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55章

  跟俞晓旸相处久了,就能摸透一些这个男人的习惯。

  扣门之前,方绪抬腕看了一下表:上午十点过半。这是他前天跟俞晓旸约好的时间,不过,在长达数十年的来往之后,他想也知道,自己这位老师恐怕十点前就在办公室等自己了。

  他深吸一口气,屈起食指关节,在门上扣响:

  “哒”、“哒”——

  “进来。”

  俞晓旸果然早就在里面。方绪撇了撇眉毛,仿佛他今儿是来找俞晓旸交作业的。他推门进去,看见俞晓旸正在办公桌前写写画画。

  “来了?”俞晓旸戴着老花镜,头也不抬,“来帮我看看,这样写行不行。”

  隔着一条办公桌,方绪伸长脖子,朝他旁边摊开的那叠纸上一望。甫瞅见“拟推荐”三个字,他赶忙把脑袋缩出了办公桌前那道楚河汉界。“这,这我怎么能看?”他苦笑着,从旁边拖了张椅子坐下,“这三星杯的事情,您老人家该和桑原主任谈啊。”

  “他?”俞晓旸抬起脸,两个老花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把他的两只眼睛放得又黑又大,“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闲云野鹤当惯了,好好的,怎么会管这烫手山芋?”

  “……您也知道烫手啊。”方绪看着他低头涂改棋谱的样子,忍不住嗫嚅道。“什么?”俞晓旸抬了一下脸。

  “没没没,没什么没什么。”方绪赶紧遮掩,“这不是夸您工作努力么。”

  俞晓旸笔尖一顿。稍后,他从纸上抬起眼睛,朝方绪看了足足一分钟三十秒。

  “方绪啊。”他语气平静地说,“不要给我打岔,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来问问你的看法。”他从旁边拣起那份拟推荐名单,亲手递到方绪的面前。

  俞晓旸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你不看也得看。

  老师发话,方绪没法不依,他真的拿自己这老师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得接过那份名单,翻了翻,看见里头两个名字:

  ——“俞亮、时光”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其实要是换了他自己来,他自己未必不会这样选。

  俞亮能进推荐名额,那基本算得上众望所归,在做职业棋手这件事上,他几乎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对于这样的人,不进种子选手名额才让人奇怪。

  但是,时光的话……

  “怎么样啊?”大约是觉得他看够了,俞晓旸批着青训作业问他。

  “小亮是没有问题。就是,时光的话……”方绪放下手里的文件,犹疑着说,“他也不是不行,但,就是——”

  “会有争议,是吗?”俞晓旸批着作业接道。

  “这您都猜得到。”方绪只好赔笑,他心里不意外。

  俞晓旸是什么人?一个能在中国棋坛屹立几十年的传奇人物,如果他连人心都不懂知悉,那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位置。

  “嗯……”俞晓旸放下笔,他摘下鼻梁上的眼睛,阖起双目,揉着自己的睛明穴,“今年的三星杯,中国一共分到了四个推荐名额。两个归北京棋院,两个归我们。”

  他放下手,转身去拿自己的水杯,“全棋院上上下下,巴巴地盯着这两个名额的人可不少。”他慢吞吞地说,啜了一口杯里的茶水。

  “应该是……是盯着一个名额吧?”想起了俞亮,方绪说。

  俞晓旸拿水杯的手一愣。过了一会,他才接道:“嗯。”

  方绪又拖过方才被他撂在桌角的文件,反复看了几遍,他说:

  “我本来还以为,您会写范筚蓝的名字。”

  “范筚蓝?”俞晓旸放下水杯,他拿过方绪手里的文件,看了一会,才问方绪:“你觉得他比时光更强吗?”

  “也……也不是这个意思。”方绪说。

  “那不就结了。”俞晓旸挑了一下左眉,把文件滑回他面前。

  方绪朝手里的东西看了又看,才接着说:

  “只是……范筚蓝在队里待得更久一些。”他抿了抿嘴,“他前两年也通过了三星杯的预选赛。实力上……也不是不够。论等级分排名,也比时光要好。时光的话……唔……”他掀开 第二份拟推荐名单,在“时光”这个名字上徘徊良久,“我是相信他的能力的。但是——”他放下文件,抬眼看着自己的老师,“他的等级分排名、队内的资历和比赛经验,都不如范筚蓝。这样选择他的话,恐怕到时候……他得……背点,那个,舆论压力啊。”

  俞晓旸放下杯子。他对着名单瞧了一眼,了然地说:

