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绪关上车门,他往后视镜里瞧了一眼,目光落在站在最侧的俞亮身上。
直到父亲矮身钻入副驾驶室时,俞亮仍旧什么都没说。
咕似的说。
“嗯。”
俞晓旸沉声接道。
“老师,您不觉得可惜吗?”
方绪朝他望了一眼,问得有点迟疑。
“往者不可谏[i]。”对方回答。
“那‘来者’呢?”
俞晓旸朝他抬了一下眼睛,方绪这才发现他的眼里有些昏沉的睡意。这个小小的发现,使他愣了一刻。
“不谏往者,就不可追来者。”俞晓旸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眼带倦意地望着自己最年长的学生,现在他已经放下了平日的威严,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你应该也清楚,有些事情是没法就那么说了算的。”
他的目光让方绪下意识地吞了几下口水,紧张地握紧方向盘。
“你看起来好像很失望?”俞晓旸瞥了他一眼。
“……也,还行吧。”方绪故作轻松地朝他笑笑,“只是,没想到您会这样说。我以为您至少会试试看。”
俞晓旸摸了摸自己的膝盖,沉声道:
“他是我的儿子。”
“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以后,即使我们能够理解彼此,那又怎么样?我不知道你想期待什么样的结果。”
他的眼睛转了一下,起了皱纹的眼睑像书页那样合在眼角。
“有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建立好,后来也没有得到过经营,现在你突然说,‘不要管那么多,当之前的没发生过,重新开始吧’。这种事,不光他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你不能去修补一件不存在的东西,没有人可以被那么敷衍。你希望我们能像一对普通的父子那样,我很感激你;可惜,我们不能。我不是普通的父亲,他也不是普通的儿子。”
鸣笛的声音在高架路面上拉长了一会,一席话毕,方绪微微垂下眼睛。
待的落空而一次次被压低的,一次、再次、又一次……直到被压到无法再低的时候。——“如果真的‘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那我宁愿饿死。”
俞亮的话音犹在耳,无端地坠得方绪心里发沉。
“小亮他……是对我失望了。”
俞晓旸说着,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在一个很短暂的时刻,属于他的那种满载倦意的淡然被打破了一些——只是一些而已,那以后它们又恢复到了原来的地方。方绪朝他望了望。
“……是、是啊。”他答得如鲠在喉,“应该是吧。不过,他很懂事,记忆里他好像也没有朝您表露过太抗拒的样子。”
俞晓旸微微挑了一下眉。细纹在他的眼角堆叠着,他思索了一会,接道:
“说不定就是因为很懂事,才会更加失望。”
方绪扁了一下嘴。
没有什么失望能被真正地挽回。愿望和期待每落空一次,人就会离不安更近一步;心理防线在不断增强的不安中愈发顽固,幽微又冷酷,隔绝着彼此。
——真是恶性循环。
“不说这个了。”俞晓旸轻叹一声,把脸转向自己的学生,“有件事我还想问你。”
“啊?呃——您说。”方绪朝他扭了一下脖子。
“嗯……”俞晓旸抚掌沉思着,稍后问他:
“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方绪捏着方向盘的手指猛地一个寒颤。
“……他——他们?”
“嗯。”
“您说的是……哪个呀?”
他刚把话说完,俞晓旸从一旁抬起眼,探询般望了他许久。
“你说,是哪个呢?”他这么反问自己的学生。
方绪握紧了方向盘。他开始有压力了,“我……呃,我不知道啊……”他说。俞晓旸眨了眨眼睛,他的语气依然很平稳:
“你还可以再回答我一次。”
方绪咽了咽口水。
夏天傍晚的空气又闷又潮,想起俞晓旸的健康状况,他一直忍着没开车厢里的冷气,不想现在居然猛地不热了,唯有冷汗在他的额上分布开来。
“……老、老师。”他很艰难地开口,“您……您怎么会,想起来要问我呢?”俞晓旸挑着眉。稍后,他并不意外地接道:
“他既然敢告诉我,那就一定会告诉你。毕竟你跟他的关系比我好多了。”
方绪在驾驶座上愣了愣,一时之间几乎说不好自己是不是应该先感慨一下这对父子的默契。
“我……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他抬手挠头,“我不知道他和……和时、时光,是什么时候在一块儿的啊。”
他一边讲话,一边转头去看俞晓旸。
俞晓旸面无波澜地向车窗外望了一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让方绪如坐针毡,这滋味属实不好受。他咳了几声,决定先发制人:
“老师,您……您是怎么看的呢?就是,他们这个事儿……”
俞晓旸把视线从窗外往回撤了一点。他看了看方绪,眼珠微微地转动。
“你怎么看?”他问。
他这一问不要紧,方绪直接怔了几秒。“我、我吗?”他说到这个话题上,又开始抓头发,“这个,您——”他一边抓,一边从侧视镜里瞧见俞晓旸望着自己的认真神情,少年时代被对方盯着下棋的记忆冷不丁上头,他顿时怂了一下,“您就——就别为难我了……”
他露出了哭丧脸。
俞晓旸明显地挑起眉。
“我就是问问而已?”他说。
“可是,我——”方绪扭了一下脖子,表情看起来很痛苦,“我真不知道我能说什么啊。”
“您要非问我怎么想,其实我感觉,我想来想去,想的最多的也只是,万一……万一啊,他们两个这种关系,被其他人发现了、看到了——那别人会怎么对他们。我这些天,翻来覆去地想,最终也只是担心这回事而已。”他吸了吸鼻子,“但小亮那头,他其实……我觉得他自己并不担心这回事,又或者说——”
“他不怎么在乎这件事。”俞晓旸淡淡地接道。
“……嗯……对啊……”方绪刮了刮脸。
“可能是我杞人忧天吧。”他悻悻地总结。
俞晓旸静静地在座位上待了一会。方绪心惊胆战地等着他回话,然而对方最后也只是朝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啊?”方绪朝他撇头,“怎、怎么样?”
