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9章

  ——“黄麟先”。

  俞亮记得很清楚,看到这个抽签结果的刹那,时光整张脸都沉了下来。“怎么了?”他朝抽签结果看了一眼,又往时光看回去,“你认识这个人?”

  时光不做声。他盯着屏幕上随机分配的抽签结果,脸上只剩下了苦笑讪笑和皮笑肉不笑。何止记得,简直刻骨铭心。

  “黄麟先”不算是个常见的人名。中国的职业棋手圈就那么点大,满打满算两三百人,同段位同名的概率小得实在可怜,他现在基本能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确定这人就是在升段赛赛场上差点把他砍在第一轮的那个“妖刀”频出的新初段。一想起对方下出来的棋,时光感觉自己脑袋都要大了。

  “嗨呀……”他深深地吸气——吐气,一脸复杂地说,“孽缘。”

  定睛一看:这小子还升段了,现在跟自己一样是二段。

  他皱眉苦脸的样子活像个小孩,俞亮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也跟哄孩子似的,他说:“你升段赛赢他了吧?”

  “赢是赢了……”时光挠了挠脸颊,把围达网上的观战室页面叉掉,嘀咕着点开观战区右侧的“论坛”端口。他在花花绿绿的论坛帖子里翻了半天,“嘶”一声,直起腰:“有了。”

  他把显示屏转给俞亮看。俞亮眯着眼睛看过去,眉头轻轻蹙起来。

  “这小子难缠,像棉口蛇,咬着你不松口的那种。”时光抬手在刚翻出来的那张棋谱上点了几个地方,“你瞅瞅这几个地方,玩儿什么声东击西呢他,前面你刚刚高位拆完,还以为他要飞了,结果他下路猛地给你来一手,你想打劫都来不及,多来几次就遭不住了真的。你不上他当,他还会找机会到你面前恶心你。他棋下得不臭,但是棋风也太贱了,老搞这种攻其不备。”

  “黄麟先……”俞亮托着下巴,“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啥?你还见过?”时光瞪大眼睛,他用食指戳了戳屏幕上棋谱旁边写的名字,“就他?”

  “他应该是在给围乙的一支职业队效力,我也只是去年没升甲的时候碰见过他,后来围达升了围甲,这人就没出现过了。”俞亮说。

  “啊?”时光听得有些茫然,他看了看屏幕,眉头皱得更紧了。

  合着这人还不是个新初段,而是个老初段。

  围达G.C升入甲级联赛也已经一年了,同样,他所在的方圆建投也是围甲的队伍。虽然他之前缺赛过半年,但不至于进了队以后没打过比赛,方圆建投的三台他还是坐了一段时间的。在他的印象里,围甲联赛的队伍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黄麟先这个名字。

  这么说来,这个人居然一直待在围乙的队伍里吗?

  时光觉得这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了。

  围甲和围乙都属于职业比赛,但两者的差异十分明显,受到的关注度也是天差地别。围甲属于双循环赛制,一年中有二十几轮比赛可下,赛程均匀分布全年,棋手可以随时保持竞技状态,每局的对局费也比围乙更加丰盛;而围乙却是赛会制,需要在九到十天内下完八盘对局,时间的压缩程度意味着参赛的棋手必须要空出起码十天的无赛期来备战。然而,除了比赛的这几天,围乙的棋手在一年中剩下的时间里很可能不会再有新的比赛可下,也很难靠围乙比赛来维持自己的竞技状态,对局费更是缩水。长久以来,冲甲是几乎所有围乙队伍的梦想,当年的方绪拼了命地要把围达从乙级拉到甲级,正是冲着围甲联赛这个更好的平台去的。

  更好的资源、更好的曝光度、更好的棋手、教练……围甲的光芒中几乎囊括了当代最优秀、最有前途的棋手们,而围甲之下的乙级甚至丙级比赛的棋手们,甚至有不少都面临着无棋可下的困境。

  看着黄麟先的棋谱,时光实在想不出,这人有什么理由非要待在围乙的队伍里?听俞亮的说法,这人好像早就已经进入了职业竞技圈,以盘面的情况来看,时光不认为他的实力会被人忽视。

  “他就这么一直在围乙打吗?这——”时光想了想,又说,“我见过他啊,他很年轻的呀,为什么不转会呢?”

  俞亮听完,并没有接话,只是盯着时光看了良久。时光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干、干嘛?”