  “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您还是选了他吗?”方绪问。

  听了他的话,俞晓旸再度挑起了眉。他笑了一下,把杯盖拧回去。

  “排名可以升,资历好说,待得久就有。比赛经验的话……”他重新把老花镜捡起来,“每回 都要有经验的人来,那有经验的人,难道是天生就有经验?回回都给有经验的人,那没经验的人啊,永远都别想有经验。”

  “哎、哎,您说的是。”方绪看起来很为难,“老师,我这……也是怕您到时候会……有舆论压力啊。您想。”他吞了吞口水,“这个名额,是您来决定的。

  “如果是比赛的结果,啊,大家按成败论英雄,赢的人拿名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大家愿赌服输。可这,是您来拍板。那不满意的人,心里头怕是会怪您偏袒啊。到时候……”方绪顿了顿,“不论您还是时光,可能都会——”

  “压力这种东西,就像自己的影子。”俞晓旸看了他一眼,“你走到哪里,都会跟你到哪里。可是,只有看着它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他敲了敲桌面,“如果你不把它放在眼里,它就没什么大不了。”

  他抽出那份写着时光名字的文件,看着那个名字,说道:“在棋院里,想得到这个名额的人多得是,而最后能得到它的,只有一个人。”

  方绪轻轻地眨了一下眼。他看着自己的老师。

  “可想而知,会有很多人——很多付出了努力和代价的人,仍然得不到它。”俞晓旸说,“虽然很遗憾,但比赛就是这样的。

  “获胜之所以能让人快乐,是因为有人用失败的痛苦衬托了它。这两样。”他抬眼看向方绪,“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如果想要皆大欢喜,那从一开始就不要选择比赛。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他托着手里的文件,象征性地掂了掂,仿佛是想掂出它的分量,“有很多事就应该想清楚。

  “自己拿到手的,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都这样了,还觉得别人不会对此心存芥蒂,不会对此风言风语,这不就太糊涂了吗?”

  他看着的是文件,话却是对方绪说的。

  方绪不禁汗颜,“是这样。”他说。

  “这样的道理。”俞晓旸看着文件,这会他停顿得有些久,“小亮他……大概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吧。”

  方绪表情一怔。他在椅子上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低低地接道:“是啊。”

  “想得到什么东西,那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想走到更高的地方,就得承担高处的压力。任何时候都是这样……不管你愿不愿意、想不想。”男人说着,把手中的文件撂到电脑边上,“他已经追随着小亮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就迟早要懂得这种规则。”

  方绪舒了口气,他忽然抬头,用郑重的口吻问他的老师:

  “那您认为,这是好事吗?”

  俞晓旸愣了一下。

  “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很难一下子就给出标准答案。”方绪说,“但是我……我亲眼见到过,我见到过它如何夺走小亮童年的快乐。

  “小亮他……很孤独。老师,您应该知道的。他一直很孤独,如果只是因为选择了这条路,所以才会变得这么孤独……那我大概不会让我的孩子也走这条路。

  “参与到这件事中来,就应该做好觉悟,我也会这样认为。”他叹了口气,“但这样做就是对的吗?”

  “方绪。”俞晓旸看着他,“人都是有选择的。

  “如果做不到,那就退出去;如果觉得不对,那就退出去;如果不喜欢,那就退出去,没人”

  可以拦着你。

  “所以,不如问一问,他为什么会留下来?”他看着自己的弟子,“你问问小亮,他为什么会愿意留下来?问问范筚蓝、问问时光,问问棋院里那些孩子,他们为什么会愿意留下来?你也下棋,你也吃过苦,那么也请你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会愿意留下来?难道你们一个个都傻,都不知道难受?”

  他皱起了眉头,方绪这才发现他有些生气。

  “老、老师,我,我不是要质问你——”

  俞晓旸摇了摇头,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很重:

  “你刚刚就是在质问我。你甚至还说,如果你有孩子,不会让他走这条路。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他看向方绪,下颚有些轻微的颤抖:

  “人都是有选择的,他们自己会选择要走哪条路。就连你自己,不是也选了这条路?既然都有自己的选择,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替他们认为这值不值得?

  “小亮是很孤独,那么这到底值不值?这只有他自己才能说了算,连我也不能说了算。将来你有了孩子,他值不值也不归你说了算,难道他不愿意,你还能押着他去听你的话吗?

  “方绪,你把小亮当作亲弟弟一样,所以才会这样说;而小亮,是我的亲生儿子。你觉得心疼,难道我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吗?”

