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39章

  千古围棋无同局,棋在盘上是自由的,棋手亦然。

  黑二十三手,冲。

  时光摩挲着手里的棋子,等待对面的应手。

  棋行至此,他的心中反而从一开始的拿捏不定逐渐转变为深刻的平静。棋下得比以前快了,这个他当然知道;要他现在慢下来也不是不行,但比起降速求稳,时光思考更多的,是如何在盘上应对高永夏。

  众所周知,当今棋坛年轻一辈的棋手中,力气最大的是俞亮,接下来便是高永夏。时光之前也在论坛上翻看过一些棋友写的帖子,大部分人都认为,让这两位力量型棋手来扳手腕,最终结果应该能扳成五五开。

  好战,这是高永夏的惯有表现。如果自己想战胜他,硬碰硬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时光自忖:自己不是俞亮,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这事儿他干不出来。想赢,就要用己之长来攻彼之长。

  在高永夏面前,时光能想得到的己之优势只有一个,那就是快。

  高永夏的棋本来也不慢,但自己必须要比他更快;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效干扰对方的行棋节奏。

  这仍然是个冒险的决定,但时光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抓紧手里的黑子,双眼直勾勾盯着纹枰,心中一片雪亮。

  对方是高永夏,用棋速来逼他大概没那么容易,不过时光想得也开:真逼不了他,恶心恶心他也够了。前面的二十多手里,他有意惜时,每步棋的落子时间都没有超过一分钟,个别的甚至被他压缩在了半分钟之内落子。

  然而,不管他再如何惜时,计时器里的时间还是沙子般细细下漏,手中的棋子不知何时已经被磨得发烫,正是高速行棋的当口,容不下一点分心。时光紧紧伏在纹枰前,十九路棋盘仿佛成了一方黑白交错的虹吸海口,他的整副心神和全部的悟力都像长河入海般直直灌进,万流归一。

  高永夏抿紧嘴。他就坐在时光对面,必须要对时光所有的棋予以应手。在当下,这意味着他不得不被时光的行棋节奏拖着跑。

  时光的棋速虽快,他也不至于跟着吃力;可是他手心里头还是边下边冒汗。太糟糕了。他在心中抱怨。

  为什么?为什么下得这么快了,时光居然还没出错?他的计算力有这么可怕?他越下心里越犯嘀咕,两眼也频频向对面望。

  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高永夏满头问号。早前他就听自己的老师李赫昌频频提起俞亮,还知道李赫昌有意收俞亮来韩国棋院访学;他也试探性地问过俞晓旸九段的想法,得到的答复与他想象的一致。

  他一直以为年轻一辈的棋手中唯有俞亮能与自己抗衡。

  开什么玩笑啊,这里不是还有一个怪物吗?

  高永夏只得在心里叹气,脸色阴沉地落子。

  “……真不愧是永夏。”小林在电视机前嗫嚅着说,“这么快的棋也能应付,换了是我,大概已经下出勺了。”

  羽根眉头紧锁,半晌才语义暧昧地说:“棋速变快了而已,他没那么弱。”但真的只是棋速快而已吗?他在心里自问。

  序盘前五十手的战斗其实非常复杂,根本就与两个棋手的落子时间不成正比。在这么快的棋速下,很难想象双方能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落子位置。

  没有充分的思考时间时,落子靠的只能是棋手临场时对棋局的洞察力,能支撑这种洞察力的,非算力莫属。

  想到这里,羽根险些恍惚起来。他的视线从直播画面中央瞟向右下角,那里的确明明白白写着北斗杯的字样。

  所以……只是北斗杯而已吗?他的内心冷汗密布。

  仅仅是私人企业赞助的国际青少年围棋邀请赛而已,竟然出现了这种对局,这未免有些太夸张了。

  “真厉害啊。”邓柯平坐在马扎上,呆呆地看着直播屏幕,“这样一来的话,他们两个人应该就是年轻棋手中的最强算力了……吧?”

