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亮的时候是时光自己醒的。
他扭头看窗外，但见天色泛白。道上路灯早都熄了，伸到窗边的枝杈在天光里显出墨绿色。
他动了一下左腿，随即“嘶”地抽气。腿根处多少积了些淤青，他伸手在上头捏了一把，隐隐感到肿痛。他放轻力道用指腹在腿根鼓胀的肌肉上揉按，感觉自己的动脉血在肌肤下泵动，小股小股地蹿跳。
他转头朝身侧瞧去，对上俞亮沉睡的脸庞。它也浸透在半亮的天光里，不甚清晰的颌角轮廓往耳根后收成一个开度不小的钝角，那儿也许是这张脸上轮廓最不明显的地方。只要一移动目光，眼睛就容易被这张脸中部的鼻梁所吸引。时光忍了忍，到底没敢伸手去捏。俞亮有一根略嫌细俏的鼻子，要是这根鼻子不凑巧地长在另一张脸上，恐怕会有一定的概率使它的主人成为时光中学时男生寝室里经常嘲弄的那种“娘娘腔”对象；可到了俞亮的脸上，这根鼻子的秀丽就往往会被眉骨上那两条稍显浓密的眉毛给中和掉。等视线移到下颌一带，情况又稍微变了些，那对饱满的唇珠让他的嘴即使在闭拢的时候也会裂开一条清晰的凹缝，乍看上去竟十分的有肉感。
跳，目光立刻扎扎实实地跟对面睁开望着自己的杏眼撞了个正着。
“醒了？”
俞亮挪了一下侧躺时压在下面的肩膀，朝他这里移来。
“嗯。”时光拽拽肩上的薄被，陡然察觉到自己藏在被子里的身体都是赤裸的。他在半亮的天光里微微发憷，侧躺的颈部往下凹着，为逆光勾勒出弧度。
俞亮扭过去眯起眼睛朝床头一望，又躺回他的身侧。“六点钟还没到。”他说，“再睡一会吧。”
“我做梦了。”时光把薄被又往上拽了拽说，“梦见了好久以后的事情。”
“好久以后？”俞亮挪了一下枕着的侧脸，让自己的左眼从枕头凹陷的地方露出来盯着他瞧。“多久以后？”
“到我老的时候。”时光轻声说，像在讲悄悄话。床并不算宽，他能感觉到俞亮说话时的吐气拂到自己的鼻梁上。“就是我老了，当然啦，你也老了。”他稍稍地笑了一下，又拽过薄被，一直遮到下巴。他眨眨眼睛，有些心事重重。他在心里数数，算好以后他才这样说：“我比你大一点。”
“那又怎么样？”俞亮瞧着他。
“如果我们都老了的话，我应该会比你先走的。”时光朝他龇牙笑了一下说。这实在是个漫无边际的妄想，跟希望和绝望都没有分毫关系，日后也不会被当真。他在被子底下摸了摸自己略嫌发干的嘴唇，目光稍提，落在俞亮闭拢的嘴上。昨晚这对唇瓣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脸。他垂下眼睛，在被子里悄悄握住俞亮微凉的手指，恍惚地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颤一颤地缩紧。
俞亮睁眼看着他。不一会他敛起眼，手指轻轻在被子里勾起，把他拽住往自己身边轻扯。时光没理由拒绝他，以后更没有理由。他在被子里挪动身体，慢慢凑到俞亮的身侧。“你怎么好像不开心呐？”他枕在俞亮睡的那半截枕头上问道。
俞亮不说话。这是他不想回话的表态。至于为何不想回答，他自己也不想知道。老了，老了又怎么样？他们还有很多的棋可以下，很多的爱可以做。即使把这一生截去一半，他仍然有大把的时间来爱他和他自己的棋。
“到了那种时候的话，我希望是我先。”时光轻轻地抿嘴，感觉胸口里沉沉的。“我不想送走”你，那样一定会让我难过得想死掉。”
“我无所谓。”
俞亮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低低地接道：
“你先走还是我自己先走，我都无所谓，这件事我管不了，我不想考虑它。如果先走的人是我，你不要想着去死，也不要过分地想我；假如先走的那个人是你，我也会这么做。”他鼓了鼓腮，剩下的话闷在被子里，又接着说：“如果先走的人是你……我就努力地让自己多活，尽可能地延长自己在棋盘上发光发热的时间。因为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那些与你有关的记忆就不会消失。”
他讲着话，但并没有抬起眼睛，那模样仿佛是对面的人刚刚伤了他的心。时光微有些发愣，他动动跟对方扣在一起的手指，开始感到不知所措。