  他说完话,刹那间抿紧了嘴。从他紧绷的前额和下颚中,几条岁月的刻痕从他的眼角延伸到他的下颌边上。

  方绪的肩膀悚然一振。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确实说错了话,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刚才无意间流露出的怀疑,伤害了一位父亲的心。

  他用力抓了几下头发,一时无言,脸上爬了些羞惭的神色。

  俞晓旸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低头继续喝起了自己的茶水。

  “你走吧。”他说。

  “哎,那我……您、您保重……您千万、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方绪朝他微微地伸手,那架势似乎是想来扶他。

  俞晓旸“啪”一声,把杯盖撂下,朝他怒道:

  “我好得很,你不在就更好了,还不快点走!”

  “好好好,我走我走,我马上走。”

  方绪一边说一边往门外退,就差连滚带爬了。他从小就怕俞晓旸,刚才俞晓旸一生气,直接把他童年的惨痛回忆都给牵了起来。

  “等等。”俞晓旸在他身后道,“门口的垃圾给我带走。”

  “哎,呃——好吧……”

  方绪搔了搔脑袋,伸手掏向他办公室门口的垃圾桶。

  确认垃圾桶里都被倒干净以后,邓柯平伸了个懒腰。

  他拎着桶,吊儿郎当地晃进宿舍,打眼发现时光正坐在桌对面,似乎是在发呆。

  “哎!你知道消息了吧?”邓柯平呼噜把垃圾桶在空中转了一圈,接着才放回地上,“名额那事儿?”

  “……嗯。”时光抬眼看了看他。

  “恭喜你了,喜提种子选手。”邓柯平叹了口气,“哥们儿回头还得去加训呢。”时光从桌上抬起脸,“去参加预选赛吗?”他问道。

  “对啊。”邓柯平转身去找自己水杯。他找了一半,脑子里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医院时时光说的话,他连忙转过身来,两眼瞪得大大的,一下子贴到时光的面前。

  “哎。”他问,“你该不会真的……真的要把名额让出去,然后去参加预选赛啊?”

  时光被他说得一愣。他人显然还没有完全脱离神游状态,对着邓柯平的提问,他只发出了:“啊?”

  “啊什么啊,问你话呢。”邓柯平用手一指他正压在桌子上的那只信封,“你是不是真的想不要名额,去参加预选赛啊?”

  “呃——不啊?”时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自己的手里,须臾,他答道。

  “那就好……”邓柯平明显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要把名额让给小范呢。”他转过身继续去找水杯,听见时光在他背后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什么啊?”邓柯平拧开杯盖,凑到饮水机旁“咕咚、咕咚”地接起了水。

  “我——”时光抿了抿嘴,“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训练很累……那时候,是小范经常找我说话。”他鼓了鼓腮,“如果没有他的话,我可能也不会熬过那段日子吧。”

  里那只装着文件的信封举高,放在白炽灯下观望着,“对方是小范。

  “我真不希望是他。

  “我宁愿……去参加预选赛来获得这个东西,而不是……把他挤掉。”

  “但是,你不是说你不会去参加预选赛吗?”邓柯平想了想,心下了然,他笑了笑,说道:“也是,真的让给他,就太过分了。”

  “不是他的原因。”时光看着那只被白炽灯映得微微透亮的白信封,他的眼睛深处也映出了那只信封的形状,“是我的原因。”

  邓柯平有些诧异。“啊?你的原因?”他看向时光。

  “是啊,就是我的原因。”时光说。

  “是我自己不想给他。”

  他把手放回桌上,连着那只信封一起,紧紧地压在桌面上。

  “是我……是我不想给他。”他看着那只信封说。

  “这个东西没给到我手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要是这个人选,不用在我和小范之间选择就好了。要是——要是再多一个名额,那就好了——”他转向邓柯平,“可是,它现在到我的手里了……上边还写着我的名字。

  “假如你现在跟我说,要我把这东西让出去……我发现自己做不到。”

  “……那——”邓柯平被他的话噎了半天,才想出下文,“那你在这思考什么人生啊?”

  “思考——当然是思考看到小范的话该怎么办啊!”时光皱紧眉头,他摸起了下巴,“我都愁死了,你说他会不会特别伤心啊?”

  “你这不是废话么。”邓柯平苦笑,“哥哥,名额没我的份儿,连我都觉得伤心,小范呢,那当然得加个更字。”

  他说完,转身把自己的脏衣服桶从床下掏出来,拎着往洗衣房走。临走前还不忘招呼他:“您呐,也甭太操心。好好琢磨琢磨就完了。”

  他“砰”一声甩上寝室门,留下时光一个人在座位上发愣。

  “但愿如此吧。”时光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