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62章

  直到坐上方绪车的副驾驶座时,俞亮还是感觉耳朵里充满了嗡鸣声。

  他随手撂上车门,左手小拇指有些烦躁地伸进耳道内掏了几下。方绪的声音从左侧驾驶座上传来:

  “怎么样,睡得好吗?”

  这问题问了等于没问。俞亮放下手,把安全带扯过胸前,也不应答,撇脸朝方绪歪了歪嘴角,那意思是“你懂的”。

  实际上他昨晚就想回国,奈何当初机票买得晚,轮到他的时候已经没票了,只能买今天最早的那班走人。

  懈怠。方绪瞧出他没睡好,边打着方向盘边说:

  “睡吧,机场高速下来还得走好久。”

  俞亮扣紧安全带,抬手半掩住嘴。“我试试。”他沙哑地接道。

  然而他并没阖上眼,而是半倚在窗边,瞧着车窗外飞驰的景色。

  离机场高速两三百米远的地方就是楚江,从他的视角里,可以隐约数见江岸边上丛生的芦苇荡。

  天色刚刚敞亮不久,太阳还没有升起,但粉红色的朝霞已然在东边的天空上铺开。整条楚江上都弥漫着一层米白色的烟雾,近岸的地方淡一些,离岸的地方则浓一些。

  望着这样的情景,俞亮忍不住随手摇下了一点车窗:呼呼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扑了进来,裹着一股清爽的早晨的气味。

  楚江的水浩浩汤汤,他的心也倏然间宽阔起来。

  “清醒啦?”方绪在旁边问道。

  “嗯,也不知道待会会不会困。”俞亮看着窗外回答。

  “没事儿,今天回去先补补觉。”方绪说着话,自己也暴露了,仰头打了个哈欠,“我回去也赶紧来一觉,免得晚上再疲劳驾驶。”

  他的话引起了俞亮的注意,他扭过头看着方绪,略带歉疚地说:

  “师兄,你受累了。”

  “嗨。”方绪伸了一下脖子,无所谓地晃晃脑袋,“没事儿,安全送你回围达宿舍还是行的。我呢,就是昨晚睡晚了点,那酒店晚上不安生,隔壁的电钻声都吵死了。”

  “啊?”俞亮听得一愣,“晚上有电钻声?晚上竟然还给施工吗?”

  方绪抿了一下嘴。他从驾驶座上转头朝俞亮瞥了一眼,眼中多了一些揶揄的笑意。“大晚上当然不给施工了。”他憋着笑说,“但是可以用电钻啊。”

  “……电钻?”

  俞亮奇怪地望着他。

  方绪看着前方,嘴角的笑意反而越来越深。过了十来分钟,俞亮两眼一颤,目光很快就开始上下左右地晃起来。

  “师兄,你、你实在——”

  他别过眼,脸颊上飞红了一片。

  方绪被他的反应逗得笑了出来。

  “你也出去打过这么多比赛了,老住酒店的人啊,竟然没碰见过这种事吗?”他说,抑制不住地发笑。

  “有、有碰见过……”俞亮默默地垂下脸,罕见地用左手搓着裤缝,“你、你说电钻,我还以为——”

  他耳朵根都红了,一脸快要憋不过气的样子。方绪只好忍住笑安抚他:

  “好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师兄给你赔个不是。不过你说你,也要二十岁了,还是一个想搞对象的人,结果还这么抹不开面子。”

  “……呃,师兄……”俞亮无奈地看着他。

  方绪抿着笑,“哎。”他朝前长叹一口气,“不过你这样挺好的。一心一意,没有杂念……”他看着前方,高速路飞快地朝前延伸铺开。飞驰之间,他恍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也不能说没有。”

  俞亮在他一侧说,他的声音有些冥迷的低沉感。

  “哼。”方绪瞅了他一眼,低笑着说,“你那个不能算。

  “如果你所有的杂念都只给了一个人,那就不算是杂念。

  “那就是一心一意。”

  闻言,俞亮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

  一扇路牌从驾驶室的窗外划过,他忽然思绪一动,“师兄。”他唤道,“那个……”“什么?”方绪向他留意道。

  “我、我去年。”俞亮伸手在颈侧摸了一把,“北斗杯之前。我当时去找你的时候,我……我给了你一沓棋谱。那个,还在吗?”

