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场是从左边走的。
刚往下走了两级，俞亮感到右肩上微微一沉。他转头看去，看见洪秀英的面孔。“秀英？”他眨了一下眼睛，“刚刚没看见你。”
“我在你们后面啦，后面。”洪秀英随手指了指第六排的某个位置，“哎，这没关系啦，我可是等了半天才找到机会跟你讲话的哦。”
分当心脚下，还得分神跟俞亮说话。他顾不过来，拎着嗓子朝俞亮半喊话似的说：“就是你问我的那件事啦。”
俞亮眉心一皱。他间或朝前瞧了一眼。隔着五六个人的肩膀之外看见高永夏站在台阶上的背影，时光似乎还在高永夏的前边，脸恰好被挡住，他看不清楚，只知道这两个人暂且停在左侧台阶的下方。
他的心中划过一丝莫名的烦闷。这时，洪秀英继续说道：
“永夏说，他没有讲过那种话，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哎，俞亮？”
他讲完才察觉到俞亮的心不在焉，脸上登时有些困惑。“喂，你在看哪里啊？”
他问完才够着脖子朝前边看，一望也望见高永夏杵在第四排座位旁的背影，边上还站着两三个棋院的院生。
“误会？”俞亮却在此时回过了神。他回神回得让洪秀英猝不及防，一时云里雾里地接道：“对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俞亮又问他。
“这我就不清楚了耶。”洪秀英说，“不过，永夏说，当时找的翻译有点奇怪，他觉得那个翻译根本没有听清楚他话里的意思，他回答得很长，结果翻译出来的只有几句话而已。”
俞亮愣了愣，“是翻译的问题？”
“看样子应该是吧。”秀英努努嘴，“真是的，为什么会找那样的人翻译啊。”“他说的什么？”
离俞亮仅有几步之遥的台阶下方，时光又对小林宏一问了一遍：
“你快翻译给我听啊。”
“我……”小林的脸涨出了轻微的紫红色，他看着时光满是急迫的脸，又转回头看向高永夏。
高永夏也在瞧着他俩，他的嘴角藏着一股促狭的笑意。
想了又想，小林没有回答时光，他皱紧眉头，用韩语朝高永夏问道：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目中无人也该有个限度啊。”
“我可没说什么啊。”高永夏抱起双臂，长眼角里尽是冷嘲的意味，他把这副目光放在时光身上，继续说了下去，“他们中国这几年来，经常在学我们韩国的下法不是吗？就连俞亮这样的棋手，都是在我们韩国棋院受训的，看来白子虬真的是过时了啊，他的名字一点都没被人记住，否则就不会有这么多韩国棋手的复制品了。”他咧嘴一笑，把头微微压低了点，像是要凑近打量时光的表情一般，“不过呢，看来这里还有个剩下的嘛。”
“你——”小林的小半张脸都皱紧了。
“哎，阿宏你怎么回事，居然听不出来我在夸奖他吗？”高永夏嗤笑地说，“这可是很难得的哦，毕竟这个家伙的副将位置可算得上是白捡来的呢。
“也好吧，虽然还是很让人不爽，但看起来是个有料的家伙。”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时光问了好几遍都无果，他实在忍不住，连连伸手扯住小林的袖口。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听这两个人你来我往，讲的固然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但他能看懂高永夏脸上的嗤笑和小林半青半白的脸色。
他扯了小林好几回，小林才诺诺地扭头。
“我说了哦。”他的样子有点畏缩，“他……呃，他……”
小林捏紧拳头。不行，他还是说不出来。
时光瞧着他。他固然不晓得高永夏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但他刚刚听清楚了高永夏说了“俞亮”这个名字，再看小林现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神色，他就是再不知道实情，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他的意思是……”小林吞了吞口水，“你、你下得不错。”
时光默默地看了看他，又看回高永夏的脸。
“真的吗？”他看着高永夏，“我不信。”
“你、你别问了。”小林反手拽住他的衣摆，拉着他想往门口走，“我们走吧。”“他说的明明有很多。”时光回拉了他一把，定定站在原地，“他肯定说了别的话。”
“喂，你是没告诉他吗？”高永夏见状，也把眼前的情况猜中了七八分，他转头问旁边的院生：
“你们谁会说中国话？”
“……我试试看吧。”有个院生从旁边站出来，他转头看向时光：