“不了。”俞亮忽然抬起眼睛来看他，眼里剔亮地晃着，“还是不了。”他说，“当我没说刚才的话。我预见不了以后的事情。”他竟然如此一本正经地为时光随口而出的话而烦恼，更糟是他似乎还准备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也许我没法让自己不过分地想你。”
时光愣神地看着他。几秒钟以后，他把脸埋在被子里，笑得肩膀头一抽一抽地抖。
俞亮朝他转过脸来，入眼就是他裸在被子外边的圆肩头，上边还有他昨晚留下的红痕，伸着没入锁骨。他心中本来有些郁闷，听见时光发笑，他莫名地着恼，可这般景色入眼，又使他想起两人昨夜的温存来，顿时便心痒难耐，胸口闷胀不已，对眼前的人也又爱又恨。
他一伸臂就把躺在身边的人捞在怀里，不等他笑完就欺上去堵他的嘴，直把人吻得气喘吁吁才松开，牙齿轻啮着对方的鼻头，低声说：“不要笑了。”
“可是。”时光还是有点忍不住，他捂着嘴，“你刚才真的好傻。”
“什么叫我傻？”俞亮瞬间抄紧他的腰，把他半个人压在身下边。“都是你要说这些。”
他轻轻地抱怨，胸中闷气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怀里时光仰起脸看他的眼神泄了一大半。最后他只好叹气，无奈地亲他的眼睛。
听见时光在他怀里闷笑，他微恼地骂道：
“你真是个混蛋，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他一边轻轻地骂着，一边搂紧他的肩膀索吻。时光稍微停下了笑，他眼眸湿亮，抬起下巴去碰他的嘴。四瓣唇很快弥合到了一起。
“骗子。”俞亮吻着他的嘴，吻一下就骂他一句，“混蛋，无耻，无情无义……”他的手在被子里穿行，握住时光的腰。他微微低喘着压住他，二人同盖的薄被也随着他翻身的动作散落，堪堪滑到腰部。
“俞……俞亮……”
时光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探手拢住他的颈侧，贴着吻他，另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揉拨。原本堆在二人腰间的薄被已然因着他俯身的动作而挂在了他的腰窝上。
他用食指和中指并拢揉了他一会，摸到水意后便恶质地贴着他的唇顶进去。时光耐不住地想喘，他偏不让他如愿，双唇一张一合地堵住他的嘴来给他送气，连呼吸的机会都不给他，就叫他离不开自己。他顶得深，埋在里面动，用顶部去揉他眼中那颗熟透的核。他碰碰它，揉揉它，动腰顶顶它，让它的眼把自己吞得深一点，好让他能再要他一次。
半个小时之后他才挥手掀开两人身上的薄被，这纯粹是因为两人的身上都汗潮了一片。他要完他了，可还是没忍住地让他多含了自己一会。如今他心里郁结已消，并不再打算惩罚他，只是想多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暖。
他碰碰时光汗湿的额头，搂着人问道：“舒服吗？”
他在他的泉眼里摆了一下才退出，垂软着蹭到他的腿根上，甘泉淅淅沥沥地从他的腿根上淌下来。
时光失神地轻抓住他的背。他喘了一会才呼吸均匀。看见俞亮的眼睛，他脸颊绯红，翻身想下床去。
俞亮不让他如愿，展臂从背后捞紧他，汗湿的身躯热意缭绕地贴住他的脊背。“干嘛啊？”
时光红着脸想推他，怕他忍不住还想要一次。
“问你呢。”俞亮在他身后，难得眉开眼笑，“舒服吗？”
时光被他噎了好久才结巴着骂他：“无、无耻！”
看着他露出恼意的样子，俞亮只觉得自己总算是把前十年里因他生的气给全讨回来了。早间以混乱开始，可想而知也会以混乱作结。
昨晚回来后就没来得及吃饭，又折腾了一夜，去食堂的时候时光都能听见自己肚子叫的声音了。他捂着肚子，在一号窗口连要了五只大肉包，期间还得一直说服自己勉强忽略腿间诡异的异物感。
食堂里的阿姨瞧了他一眼，看见他眼下稍有乌青，吃得又这么多，还以为这是哪个加训的棋手辛苦了一晚上，不禁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国手啊，用功！”
时光拿过一袋包子，低头就啃，啃着点着：“嗯嗯，用功、用功……我走了阿姨。”用个屁功。他背起书包，一手拿着包子啃，一边很想在心里问候一下俞亮他父亲。咦，不对劲。俞亮的父亲，那岂不是俞晓旸？