  “你说你——”他的样子让俞亮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都是职业棋手了,也该稍微关心一下职业圈的事情了。”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把时光朝座位另一边推。时光会意,识相地朝旁边的位置挪了一下椅子,留出地方给他发挥。

  俞亮拖过鼠标,在网页上找了几轮。等网页跳出结果时,他示意时光去看。

  时光一伸头:“职业围棋运动员注册转会和商——借的通知?”他看得直皱眉头。俞亮说得没错,他只是会下棋,对这些繁琐的细则基本算得上一窍不通,这打眼望过去,好几个词他都看不太明白。商借?棋手居然还有借的说法吗?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俞亮对他说,“我以前曾经在新秀赛后被一个围甲的职业队签走。”

  “哦,这我记得,东湖证券是吧,江苏的。”时光看了一会细则,扭头“啧”了一下,问他:“哎,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东湖证券可是围甲名队,你当时为什么没留在那儿啊?”

  像想起了什么糟糕的回忆似的,俞亮对他的话露出抗拒回答的表情。他眼神阴郁地接道:“……不说这个。总之,我就是想告诉你,签合同,要谨慎。”他抓起放在电脑旁边的签字笔,笔端朝前,在屏幕上《通知》的某几条内容下边来回滑动,“这几条,你要特别特别地注意。目前棋协对职业棋手的管理呢,其实比较混乱。在转会这块,师兄告诉我,很多人都吃过亏。你知道吗,时光,每年都有棋手被职业队拖欠薪水,有的人一拖就拖了两年,不光拖欠薪水,还会拖比赛的奖金呢。有的时候,“转会协议”(他讲到这个词的时候还伸出两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空中比了一个引号),只是跟熟人之间很随便的口头约定,而时光,你一定要记清楚:真正出了事情以后,你能依靠的一定是合同上的东西,口头上的,不管是什么人,跟你说得再好,你都不要信,明白吗?”

  他说得郑重,似乎唯恐时光听不明白。时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忽然笑出来:“哎,你是不是……”他压低声音,凑近对方,“你是不是,被坑过啊?”

  俞亮挑挑眉。他吸了吸气,干脆没理时光的问题:“你别管我,你自己听好就行了。你现在算起来也进职业圈一年了,你后面那届的新初段都进职业圈了,所以,你已经不是这个圈子里的新人了。”他道,“新手犯错误,是可能被原谅的,但你现在如果再犯这种错误,可能就不会有被原谅的机会了。”

  他的话让时光想起了方圆建投队许厚半年前拿着合同来找自己时的样子。时光吐吐舌头,看着屏幕上那堆密密麻麻的字,有些扫兴地趴在键盘边上:“下个棋而已,这么烦。”

  “是啊,就是这样的。”俞亮侧过脸看他,“围棋是由人来下的。棋手下的棋,并不是棋手在跟棋博弈,而是在跟人博弈。

  “跟人的博弈,这就是围棋。”他说。

  时光看了一会屏幕。他转过脸,看向俞亮。

  网吧包厢里的光线十分黯淡,只有显示屏苍白的光晕染着这里的一片昏暗。即使在包厢的昏暗中,俞亮也是垂着眼睛说话的。他侧脸的一大半都被昏暗所包围,只剩下眉眼一带被白色的光所熏染。时光忍不住盯了他一会,从他毫无波澜的下半张脸再到他微微挤出一点疙瘩的眉心和垂着的眼角。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隐约抓住了点什么,俞亮是一个喜欢在说话时垂眼睛的人吗?他已知的所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里,俞亮从来没有对谁低着眼睛地说过话。

  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油然而生,他随口问道:“你是不是不高兴啊,在那个……东湖证券?”

  俞亮侧脸一震。他转脸向时光看了看,淡淡地笑了笑。

  “也没什么。”他说,“过去也要一年了,我不太记得了。”

  你就驴我吧。时光心想。

  “哎,你这记性。”他说,突然伸手往俞亮的椅背上一环,右手恰好搭在对方的右肩上,“下”回给你买那个什么,脑白金,给你补补,啊。省得再这么贵人多忘事儿。”他咳了两声,把显示屏上开着的网页叉掉,又换回之前在论坛上找到的棋谱。

  “聊着聊着都要忘正事儿了。”他吹了声口哨,“眼下还是得想办法对付这小子,甭管他是围甲的还是围乙的,该揍都要揍,是吧!”

  他贴得近,俞亮都能嗅到他脖子上的雪花膏味了。他在昏暗中无声地笑了笑,偏过脸,也跟着他看起棋谱来。

  网选第一轮比赛是十四号下午两点开始。时光自己更喜欢设在下午的比赛,一方面他能多睡一会,另一方面,他下午的时候精力也更好。哪想俞亮这个不用参加网选的人居然比他还积极,早上七点没到就硬是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美其名曰是要他早点去网吧找个包厢坐好,趁着抽签到下棋的这段时间里多看点对方的棋谱。

  眼下离中午还有一点时间,时光揉了揉眼睛,还是没忍住,接连打了两个哈欠。俞亮问他:“你困了?”