“……我……”俞晓旸抿了一下嘴,眼窝和嘴角都浮现出深深的皱纹。
“我得找明娴谈一谈。”他说。
道:
“那,老师,您的意思是——”
“不是说了。”俞晓旸瞥了他一眼,答道,“我要去跟他妈妈谈一谈。”
“那您……怎么想呢?”
方绪抓紧了方向盘,他紧张地磨着手掌心下靠近盘面的那块皮肤。
“我?”俞晓旸回过头,他眼中的倦意比之前减去不少。“我会优先以你和明娴的看法为准。”他这样回答。
方绪登时睁大了眼睛,他的嘴也跟着张大了。
“……老师,您——”
“他刚告诉我的时候我也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有眼睛自己会看,他上回来棋院拿名额推荐通知书的时候,我才确认他说的真就是那回事……”这男人罕见地露出烦恼的神情,“还真是……很惊讶。”
他抿紧嘴,烦恼的表情使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但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发现,我没法给出什么意见。”他的嗓音在副驾驶室里闷闷”地响着,“他来告诉我这件事,难道是来征求我同意的吗,啊?方绪,你觉得呢?”方绪又开始面露难色。“我不知道啊。”他苦着脸回答。
留意到他的表情,俞晓旸无奈地笑了笑。车流和路灯的灯光汇聚成斑斓色彩,把这个已过中年的男人的脸庞渲染得有如虚幻。
“具体来说是……”他摸了一下前额,“在真正确认了这件事以后,那时候我在想——
“我在想,我儿子喜欢的……这么一个人,在我身边,呆了这么久,甚至就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而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
“我那时很震惊,的确很震惊。但是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可能根本,就没有资格对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
他放下手。
年长的学生从驾驶座上拧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随着行驶而起伏的副驾驶室内,男人看着前边的侧脸流露出疲倦的轻笑。
“是啊……就是没有资格。”他平缓地说,“在他还小的时候,带他出去玩、帮衬明娴和家事的人,是你;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在我……把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围棋上的时候,陪伴他成长的人,是他妈妈。这样看来的话……”他瘪了一下脸颊,“在这些事里,其实并没有太多我的位置。”
“也就是说,作为本该负担起养育他的职责的人,我做得其实并不好,在他的心目中,我这个父亲,大概多少是缺席的。而现在……倘若我反而以父亲的身份对他的选择发表意见,你以为他会接受吗?他怎么可能会接受?
“尤其是……对方还是时光这个人。”他停了一番,“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对于现在的他来”
说,比起我,时光才是他更需要的对象。”
“所以,我要询问你的意见。之后,我还会去问问明娴的看法。至于我自己……”
他没有再往下讲,只是对方绪笑着摇了摇头:
“就算我说他们不应该在一块儿,小亮也不会听的。毕竟,那可是……”他斟酌了一会,用了一个出乎方绪意料的形容词,“他……喜欢的人。”他拧了一下眉头,“老实说……其实我也想不出当今棋坛有谁可以替代得了时光之于小亮的位置。这个人,对小亮来说,具有唯一性——这……恐怕不是一个可以被谁阻止的关系。”
方绪吞了一口唾沫,“老、老师……您……太折煞我了。”他小声说。
“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妄自菲薄。”俞晓旸摇头,否定他的说法。
车辆一路奔驰前去,看着窗外的暮色下沉,方绪深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总算卸去了心中的负担,还是因为俞晓旸的回答而获得了一些安心,他看着窗外,闷声道:
“希望师母也能这样想吧。不过……这也,说不准。”他鼓了鼓腮,“就怕——”
就怕俞亮并不会顾及这一切。
对于这位小师弟的秉性,一同长大的方绪算是了解颇深。
他自然也知道,俞亮根本就不可能对家人的感受视而不见;但这也不意味着这个年轻人会轻易因为家人的意见而改变自己的想法。这种事情他不敢细想,再想下去,总觉得连自己这个局外人都要感到痛苦。
“……哦……你这么说的话,我也有点担心。”俞晓旸很快就明白过来。他的反应却比方绪平淡很多,“我会仔细跟他妈妈聊聊的。”他说。
“师母她,应该不会很难过吧?”方绪连说话的语气都有点不太确定。
“先试试看再说吧。”俞晓旸抚掌道。没过多久,他眉头忽然皱起来,“对了。”他看向方绪,“我想了想,还是得抽个空把小亮叫回家一趟。”
“……啊?”方绪朝他直歪头,“把小亮喊回家里?干什么啊?”
“还能干什么?”俞晓旸一脸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你该不会觉得,这件事靠我们两个去说就行吧?”
“呃……”方绪又捏紧了方向盘,“这就……”
窗外渐黑,俞晓旸慢慢地眯起眼睛。他伸手在车窗上揩了一把,抹开雾气,露出窗外的景象。
“他总是要把时光带回家里的。”看着色彩缤纷的窗外,他低声说道,“要是连他自己都不来说,那还像什么话。”
他说着话。忽觉车厢里的空气有点浑浊,他又一次拧紧眉头,转身把侧边的车窗摇下来。
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意为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