“中国的年轻棋手，连俞亮都是在韩国棋院留过学的。你们把白子虬这样的前辈给忘了，所”以才变成我们韩国的复制品。不过。”他看着时光的脸，“你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天啊。”小林一声惊呼，他已经欲哭无泪，“你干嘛要说啊！”
那院生讲完就缩回了高永夏的身后。时光看了看他，又面无表情地朝高永夏看了一会。
周围的人都走得快差不多了，时光突然一笑。“你会后悔的。”他对高永夏讲。高永夏歪着头，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他现在暂时没法猜出时光可能说了什么。“请让一下。”
隔着好几个人的身外，俞亮听到时光此时说的话，他的心中忽然感到了一种膨胀的窒痛。他伸手拨开面前围着的人群，直到面前无人再挡住他的视线。
“时光！”他拔高了声音喊道。
时光还是方才的样子。他的脸上像结了霜一样冰冷，双手都垂在身侧攥紧成拳。离得越近，俞亮就越能看清楚他微微颤抖的肩膀。
“今天是开幕式。”时光清了清嗓子，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怒音，“我也是代表中国的棋手。如果在这里对你做什么，肯定会给绪哥还有俞亮添麻烦。
“可是，我不会忘记你说的话。”他盯着高永夏，“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高永夏鼓了鼓腮帮子，他听不懂时光的话，只看见对方一转身，低声朝小林说了句什么，径直地往下走了。他一时不解，拔高了嗓音问：
“这就走了吗？”
“永夏！”洪秀英好不容易拨开人群，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啊？”
“什么‘干什么’啊？”高永夏的眉间浮现出一丝烦躁，他一转眼恰好看见站在洪秀英身旁的俞亮，眉间的烦躁就更明显了，“喂！”他对俞亮不客气地叫道，“我跟你们中国棋手有仇吗？为什么好端端地也要瞪我？我只是问那步棋是不是他下的而已，他干嘛用那种表情看我啊！”
俞亮也眉头紧皱，他看着高永夏，话锋里的不耐烦掺着三分冷意，罕见地冒头：“无可奉告。”
高永夏一怔。
俞亮跟韩国棋院的人大抵都算得上相识，何况现在正是北斗杯比赛期间，免不了有媒体在其间出没，哪怕是他周围那些从棋院过来、不用参加比赛的院生，也很注重在人前的体面，而他本人则几乎没有不讲体面的时候，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对他国的棋手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敌意。
“怎么回事嘛，中国队的人。”
回忆起时光离开的背影，高永夏心想。
洪秀英不禁愕然，他开口唤道：
“俞亮……”
“失陪。”
年轻的中国队主将理了理领结，头也不回地往门口冲去，把这群人撇在了脑后。“时时时，时光！时光你等等我啊！”
刚过九点，酒店的大堂里稍显空旷。东西横向的走廊里唯有两个人在一前一后地走着。
小林走得比时光晚，顾忌这里是北斗杯比赛的会场，他唯恐自己在媒体面前失了形象，故而只敢一路小跑着追在时光身后：
“你、你等等我！你别走那么快嘛！”
他的呼喊声在走廊里回荡。
时光又走了几步，终于立地停下来。看着他总算停下脚步的背影，小林松了口气。他追上前去，上气不接下气的扶住时光的肩膀：
“我没骗你呀。”他说，“他真的说了，他说了，觉得你不错什么的。我真不明白那个院生干嘛不翻译这个。”
“哼。”时光倏然冷笑，“那我还得谢谢他？”
“他……他真的，他人，就是那样。”即使是现在，小林还是能感觉得到他身上那股压不住的戾气，他伸出双手，摁在时光的肩膀上，“他小时候就这样，真的，闲得慌这人，就爱招人生气，跟恶作剧一样。恶作剧你懂吧？”
“他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时光接道，他的脸微微泛着青色，“我早晚要让他知道，他今天说错了两件事。白子虬没有被遗忘，俞亮也不是他们韩国人的复制品！”
“哎呀，他就嘴上，嘴上逞能嘛。”眼看他怒气愈演愈烈，小林一开口差点都要哄他了，“白子虬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他不会知道的，俞亮也不会在乎啊！”
“——我。”时光刚要说话，他突然觉得嗓子眼里有股腥味，好像卡了块带血的痰，这种感”觉从他刚刚跟高永夏对峙的时候起就有了。他清了好几回嗓子，才接着开口：“我在乎行不行啊？”
这句话仿佛是被他从肺里泵出去的一样，霎时间，整条走廊里都是他的回音。
“你、你不要这么大声嘛，被别人听见很丢人的，今天有好几家媒体来的，你知道吗……咦？”
小林张了张嘴，他的表情里充满无措：
“你——你哭了？”
时光猛地别过脸，他的脸颊因为刚刚那声吼涨得跟番茄似的，眼眶也是红的。“我没有。”他沙哑地答道。
