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胜四分之三子。
俞亮双手扶膝,正坐在位置上。裁判和李赫昌都在对面数目,但他早已在心中得出了结果。
四分之三子。他在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差距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他把目光放在盘面下方的劫争上,那是这局中唯一超出他预想的的地方。之所以超出,是因为他早先以为李赫昌年龄已经大了,比起激烈搏杀,可能更倾向于使用LG杯赛时对高永夏的手法来对付自己,然而,面对着黑棋下方被撕得惨不忍睹的大龙,连他也不得不佩服这位棋界前辈的求胜心和意志力。
“四分之三子。”沈一朗说。为了能数得清楚,他把椅子往电视机前边搬近了点,“这个结果……其实还可以啊。”
何止是还可以,简直是非常好。沈一朗看着屏幕想,哪怕俞晓旸来,像这么开局即官子地下都不一定能拼到这个结果。假如俞亮在中盘时能在下方消劫成功,现在赢的人是谁恐怕就不好定论了。
“有点儿可惜了哎。”洪河忍不住说道,“那地方棋形是难看了点,但怎么讲呢……这几步。”他在棋盘上敲了几下,“效率都挺高的。不过呢。”他挠了一下下巴,“今天这个棋下得还是不太像他。哎你们仔细想想,俞亮下棋吧,咱先不说他下得怎么样,我寻思着,就盘上二路这地儿,你们瞅瞅,那团愚形绝对不是他能下得出来的棋。他那个棋咱还没看过吗,大竹英雄[i]直呼内行啊,哪能下得出这么一大团愚形来。”
他正兀自响着,思绪突然被时光一句话打断:“我去喝口水。”这平凡的一句,陡然间惊雷一样在他脑子里炸开——
那团愚形确实不像是俞亮的手笔,但完全有可能出自时光之手。
“什么嘛,最后还不是认输了,早点认输不就好了。”先前抱怨的院生一看俞亮投子,便忙不迭地嚷起来。
“要我说啊,他从一开始就搞错战术了啦,干嘛不用自己更擅长的部分下,那样说不定就赢了呢。对面坐的是擅长官子的李九段,他却非要跟对方决官子胜负,这小子很看不起人耶,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坐的是李赫昌,又怎么样?”高永夏的嗓音冷气弥漫,“棋手下的是棋,又不是对面的脸。难道下什么棋还要看对面坐的人是谁吗?”
“可是他输了啊!像个笨蛋一样地输掉了!什么家伙才会笨到想在别人的长处里战胜对方啊,不这么做他还能输得好看一点呢。”对方回道。
高永夏“哼”了一声,难得地没有接话。他从座位上撑起身子,见状,洪秀英连忙过去扶他。
“秀英啊。”他扭头对少年说,“围棋,真是很有意思的游戏呢。”
一切已经昭然。之前还静如止水的比赛会场内,人声和足音渐渐繁杂起来。裁判员抬起手,带着数目的结果离开棋桌。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一道阳光从会场的落地窗外射入,直晃得俞亮睁不开眼。他不禁抬起手臂,遮住那直射而来的浩瀚金光。
几分钟前还在他体内热烈翻涌的血液已经趋于平静,连带着九年前的幻象也在这道阳光中消失。在经历了过度激烈的思考后,他的脑袋不免有些放空,连周遭来来往往的人影都变得那么不真实。
不知道在位子上停留了多久,他的对面忽然传来问话声:
“你是,能听懂我说的话,是吗?”
他人有些发怔,慢慢转过眼,看见李赫昌正望着自己。
“因为。”似乎是因为他脸上的反应过于平淡,李赫昌又解释道,“赛前你也说了韩语,是吧?”
“啊,嗯,是的……怎么了吗?”