  “棋谱?”方绪想了想,“哦,你的情书啊?”

  他的措辞把俞亮震了一下。俞亮浑身一阵僵硬,末了,他对方绪微微点头。

  “这么说来,它还在你那边吗?”他轻轻地追问道。

  “在吧。”方绪点点头,“应该还在我的办公桌下面。怎么?你现在已经默认它是你的情书了?”他含笑看了看俞亮,“你打算把它给时光?”

  他讲完,脸上露出一点怀疑,“就这个?行吗?”他问。

  俞亮半垂着头,嘴角漾着掩不住的笑意,“试试看吧。”他答道。

  “……哎哟。”方绪做了个肉麻的表情,“你们这些小年轻,花样真是多。”他看着路,随口道:

  “跟你比起来,老师当年追师母的时候,那可真是又老实又朴素。”

  “我爸?”俞亮眼睛睁大了些,“他……追、追我妈?”

  “对啊。”方绪笑着说,“还是师母有年过年的时候跟我讲的呢。说老师当年追她的时候,凑足了半年的工资,托关系买了一套永子,当作给师母的礼物。结果求婚当天,师母哭笑不得,她说‘我又不会下棋,你送给我这么贵的棋子干什么’,哈哈哈哈哈,后来听说老师被师母臭骂了一顿,还被逼着把棋子退掉了。”

  俞亮也听笑了,“像我爸会做的事情。”他肩头发着颤,点评道。

  “是啊……哎。”方绪想到了什么,“你把昨晚上那事儿告诉时光了吗?”

  他一语提醒了俞亮。俞亮怔了一下,连忙伸进衣兜里掏手机。

  他人刚下机不久,再加上没睡好,这会儿连手机还没开。他摁亮手机屏幕,一边对方绪道:

  “也不知道爸告诉他了没有。”

  “唔。”方绪愣了愣,“老师的话……

  “我昨天本来也想打电话给他的,结果他并没有接电话。”

  俞亮已经把听筒贴到了耳边,趁着接通的间隙,他接着方绪道:

  “没接电话?”

  “没打通啊。”方绪说,“我还以为是老师休息了呢,再加上今天一大早就要从外省开车回 来,所以之后就没有再打电话过去了。结果今天早上我下了省际高速后给他打电话,也没打通。”

  “也没接吗?”俞亮拧起了眉头。

  俞晓旸的作息很规律,但他的手机却是二十四小时都能打得通的,尤其是在负责牵头中日韩棋院的交流事项以后,基本上他的电话只要打就能打得通。

  “不,也不是不接,而是。”方绪抓了一下头发,“关机。”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听见话筒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俞亮的脸上划过一丝疑惑。

  他拿下手机,对着屏幕上那个已接通的去电显示怔了一会。

  “怎么了?”方绪察觉到他的古怪,他侧过头,一眼瞧见俞亮手机屏幕上的去电显示,乐了:“‘小骗子’?”

  “……呃。”俞亮望了他一眼,不作声地把手机收了回去,“没接。”他接道。“哦——你的小骗子没有理你?”方绪继续含着笑。

  “师兄。”俞亮看向他,并不打算接他的调侃,而是面有肃穆地说,“他关机了。”方绪眼睛直了一刻。

  “关机了?”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他也关机了?”

  “……嗯。”俞亮试着重拨了一次,而这回也是照旧。

  高速已经走到尽头,接下来出现的是城区。

  路标在两旁飞速地后撤,车前厢内,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正静悄悄地蔓延开来。俞晓旸。

  时光。

  两个人,都关机了?而且还是同一时间段内关的机?这会不会是一种巧合?