  他转向范筚蓝。

  电视机屏幕的荧光在范筚蓝的脸上跳动着,只听他喃喃低语:

  “要是我也能下成这样……就好了。”

  白六十六手,三路立。

  时光磨了磨手里的棋子。他的两眼在盘面上飞速逡巡,脑中不断变换出棋路的形状。右下角已经被挑起了一场复杂的大型战斗,而引燃战火的却不是有先手优势的他。他朝对面抬了一下眼睛。

  高永夏是很不错。虽然不情愿,但时光还是要承认这一点。他的棋思非常清晰,完全没有受之前几十手的推拉所影响,起码从盘面情况来看,白四十八、五十、五十六、五十八手的处理方式都犀利简洁,一路往取外势的方向经营,到六十六手的立,已然是图穷匕见。

  论取地的话,是自己比较吃亏,亏损大约二十多目。他蹙着眉心,迅速算了一下自己在外势上的收获,也是二十多目,似乎比实地上亏损的略多些。

  交换也行,但得找个好地方换,他毕竟还身负贴目,怎么也不能做赔本生意。时光轻轻地吸了两口气,他的心脏忽然跳得厉害。

  不能慌。

  黑七十一手,长。

  还不到交换的时候。右下角的白棋已经初具模样,白六十八下的一手拆二让他非常没有安全感。那一手棋像眼睛似的泛着光,企望着时光右下中部的黑阵。

  高永夏的破空能力很强,时光清楚地知道,这个人绝不会只满足于靠取地来获胜。

  白棋的前三步都走得极其淡定,甚至都快有点闲庭信步的意思了,白七十却凭空来了一着刺,把时光吓得一个激灵。他的心神在经历了几十手的高强度对弈后稍有涣散,这会子陡然见盘上多了一着刺,捏着棋子的手指不由掐得泛红。他强打精神,逼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盘面情况,看看是不是自己方才漏了什么。

  他检查了两遍,终于在右下方找到了白六十四所下的肩冲。

  或许是因为白六十八和白七十都给自己带来了横空出世般的压迫感,在这二子的光华下,白六十四的肩冲直被衬得毫不起眼。

  时光扶住额头,他已经检查过两遍,通过反复的自检,他察觉到高永夏之前两着棋背后压迫感的源头所在。

  是六十四手。就是六十四手。

  正是有了这手肩冲的支撑,右下方的白子三三联袂,远远瞄准的,却是黑第一手时落下的那步棋。

  好嘛。时光咬牙。他暗自瞥了一眼高永夏,不料却恰好跟对方投来的视线撞在一块。甫看到高永夏的脸庞,时光显得有点吃惊。

  高永夏的脸上隐隐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粗算过盘上双方的差距,黑棋目前仍然处于劣势,再算上贴目,劣势不可谓不大。他不觉得高永夏会为了目前这种局势而困扰。

  时光并不知道,高永夏的心中也在做着极为磨人的盘算。

  白棋在实地上本来确有优势,但他要的不是靠取地来获胜,而是一盘能够均衡势和地的好棋,就像俞亮对羽根时所下的一样。正因如此,他才苦心孤诣地为夺取黑棋的外势做铺垫,右下部复杂的战斗局面便是最好的证明。

  越是纷杂的局面,胜利的天平就越容易倾向力气更大的那一边。

  论力气,自然是自己更突出,但黑棋在缠斗中施展的力道好像超过了他原先对稳健型棋手的估量。只是,当高永夏想细究这种力量从何而来时,他总觉得自己像在摸着石头过河,深深浅浅,全然不知。

  战斗就需要用力,可是他实在不知道黑棋的发力点在哪里。

  “现在的这个情况,可以看见中盘的战斗开始了。”NBS的演播室中,主持人说,“时光二段刚刚挡住了高永夏三段的冲击。”

