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21章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烟味,仿佛新年时灶台上蒸腾的水汽还没有散去。

  已经过了十点,窗外的街道上静悄悄的,半点人影也不见。

  俞亮抬手把最后一粒白子拾起来,丢进棋盒里。在这张方绪专门划给他用的桌子上,棋子和纹枰都是他带领围达进军围甲时方绪送给他的。他用手理了一下盒中的棋子,感受到一股微凉的、细腻的触感从他的指缝间滑走。

  据说在海对面的日本宫崎,有一种棋子是用贝壳最厚的部分打磨而成的。从一只贝壳到一枚棋子究竟要打磨多少次,俞亮对此没有想象。他看着躺在自己掌心的那枚白子,看见一层细细的珠光在它的表面上游动,仿佛就能依稀见到它被匠人不停打磨的样子。

  叠好盒盖,他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拿过记号笔,把桌角日历上最新的日期划掉。

  空气中那股烟味——像是香烟,但也让他想起一个多星期前方绪在自己家厨房里包饺子时的情景:迎着满屋子烧开水时释出的蒸汽,方绪告诉他父亲俞晓旸将要执教国青队的消息。

  他的手在半空伸出去,停了停;瘦长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轻轻点在一枚黑子上。黑一百一十二手,镇。

  这手下得不好。

  如果是俞亮来下,他会选择在一路立下,而不是镇在五路。由于这手不太妙的棋,左边的空受到了影响,给了本已节节败退的白子以可乘之机。

  之后,黑子花了整整三十七手才把颓势救回来,饶是如此,盘面上的优势也比之前丢了近三分之一。如果不是因为白子力战不佳,这盘棋的结局,大概就不会是黑半目胜这么侥幸了。

  他缩回手,眉头虬结得死紧,神情里显得有些凝重。

  这是时光今天跟他一起在新人王棋战八进四比赛上所下的棋。执白的是陆力,执黑的,则是时光。

  挂钟在墙上嘀嗒地行走着。已近深夜,而他还没有倦意。

  自他和时光在春节前一别,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棋手的时间其实过得很快,因为棋手们过的往往是一种非常规律的生活:按时起床、洗漱、运动,按时吃饭,打谱、训练,就连空闲下来的娱乐时间,也会被控制在一定的限量内。到了晚上,则是按时就寝,每一天都是如此。

  规律的生活,一旦习惯就会易于流逝,一个月一个月地过,一年一年地过。

  轻抚着散落在桌边的提子,连俞亮自己也有些困惑,他无法排遣自己心里涌现出来的这股隔绝似的陌生感,好像上一回见到时光已经是他上辈子的事了一样。

  这种感觉莫名而荒诞,可他今天确实是感受到了,就在棋战八进四比赛的现场,乃至此刻这盘陈于他面前的棋里,都萦绕着一股他所不熟知的陌生。

  ——这真的是时光下的棋吗?如果是,时光到底为什么会下出这样的棋?

  时光的棋,不论输赢与否,都该是流畅的、自如的,就像他的手能给棋盘上的每颗子都赋予生命力那样。他在布局上的天赋能使他下出非常具有想象力的棋,那是一种令俞亮难忘的惊艳,灵气十足而变幻莫测。

  应该是那样的棋,而不是这样的——这样充满困窘,犹如一头挣扎的兽类。

  俞亮咬住下唇,实际上他有点生气,只是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他从棋盘上捡起一颗提子,握在掌心里摩挲不已。

  十九路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在瞬间像蝼蚁似的游动起来,满满当当地充塞他的眼间。

  “你怎么会把自己的棋下成这样?”他在心底无声地发问,而这个问题的对象,却不可能给他回答。

  他微微敛起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下午比完赛后,时光神情放空地从他跟前走过的样子。那时俞亮本来想叫住他,却在看见对方的脸孔时猛地打住了。

  他很熟悉那种表情——或者说实在太熟悉了。那种放空的神态,就如同一个人被从里到外地掏出去了一样。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一个人被手筋和死活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模样。

  时光那时肯定也看见他了。俞亮发自内心地确信这一点。在比赛结束后的走廊里,他分明就瞧见时光曾轻轻地抬起眼睛看向自己。他赢了,进了半决赛,这是好事,可俞亮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祝福他,因为他从那对他所熟知的、长着深褐色虹膜的眼睛里,读出了满满的不甘和倦怠。

  模样,那是一个棋手精神力量耗空的表现。

  他更需要睡觉。俞亮的心里逐渐清晰起来。

  睡眠、休息,甚至是一点点的娱乐,总之是任何能让时光从围棋迷宫里出来的东西。他从比赛会场回来后呆了半晌,才逐渐感觉到这件事或许跟他的父亲有关系。

  然而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父亲俞晓旸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去问时光本人——假如有机会的话。

  光刚去棋院的时候通过,主要内容是关于他父亲俞晓旸;再之后——

  其实也只过了一个多星期罢了。他这么安慰自己。

  国青队的二组每天都有强制训练任务,时光不可能有空在训练的时候跟他说话,再说,他自己也要为了天元战做准备。下个星期,他就要迎来一系列拿到天元挑战权前的连续作战,而眼下离北斗杯也只剩一个多月,他们两个都需要找到最合适的竞技状态。

  俞亮认为自己找得差不多了,可是,时光呢?

  至少在看到今天时光下的这盘棋之前,俞亮一直以为,时光在国青队的训练应该是很顺利的。

  他抬手拉了一下没解领带的领口,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烦躁。

  时间已经倒向半夜。眼看快到十二点,他终于把棋子全部归进了棋盒内,罕见地半支起手臂,两手伏在额前撑了一会。

  一部诺基亚8900放在离他手边不远的位置上。三分钟前,上边刚刚显示过“送信成功”。——“俞亮:你还好吗?”

  时光半抱着臂,挨在北二宿舍楼外的楼梯口看着这条消息。

  他想,自己今天本来该去见见俞亮的。哪怕其实没什么话能说,只能寒暄两句,他也觉得自己需要这样——需要找个人来看着他的眼睛,随便跟他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对时光来说,这个人大概只可能是俞亮,再没有别人了。在会场走廊外看见俞亮的那个瞬间,是他这两天以来头脑最清明的时刻,也是他下了棋盘以后唯一能看得清人和物的时刻。是的,唯一的时刻——除此之外的其它时刻里,会场、走廊、棋盘、横幅、人、花篮、走廊里的垃圾桶、烟灰缸、台阶……对他来说不过是黑和白组成的色块。他的脑子在离开棋盘的一瞬间后就变得只能感受到色块的存在,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场的。周围有很多的人,或许还有围棋周刊的记者——有那么一个或者两个,走起路来就会带着一阵小跑,卷起来的夹克衣摆从他身侧擦过;他感觉自己沿着会场的过道走出了厅门,脚尖右转,滑进了厅外的走廊。比赛会场所在的方圆大酒店一层里充斥着旅客和食客的交谈声,嘈嘈杂杂,还有身旁经过的餐车和酒水车上传来的丁零当啷的声音——这些声音几乎把他完全包围住了。

  紧接着他忽然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呼唤。他慢慢抬起眼睛——黑和白的色块在视野的某个焦点处慢慢汇聚,变成彩色——俞亮站在那儿,右臂上搭着一件呢外套。

  时光不太清楚自己当时的脸看起来怎么样,但俞亮当时那张几乎要皱成核桃皮的脸着实令他记忆犹新。

  他本来想朝对方笑一笑,结果却愣是从那张脸上读出了那么点揪心的感觉。

  来也应该像赢了一样地走出来,对俞亮撂下“等我来收拾你”的豪言。

  他到底是变成了什么样,才会让对方向他投来如此揪心的瞩目?

  时光感觉自己瞬间就后退了半步,也可能是一步,不打紧,总之他立刻就转了身。俞亮有没有在身后叫他,他不再有暇确认,他只是感觉自己要快点离开这儿。“我不该是这样的,我才不是这样的。”

  他对自己说。

  北二楼外的风声稍微小了点,眼看手机屏的背景灯在黑夜里渐渐熄灭,时光轻抬拇指,把手机盖顶上。

  “咱们走走吧,去训练室那儿。”范筚蓝从他身后走过来。

  时光扭回头,往向身后。数十扇挂着数字铭牌的门在一楼的深处静悄悄地闭合着,属于“106”的那间也是如此。

  “……那个,邓柯平他,睡了吗?”他轻声问。

  “睡了。”范筚蓝说,他长着一张有些肉感的脸,看上去宛如一个乐观过头的年轻人。对着”

  他这样的面孔,大概很难有人能把他跟今天才被淘汰的棋手联系在一起。“美邓作息一直很好的,倒是阿先,哈哈哈哈……”

  他龇牙,挠了挠自己的圆脸,对时光说:“我看你也睡不着,去走走吧。”

  这种散步的邀请固然是他先发出的,然而,站在时光的面前,他的面孔显得有些羞涩。夜间的风时响时息,正是三更半夜,棋院里的银杏树在地上投下黯淡的影子。

  范筚蓝出门的时候带了个小手电。他摁亮电钮,走在时光的前头。或许是因为微胖的缘故,他的脚步有些一深一浅的。

  时光有些无话。他的脑子本来还有点昏,没想到被早春夜里的冷风一吹,居然清醒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逐渐感觉到一股生气在自己的体内苏醒。

  “小范。”他说,想起黄麟先摔门而去时的样子,语气里带了些歉疚,“我……我不是有意要那么说的。”

  “嗨。”范筚蓝回头瞅了他一眼,“别想那么多。阿先这会儿估计是去操场转悠了,他就这样的,转转就会回来的。”

  “操场?”时光的眼珠子轱辘转了转,“去那儿啊?”

  “我也是猜的。在这里头……其实每个人都很有压力。”范筚蓝说,“大家也是,都有自己的解压方式。我看呐,你最好也有一个。”他带着笑意说,“不然呐,在这里可难混。”

  “……很难吗?”时光把双手都抄在衣兜里,他扭头望向空旷的前庭,那棵高大的银杏树正静静地立在北三楼的面前。

  “这咋说呢,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范筚蓝讲,“都得自己学着点的。”

  他似乎有些别的话想说,时光朝他看了几眼。果然,两人一前一后绕到银杏树南边时,范筚蓝开口了:

  “能说说吗?”他讲,“老俞到底都叫你干了点啥?”

  他扭头,朝时光一笑:“你前天晚上半天都没回来,阿先还以为你给俞晓旸扣那儿了,跟咱们猜了一晚上你在干嘛。”

  “介意说吗?啧,不过你要是介意的话,可以不说。”

  “……没啥。”时光抓了一下后脑勺,可能是因为刚刚才冲几个室友发过火,他现在心里更难为情一些,“他——给了我一摞谱。”

  “……一、一摞,谱?”

  “就是棋谱。什么富士通杯的啊,三星杯的啊,都有。”时光瘪了一下嘴,“叫我给他写点东西。”

  他耸了一下肩头,“我也说不不清楚他这样到底是要干嘛。”

  “……啊?不是。”范筚蓝打断他,“你这,你昨天一天都不见人,原来不是在拼命搞手筋和死活啊?”

  “也、也搞了啊。”时光说得有些别扭,“可是吧,我形容不出来。”

  “这有什么形容不出来的?”

  “俞老师吧……”时光眉头都要打结了,“死活题和手筋也让做了,但是他大部分时候都叫”我……搞他那个,谱。”

  “……然后呢?”

  “没然后了,就让我背呗……”

  时光挠了一下脸。

  背谱。

  换了一个月前,打死时光他都不会相信有一天俞晓旸居然会让他专门去背棋谱。这事儿他回回想都觉得自己挺狼狈。好好在国青队待着,二组平时的训练已经够呛了,居然还得被俞亮他爹压着背棋谱,褚嬴当年都没这么对过他。

  “这个……打谱吗?”范筚蓝听得皱起眉头,“你平时自己不打谱吗?”

  “废、废话,当然打。”时光无奈地说,“我那又不是打谱,是背谱,背,你懂吗?”“……不太明白。”范筚蓝答得很耿直,“大家都会复盘的啊。”

  时光摇头:“那不一样。”

  要是能一样,他还用得着像现在一样痛苦吗?

  “那……”范筚蓝瞧着他,“老俞的意思,是叫你,呃,没升入一组前,都这么天天背着?”一谈到这件事,时光的脸暗下来。

  “……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抬脚踢飞了一颗滚到边上的卵石,“我也就才去了一天。”“那就很奇怪了。”范筚蓝说,“背谱也不会那么累啊?你怎么搞成那样的?”

  “我去,别提了。”时光露出苦笑,“咱们每天,二组,也就训练八个小时,是吧,我得在他面前坐十个小时,你去试试看?”

  “卧槽……”范筚蓝惊了,“不勒个是吧,他就一直看着你吗?连着十个小时,他身体能吃得消吗?”

  “……谁知道呢。”时光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点绝望:

  “反正……就是坐那儿呗,跟我下棋。”

  范筚蓝直接愣了一分多钟。

  “嗨。”他这把竟然笑了,“我看呐,是好事。”他一边说一边拍时光的肩膀,“这可是你的造化,多少人想要这机会还不能呢。”

  “算了吧……无福消受啊我。”时光叹了口气,他总算能稍微放开来说话了,“我在他跟前,那是多坐一分钟都嫌难。”他看着自己的脚尖,“而且——算了,你也不懂。”他摇头,“我就这么说吧,我在他那儿待一天,比我自个儿练棋累十倍。这一天给我整的,人都要不对劲了。”他活动了一下肩颈,“我本来还以为,他批了那个条,我就能跟你们一起去机房下棋了,谁知道……”

  他抬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尖,眼里还是不甘。

  “哎,可别这么说。”范筚蓝想了想,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说:“你干嘛不想想别的?”“——别的?”时光扭过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什么别的?”

  “你换个思路想啊。”范筚蓝朝训练室的方向一扬下巴,“训练赛分在一组的队员,按理说,个个都能拥有自由支配的训练时间,挺自由的,而且也能干自己想干的事儿。可是呢……”他看着时光,“时光,你不妨再想两个问题。

  “头一个呢,在一组能自由支配训练时间,听起来很爽,但如果——或者说,是俞晓旸认为,现在的你就是需要接受强制训练呢?”他停了停,“还有一个,假如现在你在一组,这个自由训练的时间给你,你认为你会怎么支配?是由你来安排更好,还是由老俞来给你安”排更好?如果给你自己搞,你能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方式来提高吗?”

  看着时光渐渐愣神的表情,他舒了一口气。

  “时光,他可是前中国围棋第一人。”他眨眨眼,“你不要忘了这一点。而且,你更不要忘了,俞晓旸的身体可是出了名的不好。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为了什么,我想,他是不会花这么大的精力把你留在二组的。”

  他说完,拍了一下时光的臂膀,圆脸上显出笑来:“再说了,再过一个多星期,不就又是训练赛了?到时候再争取升到一组吧。过段日子,韩国棋院的人还得来咱们这儿,等你升上来,咱们一起去找韩国人切磋啊。”

  他撂开手。时光有些怔怔的,对于刚刚听到的话,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一阵风穿过前庭,掠过银杏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迎接了快半个月的呼啸寒风以后,北二宿舍楼前的银杏树叶间终于投下了一抹阳光。按照约定的时间,与俞晓旸的会面得是早八点的事。

  时光揣着手,尽量把自己缩在羽绒服里。106寝里的其他人还没醒来,他掂量着食堂早点的时间到了,轻手轻脚地挪出门槛,把房门阖上。

  昨天背过的谱还在他的记忆中游走,像清明时节游上水面的蝌蚪。他加快脚步,越过一楼走廊,临着楼梯前,他提起一口气,双腿并拢,朝下边蹦过去。他看见一抔水洼恰好淌在106寝室的窗户底下,微风拂动,水面泛起一圈细细的纹路。

  到处都散发着一股奇特的烟味,似乎是从食堂的后厨窗口溢出来的,让时光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年时出锅的饺子。清早的空气还有些凉,他小跑着穿过食堂,在二号口花两毛钱买了一只馒头,又揣着手小跑着出了门。

  俞晓旸的年纪不算小了,时光至今也搞不懂,这个人是怎么能做到每回都在办公室等着自己来的。俞亮家大概位于方圆市的郊区,设若俞晓旸要跟自己在八点会面,那么时光估计他老人家得在七点前就出门。

  年纪这么大还这么拼,没必要吧?

  他默默想到,又觉得这个念头不能不使他心有戚戚。

  范筚蓝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不是为了什么,俞晓旸不至于花那么大的精力。这段日子他时不时会把这话拿出来琢磨一下。俞晓旸能图什么?他想不大明白,但不管他明不明白,老师总是得见的。

  他穿过棋院南爿,教练员的办公室距北二楼大约八九百米远,俞晓旸的办公室在二楼。上楼前时光特地在二楼下边望了好几分钟。

  窗户是半开的。

  他心里一晃:果然还是来了。

  般,正居中悬在楼面外部,上头印着两排用中韩双语写的字:

  “热烈欢迎韩国棋友莅临本院”。

  趴在二楼的拐角,时光朝那卷横幅瞧了良久。

  不知为何,那展横幅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就像一个他能摸得到又没法完全理解的世界似的。

  那是否就是围棋的世界?

  二楼上也静悄悄的。他继续放轻脚步,缓缓走到教练员办公室的门口,屈起食指:

  “扣、扣——”

  “进来就行了。”俞晓旸在里边应到。

  时光砸吧一下嘴,他打起精神,推门走了进去。

  棋院的教练员办公室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的,内里的桌椅陈设也都保留着一股子上世纪末的装修风格,乍看起来颇有种年代错位的感觉。

  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上头似乎是他自己的笔迹。

  时光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了一下。

  俞晓旸抬眼看了看他,把手伸向桌角的眼镜盒。他取出一副镶着银框的老花镜,缓缓推到鼻梁上。

  抬头间,时光偶然看见了他的指端,那上边有层显眼的棋茧。

  “桌上有水瓶。”俞晓旸拣起练习簿中的一页,他说话时也没抬头,声音沉沉的,在清早的”办公室里像钟那么浑厚。“想喝水可以自己倒。”

  “哎,谢、谢谢。”时光挠了挠脸。

  开玩笑,他可不敢倒,俞晓旸要老花镜才能看清楚字,他小年轻又不用。桌上那张被揉皱的纸,怎么看怎么像二轮训练赛结束后他搓巴搓巴丢进纸篓的棋谱。

  那谱不是别人的,是他自己的,准确来说,是他跟范筚蓝下的。

  都说怕什么来什么,时光也没想到自己能点背成这样。刚进队的分组训练赛,他就撞上了范筚蓝,不久还被俞晓旸提溜过去练棋。好容易捱到第二轮训练赛了,好嘛,他又一次撞上了范筚蓝。

  范筚蓝人不错——对于这件事,时光也只能做出“人还不错”的评价了。他不是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一团和气的室友,是个上了棋盘力气大得能跟俞亮过招的人。

  也活该时光遭罪,连着两回训练赛都被对方揍了个鼻青脸肿,然后落了个光荣进二。扪心自问,他跟俞亮下得也不少了,力气大的他不怕,怕的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范筚蓝偏偏就是这种棋手,他力气大,而且大得没地儿使,常常中盘还没到就开始揪着对手锤,把时光锤了个中盘告负。

  时光本来以为,好歹经过了半个月的训练,自己能脱二进一,哪曾想第二轮训练赛时,又是范筚蓝坐在了他的对面。

  范筚蓝很爱笑,脸笑起来很容易让人想起熊猫这种生物。于是时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大熊猫一样地在自己对面笑。

  然后又把他锤成中盘告负。

  时光还记得很久之前定段赛时老输给那个摩托车大叔的经历,换到眼下的情形,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范筚蓝给下出了什么阴影,才有了这么个“中盘告负”魔咒。

  俞晓旸曾告诉过他,在他真正能离开二组之前,都不可以停止目前的训练;范筚蓝则告诉过他,等他第二轮训练赛翻盘,他就能离开二组了。

  心中刹那间冒出了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他倒不是害怕二组的集训,也不是非得要跟几个室友去机房不可。

  他只是不小心从“二组”这两个字看见了俞晓旸抱给他的一摞摞望不到边的棋谱罢了。想到还要再在这玩意里遨游起码半个月,他实在不能不感到一阵钻心的窝火和憋屈。

  所以,当王翀昨天中午一脸挑衅地挖苦他时,除了洗手里的拖把,他真的什么也不想说。

  毕竟自己好歹算是个体面人,熬了好几个夜,又困又累又暴躁,万一憋不住接了王翀的话,时光真怕当时的自己下一秒就会压不住火,抄起拖把上去跟对方一决雌雄。

  还别说——半趴在俞晓旸的办公桌前,时光心里盘算着,当时要是黄麟先没出来,王翀再多讲几句,他估计真的会控制不住他自己。

  “是你的吧?”

