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8章

  过了大田,一路往新庆州和蔚山而去。穿过幽深的铁路隧道,极目远望,连缀着海岸线拱起的山线像许多只牵起来的手,虚拢在洛东江和朝鲜海峡的浪涛之外。火车穿过山坳,火车驶向海滨,清晨冥迷的薄雾还没在旭阳中散去,早起乘客的话语中还有压不住的疲倦和懈怠,在这个新鲜的、流丽的世界中,似乎有什么正悄无声息地等待着新来的人。车窗外绿色的指示牌一晃而过:“釜山欢迎您!”

  俞亮在车厢微微的颠簸中放下棋谱。他一贯恪守作息规律,睡得早醒得也早,眼下他并不困倦。车厢头部那块不断轮映广告片的LED显示屏吸引了他的目光,里面在播的赫然是KBS围棋电视台给来年三月初要在汉城国际博览中心举办的“北斗杯”中日韩三国青年围棋邀请赛做的预热特辑。

  他抬高下巴,拉了拉领口,把风衣领一直拉到人中附近,蹙起眉心,仔细听着显示屏里主持人和嘉宾之间的谈话内容。

  KBS今天请到的嘉宾是今年十月在LG杯半决赛中惜败于中国棋手林辟疆九段的李赫昌。俞亮抬了抬眼睛,目光逐渐犀利起来,他现在对“李赫昌”这个名字稍微有些敏感。

  老一辈的职业棋手有不少性格都较为内敛,时光或高永夏这样的人反而不多见。跟自己那位传闻里张狂跋扈的弟子不同,镜头前的李赫昌直到主持人开场寒暄完后都维持着一副拘谨的模样。

  俞亮歪着脑袋看了一会。他对李赫昌的印象基本止于他在比赛中所留的棋谱,最多就只有从父亲俞晓旸的口中听说过。他知道,虽然这位韩流前辈的巅峰时期已过,与他父亲俞晓旸年纪相仿的脸上也生着不少沧桑的痕迹,但他依然是个能对对手产生足够威胁的盘上之敌;从他口中说出的评价,也不会是空穴来风。他一边看,一边心算了一下将要到站的时间,颇费耐力地辨听着李赫昌的谈话。

  “赫昌先生。”主持人问道,“有传闻说您对韩国在明年北斗杯中的表现十分担忧,这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有些包袱。”俞亮勾起右手食指,轻轻顶着下巴想。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主持人对面的李赫昌,料想这人恐怕会选一些不太严重的问题讲一讲。这种预热节目的观众固然有一多半都是棋迷,但其自身同时也负担着赛事宣传的作用,倘若讲得太复杂深入,反而不太容易收获宣传效果。

  了“为了照顾主持人和观众感受”的微笑,俞亮看得有些忍俊不禁:他很熟悉这种表情,但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它出现在其他人的脸上,而且这个“其他人”还是李赫昌,一个年龄、地位都跟他父亲俞晓旸差不多的围棋前辈。

  “那您的意思是。”主持人跟着露出了迁就的笑脸,“如果要设置双人赛,还是有女棋手在比较好?”

  “有没有女棋手不是那么重要,双人赛重要的是打配合。”李赫昌比划了一下,“比方说这场对决里,一组棋手中有个倾向于力战,而另一个倾向于防守,靠在一起就容易(产生)矛盾。行棋到了中盘之后变化性是很大的,而棋手平时主要注重的还是单人赛,彼此间没有”

  那么快就产生默契,这样的话,把(他们)放到双人赛里去比就会很仓促了。我听说这次北斗杯的比赛是三轮(循环)赛,三盘棋赢下两盘就可在一轮获胜,这样来看,双人赛对获胜还是会起到重要作用的,如果我们这边想获胜,本应该采取更加稳妥的方式才好。”