  今天的嘉宾是高永夏的恩师李赫昌。他前两天刚刚感过冒,嗓音中略有点沙哑。“白棋在右下部的连征很值得注意。”他伸手在磁力黑板上摆着棋形,“黑七十六、八十和八十八这几颗子本来应该是想往二路靠拢的,但白棋在这里,呃……咬得很紧。”

  “是。”主持人轻轻点头,“想摆脱白棋的纠缠会很难啊。但是,黑棋到现在也没有表现出想放弃的样子。”

  李赫昌双手交叠在腿上,他朝磁力黑板上摆出来的棋形瞧了一会儿,笑了笑说:“那就是棋手应该做的啊。”

  “哎——哎哎哎哎。”邓柯平烦得直敲膝盖,他在马扎上连伸懒腰,抱怨道,“我都要急死了,时光真是的,维持住序盘时的劲头不就好了吗,他现在这样算不算是恋战啊?没有必要吧。”

  “序盘那种下法的话。”范筚蓝沉吟一番,“想维持住也是很难的。人不是机械,高速行棋久了就一定会感到累,时光自己会撑不住。那么快的行棋方式,没有出错已经是万幸了,也亏得是这两个人计算力出色,换了别人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可是……”邓柯平托起了下巴,“他像现在这样,不就是被高永夏拖进战斗里了?他要怎么摆脱对方呢?”

  范筚蓝抿抿嘴。

  摆脱不了。他在心中做出了这样的估计。不过,与邓柯平不同,他不认为时光会无法应付这种局面。

  棋手本来就有义务在任何时候面临任何局面,没有哪局会事先铺好路来给你走。

  尽管高永夏的白棋来势汹汹,右下部的黑棋看上去已经四面楚歌,但行棋到现在,时光依然没有出过任何错。

  他能下。

  双方的作战风格的确差别很大,可顶尖棋手在对弈交锋时绝不可能在该拼力气的时候含糊。事实也证明了,在刀光雪亮的白棋面前,黑棋在搏杀时施展的力量完全没有弱于前者。

  也许区别只在于行棋的思路。

  时光在座位上挪了好几下屁股。他心头沉沉的,不安、焦虑、困惑,种种对局时不该有的负面情绪正在丝丝缕缕地从他的心里伸出来。

  在咄咄逼人的高永夏面前,他那于平时锻炼中培养出来的谨慎正在成为他前进路上新的劣势。

  头绪很多。能交换的地方也很多。要想交换,又有值和不值。行棋中吊诡的地方之一,在于你不知道这波看起来很值的交换会不会在下一手亦或是下十几手、几十手以后成为你的绊脚石。

  他捻起黑子。

  关键时刻,他差点忘了计时。现在,他的时间即将耗尽,计时也进入了读秒阶段。

  还剩一分钟,他的头顶已经渗满汗珠。这是开局以来首次进入读秒,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在跟着一起计时: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五十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打将,怕自己负担不起亏损的后果。

  五十九。他叹了口气。

  黑九十三,尖。

  这不是一手好棋,时光心里很清楚,这只是无法不下的权宜之计。眼看白棋往外势构筑大模样,他不能不管,下手拔花是急中凭棋感做的决定。

  三粒白子被他提了出来,哗啦扔在边上。

  高永夏马上也做出了应手。

  白九十四,挺。

  眼看右下的八颗黑子被一粒一粒地提了起来,时光低下脸,俯身埋在盘上,往自己左手虎口中间狠狠掐了一把。

  ——亏大了。

  “嘶——”羽根抽着气,身子直往背后沙发上贴,“失策了。”他说。

  时光捏着拳头。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在这里弃子没有错,错就错在交换的时候他事急从权,处理得毛毛躁躁,这才产生了亏损。

  黑九十三应该配合六十九收气,这之后再下试应手,把黑棋右下方下厚下实,再凭先手优势与白方完成新一轮交换,最后上跳,把白方的攻击重心割开。但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右下部的白棋味道已经厚了不少,再加上白棋本身实地的优势,对比尚未成型的黑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纵有万般不甘,战至中盘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时光捏了捏自己的下颌,抬手在上部四路下镇。