对方再问了一遍,俞亮这才逐渐清醒。在面前这个刚刚打败了自己的人面前,他无法做到不紧张,两只手在膝盖上也撑得紧紧的。
“我之前,啊,我真是,好惊讶。”李赫昌那张面无表情了一上午的脸竟然对他露出了笑容,“早先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了,‘这孩子的眼神跟那小子一模一样’,这么想着,不免就对你戒备了起来。”
他抬起食指,指向棋盘上团成愚形的地方:“你下到这里的时候,说实话,我吓了一跳呢。这块棋看起来固然难看,但如果稍有不慎,就会陷入陷阱里出不来了,因为黑子的战线在这里拉得很大,有很多看起来是空的地方,其实并不是真的空,所以实际上,呃,我认为,是非常有想象力的下法。只不过,这副模样,恐怕有背棋理,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不会下出来吧。我也没见到其他人这样下过,真是难得啊。所以,我很想知道,你下到这里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这个……”
面对着李赫昌一脸认真的表情,俞亮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踌躇了好一阵子才说:“我之前的一个多月,一直在跟一个朋友下棋。这种棋形是他经常会下出来的。”
李赫昌听完,想了一会,说:“一起下了一个多月的棋,所以就会下对方下的棋了吗?这倒是很难得。你很喜欢这位朋友的棋吗?”
俞亮的脸上划过一丝难言的震动。
“是。”他说。
“很喜欢。”
“原来如此啊。”李赫昌连连点头,“嗯,我要把这个记下来,真是很特别的下法呢。”
“前、前辈?”俞亮再度陷入了失语。他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大人,之前还刚被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围棋第一人气场所震慑,再加上李赫昌是个年龄与他父亲相仿的韩流前辈,他万万也想不到对方居然会就这么跟他谈起了棋局。
“啊,我刚刚还忘记说了。”李赫昌说,“如果我没会错意的话,你在序盘的时候,就很想跟我在官子一决胜负了吧?”
他的问题让俞亮沉默起来。然而,李赫昌并不急于从他口中问到答案,他说:
“在这样的比赛场合,你一定很紧张吧?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惊讶极了,因为是这样的比赛,就连我都会在下棋的时候想,啊,输了的话就要给韩国丢脸了,然后想方设法让自己赢,或者输得漂亮一些。”他笑了一下,“结果你看起来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事,只是执着地要跟我在官子决胜似的。”
“因、因为——”俞亮被他说得脸颊泛红,他捏了捏放在膝上的拳头,“前、前辈是,革新了围棋理论的人。我之前听家父说过,在前辈之前,因为日本棋手的影响,当时的棋士们更注重的是布局和中盘,但是因为前辈的出现,官子阶段才逐渐为人重视。前辈的官子技术,我今天也见识到了。”他忍不住低下头,“我是,很想在收官阶段赢下这盘棋,但是看起来是失败了。”
李赫昌大笑起来:“要在我得意的官子上击败我吗?你还真是大胆呐。但是。”他歪了一下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近年来我时常觉得,世界变化得真是很快啊。医药、物理学、电脑,很多的东西都像潮水一样涌出来,许多东西,是以前的我想都没想象过的。这两年,听棋院里的年轻人说,有人开始用电脑下围棋了。我没用过那个,因为我不会用电脑啊,哈哈哈,可是,看着这样的变化,就会觉得不可思议。围棋应该也会继续变下去的吧?传闻中官子技术天下无敌的我,哪天说不定就不会再厉害了。”
他的话让俞亮抬起头。
“赫昌先生——”
“可是,即使围棋和电脑都会变化,下棋的人也不会变。即使有了非常好用的电脑,刚开始下棋的时候,还是要去找比自己先学会下棋的人学习。就算是电脑,也要往里面输进去前人下过的棋谱。围棋,应该,还是人和人的游戏吧?你啊,千万不要觉得自己今天做了很蠢的事情,也不要觉得自己很丢脸。中国有个人好像是这样说的,‘勇敢的人生气的时候会拔刀指向强者,软弱的人则会拔刀指向弱者[ii]’,在棋盘上啊,胆小的人是不会赢的。”
李赫昌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俞亮也跟着站了起来。
“下回,如果有机会去中国的话,再下一场吧,用你所擅长的下法。”李赫昌说道。
俞亮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他感到眼眶深处有泪意要翻涌,到了眼边却不能落下。他只能深深地朝对方鞠躬:
“谢谢您。”
“唉,我的妈呀。”等真正的结果公布,时光长舒一口气,伸着懒腰从凳子上爬起来,“还好,输得不算难看。”
“是不难看,不过时光。”洪河向他“嘿嘿”一笑,“不过吧,你的账户现在可能不太好看了。”“我的账户——”时光先是一愣,继而双目睁大,嗷一嗓子叫出了声:
“我——靠!!!!!!!”
他砰砰砰打仗似的冲回了房间,一时就从房间里传出了他的哀嚎:
“我——的——币——啊!!!!!!”