他咬包子的嘴巴一顿，嘴角也随之轻轻抽搐。
算了算了。
在棋院门口汇合时，赵石看着他的脸惊讶道：
“你昨晚干嘛去了啊？没睡觉吗？”
他不问出声还好，一问出声，旁边站着的陆力就朝时光看过来。
时光心里大窘，包子都快咽不下了。他咳了几下，马马虎虎地接道：
“蚊、蚊子多，所以我半夜里没睡着。”
“蚊子多啊？那你有没有蚊香啊？”陆力说着就拧起了眉毛。他时常有这种微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容易生气，这一点倒是跟俞亮有点像。
“哪有蚊子啊……”赵石听了只是抓头。不过他接着讲：“我那边好像还有蚊香的。”“我有电蚊香器。哎呀……”陆力一拍手，大悟一样地转头对时光说：
“你也不早点说，我那儿还有花露水，带出来给你擦擦。”
“谢、谢谢。”时光非常尴尬，再让他接受这样的友爱，他怕自己承受不来。毕竟跟俞亮那个混蛋不一样，他的良心是会痛的。“不用，真不用，真的。”
“嗳，你可别不好意思啊。”赵石蹲在花圃边上，龇牙朝他笑道，“咱们马上就是一条绳上的蛐蛐儿了，要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陆力接了他下半句。
“啧。”赵石皱眉头，他不满道，“咱们在一起能有什么难啊？陆师兄你不要乱讲话，我们又不是去取经的，我们是去打小东洋的。”
看着他俩拌嘴，时光背着包站在树下格格直笑。
“哎哎，阿石你注意一下措辞，到了苏州比赛现场可别这么说，给人家日本棋友听去了多不好，万一伤了人家的感情，中日棋院友谊岂不是毁于一旦。”一道男声突然从西面传来，他们三人同时扭头望去，看见杨海拎着一盒炒饭，打着哈欠出来。时光惊讶地发现他眼底下的淤青比自己更严重。
“怎么了嘛？还有你怎么也没睡好啊？”赵石瞪大眼睛望着他。
杨海哈欠连天地揉着鼻子，连鼻音都冒出不爽：
“甭提了。昨晚上不知道是哪个孙子，大晚上乒乒乓乓地锯桌子腿儿，活活把我给整醒了。他锯也就算了吧，还锯一锯停一停，敢情锯个木头还得打节拍呢。这大晚上的，多缺德啊！”
锯……时光在他旁边猛烈的咳嗽起来。他这回是真的被自己吃进去的包子给卡到了。上了火车以后，他想了想，还是给俞亮去了条短信。
另一头，桌面上的手机感应灯闪了几下。一只修长的手拿起它，拇指顶开机盖。——“小骗子：我出发啦。”
俞亮顶着这条消息看了一会，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时光托着下巴看窗外。短信不久就有了回应，他打开机顶盖来看，脸顿时垮了一大半。——“俞亮：所以，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舒不舒服？”
火车穿梭在铁轨上呼啸向南。时光对着机盖屏幕瞪了好一回眼睛。车厢里人来人往，他把手机默默地藏到了桌子底下，满脸通红地打字回复。
——“小骗子：你有病。”
他发完，瘪了瘪嘴，脸上烫得厉害。
那头回得很快。
——“俞亮：我是有病。”
两秒钟以后又接连来了两条。
——“俞亮：想到你我就会硬。”
——“俞亮：好想绑着你，让你只陪我一个人。”
看了这些，时光深深地把手机揣进了桌底。
一旦想起俞亮平时对弈中的脸庞，他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手里的机身又震了震。他眼皮一跳，低头掀开：还来？
——“俞亮：注意安全，到了苏州要联系我。”
——“俞亮：我爱你。”
窗外，火车驶过田野。时光侧目望去，大块的黄和绿涌入他的视野中。他听见铁轨和车轮辗轧的声音，心脏像被什么给捏紧似的缩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抱住盖在胸前的那本手抄的棋谱。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他把头低下去轻吻它。
说来说去，他还是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