  转念之间,他已经做了新的决定。

  还是要弃子,只不过这回可能要弃得更多了。

  黑九十五,镇。

  黑九十七,镇。

  黑九十九,镇。

  黑一百零一,还是镇。

  “喂……”

  高永夏满腹嘀咕,抬头朝他看了看。

  疯了吗?还是下傻了?他看着盘面右上部那一路明晃晃的镇,看不懂时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不懂嘛,好办。

  他勾勾唇,下了试应手。

  他在盘上的重要原则之一,是不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能被对手干扰行棋思路。高永夏看得分明:自己就是来抢外势的。从时光下镇的位置来看,他估计对方是想放弃下部的外势,转而专注于扩张自己上部的外势。

  想法很好,但他绝不可能任由这种事发生。

  白一百零四,跳入。

  “我靠,下得漂亮!”邓柯平锤了一下桌子,立马引得前面几排人转身对他怒目而视。他尴尬地缩了一下颈子,嗫嚅:

  “围围围棋无国界,不、不要那么小气嘛……”

  时光皱紧眉头,中盘以后,他的心算就没有停下来过。

  一百零四手下得非常有魄力,在暂时结束了锱铢必较的争锋后,一百零四手展现出的是大刀阔斧般的攻势。

  个新的堡垒,直接补活了高位上的四颗子。

  这样一来,黑棋的外势必然要面临失守。

  高永夏心里有些得意。能走到这步,他自觉也靠了些运气。黑棋的外势总体来说比较密集,气也收得紧凑,他都快憋吐血了才撕出这么一块缺口。

  他的目光缓缓从盘面上落到对面时光的身上。望着对方蹙紧的眉心,他眯起眼睛。你很强,不过,我比你更强。

  “呼……”

  时光在对面调整了一下坐姿,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他呼了口气。

  高永夏警觉地看着他。眼看他稍稍舒展眉头,右臂慢慢地抬起来,牵动拈棋的那只手,伸向纹枰。

  “哒。”

  黑一百零五,分投。

  “他干嘛呢?”羽根拿着遥控器,瞠目结舌地看着电视机屏幕,半天说不出话,“下、下勺子”了?”

  似乎不像。

  直播镜头心有灵犀似的给了时光一个特写。画面中时光的表情沉静无波,全然没有流露出失误后的慌乱神色。

  这就奇怪了。黑一百零五选择的是白右中部附近白九十八、一百和一百零二三子外一路的位置,选择这里倒没有什么太严重的问题,就是让人理解不了。明明黑一百零三手还在经营上部的外势,怎么一百零五手就跑中间来了?虽说这块三角地带白棋味道较薄,但下在这里到底意义何在?

  “这就……真不懂了……”小林呆呆地嗫嚅着说。

  演播室中,李赫昌看着直播画面,表情中闪现过一丝惊讶。

  一百零五是绝对的冷手,至于它的效率如何,现在还不好说。

  “砰、砰。”

  对局研究室的门外轻轻响起敲门声。原本抱着双臂观战的方绪微微一愣,他的位置离门最近,伸长手臂就能开门。

  进来的竟然是今天参与副将战的两位棋手。方绪推了推眼镜,开口中有些愕然:“你们都——结束了?我的天,现在不过才下到中盘而已吧——”

  方绪讲到一半,猛然刹车,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咬了。本来他想要问俞亮比赛的结果,一转头却瞧见了跟着俞亮身后的林日焕。他是何等地会观人脸色,林日焕的脸刚露出来,他心里差不多就有数了。

  “嗯。”俞亮点点头,好像完全没想到自己刚刚才比完赛一样。他朝研究室里的其他人欠了欠身,拣了一个离研究室中直播屏幕不远的位置就坐了下来。

  “您好。”