  俞晓旸伏在案上,冷不丁问道。他用笔尖划了划那张被揉得一塌糊涂的纸。

  看起来,这张纸是俞晓旸从垃圾篓里掏出来的。

  “……嗯。”时光自知瞒不住他,“我跟小范的。”

  留意到他话里的称呼,俞晓旸朝他抬了一下眼睛。

  “为什么要揉自己下出来的棋谱?”他问。

  “……我……”时光的眉头拧起来,“下得,太,那什么了……”

  他说不出“太臭了”,然而这盘下得确实不如他意,他实在不好意思在俞晓旸面前现丑。

  桌上响起了一点纸张轻擦的声音,俞晓旸翻过一页,说:“下得不好,所以就把谱给揉了?”

  时光这回没接话。他伸出食指,刮了刮自己的侧脸,喉结在颈子上上下一滚。

  他不接话,俞晓旸也没有细问下去。“你在这里。”他低下头,继续用手里的水笔在谱上划改,“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吗?”

  他说的是“新朋友”,时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特别留神这个词。他想了想,接道:“就是,跟我一屋的那几个人,咱们还行。”

  俞晓旸的笔尖在纸上停了一停。“黄麟先、范筚蓝、邓柯平。”他居然准确地报出了这三个名字,“你的室友,是吧?”

  时光在心里吐舌头。俞晓旸点人名的时候总给他一种在算命的感觉。“是他们。”他接道。“他们平时会陪你练棋吗?”

  “……最近吗?那不怎么练。”时光嘟囔,他抬眼觑了一下俞晓旸,才接着说:“最近……天天都在您这儿练了。”

  他吸了一口气,露出很苦恼的表情:“我,我二组的训练,最近我都没时间做,就昨天去考了个死活。”

  俞晓旸的笔一顿,他抬了一下头,看着时光。

  “你觉得,那套死活题,自己做得怎么样?”他问。

  “呃,挺难的。”时光抓了抓后脑勺,“比我以前在道场做的都难。”

  俞晓旸继续批着棋谱,他一边批一边说:“那是韩国权甲龙道场的死活题,即使是职业棋手来做,一般情况下正确率也不会超过75%。”

  “……我去。”时光缩了一下脑袋。他把两只手都放在膝上搓了又搓,等了良久,才一脸纠结地问道:

  “那个,俞老师……”

  他眼看着俞晓旸抬起脸,才接着问:“那,咱们组里,得了最高分的,是多少啊?”

  俞晓旸抬起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时光不由得盯住了他的眼睛,他在里面看见了映出来的自己的脸。

  “四十五分。”

  “啊?”时光的眼睛瞪大了,“这……没及格吗?”

  “对,没及格。”俞晓旸说着,点了点头。

  窗外的一点阳光透进来,照在时光的肩上。但时光只觉得心里头有些凉。万般思绪都在他的胸口鼓动着。

  要是自己只得了四十五分呢?他真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结果。

  不是丢不丢人的问题,输棋也好,降组也罢,死活题没及格也成,但他不能老是这样,周而复始地从二组到二组,从上一个中盘告负到下一个中盘告负,好像自己绕了一大圈子过来,却什么都没改变、没长进。

  “看下这边。”正在他满腹忧愁之际,俞晓旸的笔突然朝他伸过来,“这一盘。”

  时光正内心惆怅,一肚子话又没法倒出来。看着俞晓旸递给他的棋谱,他的脸上浮现出极不情愿的表情。

  “……老师,俞老师。”他小吐了一口气,“我真的——”

  “看这盘。”

  俞晓旸抬了一下眼睛。

  他抬起眼睛来看人的姿势刹那间就跟时光记忆里俞亮的样子合为一体,时光感到背后一溜冒起一阵鸡皮疙瘩。在他有心思开口说话之前,他的手已经先伸了出去,把那张谱接到手中。

  “……还像之前做的那样吗?”

  他看着谱面,声音有点微弱。

  “不。”俞晓旸摇头,“你不用再记述盘面情况了,那种事你已经做够了。”他说,“但是,我要求你,把这盘棋上所有的劫争、模样和实地的变化分析都写出来。”

  他拿起笔,起身给时光在谱面上圈了几笔做示范:“比如说这几个地方……白一百零一手到一百一十二手,还有其它我圈的部分,我希望你尽可能把它们能有的变换形式都写出来。”

  “我我我去。”时光听罢,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我还是,不然,您还是,让我背比赛吧……”他苦着脸,“这个我,我真做不来。”

  他抓住棋谱,想阻止俞晓旸继续在上面打圈的行为。俞晓旸半握住笔,一时没讲话,他一旦开始盯着人看,时光就会由衷地心想“他真不愧是俞亮他爹”,父子俩看人时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时光。”他把笔放回去,“你有算过,过去半个月里,自己背过多少比赛的棋谱吗?”“……不太清楚。”

  时光嘴上这样说道,心里却已经迅速反应出了一串数字。

  以每天五张谱的速度算,过去的十九天里,他一共背了近一百盘棋。这近一百盘棋几乎全部取自过去二十年里世界大赛中的名局。

  而这一百盘棋——他渐渐把目光移向俞晓旸。

  这近一百盘棋,几乎所有的步骤,都是俞晓旸挨个给他复盘的。

  讲棋的时候,俞晓旸完全不像一个已过中年的人。他像一只恒定的机械那样稳定且详细地讲述着盘面上的各种变化,并要求时光挨个记住。有时他的严格让时光难以招架,更多的时候,时光从他那里感受到的是困苦。

  俞晓旸就像一片海,一片表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却在内里深藏旋涡的海洋。就算你在对局时下错了一步,他也不会给你任何反应,他只会等你错到底,然后一步一步地翻回来纠正你是从哪里开始错的。跟棋盘上给人的压迫感不同,他为师时的样子极有耐心,即使是对最蠢的提问,也会丝毫不差地作出解答。

  俞晓旸是好老师。可是他太安静了,做错了不会责罚你,做对了也不会褒扬你。每一天早晨,只要坐在他面前的桌子前,迎接时光的永远都是数不完的子和讲不完的棋。

  他像个很深的洞,会吸走你所有的情绪,好的、坏的,全都会。

  时光努力过,或者说他曾经以为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点点来自这位严师的认可。过去的半个月里他努力过无数次,可不管他怎么做,都没有办法从对方那里得到一点点反馈。

  这样的零反馈,让他无法不身心俱疲。

  俞亮就不是这样的。时光记得他下棋时的每一次反应,棋盘对面的俞亮是鲜活的,会紧张,还会被激怒。在进队以后,时光跟他的联系自然不如之前那样频繁,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他过得太压抑,俞亮的面孔反而因此日渐地在他的心中清晰起来。

  他经常在感到疲劳的时候想起俞亮,似乎对方正坐在自己的对面,指着棋盘上的某处朝他瞪眼睛。这种事真正发生时不过只会在一瞬,可时光就是能记得这一瞬。

  好像只要能多记住一次,他就能从对方的身上得到更多的勇敢。

  桌角上的搪瓷杯里,热气飘然外溢着。隔着油油上升的蒸汽,俞晓旸的声音听起来不甚真切:

  “其实,你现在做过的所有练习,小亮八岁之前就都做过。”

  “铮——”

  时光勾着空搪瓷杯的手一顿。杯沿不小心磕在桌子边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要求他做这种练习。六岁、七岁、八岁……九岁,每年他都会做。那几年,他背完了历届秋兰杯半决赛后的所有棋谱,还……背了东洋证券杯的,LG杯和富士通杯的……具体是多少。”他讲到这里,在颈侧摸了一把,“我也不记得了。”

  “他做起来,跟你有点像,又有点,不太像。”俞晓旸抿住嘴,好像要笑一笑,但最终只是”眼里有些笑意,“有时候回想起来,好像记得住的都是他那会的样子了。”“……俞亮吗?”时光看着他。

  那个像围棋机械一样的俞晓旸九段好像不见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面露疲态的中年男人。

  “因为他年纪太小,我没有像给你布置任务这样地强制让他做,不过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回想起自己的儿子,这位父亲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要跟他师兄比。方绪做多少,他就也要做多少。他妈妈拦着他,他都不听。”

  时光瞧了他好一会儿。他揉了揉眼睛,小声说:“那他应该很想得到您的夸奖吧。”

  俞晓旸抬起眼睛,他的眼睑上因为细纹而多了好几道褶,这些皮肤纹路给他带来了温和的印象。

  “是啊。”这位父亲说,“我猜也是这样。”

  “只不过,等我猜到的时候,好像有点太晚了。”

  他拾起桌上的水杯,啜饮一口。

  时光望着他,复又看了看摊在桌上的那张棋谱。

  “你呢?你也跟小亮一样,有自己一定要这么做理由吧?”俞晓旸的声音扰乱了他的思绪,“因为这些天以来,不管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没有抱怨过。

  “可是,做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真的不想抱怨吧?”他看着时光的眼睛,“反反复复地重复,同一个动作、同一件事,重复成百上千次,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我不觉得世上有”人平白无故就能受得了这样的事。”他说,“所以,我很好奇,你这样做的理由。”他看着时光。

  话刚起了头,感觉喉头有些沙哑,慌忙清了清嗓子:

  “因为……我不想输。”

  “如果我半途而废,那就是输给了……没有人在身后就不能前进的自己……”他吞了一回口水,脖子上梗出两条青筋,“我答应过别人,这辈子都不会放弃围棋。答应过的事情,不论发生什么,都是不可以反悔的。所以、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就放弃,这只是开始而已……放弃了算什么?

  “所以……就算我不知道,你的用意是什么,我还是继续做了。我想……只要我继续做下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

  他搓了一下鼻子,眼眶有些发红:“我真的觉得我能,真的。”

  “……那就去做吧。”

  俞晓旸瞧着他,随手把刚才被他撂在一边的棋谱递过去。

  时光微微垂下眼睛。他攥紧拳头,看向谱面上的十九路棋盘。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合,即将离开这里前,时光半抓着铜把手。早春的清风从他面前拂过,带着一点沁人心脾的凉意。

  “……俞老师。”他站在门外,冲着楼前偌大的空地望了一会,才扭过头:“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俞晓旸还是老样子,在桌前伏案。

  “我……”时光咬住下唇,一丝紧张浮现在他的脸上,“我,昨天那个……那个死活,我到底,得了……多少分啊?”

  反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一百分。”他说。

  时光扶在门上的手顿住了。有一刹那间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了,这让他禁不住连着问:“啊?什么?”

  “我说,是一百分。”

  俞晓旸好像对他笑了:“我从来没把你算在那个组里。”

  办公室的门合上了。

  时光一步一步地从二楼拾级而下。清早有一股烟味,还有露水和草的味道。他下到一楼,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他顺着脸上的热意摸了好几把,倏然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这么多年过去,方绪还是觉得,他最难办的事情之一,就是去找他老师俞晓旸。……也可能没有之一。

  棋院没有专门的车库,他开着车连绕了半圈,才在东南角馄饨摊子边上把他那辆新入手的马自达停好。

  他停好车,弯出东南巷子口,朝西侧靠马路的大门方向走,临走前不忘把那两斤鲜冬笋从后备箱提出来,那是拿来孝敬他老师的。

  连着走两三百米,迎面一排红旗招展,尽头连扥了五六盆花篮,最靠里的地方悬了个彩印的挂幅,上边写了一串韩文。

  他看不懂韩语,不过他知道,最近两天方圆棋院正在接待韩国来的棋手。

  上午时《天下围棋》的记者刚刚才采访过他,到现在他身上还穿着受访时的那套行头,头发也是抹过的,一头乌黑迎着晌午的阳光熠熠发亮。他提着两斤鲜冬笋,走着走着都觉得自己脚下生风,配上一头发亮的头顶,好像他整个人都成了银子做的,又惹眼又风光。

  可能是他头发抹得太亮了,当他顺着棋院门口主干道朝里走的时候,一些从棋院附属培训机构走出来的冲段少年时不时向他侧目,有些似乎还认出了他,三三两两地拉住旁边的同学小声说着什么。

  方绪依然步伐稳定地朝前走,其实他心里头有些得意也有些骄傲。没人不享受受人瞩目的感觉,他也不例外,何况最近一个多月来,围达G.C在常规赛上的表现很不错,围达网也到手了新一轮的投资。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要不是因为现在还在棋院,他连小曲儿都能哼上几哼。

  不过,就算他心里再怎么高兴、得意,等真的站到俞晓旸的办公室楼下时,他还是免不了抬手抓了抓自己的领结,低头检查一下是否有新的褶皱。

  棋手比赛时都有穿正装的规定,他怎么着也算个棋坛名宿,早就学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都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虽然俞晓旸其实不算一个会计较棋手仪容的人,但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对方的面前。

  人出落得整洁,代表这个人这段时间过得不杂乱。

  用来会客的沙发上正放着一只半满的一次性饮水杯。

  大约之前有人来过。

  俞晓旸正在办公桌的后面伏案。他拽了一下领带,先让自己走到门边,抬手在门板上扣了三下。

  “进来。”俞晓旸说。

  方绪抬脚进去,俞晓旸还没抬头看他,他脸上就先露出了笑容:“老师。”

  “嗯。”俞晓旸接道,他的两眼还是没离开桌面,但颈子已经抬了起来。他维持着这个姿势”

  朝桌面上那张棋谱看了良久,才稍微一推眼镜,对方绪道:

  “坐吧。”

  “哎。”方绪朝他一颔首,先转身去找茶几,“那,老师,我这,有点这个……您看我放哪儿呢?”

  他问完,俞晓旸又朝棋谱上看了一会,才缓慢地抬起眼睛。他戴的是老花镜,只用来看近处的东西用,看远处的则不用。

  他抬起两眼,目光从眼镜上端到眉骨的间隙中投向方绪。

  “那是什么?”他问。

  “哎,土冬笋嘛。师娘上回过年包饺子的时候还说,咱家里缺点土货。”方绪说。“家里没什么缺的。”俞晓旸继续看棋谱,“你自己带回去吃吧。”

  “哎,这个。”方绪抓了一下头发,他找了半天,总算给那两斤冬笋找到了地方。他把那东西放在茶几脚边,这才一屁股找了一个靠办公桌最近的沙发坐下,“我觉得……那个,小亮……好像还挺喜欢的。”

  “哗啦”,办公桌上的棋谱又被新翻了一页。

  “……那就放下吧。”俞晓旸说。

  “哎哎,我给您搁这儿了。”方绪朝茶几边上晃了晃手指。

  不过这好像没什么用,俞晓旸看着棋谱的模样,让他的首徒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开屏但完全没有吸引到任何注意力的孔雀。

  方绪咳了两声,他感觉自己可能来得有点不合时宜。他从小就跟俞晓旸学棋,如子如徒地跟了对方十几年,俞晓旸的性情他摸得很清楚。

  作为中国前围棋第一人,俞晓旸一直是个专注力极强的人。如果他的脑子里转着什么事,那简直就像是他自己给自己造了个结界,这个结界只有他自己脑中的世界,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干扰。

  方绪早已习惯了这种事,反正他下午也空着,有的是时间,不在乎等他个一时半刻。不料,俞晓旸看了会棋谱,突然开口了:“东西我都放在书橱第二层了。”“……啊?噢……是——”方绪本来在神游,故而没能立刻接上话。

  “你在电话里说,要他的谱,是吧?”俞晓旸微微抬眼,快速地掠向他,“你又没说要哪一张,所以我就都放在那里了。”

  他伸出右手,手里还抓着支水笔。笔尖朝书橱第二层贴右侧的地方一指。

  方绪看向他指的那处,总算是明白过来。“哎,好嘞。”他笑着点头,起身去书橱第二层翻找。

  然而,等他真正找到那摞棋谱时,他脸上表情瞬间凝固了。

  “……老、老师。”他慢慢转过头,食指戳着第二层右侧,“这——这——”

  “都是他的。”俞晓旸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抬眼看他,“你想挑几张走也可以,想全拿走也可以。”

  “这——这也。”方绪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这种感情使他倒抽着气,咧嘴干笑起来,“这也,太,多了吧?”

  用“太多了”来形容可能都嫌少,方绪冲第二层右侧那厢一瞅,只觉得那摞半截拇指厚的棋谱在视觉上显得非常有冲击力。

  他自己打过的谱加起来当然要比这个厚多了,但问题是,时光进国青队也就过了半个多月而已,他哪里下来的这么多谱?

  “这……都是他,下的?”方绪问。

  “前面两张是他第一轮和第二轮训练赛的棋谱。”俞晓旸接道,“第三张是他捭阖杯棋战八进四的谱,第四张是半决赛的棋谱。其余的都是他复盘过的谱。”

  方绪默默抽出那沓谱,他挑着眉翻看了一阵,转头问他的老师:“他复盘过的棋谱?”“你以前也做过,你忘了?”俞晓旸看了他一眼。

  “啊——噢——”方绪点点头,他的神情里显得有几分诧异,不过他没有追究什么,“那——他,复盘得,还,挺多的?”

  俞晓旸放下手里的笔。他扣起十指,平摆在桌面上,似乎是想了一下,答道:“不算太多,算上今天的,应该也就一百二十一盘。”

  那也挺多的了。方绪在心中暗想。

  他记得自己当年一个月也就复盘了八十几张谱而已。

  “可是,这沓看起来好像不止一百多盘啊?”他问。

  “有那一百多盘。”俞晓旸说,“剩下还有一百多张是他自己写的变手。”

  “呃——啊?”方绪愣住了,“变、变手?”

  “嗯。”俞晓旸喝了一口水,“主要是中盘以后的。棋局在中盘阶段乃至之后,能衍生的变数非常多,所以我主要让他分析了各局中盘以后的局势变化情况,并且……让他尽可能就着别人的中盘来推测接下来可能的下法。”俞晓旸把目光投向方绪手里那沓纸,“虽然那些棋局……都是已经下完了的局,但是……棋局的变化是非常莫测的,即使是已经下完的局,也不代表只有那一种下法。我就让他试着写出他认为的所有可行的下法。”

  “……然后,他就,写了……一百多盘?”方绪目瞪口呆。

  “我想想……每盘的话。”俞晓旸沉吟了片刻,“他写过最多的一次,应该是……写出了十一种变手吧。”

  “……这、这……”方绪看了看自己的老师,又看回手里那沓棋谱。

  “那他现在,基础训练怎么样?”他抽了一口冷气,问道。

  “嗯……”听到这个问题,俞晓旸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先是露出了一个让方绪感到不安的表情,稍后才说:

  “他做得比你以前好。”

  “我……这就。”方绪连声干笑,冷不防被自己老师将一军,他脸有点红,“这就,不用说我了吧……”

  没想到俞晓旸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确实,不应该说你。你们不一样。”

  方绪欲哭无泪,但是,当他看向手里那沓棋谱时,他咽了咽口水,也只好说:“是不一样……”

  能把一盘棋解出十一种下法,这都快赶上计算机了,他确实做不出来。

  “他应该还能再在我这里待一会。”俞晓旸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响,“就让他再多待一段日子吧,他还要再多磨一下。

  “他这副脑子,以后有大用。”

  敞开的门外划过一阵喧闹,不知何处吹来阵风,“砰”一声把门阖上了。

  “咦,谁关的门啊?”时光从阳台探进头,他朝二号床一扫,看见床帘里有人影在晃,唱山歌一样冲那里喊:

  “美邓!美邓!把门开开啊!”

  “开啥啊开。”邓柯平的声音懒洋洋的从帘子里传出来,“今晚老俞查寝,关上门对大家都好。万一他老人家一声不响飘到门口了,还不得活活吓死我。”

  时光本来在拿刷子刷他的鞋,听见他这样说,举起沾满泡沫的刷子指着二号床:“阿先还没回来呢,你这不是把他撂外边了吗?”

