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对局开始还剩下一个小时。
赵石和陆力一人提三听可乐,带着钻进围坐的几人之中。杨海见他们回来了,伸了个懒腰,转身去拍趴在长椅上睡着的时光:
“阿光,醒醒。”
“唔!”
时光一声闷哼,从长椅上睁眼。他揉揉眼睛,瞧见赵石拎着一听可乐在他跟前晃:“阿光我给你摆这里哦!”
“哦……”他打了个老大的哈欠,脸上带着刚睡醒的茫然望向大堂中央,那里正站了一个日本棋手,大概是在调试投影。
“怎么啦,脸色惨白的。”杨海盯着他的脸笑道。
时光挠挠头,坐在边上抠开可乐,边喝边嘀咕:
“……我梦见自己输了半目。”
“还在想大前天的对局吗?都结束了两天了呀。”陆力在旁边拍他的肩膀头,把他的脑袋拍得一晃一晃的。
他脸色微红,拿着可乐罐子轻声解释道:
“没关系的……我会把这局当成是必要的经验。”
“这就对了嘛。”杨海笑着,仰头喝了一大口。
投影幕被架在朝北的方向。下午一点二十九分,围棋频道被调到了投影幕的正中央。
离开局还有十来分钟,大堂里依次坐满了中日两国的棋手,还有一些闻讯而来的围棋爱好者。乐平托着腮,两眼直直对着投影幕,若有所悟地说:
“如果俞亮赢了第二局的话……他就是天元头衔的持有者了吧?”
“……是这样哎。”赵石被他这么一提醒,也发了会愣。
“就跟他的父亲一样啊。”乐平努努嘴,他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许有些妒忌,但更多的是无力。俞亮也是他的同龄人,但此刻,把这个名字跟天元头衔放在一起时,却好像”这个人就此跟他们拉开了一段很长的距离,长到他一生可能都追不上。
“他的父亲,是名人吧?”赵石喃喃地说。
“名人,还有‘棋圣’。”陆力搭了一只手架在他的肩头上,“顺便一提,俞亮也已经有‘新人王’的头衔咯。”他扶了扶眼镜,“虽然不是三大头衔之一,但差不多已经是你们这辈人里能拿到的最高荣誉头衔了。”
“不是有个统计吗?是谁做的啊……”杨海抱起双臂,思索了一番,“好像是说,历年来的LG杯、三星杯等世界比赛的冠军,几乎都会从往年的新人王冠亚军里产生。”
“不要再说啦,好难过哦。”赵石鼓起腮朝他抱怨,“再说下去感觉更泄气了,我也好想有冠军!”
“如果……”乐平忽然出声,引得方才对话的三人朝他望去。他瘪了一会嘴,继续道:“如果说,历年来的世界冠军大多都是从新人王的冠亚军里出的话,那么……”
他说着,看向在一旁喝着可乐盯投影幕的时光:
“那么,时光也有可能成为世界冠军吧?”
“啊?”
突然被点到名,时光呛了一口可乐。他连连咳嗽好几下,转头看向乐平。“你刚刚在喊我吗?”他指自己。
“呃,也不算在喊你。”乐平换了个坐姿,他挠挠脸,“就是谈到了你拿了新人王亚军的事情。”
“亚军啊……”
陆力抿着嘴。他的视线沉沉,透过眼镜的镜片落在时光的身上。
新人王的晋级赛中,正是时光淘汰了他。但过去的一年里自己的竞技状态低迷,所以他也没有把那次失利完全归咎于自己技不如人上。
可是,后来的时光,在决赛中以一比二败于俞亮之手,惜得亚军。想起前几日复盘时发生的那个插曲,他现在好像也没有足够的自信保证自己在状态绝佳的时候就能赢过时光。
不过——
他眉头紧锁,看着时光,心里一时感到非常奇怪。
这么才华横溢的人,为何到现在都没什么人注意到他?是因为参加的比赛太少了吗?还是他为人低调?在定段的一年多以后就拿到了新人王棋战的亚军,不管他的等级分排名如何,能走到这个位置的人必然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否则俞晓旸也不可能力排众议地拒绝等级分更高的范筚蓝而一定要把三星杯的推免名额给他。
他细细地思索,越想眉头蹙得越紧。
“你在想什么?”杨海看见他皱着眉头,凑过去问道。
“……嗯,我在想,时光也是棋王战的亚军,却好像没有听到过太多跟他有关的声音。”陆力瞧了他一眼,笑笑,“很奇怪,不是吗?”