  联想起这两个人现在所属的关系,方绪和俞亮都没法认为这只是巧合。

  “师兄。”沉默了好一阵后,俞亮才低低地开口,“我们去棋院吧。”

  “好。”

  方绪皱着眉头,在第二个高架出口转了下去。

  离北一楼一百多米远的花圃周围,人工修剪的绿化植被在空地上隔出了几块用作停车位的空地,照说,这里距沿江高速和环城高架都不远,每天都会有人开车过来。

  俞晓旸背着手,目光绵长而沉重地落在楼下的那片空地上:现下那里还是空的。直到昨天入夜为止,那里还一度停着来自医院和派出所的公用车。

  “老俞啊。”沙发上响起一个久违的说话声,“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说话的人是现任的领队桑原。他摘下老花镜,把手里的一沓文书叠好,放平在会客室的茶几上。一夜未眠,他脸上的皱纹因为疲倦而愈发深刻了。

  “他的父母不久后就会到——这可真是……”他说着话,一双有些浑浊的眸子凭空转了一圈,落在窗外的梧桐木上。

  绿意已经爬上了梧桐木的树顶,夏天到了。多么美好的夏天呐!可想起自己那位学生的遭遇,他就感到发自内心的难过,连初夏的绿意也变得不再动人了。

  “北京棋院那里也来消息了,俞亮和时光两周之内都要去报道,参加国家队的夏训,这件事还需要你安排一下。”他添道。

  “小亮那里就由他去。”俞晓旸转过身,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回桌前。昨夜他也一样没有睡着,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充满着摇摇欲坠似的倦意,“他应该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时光的话——”

  他难得地沉默了很久,桑原都禁不住问了:

  “他有什么问题吗?”

  “……范筚蓝。”掀开桌上新封号的通知文件,俞晓旸鲜见地流露出了些许想逃避的神情,“是他的室友。”

  桑原怔住了。

  “你觉得,他有可能会在这种时候,心安理得地去北京吗?”男人敛着眼睛,徐徐接道。“那么。”桑原的脸也皱紧了,额上贯起两道深深的刻痕,“时光是——”

  “算了,也由他去。”俞晓旸忽然说了一句让他听不明白的话。

  “由他去?那——”

  “是啊,由他去……你也就先由他去吧。”

  俞晓旸答道,同时伸手托住了自己的前额,看起来并不想再深入地谈这个话题。然而,又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想起了昨天夜里在医院门口碰见的邓柯平。

  “阿桂说。”邓柯平的嗓音在另一头听起来像夜色一样压抑,“上午的时候小范跟他下了一盘,输了……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下午他就——”

  俞晓旸沉下心来想了想:邓柯平说的阿桂,是此前训练赛里在二组排名最末的少年。听到这里,他没有再让对方说下去,转而问道:

  “时光说什么了吗?”

  那头,少年愣了好一阵,继而用压低的嗓音回复俞晓旸:

  “他也……什么都没说。”

  少年咳嗽了几声,像是被自己的唾沫给呛到了似的,他说完这句,似乎仍嫌不够,于是添道:

  “俞老师,时光他——”

  他憋着一股劲,迟迟不肯松懈。俞晓旸也不催促他,而是耐心地等他说完。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少年举起右手,在眼睛上揉了揉,他的声音总算开始颤抖了,“我……我觉得他不太好。”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他捂了一下眼睛,充满悲伤地痛哭起来,“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什么也做不到……”

  他几乎捂紧了自己的整张脸,眼泪不停地从他的指缝和手掌后漫溢下来,沿着他因为抽噎而颤抖的手臂不断往下落。

  到了此时,俞晓旸的面孔仿佛也是沉静的,连他的目光也不曾变动一下,直叫人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在自己痛哭的年轻学生面前,他必须要做最沉得住气的那个人,以前他是这样做的,现在他也做到了。

  “回家吧,你累了。”他走上前去,手在邓柯平的肩侧用力压了压,“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现在就回去,洗澡睡觉,明天、后天……都不要想这件事……因为,这确实不是你能有办法的事情。

  “不过,我也跟你一样没有办法。有时候,让一个人去做出某个选择的……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契机而已。对于那个人来说,一个契机或许就够了;可对于我们来说,光是做出这个决定就已经难以想象……不要以为这样的我们能想出什么起作用的办法来。”

  邓柯平的肩膀颤了一会,他努力收拢着自己的情绪,慢慢抬起脸。

  在他看清俞晓旸的表情之前,男人已经抛下他,往医院大楼的深处走去了。——“你是要进去吗?你不是住在这里的同学吧?”

