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再不吃就要坨了。”
男人推了一下眼镜说,筷子伸到时光的面碗边上,“叮、叮”敲了几声。
“噢。在吃啊。”
时光被他短暂地唤回神。他朝男人那厢瞧了一眼,看见对方面前的鱼香盖浇面差不多要见底了,再看看自己面前的鸡蛋干挑面,遂动手用筷子翻了几下。
男人低头吃面,间或用余光打量他。结果不出所料,才吃了没几口,旁边这小子老毛病就犯了,扒着半小时前从杨海那儿搞来的棋谱又开始琢磨。
他要是能一心二用地边吃饭边看棋谱,男人也就不说什么;结果他分明是屡教不改,提醒他吃饭他就吃几口,一转头没留意呢,他就又扑在那盘棋上了。盯着他扒拉棋谱的侧脸,男人隐隐感到汗颜。
现在的中国棋手都这么努力的吗?吃个饭还要复盘?犯不着吧!
他咳了几声,伸头凑过去看他面前摊着的棋谱。
是刚结束的天元战第一局。
“就不能吃完了再看吗?”他看完了才问。
“嗯……可是。”时光扭头瞧了瞧他。让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不断提醒自己吃饭,他的脸有点”红,但还是说:“这玩意看起来就觉得心里有这件事,不看完就好像放不下一样。”“老夫明白。”男人挑眉,“可是你不饿吗?”
“呃……在吃了在吃了!”时光马上又扒了几口面,眼睛却还是没从那张棋谱上移开。得,这是在敷衍他呢。
男人按了筷子,轻声叹气。
邻座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在等面时恰好朝他们这厢望过来。他看见男人在叹气,还以为是爷爷在教育不好好吃饭的孙子。“你家孙子这么爱学习呀,是好事。”男人语气里很是羡慕,“不像我家孙子,放了学就要看电视。”
“这……”男人对他望了望,险些哭笑不得。这孙子认还是不认?他可没主意,接不住话,老大一个人只能满脸汗颜。时光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地把方才他们两个的对话听进去了,他这才勉为其难地移过脑袋,从扒棋谱改为扒面碗,呼啦呼啦地吃了好几口,两只眼睛扑棱扑楞地朝男人望,含糊道:“就好了就好了嘛。”
男人放下筷子,手离开空碗,没忍住在他后脑勺上刮了一把:
“早干嘛去了。”
时光咬着面条,鼻尖腻汗,塞得满接不了话,只好冲他尬笑。
结账时两人之间有点尴尬。时光先付了自己的那一份,回头看见男人在皱着眉头掏兜,左翻右翻都翻不出来。他一愣,脱口道:
“您这是……没带钱包?”
“应该是吧。”
男人默默地放下手。他转过头,两眼从镜片后边直勾勾地盯着时光。
时光正想笑话他老大一个人了居然来路边兰州拉面馆吃白食,他嘴角刚咧开,还没咧到脸颊呢,就被他这阵直勾勾的凝视给看愣了。几个新进店的客人在他们后边的座位坐了下来,大声吆喝着点单。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在客人点单的同时稍微拎高了点嗓音:“您的意思是——?”
“哎哎,对了。”男人会心一笑,点头,他伸出右手拇指,贴在屈起来的食指的中段上,做了个点钞票的手势动作,“你借老夫一点,十五块钱。”
“借——”时光瞬间恢复了正常表情,同时咽下最后一口面。男人还想开口说话,他扭头去裤兜里掏钱包,一边掏一边朝男人伸出手掌做了个往外推的动作:
“且慢。”他皱着眉头,拇指和食指扣进钱包夹层里数票子,“我瞅瞅我带了多少银子。”“够的够的,老夫看你还有不少。”男人探头探脑地往他怀里看,马上鼓动道。
“啧,精的你。再多也不是给你用的。”时光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从夹层里掏了两张出来。
男人心下一喜,正想接过去,时光把手往回一撤:“你先别着急,给我打个欠条先。”“欠条?”男人脸上的喜色僵硬了几秒。
“对啊,欠我钱的都得打借条。”时光正气凛然地回答他。
“……就十五块钱。”男人抓起了头,“十五块而已啊!”