  跟在他后边进来的是林日焕。他看见方绪,低头鞠了一躬,方绪连忙站起来还礼。

  对于两个参赛选手的到来,研究室里的其他人也只是惊讶了片刻,注意力很快又被主将战给引了回去。

  团队作战,比赛的真正结果,需要队中的所有人来决定。

  “啊,刚刚比赛现场已经传来消息了。”主持人念道,“副将战的结果已经产生,俞亮四段中盘胜出了。”

  高永夏挠了挠自己的颈子。

  麻烦的家伙。

  他喜欢酣畅淋漓的战斗,不喜欢像现在这样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打断行棋节奏和思路。他拈着白子,眉目中不禁烦躁起来。

  看到一百零五手的刹那,他几乎以为这是对方下出来的勺子,不久后他才发现这不是个勺,而只是着冷手。

  冷手。冷得有点邪门。如果结合时光之前所下的棋着来看,这一手就好像一枚单从曲谱中蹦出来的音符,上不接下不续,完全就是另起炉灶,叫人不懂意欲何为。

  结果黑一百零七手更加邪门:上部二路断。

  “时……时光真的没下勺子吗?”

  坐得离屏幕最近的少年瞪圆眼睛,朝旁边的人问。

  “……我也不知道。美邓呢?”他旁边的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往后看,“美邓,那个是勺子吗?”

  “那个是——”邓柯平愣愣地叼着瓜子皮,他左看右看看不出一二三来,于是转头看旁边站着的范筚蓝。

  “别问我,唔知。”范筚蓝面无表情地接道。

  为一百零七手才是时光想落的位置,一百零五手则真的是个失误。

  到底是还是不是呢?他开始举棋不定。在反复的思索中,他也迎来这场对局中自己的第一次读秒。

  研究室里静静的。读秒数到“五十”的时候,安太善八段忽然笑道:

  “这场对局,真是太有意思了。”

  “太善先生。”林日焕在他对面问道,“您看到什么了吗?”

  安太善没有立刻说话。他伸出食指,点了点面前棋盘上的一粒子。

  那正是黑棋的第一百零五手。

  “他的处理方式很有趣。”他说,“这颗子恰好落在黑棋的外势和白棋的实地之间,我原本以为他是想放弃下部的外势,夯实上部的外势,再以此为依托展开对局,但看到这一手,我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以他的情况,难道不是只有这条路能走了吗?”林日焕十分不解。

  “不是的,还有别的办法。”

  俞亮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林日焕转过头,看见他从棋盒里抓了几颗黑子,抬手下在黑八十一、八十七、九十一、九十三、九十七几手的位置上。

  “如果联合这几颗子来看的话,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他说。

  林日焕满腹疑问。他凑过去看了一会,倏然惊讶地张大嘴巴。

  俞亮从棋盘上抬起眼睛,无意中看见坐在他斜对门的安太善。男人眼含笑意,对他点了点头。

  方绪轻轻地走到他身后,往盘上看了看。“嗯。”他的表情里没什么惊讶,“这小子想抢的不是外势,是实地。”

  “骗、骗人的吧?”这个说法让林日焕感到很难接受,“永夏的棋非常厚实,他放着自己在外势上的积累不要,却跑去抢永夏的地?来得及吗?”

  来不来得及都得下。为了不被超时判负,高永夏还是咬着牙,在最后一刻下了一步冲。时光眼前一亮:他的机会来了。

  这一路下来,他都在努力为破右上部白阵的空做准备,没想到高永夏竟然这么自觉,抬手就把一块肥肉送到了自己眼皮底下来。他心下一喜,立刻在中部上方白高位五颗子的棋形头顶下了一步封。

  一步封或许不够,但——

  通过直播的画面,所有正在观战的人都看到了黑九十五到一百零一的四着棋,那四个之前让高永夏不明所以的镇。

  在那四手镇的联合下,中央白高位的子顿时就有了一种鸡蛋被打进锅里的感觉。

  “是盘有意思的棋啊。”安太善交叠双臂,言语中有些欣赏之意,“要把棋下成这样,需要有一点……无中生有的想象力。眼光放得不够高的话,是没法在当下情形里做出弃势取地这”