“早跟你说了,不要那么虎,年轻人,真是不听话。”洪河笑得肚子都痛了,“时长老啊,我看你那个号也别用了,回头积分匹配对弈,给你配到个新人,你上去把人家虐了,没准未来的可塑之才就这么毁你手上了,造孽的我跟你说。”
“哎,不过匹配对弈的话,不还是按等级来的吗?”沈一朗一边跟着笑,一边撇过脸问他。
“这个嘛,我觉得这就是围达网那个功能没设计好了,不过,谁能想到有人能这么押宝呢。”洪河擦着眼角泛出的泪,他今天实在是太开心了,先是看了一场刺激得要死的棋,又被时光乐得要命。
“何止押宝。”沈一朗说着说着,换上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吻,“这小子啊,昨晚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凌晨一两点我还能听见他那头的声音,还好啊,我认得他的脚步声,不然指不定以为家里进贼了呢。结果好不容易等到下半夜,他消停了没一会儿就起来了,凌晨四点多吧。”
“嚯?起这么早啊?”洪河有些惊讶。
“嗨,他呀,是赶着五点多钟打电话给俞亮,怕人错过比赛。我跟他说,你都快跟俞亮他妈一样了。”
“我去,真爱啊这是。”洪河听完,转头朝房间喊:“时长老,你要不,睡会儿?年轻人太肝伤身体的,回头兄弟找点脑白金给你补补。”
房间里静悄悄的。
两个朋友对视一眼,放轻了手脚往门内看去。
桌上的电脑显示屏还亮着,床上堆起来的那团被子已经不动了。
“小亮。”
听到父亲的声音,俞亮回过身。
“爸。”
俞晓旸朝他点点头,他留意到,父亲的眼神正看着桌前的那张椅子。
他眨了一下眼睛。
在离书桌最近的那张单人沙发旁边,他动了动胳膊和肩颈,把身上那件大衣脱下来搭在沙发背上。这间酒店标间里没有单独的客厅,书桌和座灯被安置在差不多的位置上,他放好一副,一转头,瞧见父亲盯着他看的面孔。
逆着房间昏黄的座灯光线,俞晓旸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严肃。
他先不做声,缓缓坐到了书桌对面的椅子上。
“你今天——”
“我输了。”
俞晓旸朝他抬了抬手:“先不要说这个。”
“嗯。”
俞亮并拢双膝,他现在的坐姿着实称得上正襟危坐。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就像白天面对李赫昌时那样。
“我在韩国交流的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和时光为北斗杯集训吗?”
“是的。”
俞晓旸敛下眼睛,他伸手把桌上的茶杯朝自己拉进。
“我听说,李九段对你很是赞赏。”
“……我不太清楚。”俞亮朝父亲张望着说。
他知道父亲正在看着自己。自己下棋时会有的那些微动作,父亲俞晓旸也会有,而且只会比自己更精通。他知道他所有的神情都不会逃过父亲的眼睛,这感觉自然让他不好受,可也让他充满警觉。
俞晓旸没接着说下去。他啜了一口茶,把被子放回桌上。儿子沉静如水的目光让他感到棘手。
“北斗杯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说来听听。”
“想先参加LG杯预选赛,国内如果有比赛,也会参加。围达那儿也会去下。现阶段的话,我想多积累对局的经验。”俞亮答道。
俞晓旸沉吟了良久。
俞亮耐心地等待着。桌上的座钟里,秒针“嗒”、“嗒”地在钟面上旋转。他不吭声。“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俞晓旸问了。
“‘外面的世界’是……”
“我看呢,棋院有些交流的机会。让你到韩国棋院交流一段时间怎么样?或者,你想去日本”棋院也行,对了,日本还有关西棋院。”
俞亮笑了笑。“我留在中国就行了。”他说。
“留在中国的话。”俞晓旸在座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的眉头虬结起来,“在中国的话,同龄人里,爸觉得……你应该接触更多同龄的优秀棋手才是。韩国、日本,最近两年的年轻优秀人才,还是很多的。”
“有时光。”俞亮轻轻地说。
“你——”俞晓旸这回,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要他就够了吗?”
“他会陪我下下去的,爸,有他就够了。”
俞晓旸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这种情感上的变化也在一瞬间传染了俞亮。他不由自主地轻轻瘪住嘴。
“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执着于他。”俞晓旸皱着眉头,他叹了口气,“他在围棋上很有天分,但他的问题很明显。他棋风软,基础呢,打得不牢,扛不起激烈的战斗。这样吧——”男人想了想,“我呢,就推荐他去——”
“爸!”