  “也不是困。”时光活动了一下肩颈,他捏着自己的左肩侧,说:“我现在觉得吧,你早点喊我起来还是对的——哎,你别笑,这么得意的吗你!”

  竞技状态。”

  “嗯……”时光点着头,翻开另一副棋谱,“我就觉得,咱们这一上午,把这人从他在林厉九段那儿比赛下的棋,再到后来在围乙下的棋都看了。我总觉得吧,这人好像,在我面前活过来了似的。”

  俞亮问他:“怎么说?”

  “就比如说你看……他在林厉九段那儿下的棋。”时光翻开一张去年理光杯的棋谱,“执白的这个是他。你瞅瞅这棋下得。他棋力不烂,但是他对面执黑的这个棋手,我发现了,他已经输给这个人好多次了啊。骊山杯一次,避暑山庄杯一次,倡棋杯一次,而且每回都是前半盘占优势,后半盘被对方整个儿地翻盘了。换作是我,回回被同一个人下成这样,我晚上回去怕不是要做噩梦啊。”

  他歪着头,咋舌道:“可是,你再看这盘理光杯他下的棋。”

  俞亮点点头:“他赢了。”

  “不光是赢了。”时光敲了敲显示屏,“他还学着对方前几次杀他的办法,逆风局翻盘,把上头这块子吃得一点儿都没剩。嘿嘿,我看出来了,他恨这人恨得深沉。”

  他说完,叹出一口气。俞亮见他似乎有话要说,笑着问道:“怎么,你被他吓到了,怕他这回网选第一轮像这盘上的一样报复你?”

  “我——废话,我能害怕他?”时光扭头,“我怕他我……开玩笑吧。我是觉得,这人吧,棋”风贱得慌,但还是,挺硬气的,是吧。哪儿跌倒就哪儿爬起来。”

  俞亮望了他一会。“还有呢?”他问。

  “……还有?还有啥啊?”时光直起腰,面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你看别人的棋谱时,就要反思自己下的棋啊。”俞亮拍了拍他的后背,“这个人为什么能在后来翻盘打败曾经让他屡屡受挫的棋手,靠得可不是运气。他的破空能力在你看的这几盘棋谱中,每一盘都比上一盘要更好。你之前说他老喜欢背后捅一刀给你,为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对方老是能得手?”

  “唔……”时光抓着脑袋,“我……我也是觉得,这人对全局流向的掌握挺敏锐的。”

  他没想往下讲。对着俞亮,他还不能很轻易地坦白自己的所有缺点。他有些烦躁地拖出另一张棋谱看了下去。

  黄麟先下的棋十分灵活,但时光心里清楚,对方的棋不是没有缺憾。这种灵活的下法,在对方的实际盘面上多半体现为守空型棋路。对方的本质问题,其实跟时光自己的有些类似:对全局的流变和掌握非常敏锐,但中盘的破坏力不足。时光记得,自己在升段赛时也是靠着中盘积累的优势才赢过对方的。

  他自己的中盘力量应该比对方更足,但对方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即使中盘破坏力不足,对方也能靠灵活的棋路恶心自己好大一回,要是自己再一不留神,说不定就栽了。

  “我的局部计算能力还是缺了点。”他对着显示屏感慨,“碰到他这样的应该还能行,碰到力战的……可能要吃亏。而且——”他挠头,“老实说,这个问题好像也很久了。”

  俞亮思索了一会。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开韩国之前,父亲俞晓旸说的话。“计算力不足,也不是很少见的问题。很多棋手都会有的。”他道。

  时光默默地点头,算是默认他的话。

  计算力不足,中盘力量亏损,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棋风变软,无法应对高强度的盘面战斗和复杂的盘面情况。回想起来,他也有过若干次明明布好了局,却无法实际执行的遭遇,多半是中盘出了问题,等到收官就更别提了。

  同台竞技的棋手,彼此间的差距往往只在毫厘。可胜负也正是在这毫厘之间产生的,有时候缺一点就能满盘皆输。扪心自问,时光当然不想老这样。

  “应对他的话,应该还可以吧。”他嘀咕着说。

  “他是可以的。”俞亮看了他一眼,“高永夏那样的,可能不行。”

  “……是……的啊。”时光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他那样的,我太吃亏了。”“但是,你有你自己的优势。”俞亮望着他,“发挥自己的长处吧。”

  “……我的长处?”

  时光扭头看他:“那是什么?”

  俞亮斟酌了一会,接道:“治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