“十五块就不是钱啦?”时光说着,把手里的纸钞拍在桌面上,扭头对店家要纸笔,要完又扭回头对男人嘿然一笑:
“您也别嫌我小气,虽然您跟我复了一上午的盘,但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啊。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告诉我,我也怕您讹我不是。”
“讹你?”男人猛地咳嗽起来。不久他无奈地笑道:
“老夫还不至于讹你这点钱。”
“哎呀,对嘛,所以您就写了呗!”
时光完全不为所动,把店家递来的纸笔都塞到他跟前,又朝他连挤眼睛。
男人抱起双臂,看看他的脸,又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纸笔,最终只能无奈摇头苦笑:
“老夫活到这个年纪了,可从来没跟人打过借条。”
虽然这样说了,他还是提起笔在纸上短短写了几行。
在纸上签完字,俞亮微微地朝主席一颔首,把笔递还。
他理了理胸口的领带,转身就要出门。经过赵冰封的身后时,他下意识朝对方那儿瞧了一眼。
那位连续霸占中国棋坛八年天元头衔的前辈如今正半耷着脑袋,对着面前那盘棋苦苦思索。棋输了?第一局就输了?可这是怎么输的呢?他一边苦思冥想,一面居然用门牙咬起手里的折扇,牙齿磕在扇子骨上,咯啦咯啦地发出磋磨的声响。
不多时,整理完主席台的工作人员轻声走上前来,对他道:
“赵老师,您要不要去对局研究室呢?”
他把清场的意思说得很委婉。赵冰封一愣,抬起头来瞧他,脸上红红的。俞亮在一旁见到了他的脸色,一时微微地瞪大眼睛,心中稍感好奇。
“哦。”赵冰封干巴巴地接道。
他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还很颓然,大概接受不了开局就输掉的事实。他觉得自己第一局下得并不差,但为什么俞亮……
他拿起杯子,一转身,不巧撞见俞亮在打量自己。
发现他突然转身,俞亮的表情也有些惊诧。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赵冰封经过身前时,他只是敛起下巴,向对方轻轻地施礼。
赵冰封却不看他。往常在棋院时,不管多么不待见俞亮,起码的面子工程他也是会做的。然而今天他刚输给了面前这个毛头小子,又被对方看完了自己一脸的窘迫,脸上当然是挂不住,对着朝自己颔首的俞亮也理都不理,带开门就脚不沾地地走了。
“嗨。”挂着工作牌的是个戴眼镜的青年女子,她伸头朝赵冰封离去的方向努努嘴,笑道:“太输不起了呀。”
她笑完赵冰封,回头满脸微笑地看着俞亮:
“下一局也要赢他!”
俞亮朝她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径直穿过了会场往外走廊的门,走向酒店大堂,一面把手机从西装外套里掏出来。刚摁下开机键,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小俞老师!小俞老师!”
他一怔。
回头看去,赫然见到一名脖子上挂着证件牌的青年,头上鬓角有些汗湿。看见俞亮转身,他连忙大力地挥手。俞亮挑起眉,用食指朝自己的脸点了一下。青年马上点头,一面加速地跑到他的跟前来。
“小俞老师,恭喜你呀,开门红啦!”他喘着气说。
俞亮嘴角抿起微笑,顺便把手机抄回口袋里。他的眼睛低下去在对方的胸前扫了扫,看见《天下围棋》的字样,心下了然。
“您好。”他抬起眼睛说,语气淡淡的,“您是——段记者?”
“免了免了,别喊我‘您’,多折煞我呀!叫我小段就好。”
小段挠了挠头,笑着冲他说:
“之前你和时光二段的三番棋,稿子就是我写的。”
“……噢。”俞亮轻轻地点头。其实他压根就没读过什么谁写的稿子。
“这回呀,天元赛是敝社一定要报道的。嘿。”小段松了一口气,跟他道明,“等小俞老师比”完赛,能不能抽出时间来做一个专访呢?”
俞亮轻眨了眨眼。稍后,他说:“可以。”
“哎,那就好!”小段满意地点头。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便签本,看上去像工作日程记录,前面已经被用了一多半。他打开到新一页,动手在上头记了个时间。
“天元战结束以后第二天怎么样?就在您住的酒店房间里吧。”
俞亮想了想,略带迟疑地问他:
“结束当天就做完,行吗?”