  站在楼前的空地上,头发有些发灰的男人这样问道。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烟,把烟圈吐向天际。

  “我来找人。”俞亮理了理衣襟,对他轻轻颔首。

  “现在吗?”男人扭头,朝身后逆着阳光而立的北二楼张望了一会,良久也不搭话。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楼顶,把一条竖直的长影子撇向地面,笼罩在楼前通往主干道的整块空地上。

  俞亮也顺势向楼上扫了一眼,这一眼并没有带去他太多情绪,其中的随意性更大于目的性,他现在更急着说服楼管放人:

  “我来这里找人,他住在这里,106。”

  男人叼着烟,眉头拧了拧:

  “多少?”

  “106。”俞亮的眉头也皱起来。

  他今天有些邪门:兴许是本来就没睡好,兴许是急着找时光,人都走到宿舍楼前了,却被面前这个看上去没性子一样的中年宿管给拦在半道上。他当下有点上头,闻到周围的烟味,心里的暴躁就更难以自已。不过,身在棋院,他还是勉力地耐住性子解释道:

  “我来找106的时光。”

  “我知道你想找106的人。”男人朝地上掸了掸烟灰,“但是,现在这楼里,没有人在啊。”“……没有人?”俞亮的眼睛睁了睁,他的眉头猝然虬紧了,“您是说——”

  “昨天院里出事了,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已经要见报了呢。”见他一脸意外,男人醒了醒被烟熏得浑浊的嗓子,“就是这栋楼里的人出的事儿——咦,你说你要找哪个来着?是106”吗?106……106……好像就是106的人啊,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好地就往河里跳了……”男人抓了一下蒙着细灰的额发,似乎又陷入了思索。

  “往河里跳?”俞亮听到了他提及的某个短语,他的神情变得极为震惊。

  “嗯……是啊,没错,就是106的孩子,叫……叫范筚蓝吧?”男人吐着烟,“听别的小孩说,是争取什么参赛名额失败了。嗨哟,可怜呐……”

  僵硬了一瞬。

  “总之,因为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棋院临时决定放假了,大概也需要想好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情吧,所以你——”

  “麻烦让一让。”

  男人还没有说完,俞亮已经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他生得比男人还要高一个半头,往前一挤便拨开了对方挡在自己面前的肩膀,三步并两步地朝106寝的门口走去。

  “哎!哎!你好歹填一下访客登记表啊!这里是别人住宿的地方,不能随便进的!”男人在”他身后紧赶着大喊道。

  “我回头去补!”

  俞亮被他喊得心里一乱,他一时憋不住火,拧过脖子朝身后狂吼了一声,倒把那男人给震住了。

  “……凶什么,这小孩——”男人嘀咕着,终于不再往前赶,而是缩回了自己的值班室。

  幸好106寝室是在一楼——俞亮是这么想的。从北二楼前的空地走到106的门口,时间短得足够让他把把一瞬间的暴躁给赶回原地——在自己又一次丧失耐心之前。

  但门口的男人确实没有说谎:当他走近106寝的门前,才赫然发现楼上楼下听起来都静悄悄的。

  现在还是白天,又是大中午,没道理如此安静。

  他在门前站好,隐隐感觉胸腔里跳得厉害。

  “……时光?”

  他一边喊着时光的名字,一面伸手扣门。

  “哒”、“哒”。

  门里毫无动静。

  他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开始思考对方回方圆建投边上那个合租房的可能性。

  那也——虽然不是百分之百地确定,但时光大概率也不会在那里。自从成为围达G.C的队员后,沈一朗便搬离了那间处所,只有周末才会回去住;时光更是在年初升完组以后就不常去了。

  再说,现在也是大赛前夕,棋院里到处都是加训的人才比较正常,怎么会像今天似的空无一人呢?

