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80章

  八点十九分天早就黑了。

  艰难地把从头湿到脚还比自己高点个头的年轻人从浴缸里捞出来,时光自己身上也潮得不能看。他烦躁地抓着头顶,顾不上擦脸上的水,人在家里打仗一样地到处翻。他自己的衣服给俞亮穿嫌紧,不太行,勉为其难先斩后奏,去沈一朗的房间拾掇出了一套干净衣服给俞亮穿上。弄完一切还是费了十来分钟,他勾着俞亮的胳膊,倒着把人拖出了卫生间,找了个沙发先让躺着,转手就给他妈打电话。

  俞亮这趟烧发得实在不是时候,今天恰好是时光他妈上大夜班的日子,时光本想着请他妈过来一趟,在家里给他挂点滴算了,不然还得大晚上地把这烧得迷迷瞪瞪的人抬去医院,再说待在家总比待在医院舒服,结果他妈过了一会回电说没法儿,找不到人顶班。他挂了跟他妈的电话,想了一分钟不到,又抓起电话打给方绪,居然是正在通话中。

  这回他就急了,心火连着肝火一起往天灵盖上冒。等沈一朗的电话打通时,他的声音在听筒里听起来像绞湿抹布那样拧得吓人:

  “俞亮病晕了,能帮我送他去医院不?”

  他说起话来语气冷得发狠,跟马上就要捅了谁的官子似的,沈一朗是什么人,一听他开口就知道轻重了,当下也没多耽误,“那我过来。”他接道,别的什么也没说。

  在路上的时候方绪的回电跟进来,里头有点诧异:

  “怎么啦?”

  “绪哥。”握着手机,时光用力揉着眉心,他感觉胸腔里好像有个皮革做的锤子在上下乱砸,咚咚锤着他的胸口。车子还在公路上颠簸,他抓着话筒,不一会胃里开始冒酸水,他有点想吐,面前又好像黑蒙蒙的,飞蚊一样的雪点从他眼前那片昏黑里不断闪过,跳频一般。他嫌恶地揉了揉鼻子,压着嗓子里眼里往上冒的呕吐感说:“俞亮病了。”

  “……啊?病了?”

  方绪消化了一会,还是感到意外,“他去哪个院儿了?”他问。

  “附二院。”估计是听到了听筒里的声音,沈一朗在旁边提高声音接道。他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用不太放心的表情朝时光那厢望。

  “好的好的……我就直接去那边了吗?你们怎么办,还需要我去吗?”方绪那头应该是在往外走,时光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不。”他咽着口水答道。

  “我们在路上了。”沈一朗继续提高声音隔空接话。

  “……好的。”

  方绪在那头语义模糊地挂了电话。

  “别紧张。”

  往前又开了一会,沈一朗腾了一只手,在时光的左肩上捏了捏。

  “……我没有紧张。”

  时光向自己左肩上瞧了一眼。

  “那你先把副驾驶座的安全带系起来。”沈一朗提醒道。

  “噢。”

  时光依言照做。他伸手“唰”地扯了一长截安全带出来,左手紧抓着手机,只用右手去合金属扣。不料合了好几下都合不上。他咬紧牙。车厢内没开灯,只有高架上的路灯能帮点忙,他在颠簸中不停地尝试用手里凸起的那片扣子去合槽口,怎么也对不上。

  “……需要帮忙吗?”沈一朗在旁边问他。

  “不要。”他低着头继续跟扣子奋战。

  “一会会就行。”沈一朗又提议。

  “我说了不要。”

  时光拧着眉头,抬脸对他甩了这句。

  沈一朗没再问他。

  经过三匝道口以后安全带才算系好。时光小小地舒着气。他坐在副驾驶座上,顷刻间人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沈一朗一直在朝他打量。路灯的灯光幢幢,走马灯一样在他的侧脸上轮转,他的咬肌被咬得鼓鼓的,右手垂在身侧成拳,左手还攥着刚刚用过的手机。

  “还有要打电话通知的人吗?”