“因为对局太少了吧。”杨海听罢,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吹了一口接着道,“他也有自己的围甲主队,但我没看到太多棋谱。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常规赛和季后赛都过去了。”
“没太多棋谱?该不会……他是替补?”陆力瞪大了眼睛。
“……哪个缺心眼的职业队会让新人王亚军打替补啊?一个职业队里能有几个人进得了新人王的决赛?”杨海无奈地瞥着他。
“那要怎么解释没有对局的事情?该不会他就是没对局吧?”陆力的眉头又皱起来。他倒是”不晓得自己偶然猜中了真相,只是持续地嘀咕:
“奇怪,太奇怪了……”
“要我说啊。”杨海喝着可乐,眯眼而笑,“答案说不定很简单呢。在我们的后辈之中呢。”他扥下可乐罐子,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俞亮的确是光芒万丈的人物——”
他张开手做了一个扩大的动作,“这样强盛的光芒,从他的父亲开始延续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嗯……想必也会给他自己压力吧。不过我要说的是,因为这种光芒的存在,的确会有可能叫人忽略掉同辈的其他人。可是,老陆你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他说着,朝另一侧三个坐在一起谈天的后辈指了指,“比起俞亮,时光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而今年不过是他进入职业世界的第二年。俞亮的光环在他进入职业世界以后愈发强盛,即便如此,在这样的光环之下,时光也还是让你注意到了不是吗?”
他的话让陆力微微地怔了怔。
杨海拿起可乐罐子,“也许他对于棋坛来说的确是新人,但在棋坛上首先给了这个新人肯定的,是中国围棋的第一人,而不是什么围棋记者或者棋友。不要忘了,时光在新初段赛时是俞晓旸九段点名对弈的。老俞他不是赵冰封,他是断然不可能在围棋的事情上马虎的。不如说,正因为他是围棋第一人,他的眼光才比一般人更加犀利呢。”他拿起管子喝了一半,笑了笑,“玉的原石藏在石头堆里,只有经过开凿才能朝世人焕发它的光彩。或许,正是在我们谁也没发现的时候,俞晓旸九段先我们一步地发现了这块原石,也因此才一力把他送到我们的眼前来。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这块玉被磨砺出的光芒而已。虽然它现在还很微弱,但已经足够亮眼了。我猜啊。”他说到这里,眯起眼睛,“俞晓旸的儿子说不定也能察觉到这点呢,毕竟跟老爹离得很近。”
“这样说的话。”陆力托着下巴,眉头又锁起,“他确实在决赛中赢了俞亮一局,平时在队里好像关系也不错……”
“俞亮的话。”杨海双手抱头,枕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休息一会他说,“我在富士通杯的预选赛上跟他过过招。虽然是我赢了,但我可是八段棋手,他那时候才几段?”他坐起来看着陆力,“一般的低段位棋手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而时光是今年以来唯一一个从他手下拿过一局的二段,以俞亮对棋的敏感度,我不相信他会对这样的对手没有警惕。”
“才不是一局呢。”赵石突然横插进来,把陆力和杨海都吓了一跳,他们双双回头,看见赵”石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他们身边的沙发上,“是两局!”
“两局?”陆力眨了眨眼,“哪里来的两局啊?”
“新人王决赛的第三局呀!”赵石争辩道,“我当时在家里看了呢。要不是因为第三局时光出了意外,那一局就是他的!”
“呃……阿石,落子无悔,没有这么多‘要不是’的。”杨海擦了擦额头答道。“我才不管呢!在我心里那局就是阿光赢的!”赵石鼓着腮接道。
“我看你是更喜欢他才这样说的吧……”乐平在他后边忍俊不禁。
陆力一推眼镜,突然指着他们身后空掉的那条长椅:
“时光呢?”
