躺的背影。

  “……晚……晚安……”

  这一夜过得实在懵懂,从糊涂再到清明,到了这一刻,时光整个都清醒了。他拉开被子,在床上侧卧,面朝向了另一侧。灯是关了,耳朵却没关,时不时就能听见俞亮的呼吸声从地板上传来。

  几分钟以后他爬了起来。

  “不然你睡上来吧?”他问。

  “你自己睡就好。”俞亮背朝着他答道。

  “嘶,你这人——”

  时光不免觉得他很难对付,人坐在床上发怔,半晌才又倒回去,人竟是半点睡意也无。面朝另一侧躺了很久,他出声道:

  “俞亮。”

  “嗯。”床下有人回道。

  “你怎么会在那里的?”

  “林灿告诉我的。”

  “灿灿?”

  时光翻过身,从床上往下探头,“你们认识?”

  “我爸和林厉九段是故交,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俞亮接道。

  “那……她告诉你我在电影院吗?”时光又问。

  “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酒店里也没找到你……本来我想走,她给我发消息说碰到你了……我就想还是过去试试看。”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时光从床上又坐起来。他看着床下俞亮侧躺的背影。

  “试试看?”

  “看能不能碰到你吧。”俞亮稍微回了一下头,“这不是碰上了。”

  时光瘪了瘪嘴。他伸手搓了搓被毯的一角,半晌也接不上话。

  “我……”

  俞亮清了一下喉咙,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我傍晚来的时候,偶然碰见你跟杨海说话。”

  “你跟杨海说的话,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

  时光一愣神。他稍后才想起自己跟杨海的对话,脸上顿时有点发烫。“你、你……你听那个做什么……”他小声地说。

  “我不是有意要听的。”

  俞亮叹了一口气。他也坐了起来,从地板上回望坐在床上的时光。月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也许我当时走开比较好?但我现在觉得,可能这样反而更好。”

  时光难言地看向他。清朗的月色映着他的面孔,他的眼里像沉着两片月亮。“听到你跟杨海说的话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些话我从来没在你这里听到?“是你没有跟我讲过还是……你并不愿意告诉我?”

  俞亮望着他,双手渐渐在身前的夏毯上抓紧,“我发现自己没法不在意这件事。”

  “我以为我和你已经够亲近了,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但听到你的那些话”时,我才发现我其实已经错过了很多跟你有关的事情。”

  他的嗓音平缓而低沉,镇静地诉说着:

  “而且错过就是错过了,也不可能在别的地方补回来。”

  时光与他对视了一刻,默然地垂下眼睛。

  “时光。”俞亮看着他,“我不撒谎。我从没觉得我有哪里对你不起。你可以说我有没做够的地方,但不能说我没尽力。我尽力了,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我自己。

  “即使你真的有心责怪我,我也不会对你认错。我无错可认。

  “我也没觉得你以前对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如果我之前这么问伤害到了你,我道歉。

  “是我口不择言。我听到你哭……听到你说的那些话,我心里很乱。但我绝没有要检验你的意思。

  “只是……”他停顿了半刻,慢慢站起来,走到时光的床边。

  “只是我想到一些事,会感到遗憾,感到……”他笑了一下,“也可能是内疚吧。”“虽然如果再来一次,我很可能还是会做跟之前一样的决定。

  “但我还是会想,是不是有很多事情,本可以不用那样,但我就是做不到?

  “我很难过。我想对你保持诚实,保持我自己原来的样子,但这却让我错过了你。”

  时光盯着他,问道:“错过什么?”

  “错过你需要我的时候。

  “你是我最不想错过的人,可我好像错过得太多了。”

  俞亮平静地看了他半晌,轻轻地叹息。

  “睡觉吧。”

  他说罢,转身躺回他在地面铺的褥子上。

  秒针滴滴哒哒地在墙上的挂表里转动。床板上的席梦思传来压缩声,光脚踩上地毯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俞亮微微掀开眼睛。

  他往下看了一眼,看见两双手绕过自己的侧肋,交叉环抱在自己的胸前。“俞亮……”

  时光把脸贴在他的颈后,吸了吸鼻子,“不要管过去了。”

  他收紧双臂,声音嗡嗡的:“我们重新来过。”

  “……可是你说,你怪过我?”俞亮轻轻地问道。

  “我都说了是怪‘过’!”时光从他背后探出头,吸着鼻子在他的后脑勺上敲了一记响的毛栗子,“你死脑筋吗?”

  他敲完俞亮的脑袋,又重新埋回对方的背后,声音闷闷的:

  “我在棋院那会儿,看你一下子走了,心里确实……蛮难过的,谁都有脾气嘛,可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俞亮,我也摸着良心说话。我不是那种嘻嘻哈哈几天就会把旧事给忘在脑后的人,如果我真的记着你一笔,我肯定会让你知道的,你放心。不过,我是真的不想再跟你纠结这个事情。对我来说它已经过去了,虽然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挺难受,但这也不是因为你。

  “不管你错过了多少,我——”他有些哽咽,“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啊。”

  ——是曾经追逐着我的幻影,又使我一直追逐的你啊。

  “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生活竟然可以是这种模样。那时我没有太多感兴趣的东西,也没有斗志和目标,我只是在普通地生活,也觉得自己会这样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然后你出现了……我开始想要追上你。我是、我是——”

  他张了张口,舌头几乎打结:

  “说实话,我是先喜欢你,然后才开始喜欢我自己的。”

  所以,请不要再背对着我。

  搂紧俞亮的侧腰,时光感到自己的眼前迷蒙一片。

  怀里的身躯挪了挪。稍后,他被搂进一个比自己稍宽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