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跟我跟洪河两个人一起吃火锅，对你来说不太容易吧？”
驶向小区的路上，沈一朗忽然发问。他的嗓音在夜色里像水一样流淌。
“呃。”俞亮眨了好几下眼睛，他看向对方：“你说什么？”
“因为我们对你来说都是‘时光的好朋友’，是你感到陌生但又不能忽略掉的对象，所以你很为难。”他这回再说话时，脸上流露出轻松的愉悦：
“你应该是真的很喜欢时光吧。”他说，“以平时的你，大概是不会在意我和洪河的，但你却很在乎我们。
“你在乎的其实不是我们的感受，而是时光的感受。因为你很在乎他的感受，所以你也会在乎他看重的那些人。”
他讲完，俞亮在副驾驶座上默默地笑起来。
“哎呀，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沈一朗眼看路要到头了，随口截断了他的话头，“看你俩凑一块下棋，我和洪河都挺开心的。不过，如果有下一次的话。”他看向俞亮，“跟我们在一块，还是别像今天一样客气啦。
“毕竟，我们也很在乎时光看重的人。”
他说完，踩了刹车，把车锁“唰”的一声解开。
“我呢，就不进去了，我还得去接洪河。”他朝车窗另一侧指了指，“认得路吧？小区里有几个灯灯泡炸了，走的时候注意一点。”
俞亮把脸贴近车窗，发现他们正停在时光和沈一朗合租公寓所在的小区门口。他张了一下嘴，这才想起上车的时候居然没跟沈一朗提过自己要去哪。
他吞了一下口水，内心对沈一朗其人的细腻和敏锐又多了一层认识。
“路上小心。”他把行李从车后备箱中拖出来，滚着折回车前，特地捡了驾驶室旁的车窗说。
“谢谢。”沈一朗轻快地说，转头开始倒车。
俞亮把箱子滚到了小区门口，一直等到他倒车完毕才离开。
臾在黑夜里消失不见了。月亮圆圆的，在空中照着他。
时光接到俞亮电话大概是在晚上十点半左右的事。
全都肿了，肿得他用舌头一舔都能舔到个鼓起来的包，疼得他话都讲不周全。他一按下接听键，一句话里有半句都是大着舌头讲的：
“啥事儿？”
“在家吗？”俞亮在电话里说，声音听起来还有回音。
他猝然一惊，眼睛都睁大了，赶忙拿下手机看来电显示——“俞亮”。
嚯。他疼得一边龇牙，一边在心里冒嘀咕：怎么回事，难道这小子竟然没回他自个儿家？
“你你你，你没回自己家吗？”他忍不住问道，脚下摇摇晃晃地迈出门，尽力以一种不那么连滚带爬的姿势朝玄关走。
等晃到门口，他揉着眼睛，抬手把玄关的壁灯打开，伸头朝猫眼里望。外头太黑，他只能望见一个影子，感觉上确实像俞亮。
“你人呢？”大概是半天都没人应门，俞亮又问起来，“敲了好几下门了。”
门口这回清晰地传来他的声音。时光听得一缩脑袋。他也是刚回来不久，刚刚胃里有点难受，在厕所里抠了几下喉咙，无果，俞亮估计是那时候敲的门，他没听见。
他挠着头皮，还是伸手拉开门：
“嗨。”
灯，俞亮脸上瞬间就垮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回——”
“你怎么回事？”俞亮一步跨进来，顺手把门带上。他把行李朝墙根一贴，转头就朝时光问：“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时光吧唧了两下嘴。因为口腔里有肿块，再加上喝了酒，如今他的嘴里正在一刻不停地分泌着大量唾液，搞得他得一边嗦口水一边讲话：
“也没喝多少……”
“没，喝，多，少？”俞亮挑眉看着他，“你闻过你自己身上的味道了吗？”
他说着话，走到客厅角落里的立式衣架边，把自己的呢大衣脱下来挂上。时光看他把身子背过去了，本想立刻抬脚开溜，不料他刚一动念，俞亮的声音就从角落里传来：
“你上哪去？”
时光脚步一顿。他慢慢地回头，发现俞亮正脸色不善地站在自己身后。他眨眨眼睛，莫名地感到心虚。
为什么他忽然又生气了？难道是因为我忘了去接他吗？
“我……想去厨房，弄、弄点，蜂蜜啊什么的……”
他讲，顺便抬起左手食指朝厨房那里戳了又戳。
俞亮睨了他一眼，低头挽起衬衫袖口。
“你坐下。”时光听见他说，“我去。”
“噢——啊？”
时光瞪着眼睛，眼看他在自己跟前穿过去，径直进了厨房里。
厨房中很快响起电热壶烧水的声音，时光木楞楞地在客厅沙发上找了个位子坐下。他感觉这一切发生得好像有点不真实，他还特地抬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怀疑自己是喝多出现幻觉了。
厨房里的烧水声停了。时光半垂着脑袋，感觉自己的头很沉。他余光里感觉到厨房的灯被人“啪嗒”关上了，一道人影从里边出来。他掀起眼睛，看见俞亮端着一只马克杯站在他跟前。
“要睡也等等睡。”俞亮说，他现在的表情还是很难看，只是声音比刚才低了很多，“把这个先喝了。”
他把杯子扥在茶几上。时光伸头瞧了一眼：“啥啊？”