“他说刚睡醒,脑子有点不清楚,想出去晃晃醒脑。”赵石答道。
“啊……”
陆力默默缄口,心中稍稍有些惋惜。
要是杨海刚刚的话能让时光听见就好了,他想。
临近下午两点,天上下起了雨。
天色晦暗,会场的人不得不把走廊里的灯打开。一阵推门的响声贯入室内,刚入场的记谱员朝门口望了一眼,发现俞亮正走到门口。
“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呢。”他提醒道。
俞亮没有吱声。他走到衣帽架前边,随手把脱下的风衣挂在上头,步伐平稳地落座于纹枰的一侧。
记谱员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出声:
“小俞老师,离比赛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呢,可以先在休息室——”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不过我想在这里呆着。”
俞亮端坐在纹枰前回答他,声音很低。他的坐姿笔直,背影看起来像一株抽条的桦树。记谱员在他的身后顿了一会,才说:
“那我也把这里的灯打开吧。”
他对俞亮说,但没有得到什么应答。末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会议室顶上的白炽灯打开。
雪亮的白光顿时充斥了整片视野。
“我先去休息室了。”他又对俞亮说。
“谢谢。”俞亮背对着他回答。
记谱员的身影消失在门边,临走时顺带着也阖门。起初他没有把门完全关上,而是留了一条缝,将走前仍是不大放心,回头又道:
“小俞老师,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在隔壁。”
“好的。谢谢你。”
俞亮终于回头,对他笑了笑。
身后的门总算合拢。雨色连天,映衬着室内的灯光更显惨白。俞亮默然而坐,右手轻轻伸向棋盒,打开盖子。他拈起几颗白子。
天元战使用的都是上好的棋具,棋子光润,握在手心里泛着微微的凉意。他抿紧嘴,把那几颗子握在手心,徐徐地攥紧,青筋在手背上鼓起。
次邂逅。
他的父亲曾经是国内三大头衔的持有者,而他自己,现在也好像即将要触碰到这个荣誉的边缘。在这局以后,有什么或许会被永久地改变:他依然记得自己在医院中对父亲喊出的那句话。他要越过他,这一生他势必要越过他,不越过就无法前进到更高的地方。
也是自己等了很久的东西,否则为什么还会在这种时候感到紧张?
几乎没有什么能抚慰这种夹杂着兴奋和恐惧的心情。
他试图让自己面对围棋,但好像收效甚微。曾经,围棋于他而言是“安全”的。围棋的世界广阔,十九路纵横像宇宙一样包容万物。它真的收纳过一个几岁少年独自打谱时的孤独,也真的陪伴过一个孩子的长大,像一个无言的老师、朋友和玩伴;是它给了俞亮最初的自信和自负,又给了他其他关于痛苦和幸福的回忆,日复一日,从无缺席,维护着他安静而自我的世界。
——在俞亮的世界里没有时光这个人之前。
“时光……”
他攥紧棋子,闭上眼睛,忍不住叹息着呢喃这个名字。
时光,时光。
每念一次这个名字,心中的颤栗似乎都会减少一分。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向自己攥着棋子的手腕。
那里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抬起头,看向乌云密布的苍穹,恍惚间好像又回到新人王棋战的第三局。
把这条线的另一端交到时光的手上开始。
“哎?”
大堂的正门外似乎有阵阵雷响。时光倏然回头。他看着外头晦暗的天色,心里隐隐有些异样。
他说不清这种异样感是怎么回事,好像有谁在叫自己似的。
可能是大堂里太嘈杂了吧。他挠挠头顶,目光落到西侧摆的一张长桌上,突然定住了。
有一些年轻的面孔。他定睛望了望,认出有的人似乎是日本那边的棋手。“这……啥玩意,抢购?”他心里直犯嘀咕,皱着眉头,一步步朝那厢走近。
等他看清楚长桌后边被一圈中老年人围着而坐的人以后,他瞪大眼睛,禁不住发出怪叫:
“咦?”