  怀着深深的疑惑,俞亮吸了一口气,再次扣门。

  “时光——”

  他又喊了一次。

  等了片刻,门里传来一阵拖凳子的声响。

  俞亮本想再一次扣门。听见里面的动静,他伸出去的手猛地停下了,屈起来的食指也在门上渐渐地松了开来,半搭在门把边上。

  “是你在里面吗?”他说着,身子不由得往前倾,把脸贴近门前,“时光,把门打开。”他抓住门把,用力推了两下:门锁发出坚固的颤动声。

  “嗯……”

  他连推了四五下,里头终于传出回话,是他意想之中的音色。

  抓紧把手,俞亮露出了一个闪电般的微笑。不久,他像受到了鼓励似的说:“你不让我进去吗?”

  “不用了……”门里的声音叫人听不出情绪来,“我现在——

  “我现在……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情面对你。”

  俞亮的手在门边扶住了。他缓缓地抬起眼,目光停在高处的门顶缝隙上。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门中的人断断续续地说,那声音离俞亮很近,近到他足以确认对方大概是靠在门边说话的,“我到现在脑子里都很乱。”

  走廊内外都是一片寂静,只有年轻棋手的说话声低低地回响着。

  贴着门板,时光吸了一下鼻子,再一次抑制住从喉咙深处翻上来的泪意。他伸出双臂,把自己整个抱紧了,靠着门边慢慢地滑了下去,一直坐到地上。

  “俞亮。”他把脸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我有时候真的恨自己。我真的会想……想我是不是不该走下棋这条路?”他捏紧伸在身旁的双手,捏成拳头,“如果我不下棋,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

  “你——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怪下棋?”俞亮被他说得暴躁心顿起,险些控制不住,他伸臂朝门上砸了一拳,“我说了,我说过了吧,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别管我了……”时光的回答仍然令他失望,“我过不去了,你明白吗?这把我过不去……

  “我不是你,我没有那么坚强,我做不到……我真的过不去……这回我过不了,真的过不了……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种事才好……就让我逃避一次吧……就当我是食言,对不住你——”

  “你不要再说了!”俞亮咬紧槽牙,朝他低吼:“说这些有用吗?”

  时光哽咽了一阵,他咳嗽几声,双肩有些无力地朝下垂着。对于俞亮的愤怒,他也毫无办法。

  “我不要听你道歉,你那些抱歉,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你不许再跟我讲。”俞亮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是他所熟悉的那种急冲冲的语气,时光能由此联想到他愤怒的脸孔,“你也不要以为跟我说对不起就能有用,不——你现在跟任何人说这句话,都不会有用的,我保证;”他吼出声来,伸手抹了一把眼睛,“你更不要以为说了对不起我就会这么算了。

  “你——你答应过我的——”他咬了咬下唇,尽量不使自己的话里透露出委屈的意味,可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你答应过我的啊,你说你会一直下棋的。

  “我承认,你说得没有错。”他用手背蹭了一下脸颊,把流下的泪水拭去,表情里多了几分”

  执拗而倔强的愤怒,“的确是在走上了这条路以后,你才会碰见这些事情。

  “可你——可你也碰见了我,不是吗?你告诉我啊,你没有因此高兴过吗?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

  “俞亮——”

  时光缓缓地从臂弯里抬起脸,回想来路,他忍着泪意说:

  “我知道你很生气,是我说话不算话。

  “可是我没法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他哑着嗓子说,“我想不来,我也不明白,是不是一直要看着他们离开才好,而我……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是你明明还有我啊。”俞亮绷紧了下颚,他的心中满是窒痛,“你明明还有我的。“我不好吗?

  “你明明还可以来找我的。你来告诉我……让我知道自己还能为你做什么,这样总可以吧?”俞亮咽了咽唾沫,他稳住发抖的嗓音,“我很坚强,这是你说的——我很坚强,所以……所以你来依靠我,这样也不行吗?你可以依靠我的,我可以成为你的力量,不管以后你还要再失去什么,你都可以依靠我——这样还不行吗?”