“水啊，加了蜂蜜的，不是你要的吗？”俞亮皱着眉头说。他在时光身侧的沙发上坐下，看起来好像很嫌弃时光现在的样子。
时光瘪瘪嘴，对他做了个鬼脸，伸手握住马克杯的把手：
“谢喽。”
他敛着眼睛，低头把嘴凑近杯沿，意外地发现水是温的。俞亮似乎在盯着他看，以一种会让他感觉到压迫的目光。他啜了几口，把杯子先搁下。温蜂蜜水下肚，缓解了他喉咙口的烧灼感。
“你不应该喝这么多酒。”见他放下杯子，俞亮才缓缓开口，“棋手不要大量饮酒，喝这么多对小脑有害，还会影响判断力。”
“嗨，说啥呢。”时光舒了一口气，往沙发背上一靠，眯着眼睛养神，“现在又不下棋。”他挠着脖子，醉眼朦胧地看见俞亮的表情。
俞亮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眉头虬成了一团结，一双黑眼睛却又湿又亮。“非得下棋？”他再出口，果然还是数落，“你告诉我，你现在觉得不难受？”
“哎呀……你干嘛啦。”时光在这方面一向很怵他，他抓了几下颈子，扭着眉头接道，“今儿我爷爷生日。我看老人家难得这么高兴，就陪他喝了几杯。”他仰头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撂下手冲俞亮傻笑：“白的。”
俞亮的嘴角扭曲了一阵。
“喝什么都不能喝成这样。”他道。
“哎哎哎，下次不了吧，下次不下次不，啊，你别老纠结这个……”时光努努嘴。
“……你哪回能一次到位就好了。”俞亮瞧着他，神情逐渐变得很是无奈，“老是‘下次’，有多少下次啊？”
时光见他面色稍缓，平日里那股子皮劲就又上来了，他一伸脖子：“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俞亮愣了愣，接着他轻轻一叹，咬住下唇，稍后还是笑了出来。
“如果我不要呢？”他问。
“那——看情况喽。”
“啧，你——”俞亮瞪他。
“哎呀，那就不要下次。”时光连连摆手，他在沙发上挪了一下位子，让自己坐正了对着俞亮，“不过，这回就不行了，我喝都喝了，你又不能让我吐回去。”
俞亮看了他一眼，撇过眼睛。“我看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讲，“仗着没人管你就折腾吧。”
“我不都说了，我爷爷他高兴。”时光说，“老人家过个生日，我妈上班，我爸……我爸多少年都没回家看过了。”他讲到这里，声音中难免染上一点低落，“老人家平时也蛮寂寞的，我不是跟他聊天么，一边聊一边喝，就喝多了——哎。”他抓了一下后脑勺，“我还没说呢。”
他抬起眼睛，因为醉酒而泛着红肿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俞亮：
“对不住。没去接你……”
俞亮也盯着他瞧了一会。时光面上浮现的那种唐突又愧疚的神情，让他不论如何也无法责怪对方。他咳了两声，像有意要掩饰什么一样，说：
“你还是先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时光奇怪地问道：“你干什么去？”
“你还是快点洗洗睡觉吧。”俞亮说，“我去帮你放洗澡水。”
他有意没让自己去在意时光此时的表情，转身时以生平最麻利的手脚跨向浴室。时光挠了一会脑袋，在他身后喊：“谢谢啊！”
他一声喊完，突然觉得头重脚轻，索性脖子一歪，把头搁到沙发扶手上。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他缓缓阖起眼睛。
俞亮放好水是十来分钟以后的事了。到了这时，在客厅沙发上等他的，是一个已经睡着了的年轻人。
俞亮在茶几边上站定。
时光毫无防备的睡脸正罕见地泛出醉酒的酡红，他那搭在沙发扶手上的、生着一头黑发的脑袋，被客厅的灯光一照，像鸦羽似的泛着光。他睡着了。之前俞亮也跟他在一个屋子里待过，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时光睡着时的整个状态，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棋手似乎是梦见了什么好东西，即使是在睡眠里，嘴角也轻轻地勾着微笑。
俞亮望了他一会，在他头边上单膝蹲下来，如此平视着他。这会儿他看清了时光闭起来的眼睛。那本是一对极薄的眼睑，肤下分布着浅浅的静脉，然而整个眼睛看起来又很有肉感。他望着这双闭起来的眼睛，就能想象出它们睁开时的样子。在俞亮的心里，这双眼睛好像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永远有着充满孩子气的旺盛活力。
就这样地，他在沙发旁边呆着，过了很久也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