  “那就等他回来再开。”邓柯平接道,“跟你说了,今晚是老俞来查寝,你想被他抓个现行吗?”

  他说着,从床帘里伸出头,朝寝室中央一片狼藉的桌子上努努嘴。

  时光一扭头,也跟着朝桌子上看了一眼。

  阳台上半开着窗户,空气流通得快,他站在水槽边上没觉得有什么,可他一把头伸进寝室里,就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孜然味。

  离阳台门两步之遥的桌上,此刻只剩下了几盒残留着油脂和酱汁的锡纸盒,里面的烤串早在半小时前就被106的四个人一阵风卷残云干掉了。

  “我觉得,咱们还是快收收吧。”范筚蓝拿了根笤帚,正弯着腰掏被时光一不留神踢到桌肚下边的鸡骨头,“宿舍里不许吃外食来着……”

  “宿舍里还不许垃圾桶里有垃圾呢。”邓柯平哼哼地笑了两声,“哎呀,阿先说他要收,那就让他来吧,小范你别折腾了。”

  “我这不是。”范筚蓝佝着脖子,声音从桌子底下冒出来,“我这不是就怕俞老师来查吗,阿先去北三打水了,一时半会又回不来,你们闻闻,这屋子里全是味道,牵条边牧进来都知道咱们刚刚在干什么。”

  他们话说到一半,门外忽然“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谁啊?”邓柯平撩开帘子,朝门口伸着头。

  “我。”门外声音有些模糊。

  时光一够脑袋,冲门外喊:“天王盖地虎!”

  门外接道:“美邓一米五。”

  “我靠。”邓柯平翻下床,几步走到门边,拧开门把:“为什么又是我?”

  “那下回换个人好啦。”黄麟先提着四只水瓶进来,“时光一米五。”

  “……我才没有一米五呢。”时光刷着鞋,在阳台上反驳道。

  “谁一米五都行,押韵嘛。”黄麟先乐呵呵地朝他笑。

  他今天心情看上去奇好,甚至给人一种红光满面的感觉。时光想,大概是因为他所在的主队最近成绩不错的原因。

  黄麟先在队里的成绩不算好,不是因为他不努力,而是因为他不得不把一部分时间匀出来给他在围乙的队伍。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本来应该可以有更好的成绩。

  “嘶。”黄麟先刚把寝室里所有人的水瓶都撂下,转头就看见桌上一片狼藉的模样,他揉了揉眉心,一脸无奈:

  “不是,你们几个怎么一个个的只会吃不会收的啊?”

  “不是你说自己心情好,要为人民服务一回吗?”时光在阳台上晾着他刚洗完的鞋,随口接道。

  “我说归我说,这都几点了,老俞该来了啊,你们真是一点都不怂的?”黄麟先讲,“这不是在干着了嘛。”范筚蓝在桌子底下用笤帚尖打了打他的脚踝,“脚!”

  “看看。”黄麟先一边感慨,一面去阳台拿寝室里的另一根笤帚,“看看人家小范,多勤劳,再看看你俩呢?”

  “臣妾做不到啊。”邓柯平答得非常言简意赅。

  “这是我们在给你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时光拍了拍他的肩,“去吧,皮卡先,证明你是我们寝室最勤劳的人。”

  “我谢谢你啊。”黄麟先用肘击了一下他的背后,提着簸箕进了寝室。

  他刚弯下腰,门外又一次传来敲门声:“咚、咚、咚。”

  四个人陡然一愣。

  邓柯平缓慢地从帘子里伸出头,他先扭向身后的三个室友看了看,又把脸转向门口。“谁、谁啊?”

  “我。”门外依然是道模糊的声音。

  “你谁啊?”黄麟先正单手用笤帚扫着地上的烧烤竹签,他一不留神,话就先出了口。“……俞晓旸。”

  范筚蓝本来在喝水,听见外边这一声,整个人都喷了。

  “卧槽。”邓柯平从床上蹿起来,“这这这这,这怎么办啊?东西没收完。”“你现在才问怎么办?你早点干嘛了啊?”黄麟先大怒。

  “别别别别,别吵了,赶紧收。”范筚蓝开始在桌上捋吃剩下的残渣。

  “收毛线啊,味道好浓的。”黄麟先扭头朝向阳台,“时光你快把窗子打开,散味儿。”

  “我开了,我开了啊。”里头三个人手忙脚乱,弄得时光也跟着开始手忙脚乱,他刚把窗户拉开,就看见范筚蓝抱着一堆锡纸盒进了阳台,“放哪里?”他问。

  “啥……啥?你要扔这里啊?”时光眼看他要把垃圾塞进水槽底下,“别别别,这底下本来就潮,你这再一堆,回头不好收拾啊?”

  “那扔哪儿?”范筚蓝抬头问他。

  106寝室的门又一次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来……来了!”邓柯平犹犹豫豫地朝门边走。他刚走出去两步就回头朝阳台招手:“你俩搞快点啊!”

  “不管了!”范筚蓝摇摇头,把那堆锡纸盒往时光怀里一塞,“你来弄!”

  “啊?”时光就这么愣愣地被他塞了一怀散发孜然味的锡纸盒,他左看右看,横竖没看见能塞得进这么一大堆垃圾的地方,再看寝室里的垃圾桶,显然已经被塞满了。他朝寝室里喊:“不是,小范,小范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

  门敲到第三下以后,俞晓旸总算才见着开门。

  外头估计是下了点小雨,寝室里暖烘烘的,他走进来时,身上萦绕着一股微凉的气息。他的头发上结着层细密的水珠,肩头和脸上也有点水渍。有了点年纪以后,只要他不戴眼镜,看上去就会跟路边你经常会遇到的那种中年人无甚两样。

  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寝室里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忽然间消失了。黄麟先、邓柯平和范筚蓝都在桌前拖了把椅子,俞晓旸一进来,他们的目光就纷纷从那些椅子上朝这个男人投来。

  “俞老师。”范筚蓝率先打了招呼。他是四个人中资历最老的,俞晓旸从前任教的时候,他”也在。

  “嗯。”

  俞晓旸没说什么话,他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眼镜。在三个人投来的极具讶异的目光中,他弯下腰开始检查门边的插头。

  本来他没有查寝的职责,不过今天情况有点特殊,适逢国青队的宿管偶有家事,他便暂时替了一晚。俞晓旸是那种能把任何事都做得一板一眼的人,讲棋就是讲棋,查寝就是查寝,从门边的电线老化程度检查到衣橱旁的插座,他一个个地戴着眼镜查过去,仿佛比真正的宿管还认真。

  回头问:

  “时光呢?”

  “呃……”黄麟先慢慢把脸转向旁边的邓柯平,“对啊,时、时光呢?”他问室友。邓柯平也慢慢把脸转向他:“我……不知道啊。”

  范筚蓝把脸慢慢转向身侧。

  他旁边那位置是时光的,现在没人。

  他只好把脸转向俞晓旸。

  “我……我也不知道。”

  他说完,露出了大熊猫一样的笑容。

  俞晓旸挑了下眉头,这是他进寝室以来的第一个表情。

  他把本来已经转向门口的身子又拧了回来,在桌边的三个人微带惊悚的表情里,轻轻地走向四号床。

  四号床的床帘是放着的,里面鼓鼓囊囊团着一大团被子。

  隔着床帘,俞晓旸朝里头瞧了一会。

  “时光?”他朝里面问。

  他背后的三个人瞬间都露出了“卧槽”的表情。

  床帘里的那团被子过了很久才动弹了两下,接着,时光从里面慢慢探出半个脑袋。“俞……俞老师。”他小声说。

  “你在里面干什么?”俞晓旸问他。

  “我……我在……呃……”

  时光答了半天,还是答不上。

  他看着被自己压在肚子底下的那堆锡纸盒,实在很难想象俞晓旸看到这堆玩意时能是什么表情。

  他擦了擦鼻子:“我,我,我打算睡了。”

  “噢。”俞晓旸好像并不在乎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那你出来一下。”“……好。”

  时光咬住嘴唇。他眼看俞晓旸出了寝室,把门带上后,才常舒一口气,翻下床撩开帘子。

  而变形了,他摁着自己的肚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真……真有……你的,啊……时光。”

  “再急你也把垃圾别往你床上塞啊。”邓柯平半捂着脸,时光已经听见了他的笑声,“也就人老俞素质好,没当场掀你被子,不然你这团也太可疑了。”

  “还行。”范筚蓝抹了抹眼角的泪渍,“委屈你了,下回咱们还是早点扔吧。”

  时光翻下床,慢吞吞穿好了鞋,一边朝门口走一边冲他们仨道:“回头收拾你们!”他一把拉开寝室门。

  已经到了熄灯的时间了,走廊外只亮着夜间壁灯。风声细细地顺着南侧的窗户往里刮弄,他逆着风向,向东侧的宿舍大门口走。走到快见前院的时候,望见俞晓旸的背影正静静地立在玻璃门的一侧。

  他搓搓手,犹豫了一下,跟上去。

  “俞老师。”他说。

  俞晓旸扭过头。一楼门口并没有夜灯,只有一点光从走廊另一头透过来,他的脸在夜色里有些模糊,像下过雨的宣纸。

  “你有东西忘在我那了。”他说。

  时光低头,看见他递给自己一只叠得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把这东西接过来,摸到手里,发现是一张叠起来的皱巴巴的纸。把这张叠起来的纸打开,看清楚那东西为何物时,他微微一怔。

  那是他第二轮训练赛时跟范筚蓝下的棋谱。

  “这局。”俞晓旸问他,“你有记下来吗?”

  “……记了。”时光看着那张棋谱,他的拇指和食指正贴在那张纸的边上,感受到颠簸似的折痕鼓在上头,像许多条结合的伤疤,“我有记在本子上……”

  “记在本子上,不够。”俞晓旸说,“要记在心里。”

  “记在本子上的,忘了也就忘了。”

  “嗯……”时光轻轻点头。他把那张谱重新叠好,塞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记住……以后,不管是下成什么样。”男人说,“永远都不要揉你下过的谱,因为这不能真的取消你下过的那盘棋。

  “下棋就会有输有赢,输和赢都可以,但有一样,那就是不能后悔。也不能因为自己下得不好,或者输了,就用这种方式去逃避它。”

  时光把手背在身后,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他说:“可是……我不想输啊。”“那就记住它。”俞晓旸说,“如果你不想输,那就把你输过的棋都记住,记在心里。”“那样的话……会好难受。”时光悻悻地接道。

  俞晓旸看了他一会,才说:“那就把这种难受也记住。”

  时光略显诧异地看向他。

  “我不是你的启蒙老师。”俞晓旸说,“不过我想,从你开始学棋,到现在,你一定也接受过很多人的帮助吧?”

  “——是……是这样。”时光点头。

  “你所下的棋里,不仅有你一个人的努力。”他说,“还有那些帮助过你的人在。

  “一盘棋是两个人才能下的。在你下棋的时候,也意味着有另一个人在跟你一起下。因为有另一个人,你才能走到现在。不管那些对手是赢了你还是输了你,他们也算是帮助过你的人。

  “当然,在你学棋的这段时间里,帮助过你的人,应该也不止是棋盘上的对手吧?

  “我也不太清楚……也许在以后,还会有更多更艰难的事在等着你,可是……不要忘记,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俞晓旸说,“你不是只凭一个人,才走到今天的。是很多人在帮助你,你才能走到今天。

  “所以,时光,你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报答一下他们呢?”

  时光张了张嘴,“——报答?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他接道。

  “背后没有人站着,会很难受。如果是这样,那就试试看——试试看,成为能够站在别人背后、支撑别人的人吧。

  “试试看,变成更坚强的人。”他说,“因为只有更坚强,才能成为支撑别人的力量。你可以试着这么做……

  “就像别人也曾经帮助你那样。”

  他说完,朝时光轻轻地颔首。

  一阵喧嚣的打闹声突然从106的寝室门里传进走廊。刹那间,时光猛地回头,看向走廊的深处。

  他再转头看时,俞晓旸已经走远了。

  满地夜色浸透着雨后的前院。那雨是春天的雨,酥润、纤细,又有风的微冷。

  从上午开始,窗外似乎就一直刮着大风,所幸天倒是晴朗,风再大,吹得人周身也不至于嫌冷。

  已经是春天,只是偶尔还有一些寒意,仿佛冬天没有抽离的注脚,安静地栖息在常年空旷的机房角落,和机房南侧图书资料室的天花板上。

  时光紧了紧领口,抱着一摞新找的资料,加快脚步从风声掠掠的走廊奔向机房。按照约好的时间,今天下午一点半机房会开门,他的室友邓柯平会在那里头等他。

  等他一脚迈进机房大门,就听见邓柯平懒洋洋地招呼他:“才来啊。”

  “啧,找东西呢。”时光抓了抓头顶。他有些日子没理发了——半个月,也可能一个月,鬓角长得比之前稍微长了些,有不少沿着他的耳后往下长,毛毛地扎在他的颈子后头;另一些则生在他的前额,有部分已经长过了他的眉骨。这些变化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毛绒绒的。

  邓柯平在倒数第一排最南侧的计算机后头坐着,他天生有点远视眼,上机和对局都得架着副眼镜。时光一看他戴眼镜的样子就直乐:邓柯平身材不高(所以他们寝室对暗号的时候老喜欢说美邓一米五),不戴眼镜的样子或许尚有几分台湾言情小生的气质,但戴上眼镜后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偏偏他对局时还容易垮着脸,那模样总让时光想起他还在学校上学时,走廊墙壁上挂的那么一堆戴眼镜的民国老学究大头像。

  要不是因为他本人还长着一张仿佛涂了十年美加净一样白净的脸(这也是106全寝的人都喜欢叫他美邓的原因),就这冲他戴着眼镜的样儿,楼下冲段班的小孩估计上来就得喊他声叔。

  “老俞今天放你还挺早。”邓柯平的眼睛在镜片后转了一轮,估计是在看桌面右下角的时间,“之前你都赶不上午休的。”

  二组的午休时间通常在每天下午一点到两点半,不过,对于这段时间的时光来说,他的日程表中几乎没有“午休”这个选项。

  整个106里,邓柯平算得上是唯一一个对时光这段时间作息有所了解的人,这跟他自己的作息有关。他早就养成了早晨五点半起床晨跑的习惯,而在他近来的记忆中,每回自己早起时,四号床的位置上都是空的。

  至于时光到底是什么时候出门的,整个106的人都不知道。

  不仅是早晨五点半的四号床,晚上十点半的四号床也是空的。

  从二月进队,到现在。每一天、每一周,不论阴晴雨雪,从没有一天例外。在106房门的开开合合中,在水房洗拖把的水声里,在阳台拧开的水龙头下,时间就在这里一分一秒地过去。最一开始,106寝里还会有人问“时光去哪儿了”,到了后来则无人再问,只有那张空的四号床无声地回答着一切。

  “他只是在做很难的事情。”范筚蓝说。

  不仅只是“在做”,邓柯平觉得,时光更想要的是“做完”。

  有时他会在走廊里撞见从资料室出来的时光,对方老远瞅见他,就会朝他笑。邓柯平能察觉到他身上那股微妙的气质,因为那种笑来自时光的笑并不轻松,里头的寒暄意味甚少,更多时候则是憋着股执拗的劲头,好像他自己在跟自己较真似的。

  他应该——也确实是在跟自己较劲。邓柯平曾经亲眼看见他在自己对面的桌子上拖出笔记本,本子的扉页上涂着三列红框。

  “那是什么?”他伸头看了一眼,看见第一列框里从上到下都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数字。“……统计啊。”时光低着头接道。

  邓柯平当时凑过去瞧了一眼,而后他有些咋舌。

  那是时光自己画的正确率统计表格。

  “你做的是哪本啊?”他瞅着,问道。

  “……600题的那本。”时光答道。

  “6、600题?”邓柯平愣了,他又朝时光本子扉页上的那块表格看了一眼,“你这,做到哪题了啊?”

  “这个吗?”时光朝他抬抬眼,“第三遍了。”

  邓柯平当时愣了很久,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把这600题给做到了第三遍。

  “他今天好像有事,得先回家,我就没在他那里久留。”时光接道。他寻着个邓柯平身旁的位置坐下来,随手把新拿来的资料放在右手边的空位上。

  邓柯平朝他脸上望了一会。

  或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时光的脸部似乎有些轻微的浮肿,但这并没有让他在视觉上看起来“发胀”,因为他的脸颊与进来时相比已经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他的嘴唇有点干燥,面庞上浮着两团不太明显的红晕。

  唯一没有产生任何变化的是时光的眼睛。直到此时,它们依然像他来时的那样,保持着一种动物般的、谨慎而纤细的好奇心。好像只要看着这双眼睛,就能看见前边路上那许多的发现。

  这人……也够奇葩的。邓柯平心道。

  今年已经是他在国青队呆的第二年了。这两年里他见过因为成绩总也上不去而自愿退队的人,见过因为比赛失利太多而放弃下棋的人,这一切都提醒着他:这里是国青队。能进入这里的几乎是全国各个地方最好的人才,但世界级比赛永远会在这些最好的人里挑选出更好的那些人。

  不仅仅是他们,日韩那边也是如此。

  然后,即使是像他和范筚蓝、黄麟先这样,真正能从艰苦的训练中熬下来的人,身上也有什么在被永远地改变着。有时候他并不觉得是自己下不动了,只是实在很厌倦这种竞技的气氛,为什么下棋就要这样?为什么不能快乐地下棋?为什么……一定要从他们之中选出更好的那个?那样几乎就像是凭棋艺来断定了他们每个人似的。

  样呢?他们……

  他们多可爱啊。

  在这一切以后,在今年,他碰见了时光。

  “你知道吗,时光。”一边查看ELF系统里的棋谱库,邓柯平看着电子棋盘说,“其实前段时间,我们一直在猜。”

  “……猜?”时光从旁边扭过头,奇怪地看他:“猜什么?”

  “猜你什么时候会放弃。”邓柯平说。

  “你不知道,这条路上……放弃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戴着眼镜的侧脸显现出一种漠然,“你也参加过定段赛,你应该也看见过吧?每年有很多参加定段赛的人,可能在第一轮或者第二轮就放弃不下了,因为下不过。”

  “但是……”时光想了一会,才说,“第一轮和第二轮输了的话,下面不是还有棋可下吗?”

  “是啊。可是,这得问他们自己……”邓柯平说,“他们对这件事,本来就抱有很大的期待,结果上来就是输。输多了以后,就会丧失斗志,因为害怕接下来继续输。所以……他们其”实不是真的输给了棋,而是输给了他们自己心里的恐惧。

  “恐惧比输更可怕。

  “三番棋里最难下的,是一比一平后的第三局,对棋盘两边的棋手来说,那一局的压力都是”最大的。输了就会全部输掉,赢了则会全部赢掉,简直就像赌博一样。

  “赌什么都要下注的,不是所有人都敢下这个注。”

  时光抿着嘴思索了一阵子。他想起了前年定段赛时离开赛场的好友沈一朗,他说:“但是……”

  “也会有不一样的人吧。”

  “是有的,只是……”邓柯平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嘴上说鼓起勇气很简单,可是自己去做的时候就会发现很难……所以这样的人,我其实没怎么见到过。就算是——就算是我们。”他看向时光,“就算是我,阿先和小范,我们其实也在被折腾得够呛,有时候还会想,是不是哪天就要放弃了?”

  “啊?你、你们?”时光感到非常惊讶。

  棋院的环境对他来说仍然是陌生的,但106的气氛确实感染过他。哪怕这段时间以来他跟室友们往来不繁,他也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来自他们的注视。

  这种注视确实缓解过他内心的孤独感,至少它们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无声的世界里漫步。

  “嗯。”邓柯平轻轻一笑,“怎么样,是不是看不出来啊?”

  “其实这里呢,没什么人喜欢刻意谈这种事……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当然也能知道你心里有多少压力。既然知道那就不要说了吧,说了干什么。”

  他低头看着键盘,伸出食指,把键盘上覆的一层薄灰轻轻擦去。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讨厌啊。”他看着键盘,“真的非常讨厌……你能理解吧?”