  背倚在门后,时光的脸上划过一阵短暂的呆滞。

  他抬起满是泪的双眼,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世界。当这个世界重新静置,他看见了那只被自己放在桌角上的相框。

  “……我……我做不到。”

  他抓紧身侧的衣料,摇了摇头,嗫嚅着答道,“我做不到那样。”

  俞亮在门前撑住了左臂。他咬紧牙关,过了很久才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在整条走廊间回荡。

  门里,时光的回答细若无声:

  “这是我心里的负担,但不是你应得的。

  “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他的语气突然恢复成一种使人心惊的镇静,俞亮在门口瞪大了眼睛,他听见时光继续说:“这是一条命,你明白吗?这条命现在就压在我脑袋顶上。你是帮不了我的。

  “……所以放弃吧。”

  延伸到门口的走廊一带,须臾间传来一串脚步声。先前缩回值班室的男人掐了烟头,神情古怪地朝这厢走了几步。

  他一眼就看见半蹲在106门下的俞亮,被油烟熏得发黄的脸颊上因此呈现出一些困惑的神色。他朝俞亮望了望,又看向那扇闭合的门,终究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听见身后的动静,俞亮只是随意地往回撇了一下头。这时,他眸光中的风暴已经开始消散,只留下一阵片刻的茫然。虽然他的眼底像冬天被冻得皲裂的肌肤一样干涸,他的双唇却依旧紧抿,这是一种忍受痛苦的姿态,尽管他自己对这样的痛苦不一定能有所察觉。

  时光再也没有对他说任何话,然而俞亮并没有觉得这是对方不想见自己导致的。现在的时光,也许本来就不想见到任何人。

  等了一阵子,他一手抓住门把,撑着自己站回原处,想尽快让自己恢复冷静。

  “时光。”他干咳了两下,感觉喉咙里发涩,说起话来难免还有撕扯感,“我们要去国家队了,你知道吗?

  “很快,国家队的夏训就要开始了。你真的不想去吗?”

  他再一次等待,而门里依旧没有声音。

  他眨了一下眼睛,感觉眼眶深处酸胀不止。

  “时光,你……你听好了。”他说,捏紧拳头,“我给你一次机会。”

  门的另一头,时光半仰起了脖子。俞亮的说话声是从他身后、门的另一侧钻进来的:“我……我讨厌有始无终的人,你应该也知道。

  “所以我给你一次机会。是把你刚才的话都收回去的机会。

  “我只给你一次,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等你想清楚……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你最好不要觉得自己可以……可以就这样离开,因为、因为是我去找你的。从韩国回来以后,是我先去找的你。

  “是我先的,是我要开始的。就算真的要放弃,也得是我先才行。”

  他转过身,背影落在106的门上。

  “明天我就要到北京去报到。除了为天元赛做准备,我也还要为三星杯的比赛做准备。时光,你的时间不比我多,希望你尽快做决定。

  “我会一直等你,但我不能永远停在此处。”

  他稍稍地扭回头,嗓音听上去无比低沉:

  “……拜托了,快点过来。”

  门后的脚步又停了片刻,在时光听来,它在之后就渐渐地走远了。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用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徒然地望着邻近自己的门把手。过了五分多钟,确认外边已经走空以后,他伸手去拧动门把,稍微使了点力气。

  106的寝室门“吱”一声开了。他凑近开出的缝隙往外看,只见走廊内空无一人,只有午后的阳光在地面上投出橘色的长方形亮块。

  他握紧了门把,僵持许久,才动手把门拽回了原处。

  门重新合了起来。但在时光的体内,一股从未有过的、仿佛是即将失去什么一样的心酸,从那道门的后头直渗到他的肺叶和食道里去了。“不要走”,他的心中似乎的确有过这样的呜咽,然而此刻并没有人在此聆听它的诉说;很快,孤独又降临到了他身上,而这一次大概真的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举起左手,品尝着这等孤独的滋味,狠狠地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