  主持人听他说完,低头往自己手里瞧了一眼,俞亮猜她是想看一眼提词稿。“您是怎么,怎么看这次代表韩国出战的两位棋手呢?”主持人问。

  “永夏是我的弟子,日焕是崔申元九段的弟子,两位都是近两年韩国棋界赫赫有名的新人。他们两个的棋风跟我和崔九段或许会有些相近。”李赫昌一板一眼地答道,“他们在国内已经是个中好手了,永夏更是在LG杯的公开预选赛中击败过资历比他更深的前辈棋手,我想这也是安太善八段让他做主将的理由。日焕虽然没有参加LG杯,但在三星杯中的活跃表现也很令人期待。”

  这回李赫昌的回答颇为中规中矩,俞亮感到有些失望。

  “啊,赫昌先生会不会有一种,靠这两个人在三盘中取下二盘获胜也可以的想法呢?”

  李赫昌笑了,“我不太敢有这种想法。”他说,“因为北斗杯的比赛不是由我来带领,对于对面的棋手,我也没有全部了解,妄自下海口是不可以的。中国和日本,这些年也都有优秀的新人才出现,他们不一定就不如永夏和日焕。”

  “那——您认为”主持人咳了一声,每每总也听不到中意的回答,她的脸上有些窘迫,“这回 比赛,中国和日本有没有您认为很有希望的棋手?”

  “日本的话,今年才跟韩国这边举办过友谊赛,我们也去他们那边交流过,按照排名来看,日本那边十八到二十岁之间成绩最好的棋手是羽根秀树,其次是小林宏一,我想这回日本大概会挑选他们(参赛);中国那边据说不是推荐制,而是选拔比赛。”李赫昌这回答得比之前流利了不少,“选拔比赛的话,说不定半路就会杀出意想不到的人来。对此我还不太确定,不过我认为,俞晓旸九段的儿子应当是会入选的。”

  俞亮表情微怔,他的左手在扶手背面不由自主地蜷起来。显示屏里,主持人点着头,接道:

  “您是说俞亮三段吗?”

  “我和俞亮三段算是有过片面之缘。”李赫昌道,“他大约是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曾经在韩国棋院借走读过六年,我还记得,当时受他父亲俞晓旸九段之托、负责教导和照顾他的是前年已经退役的朴永烈九段。我想,回到中国的他一定是国内无人可及的领军人物吧!”

  “说到这,下周一要在釜山举行的真露杯擂台赛里,俞亮三段会代表中国队攻擂。我们这边守擂的棋手恰好是高永夏三段呢。”

  “是的。”李赫昌点点头,“希望他们能把这次交手当作是来年北斗杯的热身,背负起棋手的荣誉感,好好地下一场吧!”

  谈话放至半途,电视台切进了广告。俞亮对着显示屏瞧了一会儿,缓缓放松身体。他半蜷在座位上,抬头看见车窗外的景色在飞速地后撤。

  列车已经驶出了庆尚南道,过不了多久就能到达釜山广域市北区,龟浦站即是他的终点。他朝车窗外看了一路,只觉得心神倏尔晃荡不已,像是紧张,又像是迷茫。这是一种于他而言还非常陌生的情愫。他在座位上想了又想,把手伸进风衣内袋中,把手机摸了出来。

  奇怪的冲动催促着他翻开手机盖,开机,在收件箱里飞快地摁着下移键查找着。他很快就停住了。

  ——“时光:你到哪啦?好歹回一下消息嘛,坐飞机很久吗?”

  他的嘴先是抿成了一条线,而后又不可抑止地上扬起来。然而他的手指却凝固似的停在了键盘上,过了很久都没有摁下去。

  方绪走得比他早,围甲季后赛最后一轮结束的第二天就离开了方圆市,留下他和时光两个人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自从跟时光集训以后,俞亮有时会怀疑玩性这种东西会传染。他打小就一直是令父母骄傲的孩子,成绩优异,勤奋刻苦,在成为棋手之前也是令老师满意的好学生。时光最初来他家的时候没少因为玩性重(他家中的网络带宽可以作证)而被他嫌弃过,怎料没过多久,他的房间中居然也不知不觉地被漫画和游戏杂志给塞满了,有些是时光的,有些——似乎是他自己买的。他以为买回来也就时光会看,没想到后来自己也会跟着看起来——他那时候在想什么?