俞亮截断了他的话。他睁直了眼睛,紧紧盯着俞晓旸的脸,目光似乎在随灯火晃动。这不过是须臾之间发生的事,很快他的目光沉落下去,染上一点落寞。
“时——时光他,不一定会同意的。”
俞晓旸阖起眼睛。他渐渐把头靠在后背上。他已过中年,心脏又有疾病,这两年来,一旦开口,声音里就多了些疲态:
“棋路很重要。要走得对,就要按规则来。有时候,一旦走错,就会满盘皆输。我和妈妈,都希望你这一生,能平安、顺利。”
他捏了好几下眉心,才接着说:
“时间是不等人的。你为了他去韩国,一去就是六年。你可知道,你妈妈当时有多难过?这样还不算完。”他身体不由地往前屈,“LG杯的预选赛,你也落下不去,就为了等他。我听”你师兄说,北斗杯预选赛开始前,你非要等到他来才进场。
“你为他做的已经够了,接下来的事,就让他自己去造化吧。”
俞亮垂下头。几分钟的光景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灯光不知为何变得烫眼,眼前的世界模糊又真实,只是看起来都不想是他有的。他是不是真的走进过这里?是不是真的在酒店的会场下过棋?他又是怎么跟父亲谈上话的?他有些恍惚,舌头在喉咙里发干发涩,叫他难以开口。
“罢了,你也累了,去睡吧。”
俞晓旸没有再深究下去,他站起身,绕过俞亮,朝房门外走。
俞亮紧紧地捏了一下拳头。他忽然抬起脸,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他要说出来,现在,立刻,马上。
“我小的时候。”他抬头看着父亲,“每次开家长会,你都不在。”
俞晓旸在原地愣住。
“为了成为跟你一样的棋手,我就开始下棋了,不管多么痛苦,多么漫长,我都忍耐了下来。从我觉得围棋很枯燥开始,再到我喜欢它,我花了快十年。在这些日子里,当我——觉得孤单的时候,没有任何人陪在我身边。”
他看向桌角的座钟,一股漫上心头的情绪使他暂时不想看父亲的眼睛。
“那个时候,有时我觉得自己进步了。我去找你,你却会对我说,我要给你师兄上课。后来……我就不再去打扰你们。
“我好想跟你们说话,可是我不能,这难道不会很奇怪吗?爸,我是你的儿子吧?”俞晓旸缓缓地吸气,“小亮。”他说,“你不能用这种事来责怪我。”
“那么你刚刚又是因为什么在责怪我呢?责怪我,因为我喜欢跟一个人做朋友?”
“你是跟他做朋友,但你不能被他耽误。”俞晓旸摇着头,望向他:“小亮,从你出生,到更久以后,我和妈妈都是最关心你的人,棋手的黄金年龄只有那么短,浪费一年是一年,我不愿再看你浪费下去。也许在过去,我确实对你忽略了很多,但那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愿望,我希望你能——”
“那我的愿望呢?”
灯光下,俞亮的目光如海。
“我的愿望呢,爸?”
他朝后挪了挪椅子,让自己站起来面对着父亲。现在他已经长得比父亲还要高了。
“有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一辈子做不喜欢的事情,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不喜欢的人生。”他看着父亲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你也希望我变成这样吗?”
“可是——”俞晓旸抿紧嘴,过了很久,他才挤出那几个字,“为什么,是时光?为什么你选择了他?”
“我没有选择他。”俞亮控制住自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是他接受了我,他愿意陪我下,他愿意跟我做朋友,你明白吗?”
“他耽误了你很久。”
“我愿意被他耽误。”看着父亲的神情,俞亮朝后退了退,“我是违反了规则,可是他陪我下了,这步棋我没走错。爸……”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是掩饰不住的难过:
“如果我……如果我只是一个不会下棋的普通人,又或者,我下得不好。今天这些话,你还会对我说吗?”
在俞晓旸投来的满是错愕的眼神中,他飞快地拉开房间门,逃也似的离开了。
[i]日本棋手,棋风厚实,极其注意棋形的美感(不过传闻中他为了棋形漂亮而认输,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ii]鲁迅:“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