“啊?这个……”小段抬起眼睛看他,眼神转了转,他皱起眉头:
“刚比完赛,您会不会太累了?”
对局是很消耗人的。
“我还有其他的事情,第二天应该早就不在这里了。”俞亮答道。
“啊……那好吧。”小段点点头,又抬手把便签本上记好的时间涂改掉。
在他涂改的当口,俞亮突然问道:
“你们还会去做谁的访谈?赵冰封吗?还有谁的呢?”
“赵老师吗?”小段朝他抬起头,心里稍微对他直呼赵冰封其名的做法有些惊讶。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随口答道:
“赵老师的专访,社里有别的同事去做。别的——”
“就是……”俞亮打断了他,下一秒他立刻显出了些局促,旋把方才那种刹那间表露出来的焦急神色给收了回去。“中日围棋友谊赛也在进行吧?”
“哦、哦!”小段恍然大悟。他点着头,又说:
“那个应该会由《棋苑报》去做专访吧,不过到底是什么情况,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我也不清楚,毕竟那个本来就是中日棋院之间的活动,棋院里的人应该更清楚才对。对了,日本领事馆也会派人过去的。我们这边的话,应该也会做一些报道吧,唔……”
他抓了抓脖子,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我就知道这些了。”
听完他的话,俞亮轻轻垂下眼睛。在小段看来,他似乎颇有心事。
“怎么了吗小俞老师?”他问。
“没什么。”
俞亮朝他抬起眼,抿嘴一笑。
大堂内外光线敞亮:外头亮的是太阳,里头亮的是——
“大中午的,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对着正在低头仔细查看柜台里价格标的时光,男人终于忍不住凑过去发问了。看着面前一堆石头底下闪闪发亮的价标,时光低声说:
“您说您,面都吃完了,钱也付过了,待不下就走呗,干嘛老跟着我呀,您没自己的事儿了吗?”
他叹气,又继续把注意力放在价标上。看了一会,他伸直腰趴在柜台前,指着玻璃柜里的一只玉石扇坠说:
“这个能给老夫看看吗?”
男人没回他的话,他也倚在一旁的柜台前,转眼看见柜台里递出来一只绒布盒子,里面装着一只玉扇坠。他挑起右半条眉毛,看时光把眼睛都要贴到盒子里了,笑着说:
“你又没有扇子,买这个?”
“谁说我没有。”时光瞥了他一眼,努努嘴,继续回头看那枚扇坠。
“那你也没带出来?”男人继续笑他。
“啧。”
时光转身向着他,伸手摸到自己的裤腰带上,拽住里面露出来的一小节扇子头一拉,挥给他看:
“看到没?你没看到而已,不要说我没有。”
他本来只是想随便示意。哪曾想手上刚挥了没几下,就被男人一把抓住。“给老夫看看。”男人的眉头皱紧了。
“啊,不要抢我的。”时光看他眼神严肃,心里没来由一慌,马上想把扇子往回拽。
男人的手立刻松开了。但他的眼睛还盯在时光这把扇子上,“这是个古物。”他幽幽地说,“不经拉不经扯,扇扇风就怕断,老夫建议你不要随便放在这种地方。”
他用眼神朝时光的裤子示意了一下。
时光有些脸红,可他嘴上不想落下风,狡辩道:“我这叫贴身存放,扇子就垫我肚子上呢,怎么可能会折了。”
“唉。”男人也不跟他多争,靠在柜台上缓慢地摇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得嘞吧您。”时光捏着嗓子回他,“您也就头发白点,论年纪最多也就跟我爸差不多,这就当老人啦?再说,您还欠我十五块钱呢,别不小心为老不尊、晚节不保啊。”
他朝男人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又回头去看那只扇坠了。
男人摸了摸下巴,稍后他摇摇头,只叹气。
看在那十五块钱的份上,他也就不跟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子计较了。
提起这件事,他的心里也直纳闷:这个叫时光的小子,好像真的,不认识自己。难道是我已经过气了吗?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发现这种可能是有的。
人不服老可真不行。