  种选择的。”

  “可是,想对付那五颗子,光是这样恐怕不够吧?”林日焕不太确定地说道。眼见自己被封住了去路,高永夏只感到心头突突地冒出了一股无名之火。

  他绝不能容忍这种事一而再地发生。在黑棋又一次顶住他的时候,他再次下了一步冲。时光紧紧掐着自己的虎口。

  这已经是对方在跟他拼命了。高位的白棋一丝尚存,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高永夏连下的好几步棋气都不够紧,换做平时,这些都是行棋中的破绽;只不过对方现在大概没有心情管,只求让自己血溅七步。接下来的白一百一十手和一百一十八、一白二十二两手也是在紧锣密鼓地朝自己上部外势周围的眼位打,之后干脆连连络自身都顾不上了,而是持续不断地往黑阵突入。

  时光调整了一下坐姿。险象环生的对局让他有点兴奋,他从棋盒中抓了一把子,密密实实地塞入自己的手心中,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些。

  跟他对局过的力战型棋手其实也有很多,然而,高永夏这样的却不多见。他跟俞亮也对弈过,不过那毕竟是两个人练习,跟正式比赛毫无可比性。像现在这样,在真正比赛中与力量型棋手进行生死较量般的缠斗,是他从没有过的体验。

  电视机前,一群围棋少年肩挨肩地坐着,良久,有人说了一句:“我看……时光力气也挺大的……”

  盘上博弈,谁拼命的时候不用力?输很正常,输了也没什么,就是不能趴在地上输。黑一百三十一手,一路上接。

  高永夏面色沉冷地顶了一手。这手堪称凶狠,原因为他刚才一路行棋,白上部外势的破绽留得太大,如今眼看高位五子都快玩完,下部的势力又涨不上来,他只能拼命把这五颗子往外救。

  黑棋接着便露出杀性:一百三十三手,挡。

  救出高位五颗白子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反包围上部的黑阵。

  时光换了只手托腮,等待对方的应着。

  法彻底搞死中央地带的白棋。

  白一百三十四,渡。

  聪明的下法。时光又一次在心里称赞对手。这一手若是依托于白阵上方的实地而在二路下冲,他黑棋马上就能给出顶断,叫中央白子全部阵亡。而高永夏,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看得比眼前更远,算得到自己会怎么对付他。

  好难缠啊,他在心里默默地抱怨。

  黑一百三十五,阻渡。

  对付坚决的敌手,就必须要下得比他更坚决。

  在复杂的战斗中,时光没有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

  他要捞地。跟高永夏为求地势均衡的下法不同,他明确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右下部已经失势了,而黑棋在上部的外势并不结实,如果再像原来想的一样以外势为依托来扩大战局,没准他走不了几步就会被高永夏掐死在右中部。

  他于焉临场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那就是放弃外势的积累,改取势为争地,因为右上部的白阵尚有味薄的地方,争,不失为一条出路。

  白一百三十六,粘回。

  黑一百三十七,单拐。

  白一百三十八,夹。

  黑一百三十九,挤入。

  白一百四十,断。

  时光几乎是咬着牙在行棋的。他治了两次孤,两次都没有成功。高永夏绝对是他下棋以来碰见过的最顽强的对手,五十多手之前他就在跟对方磨中部那几颗子了,结果硬是给磨到现在。

  而且还没有定出胜负。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两次都不成功,时光也不想在一条路上走到黑。他定了定神,开始寻找新的办法。

  这回他思考时间又长了些,理所当然地迎来了第二次读秒。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他抬起右臂,拈着棋子在盘上搜索。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他攥紧握满棋子的另一只手,仿佛想从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安慰。右手往下,牵着他的上身朝棋盘俯去。

  还有路。在心里,时光对自己说。

  虽然很难走……但,的确是一条路。

  直播镜头适时地转到高永夏的身上。这位年轻的棋手在一瞬间居然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抬手抓了抓自己后脑的头发,看上去苦恼极了。

  当黑下完一百四十三手以后,右中部到上部就形成了一个巨型劫争,劫材则是黑棋此前的 第一百二十九手。

  治孤的幻想,毫不犹豫地投身双方的劫争之中。

  他捏了捏拳头,攥着白子的指尖有点颤抖。

  ——想办法提劫吧。

  劫争是最难也最复杂的路,如今,它是时光最顽强的手段。

  “不行了……我有点看不下去了。”邓柯平揉着眼睛,“好累,这盘棋计算量太大了,伤不起啊!我宁愿找老俞做死活题!”