他急促的呼吸声却出卖了他。小林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人愤怒到极点的时候，难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唉。”他说，“我没办法，看你这样子，我要是说什么‘你放宽心就好’，那就太高高挂起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见时光不说话，伸手拉住对方的胳膊，“走吧，回房间吧，你洗洗脸睡一觉。这还得比赛呢，把自己整得跟过山车似的，万一输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拉着时光往电梯间门前走，时光只是被他扯着胳膊，也不讲话。他回头看了几眼，不时给时光打岔，说道：
“真想不到，高永夏这小子还学会盘外招了。时光，你可不要忘了你说的话，你要让他后悔呀，要是你还没比赛就先把自己给气死了，那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电梯间的门“叮”地开启又关上。
电梯间顶上的数字从“1”变成“19”的时候，时光抹了把脸，他勾勾嘴角，对小林艰难地笑了。
“是啊。”他说。
电梯在十九层停下。
俞亮一步从里头迈出来。经过方绪的房门前，他屈起右手食指，抬手扣了几下：“师兄？”
方绪今晚似乎在跟安太善还有小田左京在一块，他把耳朵贴上去听了一会，没听见什么动静，估计对方还没回来。
他收回手，转过身朝南侧走。沿途经过一块玻璃门封住的消防栓。他抬头朝玻璃上望了一眼，望见他自己现在的模样。
头发有些凌乱，其余还好。他伸手在脑后捋了一把，把被风拨乱的头发顺服帖，这才抬脚走向南侧东边最后一间门。
此前他几乎在这间偌大的酒店里转了整整五圈，一路上都没找到时光的踪影；之后他还到酒店外的广场上找了一番，仍然一无所获，直到他在大堂里碰见了刚从电梯里出来的小林宏一。
一看到他的脸，小林立刻露出了“谢天谢地”的表情。在俞亮还没有所反应的时候，他急急忙忙地迎上来：
“我把时光送回房间了。”他说，“就是……不知道他睡了没，可能睡了吧。”他像个苦恼的小孩一样撅起嘴。
俞亮瞧了他一眼。他跟小林原本并不熟稔，不过这偶然一瞥之下，他总觉得小林苦恼的神情委委屈屈的，与时光竟有四五分的相似。他心神本就恍惚，随口说话时难免有几分移情：
“那你也快睡吧。”他道，“明天是你们跟韩国队的比赛。”
小林跟他只是片面之缘，两人关系甚浅，如今忽然听见他这样温声软语地讲话，他先是一愣，不久就想到羽根总在自己面前提起俞亮的事来。
他原先总觉得俞亮师出名门，仪态翩翩，自己跟对方比，恐怕差得太远，即使这回都成了北斗杯的参赛棋手，也尽量避免跟对方产生交流。俞亮这一开口倒让他有些懵懂。
“我之前老觉得他跟羽根一样，看来是我误会了。”他心想。
“嗯、嗯，谢谢你……”他意上心头，连忙低头对俞亮鞠了一躬。
他低头时，只觉自己跟前黑影一晃，等他抬起头，发现俞亮已经往电梯里去了。看着缓缓合上的电梯门，小林轻轻地在心里发问：
“为什么呢？”
——到底是为什么。
开门的瞬间，俞亮听见自己的吸气声。
他拧开门把，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上，映出被面上模模糊糊鼓着的一只大包。
“……时光？”他问了一声。
被面下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
他先踱到自己的床边，抬手拧开床头灯，把亮度调到最暗。被面下的人全无动静，他在原地站了站，转身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酒店房间的地毯很软，足以吸走走路时的足音。他慢慢地走过时光的床脚，来到对方的床头。
窗外的灯光像碎银子一样洒在时光的额角，他闭着眼睛，朝窗户的方向侧躺着，曲起左臂枕在自己颅侧。银色的灯光细细的，把他的额角照亮了一小块，像浮游的绸缎。
他好像是不小心睡着的，身上的衬衫都没脱，身体微微蜷起来，把被子团吧团吧裹到右肩头上。
俞亮无言地望着他，静悄悄地伸出左手，把指尖凑到时光的鼻子底下。
他摸到一股均匀的鼻息，绵长又有些湿热，沿着他的指尖氤氲流淌着，从他的指腹流到他的掌心，在那儿来回地萦绕。
俞亮伸手探了一会，时光仍旧纹丝不动。他听见自己微微加重的呼吸声。
床沿微微陷了下去，他尽量让自己缓慢地坐下。楼外的灯光照亮了时光的额角，也照亮了他伏在时光鼻子下边的那只手。
他等了好一会。
那只手最后没有离开，它在银子般的灯光下掌心朝外地翻过来，用弓起来的食指指节轻柔触碰着时光的脸颊，又点水一样地朝时光的颌线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