他的叫声没引起旁边队伍里人的注意,倒是引起了坐在桌后边那人的注意。那人一抬眼睛,看见时光目瞪口呆的脸,顺手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是你啊!”他喊道。
“啊……怎么是你啊!”时光立着眼睛看向他,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一下,又落到他面前的桌面上。
——桌面上堆积了不少折扇,看起来都是空白扇面,一边还放着两支娟秀笔。
“怎么就不能是老夫了?”男人朝他扬起手里的白纸面折扇,“老夫很有名的啊,你现在知道了吧?给你的那个欠条要收好哦,不要因为是我的真迹就拿去卖。”
上签下“羽根泰正”几个大字,微笑着递给聚在桌子面前的中年男人:
“给你。”
“谢谢羽根老师!”中年男人看起来很激动,似乎是羽根的老棋迷。
时光愕然地瞧了他一会,忍不住回嘴道:
“谁、谁会拿那个去卖啊?!”
“哎呀,老夫是友情提醒你嘛。”羽根乐呵呵地继续在扇面上龙飞凤舞,一边拿半边视角瞅他,“怎么了,该不会又是复盘时间吧?看着也不像啊,就见你一个人跟只小鸟一样乱窜。”
他说着,朝大堂另一边棋手扎堆的地方使了个眼色。
“没有啊。”时光努嘴。
“那怎么又来了……哦,你该不会是——”羽根忽然停下手,转头瞧他,“想要老夫的签名?”时光差点被他这话给噎死,他嫌弃回道:
“噫,谁要你的签名!”
“真的吗?”羽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指指自己面前排起的长龙,“他们可都要哦,你真的不要吗?老夫难得来一次中国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你难得?”时光被他整笑了,他敲敲桌面,“伯伯,就您这个中文水平,您说您是中国人我都信,真的。”
“老夫这叫技多不压身。”羽根朝他挤挤眼睛。
时光张嘴看了他一会,内心掀起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我走咯。”他口中说,正想回大堂,羽根却在后边叫住他:
“哎哎,你真的不要吗?老夫送你一把折扇吧,很难得的……”
时光一转头,就看见他飞快签了一把折扇硬塞到自己手里。
“给你。”羽根说。
“我……我说了我不要啊!签名谁不会啊!”时光有些恼了,他打眼瞧见桌上还放着一支签字的娟秀笔,忽然灵光乍现,抢过那支笔在折扇空白的地方也龙飞凤舞地签了“时光”两个大字。
“给你!”他说着,赌气般把那把折扇塞回到羽根手上。
羽根看向扇面,瞅见上边“时光”两个超大的黑字龙飞凤舞地贯穿了他的签名,瞬间瞳孔地震。
“你你你你你你居然破坏了老夫的签名!”他拿起折扇,痛心疾首地往桌上直敲打,“小朋友你真是不识货啊!”
“我早就说过我不要啦,你又不是周杰伦我为什么要你的签名!”时光反唇相讥。
“羽根老师、羽根老师……”等在最前的男人似乎有点心急了,他指指羽根手里的折扇,“我还有别的事儿,您这把就给我吧,虽然有点瑕疵但还是能收藏的。”
他拿过那把被时光刚刚签过名的扇子,时光眼皮一跳,话不经脑就蹦了出来:
“什什什么瑕疵!”对着男人心满意足离去的背影,他忍不住发起牢骚,“以后你就是想要我签名,你还要不到呢!”
“哎唷。”羽根在他身侧再度气定神闲地吹起口哨,“小朋友,还没怎么出江湖就这样说大话,当心日后被人修理啊。”
他的话引起时光的侧目。
时光转回头,看见他气态如常地端坐于长桌前,腮帮子气得鼓鼓的。
“都是你害的。”他抱怨道。
“怎么又怪老夫啊,老夫可什么都没干。”羽根翻了一把新折扇,继续签字,“不过呢,你再不回去,天元战就要开始了。大前天才输了半目给老夫,这会儿还是抓紧时间多消化一下别人的对局为妙,一来学习经验,二来调整身心,毕竟你后天还有一局……当然你的对手是不是老夫就不一定了哦。”
他签完名字,押着眼睛对时光望望。
时光神色一愣。
大堂那厢的棋手们已经开始安静下来。他看着羽根,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