  “……嗯。”时光轻轻点头。

  “不过……”邓柯平看向他,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笑容,“看着你的话,我现在也稍微有点明白,我讨厌的到底是什么了。”

  “我讨厌的不是压力,也不是输棋……我讨厌的,是没有勇气的自己……”

  “美邓……”时光听出他语气里的波动,他连忙搁下手里的死活题,想伸手去扶他的肩膀,“美邓!”

  “我没事。”邓柯平讲,他朝他挥挥手,“我其实就是想告诉你……”

  “你一定要证明给我看,要告诉我才行,告诉我……明明,就可以坚持最后的……”他说着,双眼里有泪光闪动。

  走廊中的风声呼呼地穿过,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方绪进门时打了个喷嚏。他看上去像刚从某个晚宴上回来,脖子里还系着条绛红色的缎面领带。一些酒意在他的面颊上蒸腾,他一拉开围达俱乐部训练室的门,抬手就冲窗边的位置打了个招呼:

  “小亮!”

  “师兄?”

  俞亮一皱眉头。他从棋盘前站起来,快步走到饮水机旁,给方绪接了一杯水。“师兄,你今晚怎么来了?”他这样问道,把那只杯子推到桌子中间。

  他看方绪走得有点东倒西歪,想上前扶他,被方绪摆了摆手。

  方绪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来喘了口气。他把领带拉了拉,扭头看见俞亮一直盯着自己望。他立刻笑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说不定是去找老师了?”

  “呃……”俞亮挑了一下眉。他摸了摸自己的颈侧,把自己坐的椅子稍微往后挪了挪,“师兄。”他问,“你是去找……我爸了吗?”

  “……嗯。”方绪的眼睛在镜片后含着一种精明的笑意,他点点头,“我怎么说也是北斗杯的领队,不光是你的训练情况,时光的训练,我也是要兼顾的嘛。”

  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公文包抽出来,从里面掏出了一件折叠的牛皮纸袋。他把这只袋子递给俞亮:“你的。”

  俞亮朝那只袋子看了好一会。

  “……这是,什么?”他说完,才去接那只纸袋。

  “嘶,棋谱啊。你怎么在这事儿上糊涂了?”方绪盯着他的脸,“我说是去看他的训练情况。”当然就得看看他下的谱。”

  “他……的谱?”

  俞亮眉头已经虬紧了。

  他伸手拉开那只牛皮纸文件袋上的系扣,一圈一圈地散开系绳。等他终于打开封口时,他朝里面望去,眼睛陡然瞪大了。

  “他下得……可真多啊。”

  他直抽了两口气,才看着里面那沓纸说。

  “老师……现在正在让他做这种复盘呢,我看,应该还成吧?”方绪这回话说得有些谨慎。

  他虽然酒意上头,但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从俞亮那里散发出来的情绪。他盯着自己的师弟瞧了一会儿,轻声说:

  “你先把那、那袋子放下呗,别给它揪破了啊,回头不好整理。”

  “……师兄。”听了他的话,俞亮顿了良久。他闷声问道:“你……”

  “你有……见到他吗?”

  他的后半截话说得有些小声。

  方绪继续瞅着他。他搓了搓自己的脸颊,酒意烘得他脑子也有点热,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严肃一点地面对俞亮的问题。

  “没有,没看见他。”

  俞亮朝他缓慢地抬起眼睛,听完他的回答,又低下头去看那沓棋谱。

  “……嗯。”

  他好像没有别的问题了,但方绪总觉得他应该再说点什么才对。可是,不管他等了多久,俞亮也只是把手伸进牛皮纸袋里,来回地摩挲里面那些棋谱。

  “其实。”方绪犹豫了一阵子,“如果你很想见他,你可以自己去啊。山不来就你,你就去就山嘛,多简单一个事儿,别整这么复杂啊。”

  “……不行。”

  俞亮低着头答道。

  街上的流光从窗外泄进来,把他的侧脸都染成一片清淡的金色,在那片金色的投影里,一小簇光频在突突地跃动。

  “啊?”方绪笑了,“这种事有什么不行的。”

  “我给他发过短信,电话也打过。”俞亮说,他终于把手从纸袋里抽出来,“他没怎么回复我。”

  那天在比赛会场外碰见时光的情形又从他的脑海里浮现,他猝然咬了一下嘴唇。憋了很久,他接道:

  “现在来看,他是有他自己的事吧。”

  “那你去找他,也不……冲突啊?”方绪很疑惑。

  俞亮抬起眼,他的眼神里充满动摇,可他却说:

  “师兄……我不是那种,给出去以后,会甘愿拿不回来的人……”

  他瘪了一下嘴。

  “我给了多少,我就想拿回来多少,缺一点也不行。

  “我找过他,可是他不回我,也没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我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我要他自己过来。

  “山不来就我,不行,我偏要他就我。”

  他吐出一口气,朝方绪笑了笑。

  誊完最后一张便签纸,俞亮伸手在磁力黑板的右下角拿了一块吸铁石。他把这张纸吸在了黑板正中下端的位置上。

  在离这张纸只有两指宽的地方,正工工整整地列着几排计算时写的算式,再往下去,工整的字迹便被一条龙飞凤舞竖下来写的字给打乱了。他抬眸朝那些字迹瞧了瞧,很轻易地认出前一种是周思远写的,而后一种则是穆青春的手笔。

  属于方绪的笔迹在黑板的左上端:离北斗杯还有31天。

  他眯起眼睛,目光在“31”这个数字上停留了一会。

  过日子可能就是这样,日子没来的时候总以为它离你很远,等它到了,又觉得时间过得实在飞快。

  他转过身,往窗边走。今天的俱乐部训练室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他以外,围达G.C其余的几个人要么在公司里忙碌,要么在准备今年的选拔赛。

  围棋赛事从时间上来说几乎可以覆盖全年,从职业到业余都设有大大小小的比赛。职业队的常规赛,对真正的职业棋手来说,反倒更像是维持竞技状态的热身运动,而真正的主菜通常都是棋手们的个人赛。

  他拉开位置,重新让自己坐回棋盘面前。

  在连胜拿下之前的所有晋级比赛以后,下一周他就要走到方绪的面前了。他捻起一粒棋子,打在五路。

  他不怕跟任何人对弈,但与方绪对局还是会让他稍有压力。压力来源却有些暧昧,他喊方绪师兄喊了十几年,方绪对他也熟了十几年,彼此都太了解对方的棋路,真到了棋盘上反而很难像陌生人那般一决胜负。

  过了今年,方绪就三十岁了,他升上九段则是二十三岁的事。七年来他参加过的国内外比赛累计起来是俞亮的好几倍,论算力,俞亮有胜他的绝对自信,可论盘上的经验,他就离方绪缺得太远了。

  自从扯起围达G.C的大旗,方绪的围棋生涯几乎也因此转变了。他不但要下棋,还要想方设法地维持围达G.C,以及维持围达网这个平台。这些事不论哪一样都会让一个人忙得转不开身,可方绪偏偏就都做上了手。别人是两手抓两手硬,他不光是两手抓,嘴里还多叼了一个。

  俞亮在心里羡慕他的热忱,也尊敬他,但他一直都把前一种羡慕维持在非常低的维度内。他知道自己跟方绪是不一样的,他不是那种善于把自己的心剖成很多瓣,再平均分给所有对象的人。

  或者它甚至是所有路里最黑暗的,但他选择了它。

  “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跟你相遇的。

  “所以,我永远不会逃避你。”

  风声吹动训练室外走廊内的悬铃。他短暂地从棋盘上扭过脸,隔着围达俱乐部的磨砂玻璃门向外张望了一会,再回过头,平静地再落一子。

  “你想去外面看看吗?”

  说话时,邓柯平已经对着电子纹枰打了一半的谱。鉴于他是打着谱说的,时光一时没法确定他这是信口发言还是真有打算。

  “啥啊?”他把死活题笔记本翻到新一页,“外边儿有啥啊?”

  “这两天院里都在往北一的阶梯会议室跑,你该不会没看见吧?”邓柯平歪歪头,斜了他一眼。

  走廊里空空荡荡的一大原因。

  “……那——还是算了吧。”

  时光缩了一下颈子,话语里有稍许的迟疑。

  “我这可是好心建议。”邓柯平讲,“当心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一天到晚地蹲在这里打谱你也不怕把自己闷死。”

  “那就闷死我呗。”时光吹了声口哨,“我还想试试看,看看是不是真能把我闷死呢。”他一边说着,一面摇头晃脑地哼了几句不成文的调子。

  邓柯平侧脸一怔。他扭过脸,玩味地瞧了时光半晌,不由得会心一笑。“你这人也是,前段时间那么急吼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天塌了,这两天竟然嗖一下就转好了。”

  “嘁,这你就真不明白了。”时光的眼睛轱辘一转,他朝邓柯平挤挤眉头,“这就叫‘意志的胜利’,你的明白?”

  “拉倒吧,我可不明白。”邓柯平叹声一笑,他把目光移回屏幕上,继续打他的谱,“我就知道啊,下轮升降训练赛再没起色,就得凉了。”

  时光翻着页的手指顿了顿。他眨了眨眼睛,向邓柯平发问:“凉了?”

  “……我可不想当106剩下的那个。”他朝时光投来不甘的一瞥,“要是到时候你们都进一组了,就剩下我……我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他抓了一下脸侧,眉目里隐隐多了点烦躁。“我不想被你们丢下。”他说,“阿先第一轮训练赛的时候就进了一组,第二轮……也进一组了。小范则是从来没进过二组,至于你……”

  他眼神对时光闪烁着,像小灯泡一样翻覆,“你应该能赢的吧。”他的口吻很平淡,“唔,我就是觉得,你会赢的。”

  “……哼。”时光笑了笑,“你就这么说自己啊?”

  “我没办法啊。”邓柯平说得有点焦躁,“我……我心里头,根本就没有什么、什么目标。

  “我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可以追逐的目标,下棋就只是下棋罢了。如果最后变成了106被剩下的那个人,那就等于,连跟我一起并肩的人都走远了,就只有我一个……”他轻轻地摇头,“真到了那种时候,我怕自己会丧失动力啊。”

  他叹出长气,把被自己扒拉出来的键盘朝里推了推。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地拧过脖子,对时光投来充满好奇的眼神:

  “你呢?”

  “——我?我啥啊?”

  “等你升入了一组,就可以不参加强制集训了。你想好了吗?到时候要怎么安排训练时间啊?”

  对着他的问题,时光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的模样并不像说不出话,反倒像话太多而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说出口似的。末了,他竟然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脑后,冲邓柯平露出一个孩子般雀跃的轻笑。

  “我应该,会找某个人……去练棋吧。”

  “——啊?”邓柯平拖动鼠标的手指一滞,“没别的了?”

  时光摸着自己的脑后,邓柯平的问题让他有些想不通,“还要什么别的啊?”他问。

  “你这……你这安排也,太简单了吧?”邓柯平向他挤起右侧眼睛,嘴角噙起促狭的笑意,“这事儿你现在就能做好吗?你想跟谁下,你打个电话喊他过来不就行了。”

  时光想了想,他眼中深褐色的瞳仁从邓柯平转向机房的另一边,“那不行。”他说,“坚决不行,非常不行,绝对不可以。”

  邓柯平露出嫌他婆婆妈妈的表情,“打个电话就能完事儿的东西,哪来那么多不行啊?”他问。

  “……打电话就能完事儿?”时光哗啦啦地翻着面前的死活题集,他说话的语调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在接话,“那也得看是打给谁。”他说,“现在啊,只要我敢往他那儿打电话,他就敢挂我电话。”

  “——卧槽。”邓柯平听罢,先是一声感慨,他抬手摸了摸额角,心思转了几圈,才问:“这么严重?”

  “嗯。”

  “这人……该不会,咳,是你对象吧?”他瞪眼。

  时光差点喷了。

  “我去,你说什么呢?”他立起眼睛朝邓柯平看回去,“这都哪跟哪,你想象力这么丰富?”

  “不是我丰富……你这,你要不要自己来听听看你刚刚那个描述?”邓柯平回答得很正直,“信我,我哥跟他对象闹别扭的时候就这样。”

  “去你的啊!”时光伸手朝他肩头打了一下。

  “啧,所以到底是谁啊?我们认识吗?”邓柯平抬手挡住他的攻击,正色道。

  时光拧起眉头。凭他现在的神情,邓柯平总觉得他仿佛不太想告诉自己。一个人在想保守秘密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在时光的脸上,又有另一股情绪在交锋,它带着某种倾诉的欲望,在时光的唇边蠢蠢欲动,又在时光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沉稳地收敛住所有跟它有关的情绪。在被问到的一刹那间,时光的脸上分明露出了像在冬天晒到太阳一样的微笑。似乎是为了迎合这个自然流露的表情一般,他在接话的时候也顺带着耸起肩头,伸了个懒腰。

  “认识吧。”时光的回话非常模糊,“可能你还见过呢。”

  “……噢。”邓柯平感到心中的疑惑更深了,“那,他是你的朋友?”

  “算……也不算。”

  “真这么复杂啊?”

  “嗨,讲了也跟你说不清楚。”时光把嘴扭到一边,鼓起那侧的腮帮子,他的侧脸瞧上去好像一只春天里往水面上拼命冒腾的金鱼,“你可以认为——认为,这人是我的——”

  他抓了半天头发,才接出下文:“榜样吧。”

  “哦,你偶像啊?”邓柯平眨眼。

  “说偶像也不太像。”时光在椅子上把两条腿晃来晃去,“他没那么那个,至少,在我这里没有。

  “只不过……因为有这个家伙在,我才能一直下棋。”

  “一直?”

  “嗯……”时光抬手撑住自己的腮侧,把脸拧向邓柯平看不清的另一边,“因为已经这样很久了。

  “他下棋的时间,比我还要长,长很多那种。我……认识他的时间,没有他下棋的时间久。”

  风在机房的窗户外头敲敲打打,时光抬手哗啦啦地翻了几页书。他翻了又翻,心里却像煮熟了一样往外咕嘟咕嘟地冒,纸上那些字迹也好,黑黑白白的棋谱也罢,都像被风吹打的杏子那样在他的眼中晃悠。

  “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坚强的人。”

  翻页的声音停了。

  一页白子虬的棋谱端端正正地出现在页纸的正下方。

  “坚强……的人?”邓柯平古怪地看向他。

  “从我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起。”时光答道,“就是那样的人了。”

  “美邓。”他说,“有时候我觉得,很难说自己喜欢围棋。你觉得呢?”

  “我的话——”邓柯平抿紧嘴,“应该也很难说吧。”

  下棋的时候很累,练棋的时候也很累,对围棋当然不讨厌,可是如果想因此说喜欢,似乎又嫌不够。这世上果真有这么沉甸甸的“喜欢”吗?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承担起这种喜爱?

  时光还不清楚怎么做,但他知道俞亮能做得到。

  “那个家伙,他可以做到。”他说,“我很了解他的。”

  “就算只有九岁,也能直面这样的喜欢。”

  邓柯平静静地想了片刻。

  “那,他确实很有勇气啊。”他说。

  时光收起撑着下巴的手,抬眼看向邓柯平:

  “所以说,我可不能被这种人小看。要是被他知道我连一组都没混进去,他一定会狠狠嘲笑我的。

  “我要升入一组才行,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不用参加集训了。到那个时候,我要走到他面前去。”

  “哈哈哈哈。”邓柯平笑了,“走到他面前去,然后告诉他你升组了?”

  “当然了。”时光一挑眉,打了个响指,“必须的。”

  他的眼中笑意盈盈,看得邓柯平都有点羡慕他了。

  “哎……”他活动了一下肩颈,重新扎回电脑前打谱,口中咕哝着:

  “真是太有干劲了。”

  时光朝他龇牙一笑,神情里颇为得意。就在他打算也埋回死活题的时候,前几排猝然传来一阵“嘎吱”的响声。

  午休时段的机房本来就安静,加上最近两天走廊也空旷。眼下本该是四围皆静的时候,这么一阵响放在机房中,难免就显得非常突兀。

  邓柯平“啊”了一声。他被吓得椅子都往后歪了,要不是时光手快,一把抄住他胳膊,估计下一秒他的屁股就得跟机房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卧槽,谁谁谁谁啊?”

  邓柯平被这么一吓,心头有些火起。他一拍桌子,从后排站了起来,朝机房大门口喊道。时光也跟着他站起来。他抬眼朝门口一瞧,发现居然不知何时多了条人影。

  “……你好。”

  门口的男人显然也没料到机房在这个点会有人。他推门的手还搁在门把上,只把门堪堪推了一半。

  快就笑嘻嘻地朝两个男孩子打起招呼:

  “我是来,借用,机房的。”

  他说话的口音听上去有些生硬,但又十分清晰流利。时光注意到他的肩头和上身都被浸湿了好一块。

  男人生着一双小眼睛,头发被雨水浸得东一塌西一耷。他的年龄看上去跟俞晓旸相仿,不过却比俞晓旸爱笑得多。

  “喂,他是不是把我们当,机房管理了啊?”时光看着门口,小声对邓柯平说悄悄话。“你可别逗了。”邓柯平也小声接道,“你看他,像是要等我们允许才进来的样子吗?”这话有道理。时光默默点头。

  那男人确实没等他们回话,就在前排找个位置坐下了。

  邓柯平默不作声地用右手肘顶了顶身旁的室友,时光一时没留神,持笔的手一歪,把笔记本上一行字给写得冒了出去。

  他一皱眉,朝邓柯平瞥过去:

  “啧,你拱我干啥呢?字儿都写歪了哎?”

  “我在看那人呢。”

  邓柯平轻轻抬起左手食指,往前排座位上点。他脸上的表情让时光想起他平日里在宿舍桌子前边嗑瓜子打谱的模样,“你看到那人杯子了没?就那个双层玻璃的,凉水杯。”他压低声音讲。

  眼睛,从后排座位上往前排打量了好久,总算找到了邓柯平所说的“那个杯子”。邓柯平所指的杯子正被男人搁在手边,远看上去好像只是个随手杯而已。

  “嗨,不就个杯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半扒在显示屏上缘,扭过头对邓柯平嘀嘀咕咕地说。

  “我——”邓柯平正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听完他的话,朝一侧翻了个小白眼,“我说,你再仔细看看那杯子呢?”

  “看了啊,我看得可仔细了,不就个杯子。便民超市二十块钱能买一打呢,没见过咋的啊?”时光在他斜上方小声回道。

  “一看你这样儿,就知道你没眼色。”邓柯平哼哼一笑,“你就没发现,他那杯子上还有字儿?”

  时光一怔。他马上又把脸调回去,盯着那只杯子瞧了老长时间。

  他们毕竟坐在最后排,而男人此刻正坐在前面第二排,离得有些远,纵使他能瞧得出杯子上有些痕迹,但也实在辨不出那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看不清啊。”时光压低嗓音,“啧,你别告诉我你能看清。”他转回头,“这么远谁看得清啊。”

  “唉,看来你是真没见识。”邓柯平晃着脑袋,他抬手指了指男人身旁的那只杯子,“我告诉”你,这杯子啊,可是水晶做的。”

  “噢……值钱儿?”时光眨巴眨巴眼睛。

  “值钱你个头啊。”邓柯平说,“那个杯子特别有名,因为那是首届三星杯的纪念品。当时韩国棋院特地做的,凡是那年进了八强的,每个人都有。上边刻的字,是那年的纪念字样。”他说完,露出一副非常嫌弃的表情:

  “这东西好有名的,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我——”时光粲然一笑,他朝邓柯平龇牙:“这种事儿,我怎么能知道啊?”

  “哎,这些都不是重点。”邓柯平说到这,他把身体前倾,脸都快压到显示屏上了,他的说话声也收得极低:“重点是,这个人手里有这个杯子。”

  “那年只有进入八强的人才能有这东西,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时光的眼睛渐渐睁大了。

  他掉过头,又一次朝前排望了一会。

  “那,你的意思是。”他把脸往邓柯平的座位上压了压,“这、这人,他有可能,是当年进了”八强的棋手?”

  “哎对了。”邓柯平点点头,“我就是这意思。”

  看着最前排男人的背影,时光的表情有些许惊讶。

  他倒是听说过三星杯,不过,对于这项比赛的历史,他一概不知,最多知道俞晓旸曾在上世纪末的三星杯中惜败于李赫昌而得到亚军。败于李赫昌,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并不稀奇,李赫昌是棋坛韩流的领跑者,是那个年代里横在所有棋手面前的高山。

  如果那只杯子是三星杯的纪念品,那么前面这个男人,说不定是韩国的棋手。

  他会是谁呢?