  “应该,没有了吧。”

  这句话像一个蒙昧之中的提点。时光呼了一段鼻息,他松开左手,用拇指刮了刮手机上满屏幕的汗水。这会儿他才渐渐松开手指。

  “我们是去附二院?”他转头问沈一朗,“我有告诉过绪哥吗?”

  “……我替你说了。”沈一朗回答。

  “那俞老师呢?”

  “那没有。”沈一朗瞅了他一眼,“你现在还要再打电话吗?”他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你不如先让自己冷静一下?”

  “哎——算了。”

  时光摇了摇头,他单手扶住前额,随手把那部诺基亚丢进车前储物柜。

  “我烦死了。”他捂着前额说,同时感觉很想吐。

  等他平复了一会,沈一朗才问: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指的当然是俞亮。时光搓了一下手掌,扭头去看在后座蜷着躺平的身影。

  俞亮并没有醒过来。

  路灯也轮转着映着他昏睡中的面孔,昏黑和昏黄在他的脸上交相出现,不停窜动。虽然他的双眼是闭合的,但这窜动的光景却让时光油然而然地觉得这人或许已经醒了,不然就是将要醒来,兴许再过那么一会就会从后座坐起来,用平时一样的面孔跟他说话,或是拿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然而那双眼睛仍然是闭合的。

  “他应该不会烧成个傻子吧?”望了不知道多久,时光干巴巴地提问。

  “呃,问这个干什么?”

  “谁知道。”他的声音拧巴得很,“我听说长时间发烧容易烧坏脑子,这可怎么办,我不知道他烧了多久,他脑子不能坏的。”

  沈一朗皱着眉头停顿了几分钟,看起来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他最终没有被时光的无厘头提问牵着鼻子走:

  “你……都想哪儿去了。”

  “好吧。”

  时光坐回原位,从车前储物柜里又刨出了那部手机。

  “其实你刚刚可以立刻打电话给医院的。”沈一朗说,“喊救护车。”

  “……嗯。”时光摁着手机,闷声应和。

  “下次记住了?”

  “什么?——不……”

  时光抠着手机键盘,猛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面色发冷,“不要下次。”他答道。

  晚间到了附二院,他和沈一朗,再算上方绪,一个去找护士一个去挂号另一个陪着俞亮,三个人一顿折腾,临近九点五十左右总算是把液给输上了。也得亏今晚时光他妈值班,给俞亮在病房里腾了处床位,好让人盖被子躺着挂水。

  沈一朗和方绪自是在病房里,倒是时光,前脚刚看完给俞亮挂水,后脚就被他妈提溜着领子从病房里拽到了走廊上。

  “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母亲压低的问话声在走廊拐角回绕,“怎么都没告诉我呀?”

  “也就这几天的事儿,这不还没来得及告诉您他就给撂倒了吗?”时光恹恹地辩驳,抬手指了指病房的方向。

  “唉,大夏天的……”时母朝病房里侧头望了一眼,又看回他,“怎么就发烧了呀?你是不是忘了妈妈跟你说的话了?你们俩都是从方圆过去的,又是同年,关系又好,平时两个人要互相关照着点……”

  “我记得我记得,我真的记得啊妈妈。”时光连连举手投降,“这我也没想到。”“唉。”时母摇摇头,嘟囔道:

  “你们都是小孩子,懂什么照顾人。”

  她还要值班,交代了几句就回岗了,留下时光在走廊里发了会呆。

  好久没听到“小孩子”这种评价了。

  去经历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他自己毫无关系。

  他没让自己迷茫太久。

  拐回原先的走廊,他在病房门口的长凳上瞧见了一道多出来的身影。

  “……俞……俞老师?”