他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就要这个吧。”
思索间,时光已经选好了想要的扇坠。“三百八十,是吧?”他开始掏钱包,眼睛一边又往旁边的几个柜台上瞟,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柜台后的女销售眨了眨眼,摇头:
“不,是五千三。”她伸手在下边的价标上指,“三百八是上面那只平安扣的,这个坠子的价标在下面那个。”
刚扯出三张粉色纸币。听到这话,时光瞪直了眼睛。
“那块玉坠子水头这么好,怎么可能只要三百多块啊小子?你光会看的吗?”男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飘了过来,里头还有促狭的笑意。
时光咽了咽口水。他低头又在钱包夹层里翻了翻,很不幸,所有的钱加起来只有五百来块,离五千足足少一个零。
“唉。”男人抚掌,轻轻拍着巴掌,打快板一样地说,“没带够钱,大中午还敢跑到玉器店来。”
“你你你别说了。”时光被他讲得满脸飞红。他看看钱包,又看看那只扇坠,眼里有些不舍,可还是不得不开口:
“那,只好——”
“我买了吧。”
男人突然在边上一拍手。
他伸到外套口袋里一捞,掏出一张银行卡来递给柜台里边。
时光被他吓了一跳,他瞪直了眼睛看向男人,震惊道:
“不是,您也有扇子吗?”
“我没有啊。”男人眼瞅着女销售拿走自己的卡,优哉游哉地答道。
“那您买什么扇坠啊,五千多块呢。”时光持续震惊。五千多块,差不多是他在方圆建投两个月工资加起来的数目。
男人只是冲他一笑。女销售递来pos机时,他居然真的弯腰摁起了密码。眼瞅着那只扇坠被包好了交到男人的手里,时光的嘴巴都张大了。
“你你你……这是……”他伸出食指来戳着男人手里的包装袋,指头直颤。
时光的跟前。
“送给你。”
时光怔住了。
他瞪着眼睛朝男人看了一会,目光又往下,落到那枚扇坠上。
如男人所说,这是一枚玉色水润的扇子,在玉器店大堂的射灯下透着青色的光。他在扇坠和男人的脸之间来回看了好几遍,手有些怔怔地伸向那枚扇坠。“给……给我?”他想抓住那枚扇坠,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然而,他的手刚摸到扇坠的一角,男人就手腕一抽,把那枚扇坠收了回去。
手僵在半空里,时光慢慢地朝他抬起眼,说话里有些不耐烦:
“不是……你啥意思啊?”
这可真是个怪人。他想。擅自凑过来跟他复盘,擅自跟他一起出去找馆子吃饭,莫名其妙买了他想买却买不起的扇坠,突然说要送给自己,结果现在又突然拿回去。
“中国有句话,叫‘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男人朝他扬起下巴,“你明白吧?”
时光缩回手。那扇坠太贵,他也是知道的。就算男人真的想给他,他也不好意思要。他点点头。“我就是想看看。”他又说。
“放心,老夫说话是算话的,讲送给你就迟早会送给你。”男人笑道,把那枚扇坠拎起来放到自己眼前,荡了几圈,他一把抓住,看回时光:
“不过,老夫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啊?”
时光皱着眉头看他,现在他严重怀疑这人是来诓自己的。
“假如你能在对局里赢老夫一次。”男人把扇坠丢回袋子里,随手在袋子上拍了拍,“这个东西,老夫就送给你。现在的话,暂时就给我保管吧。”
他朝时光笑了笑,转头就往店外走。
“哎?不是,您等等!”
时光愣着神看他讲完,心里一片迷茫。这个有些年纪的男人叫什么他都不知道呢,怎么就突然跟他约起了对局?
他在男人身后追出了店门,隔着十几步远大喊:
“可我还不知道您叫啥呢!”
男人背朝着他优哉游哉地走远,声音也逐渐混入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欠条都写给你了,自己不会看吗?”
时光愣愣地站在原地。
说的好像也对。
他抓了抓耳朵,手伸到裤袋里抓了一会,掏出一张被揉皱的字条,打眼就去找落款。很快,他就看到了男人签下的名字:
——“羽根泰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