  时光当然对此一无所知。他到现在只认识三个韩国棋手,一个是定段赛之前就遇见过的洪秀英,一个是在《天下围棋》上认识的高永夏,最后一个则是跟俞亮下过棋的李赫昌。

  “美邓。”他小声问,“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邓柯平挠挠头,“我就知道那杯子是三星杯的纪念品。”

  “啊?”时光发出失望的声音,“那也就是说,他是拿了别人的杯子啊?”

  “那——也不一定啦,只是。”邓柯平鼓鼓腮,回答道:“我的意思是,我不一定认识八强所有的人。老哥,你知道第一届三星杯是啥时候的事吗?那会我天天都得跟老师练棋呢,电视都没的看好吗,顶多听说过李赫昌曹承铉柳时英这些人,报纸上经常报嘛,别的人,我真的,印象不太深了。再说吧……”

  他挠挠脸:“韩国人的脸,我有时候是真的分不清……他要是长得跟俞亮或者高永夏似的,那我能行。就李赫昌那张脸,你应该也见过吧?很普通的,扔人堆里找不出来。这人吧。”他看向前排,“如果他不是那种经常出现的棋手,我认不得也很正常。”

  时光眉头一跳,接道:“高永夏怎么了,高永夏很普通啊好吗,你什么眼光?”

  “啧,尼斯不斯脑阔瓜(他读的是gua,第二声)唷?搞撒子嘛,不要歪楼好不好。”邓柯平说,“他长得撇不撇[i]跟尼这个莫得关系。重点是,这个人,他很有可能就是当年的八强之”一,我觉得吧,像这种比较特别的纪念品,给别人有点不太可能。”

  时光想了想,他点头:“也对啊。”

  三星杯这种世界级比赛,能得到名次本身就是实力的体现,换做是他,应该也不会把这种比赛的纪念品送给别人。

  “哎,那你记得,当年哪些人得了八强吗?”他又问。

  “开玩笑,三星杯那么多届呢,你这题也太难了,问咱们院里大几年的师哥师姐倒还能说得”

  过去,问我怎么记得啊?”邓柯平答道。

  时光愣了一下,他稍稍点头,说:“不然,上、上个网查一下?”

  “那我还得拨号呢。”邓柯平露出嫌麻烦的表情,“再说了,你管他是八强里的谁呢?”他压低了声音:

  “我是想,不如你去,跟他下一盘呗。”

  “跟他下一盘”,时光的扒住显示屏上端的手一动。

  下一盘?跟三星杯的八强?

  他的手指一下子就在显示屏上方捏紧了。恍然间,他好像听见走廊里吹过一阵狂风,这阵狂风从外头刮进来,刮进他的血液里,卷着他的血从他的脊椎下方往上沸腾,像海浪一样翻滚。

  邓柯平歪了歪嘴角,时光现在的表情让他感到十分有趣。

  “你是害怕呢,还是高兴呢?”他低声问。

  “……咳。”时光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仿佛是想把他上一秒还在剧烈变化的表情捏回平静,“这、这有什么。”他强作镇定,“而且……他都,这个年纪了。”他看向前边,“你跟我,都不一定要怕他。”

  邓柯平眼眸一敛,他也看向男人的背影。这回,他用颇为惋惜的口吻说:“的确。”

  棋坛中,能像俞晓旸一样,人过不惑之年还在努力征战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棋手的黄金年龄都会在三十岁之前结束,等真的人过中年,差不多就是要退役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棋手的精力和体力早就不复从前。下棋不光是脑力活,也是体力活,人说到底是要吃要喝要休息的动物,体力不够脑子也会跟着不够,所以年长的棋手在应对年轻棋手时天然就具有劣势。

  那个男人,或许曾在职业生涯里有过辉煌,不过邓柯平猜,他可能是某个已经退役很久的棋手了。

  “那你要不要去试试看呢?”他看着男人的背影,问向自己的室友,“你也练了蛮久了。下周就是第三轮升降训练赛,机会难得,能在三星杯进八强的人,总不会是个菜鸟,找个前世界级棋手跟你对练一下,不是很好嘛?”

  “可是吧。”时光砸了一下嘴,“万一人家不肯下呢?”

  “你还没问呢,就知道人家不肯啊?”邓柯平抬手戳了一下他的手臂,“你要是真想下,自己去问问他不就行了。”

  机房的后排,交谈声沉寂了一小会。风敲打着机房的窗户,当男人在前排打开新的棋谱时,后排响起了一连串座椅拖拉的声音。

  “那个——你、你好?”

  刚刚翻出眼镜的男人双手一顿。他从显示屏前转回头,看见被时光推到自己跟前的邓柯平。

  “你好。”他轻轻点头。

  看这样子,八成是韩国人。邓柯平心想,毕竟他的同胞们可没有打招呼就点头的习惯。

  “我……我是,那个……”

  邓柯平说这话,左手往后勾,死命想拉时光的胳膊。不料时光却朝他更后方闪了几步,搞得他往后伸出去的手全都勾空了。

  卧槽,有你的啊时光。

  邓柯平在心中狠狠地对室友表示鄙视。

  “啊,是需要这个吗?”

  男人朝邓柯平伸出食指,晃了晃。他的右手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字条。在对面两个年轻人疑惑的眼神中,他把字条展开给他们看:

  “是这个吧?”

  “这个是——”时光凑到旁边去看。

  “咦?”邓柯平一伸脖子。他一瞧见那张字条,几乎在同时与时光发出了惊惑的叹声。

  那字条上是俞晓旸的字迹,内容则跟他们那天晚上被俞晓旸提溜进办公室时收到的字条差不多,大致内容是允许使用机房云云。

  “俞九段说。”大概是看他们露出惊讶的表情,男人解释道,“如果碰到机房的管理,就把这个给他看。”

  “呃。”时光本来扒在邓柯平右肩上看那字,男人的回答让他即刻笑出来,“叔叔,您误会了,我们都不是机房管理。”

  男人神情一滞。他的眉心轻轻拧起来,“那就——”

  “哎哟,有话直说能把你憋死怎么的。”邓柯平左手往后抓住时光的胳膊,把他用力朝前拽了一把。时光一个没站稳,被他拽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在男人身上。

  “喂!”他一把甩开邓柯平的手,单手猛地在电脑桌边上撑住,这才没有摔下来。“你下回打”打打个招呼行不行?”他怒道。

  “我打了,你没听见!”邓柯平说。

  “嘶——”时光抬手给他比了个小指。邓柯平这回不动手,改动脚了,左脚在下边轻轻踹了他小腿一下。

  “别忘了正事!”他用口型送着气音说。

  时光轻轻一愣。

  他慢慢把头撇回电脑桌的另一边。

  男人本来正在看着他俩。发现时光转过脸来盯着自己,他旋即把目光聚拢到时光的身上。他长了一对单眼皮,额上已经有了几条纹路,但眼神却十分清澈,仿佛窝了两汪深黑色的湖水。

  “我——咳、咳。”时光清了一下嗓子,他缓缓挪动身形,让自己在这位(疑似)棋坛前辈面前站直。男人的脸也就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微微仰高。

  才福至心灵,开口:“我、我们就是,看到您,这杯子……”

  他指了指那杯子,“就想,问问看,这杯子,是不是您的呀?”

  男人顺着他的手指,往杯子上看了两眼。他回过头,点了点:“是我的。”

  “那——您,您愿不愿意,跟……咳。”时光一边讲,一面又开始为难了,他悄声朝身后邓柯平发问:“要不,还是你来吧?”

  “你都说上了,还我来干嘛。”邓柯平把嘴咧成一条缝,只靠舌头蠕动在嘴里说话,他的话听来模模糊糊的,“不要怂就是干,上啊,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

  “你这人也太靠不住了吧。”时光低声吐槽他。

  他俩还在较劲的时候,男人的眼睛转了两圈,他朝自己的杯子上又看了两眼,转头对时光问:“要我跟你下一盘吗?”

  两个年轻人猝然一惊。

  “呃,嗯……”时光在心底轻舒一气,他感觉自己攥在身侧的拳头捏紧了,“就一盘。”他轻声说。

  他正在心底盘算一个理由,一个足够让这位棋界前辈跟自己对弈的理由。谁知,男人只是微微点头。

  “那,怎么下呢?”

  “……啊?”邓柯平从时光身后冒出脑袋,“你你你,你是同意了吗?”

  男人抬了一下眼睛。他的脸上虽然上了点年纪,但抬眼时的姿态却很像个小孩。他看着邓柯平瞪大眼睛的样子,眯起眼睛笑道:“还能是什么呢?”

  “我——”时光马上一步朝门外蹿去,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对男人喊:“我去隔壁训练室拿拿拿棋盘!”

  等时光走远,邓柯平才刚刚平复下来。

  想到面前站的可能是已经退役的棋手前辈,他的脸上涨得有点红,说话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咬了:

  “我我我我我觉得。”他伸手指向男人身旁已经打开到桌面的显示屏,“待会儿,可以用这个看看。”

  男人看向显示屏。

  “哦?”他看着屏幕上那几排灰色的菜单,“用这个?怎么用?难道,不是用棋子来下吗?”他转过身,对邓柯平做了一个夹起棋子的动作。

  “不,不是那个意思。”邓柯平笑起来,“我就是想试试看。”

  “我想知道,这玩意到底是怎么计算胜率的。”

  他说罢,伸手在显示屏长长的脑袋后头“砰砰”拍了几下。

  [i]撇:四川话里撇就是很烂的意思。

  纹枰上是不会有喝彩的。

  高手、低手、问题手、疑问手、试应手……所有的棋着,只会在棋石的铮响里落下。幕在这里揭开,又在这里落下。棋局是两个人的手谈,也是一个人的疯狂。

  落子,是抑住疯狂后的平静杀戮。

  你不能太热情,也不能太冷静;你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漠然;你不能太想杀了他,更不能放他一条生路;你并不仁慈,但也不能叫对方发现你的凶狠。

  好棋手是一把磨光的刀刃。这把刃得是淬火的双面,一面是冷,一面是温。

  把页面调试到ELF的实时对弈端口,邓柯平从显示器后探出头,对十几步远处坐着的时光点点头。

  开始。

  二人分先,按韩国的方法,由执黑方贴六目半。鉴于只是普通的一次手谈,此次没有限时。

  时光轻轻闭了会眼睛。等他睁开眼,他看见男人面容沉静地坐在纹枰对面。

  一缕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穿透男人薄薄的肌肤,一瞬间居然让他的脸庞看起来宛如透明。在这张脸上,两对白皙而薄的眼睑之下,男人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阳光仿佛也穿过他的瞳孔。时光看见他的双眼,在午后的阳光里呈现出清亮的浅咖啡色。

  在男人的身上,好像潜藏着一股不会被岁月改变的力量。

  “请多指教。”

  男人说。时光眼看着他的头颅朝自己弯下来。

  他被吓了一跳,连忙跟着压低脑袋:

  “请多指教。”

  邓柯平匆匆朝他们俩那厢扫了一眼,从旁边捡起自己的眼镜戴好。

  时光执白,按理说,拥有贴目的白子应该能比黑方赢得更轻松一些。邓柯平搓了搓鼠标,不时地往纹枰的方向看。一股紧绷的气氛以那张纹枰为中心,不断向四围扩散开来。

  可男人的脸上净是纹丝不动的表情。邓柯平的目光不停在他跟时光之间扫来扫去,当他扫到时光的面孔时,他捕捉到了时光表情中转瞬即逝的一抹绷紧。

  别紧张。

  时光小幅度地朝男人频频抬眼,他感觉自己的余光好像已经全副黏在男人的右手上了。在他的胸口深处,有颗东西在突突地往外鼓动着。

  颈子等刀尖的人。

  机房里一片沉寂,走廊里回旋的风声仿佛倏然弥足珍贵起来,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人间。

  聚起来。

  五分钟。

  男人的右手肘朝前动了。是这个姿势:手肘弯曲,带动胳膊前倾,连着小臂和桡部往下,你看见他的脖子也跟着低压下来。

  他伸手落子的时候,时光感觉自己在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后撤。一股奇特而严酷的威压正从他的对面散发出来,他不能不对此感到烦躁。

  那种气势,就好像要逼你认输似的。

  “哒。”

  黑第一手,星位。

  望着盘面,时光露出古怪的神情。他抬眼看向对面。男人半托着下巴,支棱在阳光里,向他懒洋洋地一笑。

  邓柯平已经看到了那一步。他眯起眼睛,把同样古怪的神情收在镜片之后,操纵鼠标在ELF的电子纹枰上落子。

  星位。这不是什么很罕见的开局,很多人都会下这着。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思考那么久显然是没有必要的。

  时光思索了一会,跟着在纹枰另一边平行落子。

  白第二手,星位。

  “我去。”邓柯平暗自嘀咕,还是在电子纹枰上落子。

  在ELF系统页面右上方,目前显示的双方胜率为黑百分之四十六,白百分之五十四。就看谁能先下一城了。

  序盘阶段,两个人下得都十分谨慎,邓柯平揉了揉眼睛,操纵光标依次给黑和白落子——这也太谨慎了吧,他在心里抱怨。

  他自己平时好力战,同寝里的范筚蓝也是个力气很大的棋手,如果要他自己选,他更喜欢看俞亮那种阳刚气质十足的棋,大开大合,攻势迅猛,看得人心里头痛快。至于眼下这盘,对他来说实在有点枯燥了。

  更要紧的还不是这个。

  以现在两人的下法来看,邓柯平完全摸不透男人算个什么棋路。

  他对着盘上黑棋的模样看了又看,心里头满是问号。

  把棋下成这样,这人在韩国棋坛竟然能混得下去?甚至还能混进三星杯八强?

  这倒不是说邓柯平觉得男人下得烂,而是盘上的黑棋,从第一手下到第五十四手,一路走来都没见什么凌厉的招数。他长时间来打了不知道多少韩国人的谱,对眼下这么稳健的开局反而有点适应不过来了。

  他擦了擦眼睛,先没去看现在黑棋的胜率,转而观察起黑在盘面右上的一块板六。围空也不够扎实,不知道在搞些什么。

  看完了黑棋的情况,邓柯平才挪动目光去看系统计算出的胜率结果。

  黑百分之四十八,白百分之五十二。

  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在朝执白的时光倾斜。

  邓柯平抿紧嘴,他总觉得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这是种很像直觉的东西,他解释不出所以然,但他预感到:中盘还没到,想赢面前这个男人,大概没那么容易。

  在黑三十五手时,盘面情况已经能说明一切。邓柯平感觉自己捏了一把汗,只是不知道时光对此有没有警觉。

  开局三连星,往中央构筑大模样作战,这分明是宇宙流[i]。

  都什么年代了还下这种棋……邓柯平在心里嘀咕。

  不光下,而且下的还是个韩国人。他在内心狂擦汗。自从九三年应氏杯徐奉洙逆转大竹英雄后,韩国流就彻底走到了世人的面前。正如那些年徐奉洙的绰号“野草”一样,那时的韩国棋手普遍喜欢贴身肉搏,在盘上势如野草,烈火不尽,像拳击手一样追逐着胜利,与讲究美观和效率的日式围棋显然格格不入。

  那些年的日本人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韩国流给拉下马。

  男人的棋下得不坏,但就是太有风度了,棋形上也颇具美观,搞的邓柯平忍不住偷偷朝他手边那只杯子上望了好几回。

  ——难道这其实是个日本人?不是吧?不会吧?

  他耐着性子,从之前的黑三十五手等到了现在的黑六十七手,窗外阳光喇喇照在他的背上,搞得他憋不住地哈气连天。

  棋形挺漂亮的——他看着黑棋想。

  不过,就算棋形漂亮能当饭吃,他这会子也快要吃饱了。

  接下来应该是白第六十八手。

  邓柯平深呼吸了一把,静静地等待时光的落子。

  不要慌。

  时光在心里深深地、不停地呼着气。

  男人的棋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他也很佩服,对俞晓旸那种中盘功力深厚的棋路已经熟得快跟他自己的掌纹一样了。正因如此,男人的棋才让他感到有点适应不来。

  着急,实则防守稳固,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破空。

  他很烦躁。

  他轻轻扣着手里一颗白子,抬眉偷偷朝男人身后墙面顶部的挂钟上瞅了一眼。还好这不是正式比赛,不然自己时间上也太吃亏了。

  他抓了抓头发,眼神在盘上纠结得不得了。

  下哪?哪?

  他的目光瞟到黑棋右上四路,那里有一块气不够紧。

  扑。

  他下定决心,出手。

  “哎?”

  邓柯平依样在电子纹枰上落子。没曾想,他刚落完子,对着显示屏就发出一阵怪声。“……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整个安静的机房里都显得突兀,时光禁不住扭头问他。

  “没——没什么……”

  邓柯平吞着口水,点头示意他继续下。

  时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许久没见他回话,只好又把脸撇回去。

  头朝自己刚刚落子的地方瞥,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一瞥不要紧,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本该下在四路的扑,被他看走了眼下在五路了……

  “啊——”

  他一时都傻眼了,扣住棋子的手指也有点抖。他对着棋盘盯了一会,又慢慢把脸转向电脑后头的邓柯平。

  邓柯平正好也在看着他,眼神里尽是无奈。

  搞什么搞,这种勺还能漏,岂不等于是送对面一个白给。

  邓柯平都快不忍心看了,他半捂着脸,避开时光朝自己投来的绝望眼神,面无表情地去瞅右上角的胜率。

  黑百分之七十八,白百分之二十二。

  好家伙,下错一步,白送给对方百分之二十的胜率。时光,你真行。

  邓柯平看得懂时光刚刚那步棋,他也料到对方应该是想扑,但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乌龙?

  假如白六十八手按原定的计划扑在四路,应该能起到紧气的作用,接下来再往六路单拐,尽可能捞点地,这是对付黑棋的有效策略。

  只是,凡事都是没有什么“如果”的。

  由于刚刚的误下,白棋直接捞过了头,就这么直愣愣插在了右上部黑棋边上,仿佛一个死到临头还不肯跑的人。

  此时此刻,时光已经在心里疯狂抱头。

  偏生就是这个时候,男人的指头伸到他面前,“啪”一下落子。

  黑六十九,长。

  我就知道。邓柯平下好了子,一瞅右上角的胜率对比,遂两眼上望,看向天花板。——我就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

  棋风稳健,不代表不会攻击。有的人只是平时很稳健,该出手的时候依然凌厉不减。比如执黑的这个男人。

  六十九的长,看得时光头脑一炸。

  他抬头看了一下对面,看见男人半托着下巴,面容沉静地盯着棋盘。

  ——他等到机会了。

  时光在心里冒着汗想。

  总的来说这还是得怪他自己,被男人四平八稳的下法拖得没了耐心,结果整出了岔子。

  下棋,不下到最后就分不出胜负。而在下到最后之前,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不能失去对弈的冷静和定力。

  是自己没做到。

  他看着棋盘,默默地想了好一会。

  黑六十九把白三角的三颗子一气封锁,他现在必须要尽快作出反击,不然等待他的可能就是中盘告负。

  他在棋盘上快速地逡巡一圈,终于找到了右上黑三角的四颗没安定的子。味道不够厚,可以做文章。

  他深深地吸气。

  白七十,大飞。

  邓柯平在显示屏后头重新坐正身体。他看了一下右上角,再度发出为难的声音:“时光——”

  “……什么?”时光低着头,他正在紧盯盘面,连抬头回话的心思都没有。“那个,ELF……”邓柯平犹豫了良久,“ELF……认输了……”“——啊?”

  时光的表情缀满惊讶,这回他抬起头,扭向邓柯平:“你说什么?”

  男人也在对面扭头,他看起来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邓柯平咳了咳,回答道:“ELF投子了……因为、因为,呃……”他抓着头皮,“白棋的胜率……低于百分之十了。”

  “——我去,还、还有这样的?”时光张开嘴,他看了看邓柯平,又回头看了看面前那盘棋。

  男人侧了一下头,他说话了:“胜率过低,就会投子吗?”