  后者正在椅子上坐着养神,看见他来,对方点点头。

  “你好。”俞晓旸说。

  “您、您好……”

  时光微微点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几小时前刚见过面,两个人自然谈不上面生,只是时光心里实在不情愿跟俞晓旸这么相处。别的不说,光是俞晓旸朝他打个招呼,他就得想上起码十秒钟,思考该怎么回这位老师的问候。他在国家队的时候碰见杨海等人也会打招呼,但杨海那些人年纪又不大,也就刚开始没熟络的时候礼貌礼貌地喊喊师哥师姐,真熟了以后也就自然变成X哥X姐了,至于队内那尊镇山大佛赵天元,时光不太想提他,没待两个星期他就摸到门路了:对赵冰封这人,没有熟不熟的说法,因为他平时基本不跟你来往,碰到面打招呼的也永远只是你,他能给你点点头以示回应就不错了。

  “他就是那样啊,不要太在意。”同队的王世振曾在食堂打饭时这样回答时光的困惑。“俞晓旸九段不这样吗?”杨海在一边排着队,充满好奇地问道。

  “……呃,俞老师的话。”时光看了他俩,认真回忆了一番,他接道,“他会跟你打招呼。”听他回答的两个人双双露出惊讶的表情。

  病房的里头静悄悄的,隐隐传来里边两个人低声交谈的声音;外头的走廊里也是静悄悄的,时光干巴巴地朝对面望了一眼,过了几分钟他决定找点话题,不然再往下肯定会更尴尬。

  “俞、俞老师。”他双手扶在膝盖上,小声问道,“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刚刚来的,方绪打电话给我了。”

  俞晓旸睁开了一点眼睛,回答他。

  “那……您进去看过俞亮了吗?”

  时光朝病房里使眼色。

  俞晓旸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他双手放在膝上,笔挺地静坐了一会,才回答:“还没有。”

  时光瘪了一下嘴。他的手掌在膝盖上握了握,“您不去看看他吗?”他又问。俞晓旸先是瞧了他一会,又转向身后的病房房门。晌久,他接道:“……会去的吧。”

  “那为什么……现在,现在不去呢?”

  时光抿起嘴,眼睛却睁得老大,盯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俞晓旸挑了一下眉。

  他在自己的脖子里抓了一会,答道: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

  他露出的神态让时光感到很新鲜,他眨巴着眼睛,眼看这个中年男人在自己跟前摩挲着膝盖,语气为难地说:

  “等他醒了再说吧。”

  他说着,朝时光瞟了一眼。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他问。

  “……也,没有什么啦。”时光干笑,“就是感觉好意外。”他动了一下颈子,“以前在队里的时候,您老是教育我们有什么事就赶紧做,不要浪费时间,结果您现在是在拖延嘛,好意外。”

  “拖延?”俞晓旸朝他看了看,“你觉得,这很浪费时间吗?”

  他的提问很难让时光招架住,时光随手薅了好几下自己后脑勺的头发,回答他:“您……您自己看着办呗,那是您儿子。”

  俞晓旸静静地望了他片刻,忽然把目光收向别处,不太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你说得对。”他看着墙壁,上头悬着一枚圆盘形的挂钟,“那是我的儿子。”他看了一会钟面,收回目光,右手在膝盖上摩挲。

  “大概二十年前,就是在附二院这个地方。”他朝钟面一指,“快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小亮妈妈说肚子疼,接着我去喊医生来。”

  “那天外头下的还是雷暴雨,雷闪雷鸣的,声音很响……”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他妈妈呢,就很害怕,她一直很担心这个孩子的事情,因为在她怀孕的时候,她的腿肿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当时很害怕。”

  他咬了一下下唇的唇皮,用怀念般的声音说,“我的母亲呢,就跟她说,你放心吧,等这个孩子要生了,肿就会消下去的。”

  “后来果然,快生的时候,她的腿就不再肿了。那天还是早上呢。”他抚着掌心,朝时光轻轻一笑,“那天早上,我还没醒来,他妈妈把我摇醒了,跟我说,放心吧,小亮快要来了。”

  “这孩子后来来得很快,也很顺利,没怎么折腾他妈妈。”男人抿了抿嘴,“他一出生,眼睛”

  就是睁着的。”

  “他很听话,不怎么哭泣。谁去抱他,都是安安静静的……

  “医生除外,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迎接他的人是我。”