  时光还喜欢打电动。他记得自己好像还跟对方去过游戏厅——他以前会到那地方去?简直不可思议,他都要被时光给带坏了。

  他揉着眉角,关上手机屏,阖起双眼。眼前好像又浮现出时光勾着他肩膀眉飞色舞地跟他讲解FIFA[ii]玩法的模样,他那时候是什么样的?是斥责对方太爱玩,还是嫌弃对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爱打电动?好像都不是。他忘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唯有一些模糊的、顺畅的惬意留在他心里。或许这些感觉可以被笼统地称之为快乐。

  他其实算得上是个没有童年也没有青春期的人,很长时间以来,他有的只有围棋。早在孩提时期,父亲不准许他参加同龄人的比赛,他照做了,却没料到这件事会如何影响他今后的人生:从此他再也不是普通的男孩了。当其他的孩子把时间花在交朋友和玩游戏的时候,他在练棋;当同龄人走进学校,为了学业做题上课的时候,他在练棋。棋曾经就是他的一切,现在和以后也会是他的一切。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有人一辈子也没有找到过真正喜欢做的事,却又不敢冒险尝试新的事物,或逼自己努力迈出舒适区,于是只能一天天地做着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俞亮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幸福。他曾经也因为下不动棋或练棋过于辛苦而产生过厌学的想法,可事到如今,回忆起下棋的点滴,他最先品味到的仍然是快乐,而不是辛苦。

  谓的“同龄人的快乐”,可如今,也是因为下棋,时光才能有机会把那些东西都还给他。因为这份快乐,他才会一直下下去。

  在这份快乐之中,他无法把时光排除在外。

  去釜山的前一天傍晚,他和围达队里的其他几个人做着新年前的大扫除。时光是在那时候进来的。周思远一瞅见他就乐了:

  “你这是去赶集呢?”

  时光摇着头,喊道:“我不能够了,我还得去阿朗那儿。”他话自然是对俞亮说的,“东西我扥这儿了啊,你自己记得带走。”

  他风风火火地来了又去,弄得俞亮连搭话的机会都没赶上。等他收拾完里间的东西再出来,时光人都不见了。

  “啥玩意啊,这么大包。”穆青春拖着扫帚晃过去,朝沙发上磕的几只印着“便民超市”字样的”

  塑料袋看了又看,“噗嗤”笑了,“他拿你当饭桶。”他对俞亮说。

  俞亮捋起袖子,踱过去看袋子里的东西。围达的其他队员也伸着脑袋看过来,一看之下全都笑了:瓜子、花生、泡椒凤爪、大辣片、薯片、豆腐干。

  “这么多也吃不掉。”周思远讲。

  俞亮只是一笑。他把时光丢下来的几只方便袋理了理,从中找出了一只最大的,再依大小顺序重新把那堆零食塞进去。

  “从这里到釜山几个小时啊?”穆青春问。

  “两个小时……吧?”周思远跟他面面相觑,“嗨,我也说不清楚。”

  “能吃得完不?”穆青春斜着眼打量那袋东西,“买得太多了。”

  “可是——”看着俞亮打包零食的动作,周思远忽然说,“我也好想在出远门时有朋友送吃的给我啊。”

  他语气中的羡慕之情让俞亮和穆青春都怔了怔。

  “垃圾食品吃太多对身体不健康的,你想想你得在俱乐部那个跑步机上挂多久才能消耗完。”穆青春拍了拍他的背,扭头对俞亮说:

  “队长,这么多你吃不完,不如大家分了吧?”

  俞亮却是不答话。他慢条斯理地塞完零食,才转过脸,朝他们一笑:

  “不行。”他拍了拍那只塑料袋,“这些,全是我的。”

  [i]根据我自己的回忆,有很多访谈或采访里的当事人即时发言会漏词或者字,所以文中李赫昌发言时是没有说出括号里内容的,括号中内容是为了方便读者理解而添加的,本身没有其他附加含义。

  [ii]足球模拟器,一种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