  “嗯……低于百分之十,会自己投子。”邓柯平说,“刚刚投子的是……时光的棋。”他看向室友,脸上有些为难又有些担忧。

  “时光,要不你重——”

  他正想提议重新来一局。

  反正只是练习性质的手谈,重下一次也没什么。

  “没关系。”

  紧盯着棋盘,时光背朝他答道。

  “我还能继续。”

  男人抬眼瞧了瞧他,轻轻一笑。“那就继续按这个下了吗?”他问,“会不会,有点太便宜我了?”

  时光没有立刻接话,他抬手把七十二立在三路。

  “你别把话说得那么早行不行。”他看着盘面说,“我又没讲要输。”

  “噢……”男人挤挤眉头,“好的。”

  电脑上已经显示投子,除非再开一局,否则也下不了了。邓柯平只能离开电脑,拖了个板凳坐在时光边上看他下棋。

  在失去了原本的优势以后,白七十二的立把黑子拖进了局部搏杀的旋涡中。邓柯平捏了捏自己的掌心。

  这是他头一回看时光在盘上施展自己的力量。时光不是力量型棋手,这点已经是106的共识了,他的大局观比计算力更出色,要不是这回被一手错着搅乱了全盘,估计也不会这么早就跟对方拼刺刀。

  白棋已经被吊在鬼门关,除了硬拼几乎没有别的选项。在这样一种类似于求生欲的渴望面前,时光的棋也呈现出一副迥异于平时的激烈模样。

  墙面上,挂钟的秒针“嗒嗒”地响着。

  白八十二手,挤。

  这一手很有侵略性,把黑棋右中部的三角区给挤断了。

  男人的应对到此时才见真章:他思索了一阵,把黑八十三打入三路。

  邓柯平挠了挠脸,眼看盘面上的黑和白绞成了好几股麻花。

  这可真是……

  他估算了一下双方的力量比,越算越觉得心惊。

  抛开优势和劣势不谈,在目前的局面下,时光在搏杀时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黑子的进攻早在长一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之后的引征像蔓延上岸的潮水一样,连续碾压白棋的外势。

  ELF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投子的。

  不用说ELF,换邓柯平自己,他也会投子。

  这没法下嘛。

  结果就是在这种没法下一样的境地里,天知道时光怎么想的,居然下了一手曲。邓柯平看得背后冒汗,他弯下腰对着盘面想了好一阵子。

  这是最优解了。他心想。

  虽然此处也可以通过打劫来拖延黑棋的攻势,但曲一手显然更狠辣,基本上是在黑棋的眼皮底下捞地,这种贴身肉搏式的下法,他此前从没见时光用过。

  时光紧紧攥着棋子,脑海中盘算着下一步。

  对付男人的方法他已经心中有数。

  要么不让对方成大模样,要么就拼命捞地,连消带打。他盯准右下方黑棋较薄的两处,打算接下来拿那里开刀。

  他的头脑在思考中冷静下来。往日里俞晓旸让他背的谱给了他继续往前走的底气,他眯起眼睛。

  白九十四,长。

  白九十四走钢丝一样长了出去,终于把上下两块白阵联络在了一起。

  局部搏杀暂时结束。邓柯平摸了摸额头。

  除了联络己方的两块棋,时光在刚刚捞了十一目实地。相对于他之前那个糟糕的局面,这已经算是很好了。

  但多捞到的实地,并没有对黑白的厚薄对比产生关键影响。

  男人的黑棋则在刚刚的搏杀中掠得了四、五和六路上的四个子,甚至还在下方抢先拆边,于下端拉起了一道三角形的阵势。

  黑棋的厚味没有改变,而且只会不断加强。

  时光对此心知肚明。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右手拈着一颗子,迟迟不肯下出。不能打劫。

  虽然他早前就想打劫,但他很快就发现,在面前的局势里,一旦他选择打劫,很容易就会打成缓气劫。

  那样还不如不打。

  所以他才选择了曲一手,不成功便成仁。

  那一手算是成功了,但接下来要走出去恐怕还得再冒冒险。

  走廊中不时有些人声响起,午休时间早就过了,走廊的地面上咚咚咚地传来跑步时的踩踏声。那里与这盘棋不过一墙之隔,但对于时光来说,却显得非常遥远。

  白九十六,二路打入。

  邓柯平站了起来。

  他抱紧双臂,伸长脖子,紧紧盯着这步棋。

  他自己下棋喜欢力战,但他不会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打入对方阵势,那几乎就跟送人头没有两样。

  现在的盘面上,白九十六旁边跟光板似的,什么接应也没有,这么打进去绝对是兵行险着。他固然了解时光爱打巷战的棋路,可是这步棋多少给他一种过于逞凶的感觉。

  他抬手在头顶抓了抓。

  真的能为时光带来胜利吗?

  前途是凶险的。

  黑九十七给的非常犀利:扎顶。

  在右下部作战,黑棋的优势非常明显,当着这么大的优势,再松手放白棋一马就太失智了。

  黑九十七是奔着把白棋往死里搞去的。

  时光抬了抬眼睛。他朝右下看了好一会,走了一步让邓柯平看不明白的着。靠。

  白九十八靠在了黑无忧角上。

  邓柯平下意识地往对面看去,他看见男人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试应手。

  时光轻轻抬起眼睛,他看向男人。

  正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金色,他的侧容宛如一尊安静的雕像。

  男人没有看他,他的眉头全都皱了起来。

  试应手。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对方居然会朝他下试应手,这有点太出乎他的意料了。邓柯平也是摸不着头脑。

  这种时候了还下试应手,这是什么神奇的思路,快要死了然后问别人“你想拿什么刀来砍我”?

  可是他朝时光的脸上看了一眼,就按捺住了这种念头。

  时光是认真的。

  男人的反应不算慢。面对这步让他进退两难的棋,黑九十九下了扳。

  时光猜度着对方的意图。

  他现在急需在黑棋上找借力,往中央找治孤的地方。黑棋在占有优势的情况下势必不会让他占到便宜,他有心理准备,但真到了实操上,却还是感觉自己低估了对面这个前辈所下棋的严酷性。

  他鼓鼓腮帮子,出手。

  白一百,外扳。

  双方的交换已在眉睫,在外扳之后,白一百零二接着右下白三角边上下了一步粘。时光松开手,电光石火间,他抬眼,这回恰好跟男人看向他的目光撞在一处。

  男人轻轻摇头。黑一百零三手,他下了长。

  白如果再粘,他接下来就要下罩了。邓柯平心想。

  敢打入对方的阵势,就要做好被对方摁住往死里打的准备。

  时光的下一手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长。

  男人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下一步的时间也开始变长。大约在三到四分钟以后,黑一百零五手下了断。

  “啊……”邓柯平轻轻地惊叹。

  他终于察觉到时光刚刚那个试应手的意义。白一百的外扳和一百零二的粘与它彼此呼应,在这种呼应下,即使是非常简单的一步长,也能为白子在右下部的势力铺垫。

  那居然是步妙手。

  男人对此露出了极为意外的表情。他的断下得十分紧迫,在邓柯平看来,是一手敏捷的反击。

  不过,右下部的事态没有回应他这番苦心。

  邓柯平的目光逐渐汇聚到男人的黑棋上。

  黑一百零九,冲。

  黑一百一十一,打吃。

  黑棋大概是想冲断白在右下部的联结,可是,冲——不断的。

  不光没冲断,接下来黑一百一十三的长还被时光给断了。

  邓柯平在时光旁边的凳子上重新一屁股坐下来。他现在非常懊恼,早知道能看到这样的一局,他来机房前就应该把自己的笔记本给带上才对。

  谁能知道,这原本其实是一局已经输掉的棋呢?

  白一百一十八手,虎。此时白棋已经能够下手收气。

  时光的右手还拈着子,一颗心在他的胸膛里跳得飞快。

  他看向右下部,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似的喜悦。

  活了。

  他总算把这里做活了。

  白一百二十,粘上。

  有了试应手的加持,黑棋再没有封杀的可能,只能选择往回拐。

  邓柯平攥紧拳头。

  这是第一次——开局来的第一次,黑棋主动放弃了进攻,往回自保。

  不能放他走!

  时光的心中一片雪亮,趁着对方不进攻的机会,他接连在右下扳了两次,巩固了白在右下的势力。

  这也还不够。

  他沉住气,第三次在四路上下了扳。

  被连续扳了三次,没有哪个棋手会这么容忍对方占自己便宜。果然,男人下一步在白三角右上下了挖。

  白一百二十六手,时光当即断在五路。

  他不能在这种节骨眼上还给对方机会滚打包收。

  黑一百二十七手,叫吃。

  白棋依然步步紧逼,跟着在五路掐打。紧随着这步掐打的,是一百三十手的粘回。邓柯平下意识地舔了舔上颚。

  情况已经完全变了。或许,在黑棋那一次主动放弃进攻时就已经变了。现在的盘面上,黑棋才是更需要防守的那一个。

  不防守就会被切断,可如果防守呢?

  时光一开始那步试应手此时已经展现出了它极大的效用。在白一百三十手虎和一百三十二手跳之后,这步试应手居然再次搭配了一百三十八手,从几十手之前就已经阵亡的白右中部阵地里救出了一颗子。

  邓柯平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也行?这都行?

  还真的行。

  白一百四十二手后,邓柯平眼睁睁见着白棋把右下部的黑阵全都给洗了一遍。……先捞后洗啊?

  时间在流逝。当时针向三点下沉时,棋盘对面响起了“咯啦”一声。

  时光和邓柯平同时抬头。

  男人没有说话,他的脸色颇为凝重。

  他用来抓子的两手正匍在棋盒边上,掌心下笼着两颗黑子。

  “我认输了。”他说。

  在某个时刻,时光的脸上划过一丝挣扎的表情。他想尽可能顾及体面不失态,但他的嘴角还是控制不住往上扬。为了掩盖住这种喜悦,他脸上的肌肉霎时间显得有些扭曲。

  “我——我——”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懵懵懂懂地把脸转向邓柯平。“我——我该说什么?”

  “说——说个毛啊!”邓柯平都想跳起来把他往天上扔了,“你赢了嘛!”

  “我——我赢了……”

  时光捂着半个脑袋,他感觉自己猝然间呼吸急促,仿佛所有的血液都逆流,全部停在了他的指尖。拿起棋子的手忽然变得很沉重又很轻盈,他那颗刚刚高速运转的脑袋正热得吓人,热得让他连眼前的东西都有些看不清了。

  他捂了一会脑袋,手慢慢往下松开。他用力地眨了两下眼。

  “……谢谢您……”他开口道,声音里有些发抖。

  “谢谢我是什么意思。”男人轻轻叹气,“经历了如此的一局,我谢谢你才比较必要吧。”“——谢谢我?”时光轻轻眨眼。

  “是啊,因为——”男人笑起来,“我只是因为很好奇那个电脑的对弈系统,所以才想过来看的。”他指了指后边的计算机。

  邓柯平转头朝身后的电脑望了一会。

  “这局棋……如果按照ELF,啊,是叫这个名字吧?”他看向面前的两个男孩。“是……吧?”时光看向邓柯平。

  “嗯。”邓柯平点点头。

  “按照ELF的指示来的话,这局棋就是你输了。”他看着时光,“可是,最后赢的人是你。”时光微微一怔。他似乎刚刚才想起来这是一盘早已被判负的棋。

  “我之前在棋院的时候还在想呢。”男人伸手整理起盘上散落的棋子,“要是有了这些东西,以后棋手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啊?”

  他盖上盖子,轻轻抚摸盒盖:“可是,跟你下棋以后,我想明白了。”

  “胜率低于百分之十的时候,ELF会认输。可是,即使在那样的险境里,你也没有认输。”他笑了一下,“哎呀,这就是人类嘛。”

  “如此固执的人类,不就是我们吗?将来应该也会有更厉害的电脑吧?可是,这种东西,大概永远不明白,什么是人类的胜负心。”

  他说完,一脸满足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抄起自己的杯子。

  “啊,等等……”

  看见他好像要走,邓柯平连忙问道:“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男人扭头看他。

  “您……您叫什么呀?”他问。

  男人拿起水杯,打开盖子喝了一口。被问到这个问题,他喝下去的水在腮边鼓起来了一小块。

  “我的话。”他说,“是朴永烈。”

  “呃——”邓柯平赫然愣住。

  男人朝他们微微颔首,转身出了机房门。

  眼看对方一走,邓柯平瞬间放飞自我,他转身把方才开始就在椅子上发呆的时光拽起来,在时光耳边喊:

  “你你你你,你下赢了朴永烈!你知道吗?你知道吗知道吗?”

  时光挠了挠头,他看起来像在体会男人刚刚说的话。对于邓柯平身上散发出来的感情,他暂时还没有任何反应。

  “朴永烈……是谁?”他缓缓转过脸,用非常认真的口气问道。

  邓柯平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他悻悻松开手,一副没劲的口吻:“靠……不想跟你说话。”“哎呀,来嘛。”时光推了推他,“快说,是谁啊?”

  “咳。”邓柯平一脸复杂地望着他,“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他讲,“朴永烈,就是——呃,他是李赫昌出现之前的韩国围棋第一人。”

  像是怕时光理解不了这个概念一样,他还打了比方:“你就想象成,是比俞晓旸早一点出现的韩国俞晓旸。”

  时光的神情一滞。没过几秒,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大了。

  “我——我我我,所以我是,我是赢了他?我赢了他吗?”

  “对啊,所以我才对你很无语啊!”邓柯平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你回去还是好好补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好吗,不然这情况多尴尬,你北斗杯还得出去参赛呢。”

  “我,我……哈哈哈哈哈,我会的嘛,哈哈哈……”时光捂着被他打痛的额头,嘴角的笑意却更大了。

  他揉了揉额角,突然大叫一声:“我赢了!”伸开双臂上前就给了邓柯平一个大拥抱。

  “咳、咳,你快、快住手,我要被你勒死了……”邓柯平被他勒得差点翻白眼。他拍了时光好几下,才算止住对方这人来疯。

  时光松开他,眼眶里有些红红的。邓柯平则看向身后的电脑,他叹了一口气:“我看,之后,咱们也不用再来了。”

  “——啊?”时光话只听了一半。听到他说“不用再来了”,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什么不再来?”

  “机房啊。”邓柯平在第一排最左边的计算机面前坐下来,他看着关闭的屏幕,脸上净是怅然若失的神情:

  “你忘了吗?那天晚上,我们四个被老俞提溜到办公室的时候……老俞是怎么对我们说的?”

  时光愣了愣。他还真忘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以来他都没怎么进过机房。

  “老俞那个时候说,‘试试看’。”邓柯平扫了他一眼,“我们当时都以为,只要跟着ELF学,就能下出更好的棋招。可是——”他晃了晃脑袋,“反正,我现在不太这么想了……”

  “时光,如果你面前有一盘棋,你更愿意选择自己擅长下的方式,还是选择胜率高的下法?”他看向时光。

  时光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他想了想说:“我……我应该会选——选我喜欢的吧。”

  “……我也是啊。”邓柯平无奈地笑了笑,“我们又不可能在对弈的时候知道自己那步棋到底有多少胜率。”

  “即使知道,应该也还是会选择自己更擅长的下法吧……”他咕哝,“我又不是、又不是机器。”

  “嗯。”时光揉了揉脸,他的脸还留着兴奋的红,“我们……是人类啊。”想起男人临走前的话,他说。

  是不会认输的、固执的人类。

  桌角的电子表倏然“嘀嘀嘀”地叫起来,屋子外的操场上回响起打铃的声音。三点了。

  [i]武宫正树所创的一种布局作战方式。武宫是六大超一流时代的棋手(70~80年代),所以邓柯平会觉得“都什么年代了还下这种棋”。

  天元战决赛那天,俞亮起了个大早。

  事后他也记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只记得自己朦朦胧胧从梦里爬起来,抓着床头柜的电子钟读了整整一分多钟,看了半天睡眼惺忪地从上头看出了“68:50”,背后顿时一个激灵,这才发现他把钟面拿倒了。

  他从床头把自己从被子里面刨出来,刨半天伸手把钟面放正——“05:39”。他抓了两把头发。被窝里还很暖和,时间上还有富余,为了“要不要再睡一下”这个问题,他犹豫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起身从床上翻下来。

  围达的宿舍是用方绪在俱乐部附近小区里租的独栋所改造的,算上地下室,里面一共有四层,俞亮的房间在最顶层。宿舍里除了周思远是队内的职业棋手,其他人都是围达网那边的职工,大家平时的作息时间基本都是从早上七点钟开始的。

  离其他人的起床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俞亮轻手轻脚地拉开自己房间通往阳台的门,踱到窗户边上,抬手推开。

  在屋子里积郁了一夜的浊气缓缓从纱窗里透了出去,他把脸凑近纱窗,嗅到一股初春时节 的湿暖的味道,说不上好不好闻,有些料峭的凉意,触到肌肤上却不觉寒冷。这种触感令他不自觉地感到快活,他半仰起头,向星月稀落的天边望去,看见夜色已经消逝,天色开始发白,一点鲜艳的橙红色从东边探出头来。

  今天会是他的好日子吗?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个问题。睡裤口袋里似乎有个东西在硌着他,他一愣,伸手去摸口袋,居然就这么掏出了他自己的手机。

  他把手机平举在眼前,默然良久,用拇指顶开了机盖。

  他昨晚上好像的确是在看这个,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也忘了,大概是拿着手机睡了过去。

  所有的思绪都在点亮屏幕的刹那停滞。

  那栏里,赫然是“时光”。

  那页编辑栏里仍然是空的。

  房间门外似乎有了点动静,可能是对门住的周思远起了。没几分钟,洗手间我的水龙头发出了哗哗的流水声。俞亮半放下手机,眼睛还是看着那个页面。须臾之间他瘪了一下腮帮子,脸上浮现出不甘的表情。

  他有些气结,但实在不好发作。他不相信时光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即使时光真的在做很要紧的事——就像这段时间以来他屡次说服自己的理由那样,他也不能——决不能在这种时候也一言不发。

  昨晚睡前的一幕幕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他记得自己直到入睡前都在反反复复地翻着手机。可不论他看了多少遍,未读消息里也是一条都没有。

  “小亮。”方绪来接他的时候,一看见他的脸就愣了,“嘶。”他摸了摸下巴,“哟,没睡好”

  啊?”

  “……我还好,谢谢师兄。”

  几回,他都没什么反应,只是半托着下巴,松松垮垮地望着窗外的街景。那些车水马龙都从他的眼际滑过,变成朦胧的影子映在他的虹膜上。

  有个声音在他心底里悄悄地说“已经够了”。他吞下口水,咽下的仍然还是不甘。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刚从韩国回来的那段时间里,还像那时一样执着地等待时光的回信。诚然,这一回他本来也不是发信的那个。不过,时光分明也不是那时候的时光了,他以为那种事情早就不可能再发生了。

  街景在窗外不断地变换,城市正在清晨的天色里苏醒。这是新的一天,是初春的新一天,一切都是新的,行人、车站、街角的树、马路上的桩子。他默然地望着窗外的景象,只觉得那些树、人和街角,连栖息在电线上的鸟雀,忽然间都成了失落的注脚,所有的一切都在往新的方向走,好像只有自己被留在了原地。

  驶过第一个红绿灯,在短暂的停车间隙里,方绪思索着开口: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他问出话,过了一会,俞亮才从窗前回头。

  “……知道。”

  “再过一个多小时,你就得跟我对弈了。”方绪在镜片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你可不能掉链子啊。”

  俞亮微微睁了睁眼,稍后他轻轻一笑。“放心吧,师兄。”他说。

  “我倒是想放心。”方绪转回头,踩下油门,他嘀咕的声音传到俞亮的耳朵里。

  俞亮从窗前转回头,他向车前窗外边的景象看了一眼,缓慢地把头后仰,靠在椅背上。他轻轻阖起眼睛。

  “对不起,师兄……”他靠在椅背上,仿佛睡着了似的,轻启双唇说,“让你担心了。“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只是不小心。”

  “不小心?”方绪扫了他一眼。

  “嗯。”

  他睁开眼睛,维持着半靠在椅背上的姿态,双手在腿上交叠起来。

  “我不应该,让自己太想他。”他半合着眼,沉沉地望着车窗外,低声说。窗外有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可能是过路的学生,也可能是别的人。

  时光挤出一段牙膏,那阵杂音让他的注意短暂地朝窗户外头飘了一会,少顷又被他自个儿给拉了回来。

  “今天的对战表啥时候出来啊?”黄麟先在里头跟人说着话。

  “看老俞的了。”邓柯平皱着眉头直打哈欠,“前两回都是中午出。”

  “唉,早点出早点完吧,给哥们一个痛快。”黄麟先半瘫在椅子上。106寝室的天花板上,几乎亮了一夜的白炽灯正像疲劳的睡眼似的一闪一闪。

  时光推开门,伸了伸懒腰,抬眼看见两个室友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他挠了一下脖子:“你俩是不是去睡一下先?”