  范筚蓝抓了抓脖子,他皱紧眉头,仔细查看着直播画面里盘上的情况。

  局势尚不明朗,但高永夏接下来必定会想办法提劫。

  果然,白棋在一百四十四手时提劫。可事情没有就此结束:黑一百四十七手落子就成了新的劫材。

  这把高永夏就更难受了。他拈着棋子僵硬了一分多钟,下手应劫。

  时光抬头扫了他一眼。

  黑一百四十九,提劫。

  中上部的劫材已经全部耗尽,迫于无奈,高永夏只好去自己的右上部找劫材。黑一百五十一手则在其后消劫。

  正是中盘战斗的中后期,两个人的弦都绷得很紧。高永夏向来是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动手的人,黑棋刚刚消劫,白一百五十二随即就在三路扳打。

  时光不敢懈怠,黑一百五十三马上卡在四路。

  高永夏轻轻抬眼,面容冰冷地在盘上数了数。

  高位的五颗白子,连同边上三颗,全部阵亡。

  他磨了磨槽牙,舌尖似乎尝到了一点铁锈味。

  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高位的几颗白子是一条左右的纽带,失去了这条纽带,味薄的右上部白阵就出现了缺口。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个动作幅度有些大,裁判都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在即将进入读秒的前夕,白一百五十四手在五路单挂。

  “他得去找新的劫材了。”羽根评价道。

  “会找到吗?”小林问。

  羽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对局研究室内,所有的人都在噤声摒气地等待,等待这局棋新的应手。

  白一百六十手,大飞。

  白一百六十二手,粘。

  他没有打劫。时光心想。

  高永夏不愧是韩国棋院里最顶尖的年轻棋手,他的判断力好得惊人。刚刚经历了一波不小的亏损,他的行棋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而是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了时光的真正意图。此刻,白棋正在动用一切力量来充实自己右上部的棋形,以挽回此前的失利。

  时光捻起一颗子。

  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黑一百七十三手,一路立。

  “嗯?”方绪皱了皱眉,他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转身找了张椅子,拖着坐到了俞亮那桌的边上。“这步……”

  他用食指和拇指顶着下颌,眼中隐隐有兴奋之色。

  “这步棋……应该是北斗杯开始以来的最佳妙手了。”

  NBS的演播室中,李赫昌抱着双臂讲。荧光映着他布满细纹的双眼,映亮他缄默又严肃的面孔。

  高永夏猛地攥紧手里的子。

  他一直以为没法再打劫的,事实却比他想得更复杂。

  他没有选择打劫,是因为没有劫材。时光选择了打劫,是因为右中部那着之前困扰了他许久的、吊诡至极的黑一百零五手。

  这里还能有棋?

  这里的确有棋。

  他扶住前额,再一次地让自己捱到了读秒阶段。

  白一百七十四手,单靠。

  临近官子,黑棋的步伐开始加快:一百七十七手,单拐。

  “他怎么又打了个劫,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前排的少年嚷起来。

  “不光是劫。”邓柯平把凳子搬得离屏幕近了点,“还是个缓气劫呢。”

  缓气劫的杀伤力本来不算什么,前提是白棋够厚。事实是,经过前面的那波阵亡,白棋已经被豁开了口子,且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劫材可用。相对的,黑棋则在交换中让自己变厚了。

  “中间他那一块的失手,伤害太大了。”林日焕低声说。

  没有劫材,一直没有劫材。对高永夏而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像把他放在火上煎一样难捱。直到黑一百八十五手提劫时,他仍然一个劫材都没有。

  他下得很艰难,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三次读秒。

  在数秒中,高永夏抽了口气。他快速地、再次浏览了一遍盘面上的厚薄对比情况,下出了他的应手。

  白一百八十六,左上二路飞。

  时光一愣。

  劫消不掉,高永夏好像也不想管了,他连自己较薄的右上部也来不及顾,下手就往官子抢。

  这明摆着是个机会,他怎么能放过?