  俞晓旸伸开手,朝时光模拟了一个长度,“那时候他大概是这么长。”他说。

  “刚出生的时候他哭了一会,后来渐渐就安静了。接下来,我就在病房里等他妈妈醒过来……他嘛,他睡得很快。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扶了一下后脑,“大的也睡着了,小的也睡着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留我一个人,睡不着,干坐着等天亮。上半夜的时候,我大多数时候是蹲在明娴——也就是他妈妈身边;等到下半夜里,我就去看看他。

  “他的脸当时还是红红的,皱巴巴的,裹在被子里。”

  俞晓旸张开手掌。对着空荡荡的面前,他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新生出来的小孩,感觉这样一抓就能抓住他们。

  “很小的小孩,小到你无法想象他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碰到他,我很紧张,我想他妈妈应该比我更紧张吧。他不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所以这种感觉,起初其实并不强烈,直到快早上的时候,我看见他打了个喷嚏。”他放”下手,脸上有一些笑容,“然后他就睁开了眼睛,一直对着我看。”

  “……我觉得他那时在看我,即使他不可能记得这件事。”

  他放回双手,脸上的皱纹深深地烙印着,“那个时候我在想,我到底能给这个孩子带来什么呢?”

  “你创造了一个人,把他带到世界上,在他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就参与了他的人生。你不知道他以后会成为普通人还是一个天才,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付出代价,但不论如何,你都对他的生命负有责任……也许是最大的责任,我不清楚。”

  他低着头,沉吟了好一会。

  “不过到头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在他到来以前,我的生活就是围棋和家人,在他到来以后也依旧是如此。我没有设想过在这两者里取出更重要的一边,我做不到。”

  时光望了他一阵子,他慢慢低下头,语调有几分难过:

  “是俞亮的话,他会理解您的吧。”

  “他没有不理解我。我想他一直都是理解的,不如说,正因为理解,他才会难受。如果只是恨,那或许还简单些。”他向窗外瞧过去,“这也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时光犹豫地看着他,“那您,您希望跟他,和、和解吗?”他还是问道。

  “这不是‘我希望’就能解决的事情。”

  俞晓旸微微地抿住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得及说话,就看见时光朝他猛挤眼睛。

  他眉毛一挑,又往前伸了一下脖子,这回就看见俞晓旸了,正坐在门后探头看他。

  这一看差点没让他咬着自己的舌头,“老——老师。”他赶紧打招呼,本来人还有点困,这下精神了不少,“你、你啥时候来的啊?怎么都不告诉我。”

  时光还是第一次看见方绪这副模样,不曾想,还有点意思。他在对面端了一下坐姿,假装没在意地继续围观面前这师徒俩的对话。

  “怕你在忙,就没告诉你。”俞晓旸平静地答道。

  骗人,明明就是不敢进去。时光在对面坐着,内心暗暗地想。

  方绪居然就信了:“哦哦,我……我现在不忙了。那个,小、小亮他。”他讲着话,眼睛直往时光这里瞟,“他醒了。”

  这话听得让时光抬起脸。俞晓旸则转头道:

  “那时光,你先进去吧。”

  “啊?”

  保持着面朝另一边的坐姿,时光眨巴了几下眼睛。对着俞晓旸严肃的表情,他踌躇了几分钟才说:

  “老师……刚刚是你说,等他醒了就进去的。”

  俞晓旸的眼皮跳了一下。

  “我没有说过。”他马上接道。

  时光捂了一下前额,他决定据理力争:

  “老师,说好的事情不能耍赖。”

  “我没耍赖。”俞晓旸接道,“我说等他醒了再说,又没说立刻进去。”

  “那……不然你俩一起?”

  方绪在旁边有点看不下去。

  俞晓旸转头就回他:“不了。”

  场面一度十分胶着,三人都没想到,最后救了场的是沈一朗。

  “时光。”推门而出的时候,沈一朗伸手在门把上带了一段,把门缝捱开,“俞亮说想见你。”这下就不用争了。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迅速在病房门口的三个人身上掠过,心里大致有了点数。见时光懵懵地站起来,他侧开半个身位,给对方让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