  “我倒是想睡。”黄麟先烦躁地用笔敲着桌面,“我这不是烦着呢嘛,我现在呢,是又困又烦,想睡吧,眼皮子一闭总觉得脑后凉飕飕的,就那种吊着个事儿的感觉,你懂吧?”

  时光眨了一下眼,在他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啃包子。他咬了一口肉馅,嚼在嘴里,乌噜乌噜地回道:“好像有点明白。”

  “时光,你就不担心吗?”邓柯平从棋谱上侧过脸,瞅着他,“下午的测试赛,你可一定要升组呀!”

  他用眼神朝时光示意了一下。

  时光鼓着嚼满包子的半边脸颊看向他。他先是一顿,眼睛转了转,回忆起上周在机房里自己说的那些话来。

  他要升入一组,然后去见俞亮。

  “我会的。”他嚼着包子,对邓柯平露出一个看起来像被噎住了的微笑。

  “我瞅着他问题不大。”黄麟先翻着谱,哼了几声小调,边哼边说,“这些天该练的不是都练了。昨晚上睡得也好,我都没听四号床翻过身。”

  “你一说翻身。”邓柯平在他对面接道,“我就想到小范了,他这几天感觉心思挺重。”

  “……这就不必了吧?”黄麟先从书上抬脸,满脸惊讶地看他,“区区一个测试赛,还能怎么他了?”

  “我估计……”邓柯平想了想,他的眉目间流露出一点忧色,“是烦三星杯的事情吧。”黄麟先翻着书的手一停。

  “三星杯?那还得有……小半年呢吧?现在就烦这个事儿……”

  “你先别这么说。”邓柯平苦笑,“到时候咱们几个都得烦。”

  时光嚼着包子,口齿不清地问他:“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邓柯平转过脸,一脸无奈,“时光你有没有补点常识啊?”“呃……”时光在椅子上挪了一下屁股,“有——有吧。”

  “那你补三星杯了吗?”邓柯平又问他。

  “——没、没呢。”时光挠了挠鼓起来的脸颊,笑得像唐老鸭。

  邓柯平摇摇头,对他摊手。

  “三星杯呢,是跟LG杯一样的世界级围棋赛事。”黄麟先在桌子另一边遥遥回应,“跟我们有”

  关系的就两件事,第一件是预选赛,第二件是——”他稍微抬了抬眼睛,“被推荐参赛的资格。”

  时光对他说的后半句话有了点兴趣,“被推荐参赛?”

  “就是每一届都会有一定的名额给种子选手,这些选手是不需要参加预选赛出线的,只需要由棋院来推荐。”邓柯平补充道,“呃……”他迟疑了一下,“往年的话,方绪九段就曾经被推”荐过。陆力和杨海也都被推荐过,今年……杨海应该能吧?”

  他说着,不太确定地看向黄麟先。

  黄麟先轻轻点头,“杨海应该没问题——今年中国有几个种子名额啊?”

  “四个,预选出线是七个。”邓柯平说,“韩国那边的种子名额比较多。”

  “——我去,才四个啊?坏了。”黄麟先一拍大腿,“那估计得有好多人要挤预选赛这趟车喽。”

  “预选赛,是我们要参加的吗?”时光在他斜对门问。

  “棋院内的人参加。”黄麟先看了他一眼,“不过,到时候应该会有人被推荐去参赛的吧……就是不需要预选出线的。”他的神情里多了几分苦恼,“目前挂在咱们棋院里的,真能够格被推荐的,可能两个都不到呀……等咱们这波推荐上去了,同意选定的得是北京的棋院。哎,美邓,北京棋院那边还能有谁啊?”

  “杨海吧我看,陆力呃……”邓柯平为难地说,“我觉得他可能,不行。”

  “我也觉得他不行,他去年就不行。今年就——”

  他没再说话,悄悄看向时光。

  陆力本来是经验和技术都更加成熟的棋手,但在今年的棋王战上却早早被时光斩落。算上他之前过于低谷的竞技状态,黄麟先不太有把握他能获得被推荐参赛的资格。

  “咱们棋院,我感觉……就两个人吧。”邓柯平从桌上抬起脸,“小范,还有俞亮。”

  “可是吧。”他的话语里有些犹豫,“小范他等级分排名还是可以的,就是这个、这个……今年的状态,不太行……”

  “不然他烦什么呢?”黄麟先轻轻敲打桌面,“训练赛这种又没他什么事儿,只要不是俞亮跟他下,他就不会被降组。”

  “那是。”邓柯平挠挠头,“俞亮今天也不可能来下的。”他说。

  “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还,待会儿我得去趟网吧,咱宿舍这个网太让我伤心了,隔五分钟我就得拨一次号。”黄麟先一副恍然的样子,瞪大眼睛说,“他今天好像跟方绪是,天元决赛吧?”

  “什么?”时光噌一下从桌前面站了起来,他话说得急,嘴角的油渍都没来得及揩干净,“天元……决赛?”

  “你是不是日子过忘了啊?哎哟,正常正常,毕竟你都废寝忘食了。”邓柯平转向他,打趣道。

  “不是——不是,他——呃。”时光捂了一下额头。不久,他在两个室友不解的目光中反身扑向自己的床,整个人跟中了邪火似的,把枕头被子都急吁吁地刨了一遍,好不容易翻出”

  自己的手机。他一面掀开手机盖,一边朝邓柯平问:“他那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啊?”

  “……你说天元决赛啊?”邓柯平不知道他心里那股闷火,抬脖子慢悠悠地去找桌上的台式座钟。

  时光有点不耐烦了,催促他:“你快说啊!”

  “啧,那么急呢你?”邓柯平拧了一下眉,他瞟了一眼钟面,“应该还剩十分钟就开始了。”

  时光从手机上转过脸,对着他。刹那间,邓柯平看见他瞪起眼睛,露出一个仿佛世界末日要来了的表情。

  “你干嘛啊你?”黄麟先也是不解,他歪着头看时光,“火烧屁股啦?”

  “去去去。”时光咬着唇,心里迅速筹措了一下措辞,拇指在手机按键上飞快地敲动,“我完了。”他嘀嘀咕咕的,叫邓柯平听着模糊,“我完了,我不该,这事儿怎么也能忘。”

  邓柯平勉强听清楚他后半句,他一笑,说:“你这几天不都铆足了劲要升组去见你朋友吗?忙着准备比赛忘记事儿正常啊。”

  时光“啪”一下合上机盖。

  短信已经发了出去,能不能被看到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脸。对着邓柯平投来的探究眼神,他懊恼地一拍自己的头顶,口中模糊地嘀咕了句叫人听不太明白的话:

  “什么见不见的……哪有那么多朋友啊……”

  沿着走廊往天元战决赛会场的路有五十七步,这个俞亮早就知道。

  五十七步之遥开外,隔着一扇门,里头传出一些嘈杂的声音。天元战决赛是获得挑战权之前的最后一道关卡,经此一役,将会决出今年的天元头衔挑战者。

  是他?还是他师兄方绪?

  比赛会场外的门是礼宾用的,比普通的门要更厚实。饶是如此,俞亮还是能从里面隐隐透出来的快门声中觉察出一丝嘈杂。

  一个是俞晓旸的儿子,一个是俞晓旸的首徒。放眼当今棋坛,再也找不出比这个更有料的同室操戈。早在今天之前,就有报刊发文,将此次头衔战决赛跟数年前李赫昌、曹承铉师徒的对决相比较。同队的沈一朗前两天方跟自己提过这事,俞亮对此只是会心一笑。

  方绪不是曹承铉,他也不是李赫昌。横贯职业棋手的整个生涯,他们每个人都需要跟盘上之敌做不同的较量,但俞亮的心里却有另一个清晰的印象。

  他不止是跟别人在比,他也在跟自己比,战胜一个又一个的自己,从旧的自己里挖掘出新的自己。棋手的生涯会输很多次也会赢很多次,赢了对手有时候没那么重要,但赢了自己一定很重要。

  他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单手理了理领带,空着的另一只手要伸进口袋里关机。在指尖触碰到手机盖的刹那,他明显地感觉到裤兜里的那块东西震了震。

  他侧头往下看了一眼,目光凝聚在自己裤子口袋的一角,神情里倏然划过一些紧张。

  洗手间里好像有别的人在用,走廊另一头也不时有人脚步轻慢地踱过去。他身子微斜,左手伸进去,摸到那块被他自己的体温给焐热的东西。

  ——新消息提醒。

  他眉头微皱。上午的阳光从走廊外透向他的后背,洒在他的后颈和耳根下方,淡淡地描摹着他的颌线。他用拇指顶开机盖,耳边不时有外边嘈杂的声音溜进他的耳内,俨然像一群准备惊扰他的贼。

  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很快。

  亮起来的屏幕上话不多,大概是急急忙忙发过来的——

  “时光:我看好你哦!”

  “……哼。”

  他把手机打开着握在掌中,眉头皱紧又松开。他舒了一口气,突然感到自己穿在身上的西装有些闷厚,兴许是因为已经到春天了。

  离开赛还有一点时间——俞亮在心中想。他缓缓地松开劲,任自己慢慢地半倚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一点人影似乎在他的眼前晃动,他抬起脸,对上的是镜子里的自己。

  他发现自己原来是在笑,眉头浅浅地皱着。

  简直像个傻瓜一样。他心道。

  时间要到了。他想了又想,退出了回复短信的编辑页,把时光的那条消息摁进了“收藏”。“……啧。”

  第十二次翻完手机以后,时光用求救一样的口吻说:

  “哪里可以看天元战啊……”

  黄麟先在他对面接道:“芜湖。”

  “……那、那得坐车去吧?”他郁闷地说。

  “下午是训练赛第三轮。”邓柯平在旁边幽幽地说,“现在就想往外跑,你是打算再滑铁卢一次吗?”

  “呃——”时光从桌上爬起来,擦了擦鼻子。他的余光还在往手机上留意,那块屏幕上静悄悄的,一点亮都没有,搞得他不得不心烦意乱,“那,这局比赛,棋谱能看到吗?”

  “《棋苑报》估计有吧,不成你去找老俞呗,他儿子下的棋他肯定有。”黄麟先说。“那就没有点可以现在看到的办法吗?”时光苦着脸问他。

  “你说你,前面那么多天了都一心一意地搞训练赛的事儿,就差今天一天了都等不了吗?急什么呀你。”邓柯平抬眼看他,“临门一脚很重要的,你可得想想好了,这把再掉链子,你就得再强制训练半个月,那朋友你还要不要去见了?”

  “哎呀,你别说了行不行?”时光被他讲得上头,他右手抓起手机,翻了好几遍,发现真的一条新消息都没有。他拍了一下脑袋,闷声说:

  “这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啊……”

  “说不定,嘿嘿。”黄麟先翻了一页死活题集,抬起脸,笑得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人家晾着你呢。”

  “……啥?”时光愣愣地眨了两下眼,“啥叫晾着我?”

  “虽然不知道你在干嘛,不过冲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儿,怕是忘了什么事了。”黄麟先吹了声”口哨,“临门一脚才想起来,换作是我,不晾你到明天才怪。”

  时光转头向手机瞧了一会,他的神情变得龃龉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他放下手机,把被自己无意中扫到边上去的练习簿拽回桌中央,右手食指伸出去哗啦啦地翻着页,翻了半天,竟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换作是你,会生气吗?”他终于问道。

  “会——啊——”

  右边桌子上相对而坐的黄、邓二人异口同声地拉长音答道。

  时光瘪了瘪嘴,他的脸看上去非常委屈。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说。

  我只是,太想追上他了……

  “没事啊,你那朋友(这个词在说话语气上被咬重强调了)只要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跟他解释清楚就没事了,谁还没个忙忘了的时候。”黄麟先扫了他好几眼,估计是觉得他太大惊小怪了,讲话比方才俏皮了些,“升组的事儿对你来说还是挺重要的,你还是赶紧坐下开干吧,别回头真跟美邓说的一样继续降组。”他抓过杯子喝了口水,又翻回来跟他讲:

  “我跟你说,今天比完训练赛之前,有什么事儿你都得憋着,懂吧?你这还只是训练赛,未来你要是参加LG杯啊、三星杯啊、乐天杯啊,那大赛中的突发事件不是没有的,真给你碰上了你打算回回都来一次溜号啊?”

  “哎哟喂,阿先这回可算是做了个人了。”邓柯平接着说,他看向时光,“我看你不还有心思等人家回短信呢吗,应该也不是特别要命的事儿吧?”

  “……怎么说呢。”时光依然愁眉苦脸,“这个事情,它说要命,也没那么要命。说不要命,也不是不要命……”

  他抓了抓头顶,那动作让邓柯平觉得他都要把自己挠秃了:“就是,那个,可能,呃,在生和死的,一——线儿间吧?”

  邓柯平目瞪口呆地看了他足足五分钟。

  “时光,你就老实交代吧。”黄麟先沉默了半天,用一种过来人一般的口气问他:“你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对象?”

  “那你就打电话给她啊。”邓柯平从抽屉里翻出了自己的洽洽香瓜子,在时光眼皮底下跟对面坐着的黄麟先一来一往地分享起来,“还问什么天元战,傻不傻啊你,注孤生啊。”

  “别说。”黄麟先一边笑,一面从他跟前掏了一把瓜子,嗑着对时光说,“就时光这样儿,没准真能拉着人家去虹口体育场旁边那个堪舆图前数子儿。”

  “啧,你们——贫、贫、贫什么。”时光的脸给他俩说得通红,他一时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抓了半天才算把手机放回桌面上,“都、都、都说了不是我对象。”

  “嗯嗯,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黄麟先答道。

  “时光,你脸好红。”邓柯平“咯”一声磕了一粒瓜子,无情地揭露。

  时光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俩嗑瓜子的样儿,半天才徐徐出言:

  “我勒个去……”

  黄麟先笑意渐深,他还是头一回发现逗时光能这么好玩,“哎,咱们也不说了,免得把你说得心烦意乱,下午比赛更不想去了。”

  “说得对啊老黄。”邓柯平拍拍手,把那袋瓜子口扎紧,“时光,作为你的室友兼国青队的师兄,我们有义务督促你的,赶紧振作起来打打谱,顺利升组后你就有大把的时间处对象啦。”

  “嘿,你们——”时光戳了戳他们两个,“我——我天元战后再收拾你们!”“战后?”邓柯平一愣,他扭头看了一下表,“嗨,早着呢。”

  “嗯?现在下到哪儿了?”黄麟先问他。

  “现在……”邓柯平摸了摸下巴,“估计已经下过序盘了吧——”

  “啪。”

  快速地摁下计时钟,方绪伸出食指,把鼻梁上微微下滑的眼镜推到原处。一旦进入比赛阶段,没有任何事能够阻挠棋手之间的对决。

  他抿了一下嘴,神情里是罕见的沉肃。

  如他预料的那样,今天的这局,从俞亮执黑先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是一场鏖战。他轻轻地抬眼,看向对面。

  俞亮的右手正挟着一粒子。他有一张一眼望过去就能让你觉得“噢,果然是棋手”的面孔,在这张面孔上,唯一超出“棋手”这个范畴的,或许是他那道天生上翘的嘴角。

  这其实应该是一张很善于微笑的脸,只是,在那根笔直鼻梁上的清隽眉眼之间,却总会浮动着一种生动但疏离的淡意。

  他本人的棋就跟这股淡意一样,叫人招架不住,却又忽视不了。

  黑七十五,俞亮的手臂轻轻挪动,方绪面容沉肃地看着他在三路上下了一步挖。

  方绪动了动上身,他有点想把胸前的西装扣解开,好缓缓心里边的闷气。然而这多半只是徒增些自我宽慰罢了,他在纹枰边上单手撑住额头,眉头开始虬紧。

  棋盘上的格局其实早就乱了——有这种情况并不奇怪。他也好,俞亮也好,他们师承相似,各自也都是对棋有执念的人,师兄弟平日再怎样和睦,上了盘也会演变成力战派之间的扳手腕。

  扳手腕,就看谁扳得过谁。

  比力气,方绪未必没有自信。他虽然已经过了巅峰期,但最近两年的竞技状态尚且能够保住,对上俞亮,不说百分之百的胜利,他也有信心给对方造成阻碍。

  只不过,在输赢的博弈间,即使他深谙俞亮的行棋思路,也不想贸然将局面导向厚薄相长的状态——这种局势他也可以处理,但俞亮显然更厉害。

  俞亮的力气够大,在他面前,哪怕退半步,都有可能被迎头赶上。

  对着眼下满盘乱战的格局,方绪感觉自己的脑仁在一阵一阵地抽痛。

  情况不妙。

  早在第四十二手时,方绪就已经有所警觉,但他终究没能避免让白子陷入跟黑子缠斗的局面里。

  右下方的黑阵与白阵已经绞在了一处,两方大块之间的差距在五目半,目前是白棋领先。为了填补彼此的差距,黑棋接下来必然会在左方行棋。

  他沉吟了片刻,捻起子。

  白七十六,压。压在左边未成形的黑阵附近。

  激烈的一步,也是方绪的决意。

  这一步直接拦住了黑棋继续夯实基础的去路,但俞亮的回应也一样激烈:

  黑七十九,刺。

  方绪仍旧皱紧眉头,他现在一刻也分心不得,脑中拼命地计算双方的差距。俞亮的应手,目的昭然若揭: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让你走。

  七十九所下的位置确实是左下方白子的薄弱之处,经此一步,黑棋找到了从侧面发力的突破口。

  是步妙着。方绪在心里叹道。

  口已经撕开,他再想挡也无计可施。不过,方绪很清楚,对于俞亮来说,这一步也是冒险的一步,稍有不慎,他就会被自己拖入缠斗。

  双方都没有退路了。

  他反复查看着盘面,黑七十九手越看越严厉,他抿紧嘴,迟疑许久,还是不情愿地下出了单勾。

  回撤,避其锋芒。在当下这是方绪能想出的最好应手,但对面坐的是俞亮的话,就很难说这一手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俞亮断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他的黑棋紧接着就在四路靠了上去。

  黑子的气需要紧一紧,从局部利益来看,黑白双方显然需要在这里做一次交换。就看方绪想换什么了。

  方绪拈着棋子,把那枚双面子碾得温热。

  良久,白棋在三路下了跳。

  黑棋的一手跟得飞快:回拆。

  方绪眼前一花——这步回拆朝上几步里的刺借了力,恰如一把利刃,晃直了尖抄向左下部 的白块。

  他心里吃惊得很,拈着子的指尖都有点发抖了。

  他以为俞亮会跟他做一波交换的,结果黑棋完全没有给他交换的余地。

  俞亮真正的打算,是把左下部的白阵全数消灭。

  “呵……”他抽着气,紧张得胸中心脏直跳。

  中央地带,白棋仍有一块大龙。只要那里还活着……

  他整理好心神,转头在黑三角地带上方拆二。

  围魏救赵,古来有之。

  他刚稳住气息,忽然听见棋盘对面有一阵奇怪的抽气声,颤抖又粗重。他抬抬眼,见到俞亮正单手拈着子,额头布满冷汗。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呼吸时只能叫人听见呼气的声,却没有进的。他把整个下唇都咬得泛白,空着的另一只手正紧紧地掐在自己的肚子上,方绪觉得他下一秒可能就要从坐着的椅子上滑出去了。

  “小亮?”他即刻伸出双手,扶住俞亮看起来已经快要脱离的肩头,“小亮?你没事吧?”“师兄……师兄……我、我还能……我还能下……”

  俞亮有气无力地接道。他反手伸到自己的肩头,想拨开方绪的手。方绪一碰到他的手掌,就发现他的掌心里满是冷汗。

  “别说了。”他果断站起来,扭头转向一边的裁判:

  “我请求现在就中止比赛。”

  “砰——”

  范筚蓝回身甩上门,扭头进来,看见寝室里三个人都在桌子跟前,两眼齐刷刷地看着他。突然受此注目礼,他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怎……怎么回事,你们?”