  黑一百八十七,靠。

  “很犀利的一手。”方绪评价道。他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把椅子拖到了俞亮的棋盘边上。

  “我靠,妈的,上啊阿光!”邓柯平唰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直播画面吼叫,“揍他!”“啧,你注意一下好不好,好歹是国家队的人。”范筚蓝嫌弃道。

  “那你还是我室友呢,快加入我啊。”邓柯平扭头冲他说。

  “去去去。”范筚蓝推了推他。

  跟下得纠结无比的中盘相比,官子战斗几乎是以白刃战的方式进行的。双方的行棋至此都快了起来。高永夏下棋自然锱铢必争,背负着自己的劣势,他没有往后再退,抬手就是打。从他所下的棋中,时光又一次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对面的压力。

  他深深地吸气——再吸气——又吸气。

  高永夏来势汹汹,可他并没有失去理智。白一百九十二、九十四、九十六、九十八,都是围绕下部厚味来做的文章。

  他在心中飞速地计算着。算上贴目,自己现在与白棋的差距大概在一目左右。如果他在这盘棋中没有出现过失误,兴许现在的自己会有更多的胜算。可是,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高永夏失算过,他也失算过,而每一次失算都会左右棋局的变化,这就是对弈的常态。这盘棋下得也够久了,双方的精神力恐怕早就趋于临界值,彼此都在等待对方能给予自己的最后一击。

  黑二百零三手,拐打。

  “快下完了吧。”小林看了一眼手腕的表,忽然说道。

  “我看看。”羽根朝他腕上看了看,“噢……是要到了。”

  快要结束了,结果会怎么样?

  高永夏的心中闪现着这个问题,他想,官子以来,自己好像还没有算过双方的差距。他只有战斗。

  “现在,大概已经——”NBS演播室中,主持人朝直播间外张望了一会。一个挂着证件、记者模样的男人在玻璃幕墙外遥遥站起来,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她点点头,这才继续说:“比赛确实已经结束了。真是漫长的一局啊,究竟结果会怎么样呢?现在应该在数目吧。”

  “他们结束了。”安太善说。

  俞亮立刻站了起来。他问道:“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应该可以吧?”见他好像要走,安太善补充道,“听完裁判公布结果再过去吧。”“我看可以。”方绪接道,他伸出左手,按在俞亮的肩上。

  俞亮回过头看着他。迟疑了一阵,他点点头。

  “不管结果怎么样,这都是一场精彩的对局。”李赫昌说。

  “是的。”主持人点着头接道,“时光二段也好,高永夏三段也好,这场棋是两位共同演绎”

  的。”

  直播镜头已经转到了裁判数目的画面。在纹枰的边上,两个年轻的棋手各自纠结着表情,看起来,他们自己都还没算出结果。

  当镜头有一次照在盘面上方时,李赫昌说:“这场对局的变化非常复杂,不过,中国和韩国的两位棋手,一直都没有犯什么错误,而是照着自己想要的方式下完了这局棋。对局中也出现了非常多又非常复杂的劫争,啊……从他们现在的表情也可以看出来,他们下得真是非常艰难。”

  “从这样的对局中,两位棋手也展现出了相当的实力。”主持人讲,“彼此都挡住了来自对方的所有进攻。”

  十七分钟以后,来自对局现场的结果传到了研究室内,结果却让人倍感意外。时光二段执黑,胜四分之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