  “天元战决赛啊。”黄麟先一边说,一面从邓柯平那边抢瓜子吃,“你不是去训练室跟他们一块儿看了吗?”

  “结果呢?现在应该到官子了吧?”邓柯平接着问。

  时光并不吱声。他心里紧张得很,怕范筚蓝说出个他不太能接受的答案来。

  俞亮最好是赢了——这个念头一从脑海中浮现,时光就觉得自己仿佛也得到了鼓舞。

  “呃……这个嘛……”范筚蓝摸摸头,他最近刚刚理过发,脑袋圆圆的,又光光的,看起来挺可乐。他绕过黄麟先的背后,在时光对面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接着说:

  “情况有点,复杂。”

  “复杂?”邓柯平笑了,“这能有多复杂啊?”

  “我估计——”范筚蓝想了想,“要么,之后找机会重比一下,要么,就算俞亮败了。”“啊?”

  这下,寝室里的其他三个人一起叫出了声。

  “不是,什么叫‘算他败了’啊?这事儿还能有算不算的说法吗?”时光的问法像连珠炮似的砸向范筚蓝。

  范筚蓝摆摆手,他的脸上也是一副充满意外的表情:

  “他这局,优势挺大的。如果能下得完,我押他赢。但就是——”

  他挠头:“下——不完了嘛。”

  “为什么呀?”时光问道。

  “对啊,为什么啊?”邓柯平也跟着问。

  黄麟先脸色凝重地看着他。

  “他那个,中途啊,可能是有什么……急病?反正,现在应该是,送医了吧……那比赛就被”

  迫中止了。”

  范筚蓝话音刚落,其他三个人全都沉默了。

  “……应该,会再比一次的吧?”半晌,邓柯平小声道。

  “看上头怎么说了。”范筚蓝讲,“这事儿,真——挺意外的。”

  “希望能重赛吧,不然也太可惜了。”黄麟先说。

  范筚蓝向他看了看,点点头,却听见自己对面“哗啦”一声响。

  他下意识转回头,看见时光直挺挺地在桌子前站了起来,随口问道:“你怎么了?”“时光?”邓柯平探头看他,他感觉时光身上有些不对劲。

  时光没有接他们的话。

  他直挺挺地站在桌前边,两只眼睛晃动地盯着桌面上摊开的练习簿,然而那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不清。

  “我——”他干哑地开口,抬头的动作有些滞涩,他看向三位室友,这一瞬间他做了一个决定。

  “我——我下午,我、我不去比赛了。”他说。

  在其他三个人逐渐愕然的神情里,他转过身,在储物柜里有些慌乱地翻出自己的背包,胡乱往里揣了几件衣裳便往背上背。

  “时光,你等等,你——”

  黄麟先好像有话想说,时光对他摇了摇头,摆手:“你、你别跟我说,你什么都别跟我说,下午——”

  他抬起眼睛,眼神里有慌乱又有脆弱,这副模样把黄麟先也看愣了。

  “下午,要——麻烦你们,帮我跟……俞老师说一声了。”

  他吞了好几下口水,去拿桌上的手机。手机好像很滑,他抓了几次才把它抓在手里。他拉好背包的背带,匆匆地擦过邓柯平的后背,朝寝室门口跑去。

  直到寝室门再一次“砰”地响起,106的其他三个人才真的反应过来,时光刚刚做的,是什么决定。

  满室寂然。

  三个年轻人彼此相觑着坐在原位,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望了好一段光景。

  “……卧槽,搞什么飞机啊?”黄麟先打破了沉默,“他——他这是,这是什么?什么意思?他不下了?比赛就不去了?”

  “看起来是这个意思吧……”邓柯平眉头紧锁。

  时光突然就不比赛了,他感到很蹊跷。他是106最了解时光作息的人,也最明白这段时间时光都在干什么,为了能在第三轮训练赛中升组,时光的付出简直天地可鉴,连他们寝室其他三个人都要被他感动了。

  而这些个付出,都是为了去见一个人。

  尽管嘴上时不时就拿时光开涮,但这份执着到底令邓柯平又钦佩又羡慕。钦佩的自然是时光,羡慕的……反而是时光要去见的那个人。

  不论那人是谁,他无疑都得到了另一个人完整的注视和渴望。这种纯粹的、宛如信仰似的热情,是邓柯平未曾见过的。

  可是为什么时光突然不比赛了?他不明白。在茫茫的、看似无止境的训练中熬了这么久的时光,怀着如此纯粹的热情的时光,忍耐着巨大的孤独、压抑着想见另一个人的渴望,只为了能堂堂正正地走到那个人面前去的时光,竟然会在这种关头放弃比赛。

  这种事——这种事——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范筚蓝突然出声。他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哪怕不小心在棋战里一轮游,缓个小半天以后也会继续笑呵呵地出现在其他人的跟前。

  可现在他眉头皱紧,满眼都是严肃。

  “咱们得让他回来。”他沉声说。

  “——回来?”黄麟先一愣,“回来下棋吗?”

  “不然咧?”邓柯平也跟着出声,“这么随便的吗?他都准备了多少天了你心里没数吗?一个棋手,说不下棋就不下棋,说弃赛就弃赛,还能这么玩儿?他忘了自己是职业棋手了吗?职业棋手,职业,他不懂?他当自己是二十二岁的李赫昌呢,不想比赛就不去?”

  “噢……”黄麟先被他一顿攻击说得缩了一下颈子,“我是觉得,他要是自己乐意……你也不能把他往回拽啊,没准这会儿他都走到五棵松了。”

  “他就是走到提篮桥,咱们也得把他拉回来。”范筚蓝站起来,对对面的邓柯平使了个眼色,“美邓,我们走!”

  “咦?啊?你们——你们俩这,干啥去啊你们?”

  “去把他抓回来,下棋!”范筚蓝头也不回地接道。

  他们两人一拍即合,火烧火燎地拉开106的门就走了,把黄麟先一个人撇在原地。

  黄麟先瞪着眼睛,眼看106那道门在半空里耷拉着。他心里一时也没有底,只是看这俩人一提气地往外跑,屁股底下有点滑。

  这两人都去了,他要是还能一个人安静坐在这里看书,多少不够意思。

  风从走廊里洞穿进来,掀着他面前那本定式集。他低头一看,感觉纸面上的字都跟蚂蚁爬似的花了。

  “——不看就不看吧!”

  他低声一吼,下定决心,抬手“啪”一下把那本翻开的书摁合在桌面上,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随着“砰”的一声响,106的门被重新关上了。

  徐徐的风从寝室的窗外吹拂进来,哗啦啦地掀动桌上摊开到一半的定式集。下了点雨,风不大,只是有些喧嚣,吹进住院部一楼后则更甚。

  往西面去才是电梯间,眼下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打眼瞧去,像是一家子来看病人的。离电梯口十几步远的墙上,一幅喷印的禁止吸烟广告画正贴在上头,四角全都起了边,从模样看上去,估计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手笔。

  方绪是最后一个挤上电梯的人。四周都挤满了人,在电梯间狭窄的轿厢内,消毒术的味道隐隐地散逸空中。他被迫挤在厢内的角落里,那浑身西装革履的样子无疑使他获得了不少人的侧目。

  电梯上停。他把自己努力地贴近角落,这才堪堪腾出手去掏西装口袋里的手机,那里面躺着新收到的消息。

  ——“我到了。”

  发件人的署名是“老师”。他轻舒了一口气,艰难打字回复:

  “我也要到了。”

  撞歪的眼镜,一路整着上装的褶皱,脚步放轻着走了过去。

  “来了。”

  俞晓旸先出的声。他说的是个陈述句,里头没什么起伏,就如同他看着面前病房门口时那平静的表情一样。

  “嗯……”

  方绪想了想,找了一个离他半臂远的位置坐下来,跟他一块把脸转向南侧。

  这一层都是单人病房,房门上嵌着一小块长方形的磨砂玻璃,从外边看不清里头的情景,但如果有人要来拜访,他可以从门上贴的卡片中知晓病人的名字。

  “怎么样?”俞晓旸问道。

  他的双手平摆在膝盖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看上去莫名的认真。他的肩头和发顶都湿漉漉的,方绪离他不算远,也因此能够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混杂着泥味的潮湿气息。在回话前,他的目光微微下移,最后定格在俞晓旸那溅满泥花的裤脚上。

  “封盘了,挑战天元是年中的事儿,在那之前继续下完就可以。”他接道,说罢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老师,棋院那里——”

  “桑原去替我了。”

  方绪微微地点头,目光复转向病房门侧的姓名卡片上。

  “小亮没事吧?”他问。

  “胆结石,不是什么大病。”俞晓旸的眉头皱了皱,“他在你那里,平时怎么样?”“呃……”

  方绪挪了挪屁股,左手食指在膝盖上抠了一会,答道:

  “他对自己要求很高,不管做什么,都在紧着自己去做,就算不跟别人比,也要跟他自己”比,不断押着自己去进步。我觉得,他可能有点累。”

  他说完,嘴唇抿了抿。

  俞晓旸还是望着病房的门,他的目光都被老花镜和眼旁的皱纹模糊了。方绪望了望他,还是小声地叹息着说:

  “小亮他,真的很坚强。”他说,“不管是输还是赢,他都会保持好复盘的习惯,输了棋也不会让自己沉浸在难过中。棋手的素质嘛,他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俞晓旸动了一下颈子。他的视线向下沉了沉,而后慢慢转到方绪身上。

  “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问自己的徒弟。

  方绪的眉心蹙起来。对着老师的提问,他一时感到无从置喙。是好?是坏?他没办法评价,比起好坏,有些事可能更重要。

  “可能,他只是,需要一个朋友。”他想了半天,用充满怀疑的语气答道,“可能也,不见得就是朋友吧。”他笑了一下,“小亮确实不是那种要人陪着才能往前走的人,他自己可以走。”

  “不需要朋友。”俞晓旸接着他的话说,“可是,下棋很孤独。”

  方绪的表情闪现过一丝惊讶,仿佛“孤独”这个词不应该从他老师的口中出现似的;可现在它确实发生了。他摸了摸颈子后边,感觉自己手腕上的肌肤凉凉的。

  他微微一笑:“老师,我也只是这么一猜。”他道,“我感觉,小亮他,更需要一个,能让他软下来的人。”

  “软下来?”俞晓旸在镜片后挑起左眉。

  “是啊,就是‘软’下来。他已经——怎么说呢,他很习惯,把自己绷直了去对付一切,他已经习惯这个了,孤独对他来说,并不是不能克服的东西。”他讲。

  “可是,习惯了以后,可能会很累,但是他又不一定能察觉到自己很累。这时候吧,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个人,能让他在同样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放松下来。”

  俞晓旸微皱着眉头,他听罢,思索了一阵子,口吻琢磨似的,轻声说:

  “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印象吗?”

  “……这,我哪儿能知道哇。”方绪龇牙笑起来,“得让他自己来选,他乐意的才行,他不乐意,那就不行。”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犹疑着说:“老师,我、我也不知道这话当不当讲……”

  俞晓旸斜眼看向他,挑眉。“你都已经说出口了,还用问我当不当讲?”他反问徒弟。

  “哎,行行行,我多话了。”方绪小叹一气,笑着摇摇头,“我就是觉着,以前我也想错了。以前吧,我以为他需要一个起爆剂——一个,对手。可是我现在发现,他最需要的不是起”爆剂,他最需要的是——”他犹豫了片刻,“是——是啥呢……”

  “是?”俞晓旸的眉头拎了起来。

  “我、我想想看。”方绪摆了摆手,他半捂住额头,找了一下心里的措辞,继续说:“一个可以当他对手的软化剂。

  “就好比是……一个可以跟他下棋,又包容他弱点的对象。对手或者是起爆剂,还不足以承担这么多功能。”

  他说完,俞晓旸没有回复他,只是抬头朝南侧墙壁的上端望了好一会。

  看着老师突然沉静的侧脸,方绪的心里有点打鼓。他小声问:“老师,你是觉得,不可能有这种对象吗?”

  然而,俞晓旸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抛给他一句反问:

  “还能有谁啊?”

  “时光!”

  一道声音从后边传来。

  时光背后一悚,他扭过头,把身子从公交站台的立柱上拔起来,惊讶地看见范筚蓝站在自己身后,离他们稍远的地方,邓柯平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里跑。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他感到很震惊,脸上露出被抓包了似的尴尬微笑。

  “下午,下午你们要比赛呢,快回去打谱吧。”他说得故作轻松,一边抬手朝室友挥了挥,做出要赶人回去的姿态。

  “我们会回去的。”范筚蓝盯着他,那眼神仿佛是要把他钉死在原地似的,“在你跟我们回去之后。”

  “不、不是——”时光接连眨了好几下眼,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我,我不是说了,我——”

  “时光!时光!”邓柯平喘着粗气,径直插到范筚蓝身前。像是怕时光跑了一样,他两手抓住这位室友的臂弯,平复着呼吸说:

  “我、我想到了——”

  “想——想到什么?”时光微微张着嘴,瞪大两眼看他。

  “就是、就是……”邓柯平喘了好几口气才喘匀,他控制好了呼吸的频率才说,“你想见的那位、那位朋友,他、他是不是俞亮啊?”

  时光的脸色骤然一变。他马上脸红起来:“这、这个嘛——”

  “看来是了。”范筚蓝一看他的表情,就露出了然的神色,“你也别折腾了,我直接告诉你吧。”他说,“我询问了在现场当主席的桑原主任,他说人已经送医院了,是胆结石。你现在过去,也没有任何作用。”

  时光的表情霎时间阴晴变换,邓柯平点了点头,接着范筚蓝的话说:“小范说得没错,时光,你现在就是去,也没有用。”

  “没有用?”时光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他扭开邓柯平的掣肘,声音提高了一些:“你怎么知道没有用?你是他吗?就说没有用?”

  “你你你,你别吼我啊?”邓柯平皱紧眉头,“我们现在就是跟你谈正事儿的时候,你冷静一下好吗?”

  “从这里到车站再到俞亮比赛的地方,坐车起码要坐两个半小时吧。”范筚蓝的话插进来,他没有因为时光的态度而露出退意,“胆结石本来就是小手术,等你坐了两个半小时车到了俞亮那里,那边该干什么早就干完了。而你,你什么都没做完,比赛也没比,也没帮上任何忙。”

  “我——这事儿能这么算吗?”时光问他,两条青筋从他的颈子上爆起来。

  “你想怎么算,就可以怎么算。”范筚蓝说,“但我们只是想告诉你,希望你能完成下午的比赛。你现在完成了比赛以后再过去,是一样的。赶今晚的车过去,什么都来得及;可你要是现在一走了之,这怎么都很不值。”

  时光的眉间苦了一下,这瞬间他的神情看起来难过极了。

  “时光,你,你想一想,你仔细想一想……”邓柯平重新扶住他的肩膀,“你努力了这么久,一心一意的……都是为了什么?现在还差这一步了,就这么一步了。你就这么翘了比赛过去,回头你要怎么面对他,啊?”他吞了吞口水,“你等了很久了,不是吗?他肯定也等了”你很久,你是打算让他继续等你啊?”

  时光抬起眼,他的眼眶边上散着薄红。

  “我……我不是。”他哑声说,目光从邓柯平的脸上转向范筚蓝,“我——我现在真的,真没法儿下。”他断断续续地讲,“我脑子里本来有很多棋,是整块儿的。但现在它们全都碎了,我没法下棋了,你们知道吗?”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呢?”他高着嗓子问他们。

  “那你有理解我们吗?”

  黄麟先从范筚蓝后头追上来,他紧皱眉头,神情严肃:“你老让我们理解你,那你有理解过我们吗?”

  “我——”时光拧着眉心,“我不是——”

  “不要说什么我们没理解你,我们可理解你了,但这事儿跟理不理解你没关系。”黄麟先冲着他说,“我们特别理解你的感受,但是目前这个情况,你去了是没用的,不光没用,还会白白浪费你这段时间的努力,你划得来吗?”

  他渐渐走近时光,走到他面前,问他:“你以为呢?下棋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跟你说件事儿吧。”他说,“俞晓旸你知道吧?他以前有一回,老婆阑尾炎住院,他没去,为啥没去呢?因为那时候他要赴一盘棋。那盘棋的对手,是一个跟他交好了很多年的棋友。

  “他那时候知道老婆生病了,可是他还是选择去下了这盘棋。”黄麟先顿了顿,“而——就在他下完这盘棋的三天后,那个棋友,因为病情恶化而去世了。这盘棋,是他生前下过的最后一盘棋。”

  邓柯平惊讶地扭头:“这你怎么会知道?”

  “院里的师兄说的。”黄麟先瞥了他一眼,“这事儿没外传过,那师兄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个棋友,是他叔叔。”

  他看向时光:“所以,你真的明白吗,时光?你明白,下棋是为了什么吗?”时光愣住了。他看了看黄麟先的脸,又把目光依次投向范筚蓝和邓柯平。

  “一局棋都是两个人下的。”黄麟先缓缓地开口,“有时候你并不知道,那个跟你对弈的人,下一回会不会继续坐在你对面。有的人,可能一辈子只会有这么一次机会。

  “也许坐在你对面的那个人,不一定是你最想交手的对象。可是,这不是你可以轻易抛弃这场对局的理由。”他道,“有始就要有终,不是吗?你在下棋,也不是只有你在下,盘上还有另一个人会为了你而下,你也会为了他而下……一局棋,好比是盘上两个人之间的约定,履约是最基本的吧?”

  邓柯平松开了手。他往后退,站到黄麟先边上。

  “我还是原来的想法。”他望着时光,“希望你可以回去,完成你的对局。”“我也是。”范筚蓝接道。

  初春的风吹拂着此间的四人。午后,阳光金灿灿地洒在他们的肩头和发顶,把黑亮的头发照出圆形的白色光弧。

  在三个室友的注视下,时光轻轻地低下头。他似乎是朝脚下自己的影子看了一会,又转头看向身后的那条马路路面。

  “真的,来得及吗?”他看着外头的马路,轻声问道。

  “来得及啊。”邓柯平一听他这话,脸色终于转晴,他跟黄麟先对视一眼,转过头来笑道,“你使点劲,快点结束战斗,不就来得及了?”

  时光转过脸,看见他的模样,也跟着一笑。他一头热得刚刚才缓和下来,脸上不免臊得慌,他抬手刮了刮自己的脸颊:

  “我这。”他说,“我那谱都没打完呢……”

  “那还是留着以后打吧。”范筚蓝忽然插话,他抬起手腕,眉头耸起来,“等你回北一,训练赛差不多也要开始了。”

  他话音刚落,前边站的三个人全是一怔。

  “那——那,要怎么办啊?”黄麟先眨巴眼睛问他。

  “还能怎么办啊?跑啊!”邓柯平一脚踹向他,回身对时光喊:

  “你快点儿啊!要开始啦!”

  他一边喊一边撒丫子朝回跑。

  范筚蓝跑得比他还要快,看上去宛如一只敏捷的大熊猫。他在看完表的刹那就开始狂奔了,此刻是四个人里跑得最前面的。

  倒数第二的黄麟先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发现两个室友已经冲出去有段距离了,把他跟时光俩人撂这儿。

  他“嘿”了一声,赶紧脚底抹油,嘴里高喊:

  “你们怎么能说跑就跑啊?我们106的革命友谊在哪儿呢?”

  “都喊你了还不够意思吗!搞快点儿!”邓柯平嚎叫。

  “光说有什么用啊……”黄麟先只能腹诽了。他跑出去几步,扭头看见时光扯着包站在原地,脚下才刚刚开始动弹,不免嫌他太慢。

  他扯直了嗓子冲最后边的时光喊:

  “时光!你快点!跑啊!”

  “跑啊!时光!”

  “我知道了!”

  时光也高喊着回应他。

  阳光照在通向棋院大楼的石子路上,把路上的每一粒卵石都晒得发烫,好像踩在脚底都能感觉到热意。

  在蒸腾的热意中,时光撒开腿,朝路的终点跑去。

  快跑啊,他在心里催促着自己,感觉眼前的阳光都像流星一样朝他落下来。快跑啊。

  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