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章

  时光最初感觉到口腔内某处粘膜上生了个硬块还是开始集训之前的事情,据方圆市天桥底下某氏齿科身兼家传拔牙绝技的郎中讲,那是颗智齿。

  智齿的位置生得颇为偏门,大约在他上颚右侧牙床的最后方。他曾试着对照镜子扒开嘴,自个儿开着手电筒探半天也没找着它;他只能用舌尖舔到它,从刻进脑海里的形状判断,似乎是个横着长的齿块,地方有些尴尬,恰好挤在上下颚咬合的最末端,回回吃个饭都要硌着他。

  “那您给我瞧瞧,这能拔吗?”他问。

  “拔没问题,就是不方便,你这牙位置生得不好,而且现里头也没生出来,要拔可以,老夫给你整个刀,把你这儿牙花肉给割开,然后把里边那个牙给它抠出来就得了,就怕你一大小伙到时候受不了。牙疼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

  他脸一瘪,感觉左颊肉里头似乎隐约有根筋抽着蹦了几下,一时有酸也有疼,多半是错觉,等动真格挨了刀,疼法估计就不一样了,不过他没有那个兴趣去以身验证。他下意识用手捂住脸:

  “叔,您就没点别的办法了吗?”

  “你大小伙抖个什么,都打麻药的。”郎中十分不屑。

  “那你干嘛说我会受不了?”

  “麻药劲会过呗。”

  “行吧。”

  他一甩手,潇洒回头,打算留给对方一个愤愤而去的背影。

  “少侠且慢。”郎中曰。

  “干啥呀?我不拔了。”他回头。

  “门诊费,二十块。”

  郎中豁然露出两排八颗黄乎乎的门牙,抬手朝他比了个二。

  出了郎中那门面房,他抬头朝人行天桥上望,靠边卖绣花鞋垫和纳千层底的都收摊了,还剩个卖烤山芋的。可惜他刚刚惨遭黑医盘剥,仅剩的二十块钱都用来挂了“门诊”,成功从小市民晋升到无产阶级,还带着半口肿了的牙,既没钱买也没嘴巴吃。

  正午十二点三十九分的太阳穿过天桥下方,照在油坊街凹凸不平的路上。二月二的晴天。他抖抖肩膀,张开的鼻腔里好像潮乎乎的,受到了一股斜对面馨怡浴场里散发出来的热意。他听见人力车打铃的响动,还是觉得自己的智齿好难受,可阳光太好了,晒得他身上懒洋洋的。他在街角旮旯的地儿站了站,又默默在墙根底下蹲下来,捂着微微肿起来的那半边脸,一面从后裤袋里掏自己的手机。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一条条地从他身上游过,他顶着一张有些拧巴的脸,一边嗦口水一边打通了俞亮的电话。

  俞亮和他找的那辆被漆成黄色的夏利出租车一块到达油坊街南是二十七分钟以后的事情。

  “看不出来啊你,牙疼还那么能吃。”见到时光上车,他朝后座的另一边挪了挪,旁观意味十足地说道。时光总觉得他的眼神在自己肿了的那半边脸颊上停了起码有一分钟三十秒。

  “就知道你没好话,嘶——”他接道。揉了揉蹲太久酸了的膝盖。

  “所以你这牙打算怎么治?”俞亮上下打量了他一会问道。

  “放着呗。”

  “放着?”

  “也没有那么疼吧,你看我不还是吃得活蹦乱跳的。”

  俞亮颔首沉思。这话是准的,他冰箱里那盒排骨可以作证。

  “回去以后把你那袋零食给我交出来。”他说,“也不许再乱吃。那排骨明明是做饭用的,到你这就被你当零食吃了,你这张嘴一天到晚动得有停过吗?”

  “废话。”时光“哼”两声,“你一天到晚的嘴不动啊?”

  “我是指你什么都吃。”

  “我的零食你凭啥不让我吃啊?”

  “凭你现在还在集训期。”

  俞亮咬重了最后三个字,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你现在归我管”。

  “看把你得意的。”时光嘶着口水揶揄接道。

  他的舌头在口腔一侧荡了两回,舔到那个长了硬块、有点隐痛的地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在哪天发现那里长了个东西的。它,或者说这一小块藏在他口腔黏膜底下的隐痛,宛如一块摩天高楼上掉下来的口香糖残渣,在他的后兜帽里藏了日久才突然被发现,起初也像口香糖一样不痛不痒,谁知终于有一天它沉不住气了,非要用隐隐作痛的方式向时光宣告“我存在”。

  据说智齿是人类没有完全进化好的标志之一,每个人都有可能长,特别是成年以后。他掐指一算,想起自己上个星期刚满十八岁。中国人过生日逢十才算大,小生日不碍事,过了就过了,况且过完了前年的颓后他心里就比别人多生了几道槛,第一道叫“年龄”,第二道叫“升段”,第三道叫“见好就收”,第四道叫“有得必有失”,第五道叫“人贵有自知之明”,他也不弄明白自己现下里在哪道槛门口,兴许他步子跨得大,一口气劈叉就横跨了好几道槛。

  可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蛋。跟其他人对他的设想不同的是,时光并不急于匆匆地把自己的日程表塞满,他宁愿更按部就班地来,把好不容易回来的棋路走得更稳一些。

  那失去的半年是不会回来的,他心知肚明。哪怕他现在能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扳碎成四十八小时用,失去的时间也依然是失去了。他用了半年的时间让自己明了围棋对他的意义,这个意义会绵延他的一生。跟一生比,半年当然不算什么。

  褚嬴下了一千年,他就用一生来作完这一千年的答案。

  “想什么?”俞亮突然在他背后敲了敲。时光冷不丁就被他吓了一跳,他浑身一抖,目光游移着朝旁边瞧,对上俞亮那张充满质询的脸。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便了呢”,时光心道。换了半年前他绝对不会这么想,毕竟他曾经听俞亮亲口指责过自己“轻浮”,想来俞亮应该最讨厌态度随便的人才是。

  直到集训前他多少也这么觉得,如今则完全不同。

  “你说俞亮这人吧,到底是青春期以后他转性了呢,还是怎么的了吧。以前找我下个棋,那都是正襟危坐,提前预约还,一开始下棋吧,那叫一个杀气腾腾、火星四溅、敌意满满。我比赛前跟他打个招呼他都不理我,我仔细一想,那时候他跟我之间除了下棋,其它时候简直就没把我时长老放在眼里过。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上星期跟他下棋,这人居然坐饭厅里‘等我吃完’,还嫌弃我点的是拉面。”他一拍大腿,把屁股底下坐着的马扎拖得离洪河更近了点,“我当时心里那个意外你懂吧。”

  “……不懂。”洪河从轴承上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接道。

  “怎么就不懂了,就俞亮吧,我之前跟他不是在下棋,就是在下棋的路上。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有点那个,棋呆子气你懂吧。”

  “我……我是真不懂,你其实也不关心我懂不懂,就不要老问我懂不懂了,我懂不懂你没数么?”

  “得得得,我的意思其实就是,第一俞亮这个人,他之前的行为让我觉得他这人眼里只有围棋,就你下棋的时候跟他打个招呼他都不睬你;第二吧……我觉得他现在对我,有点随便。”

  “随便是啥意思?”

  “我也说不大清楚,反正笼统的感觉,是他这人变随便了。下棋吧也不正襟危坐了,也不预约了,就、就——”

  “就跟我和沈舵主似的?”

  “还别说,有一点这个意思。”

  “嗨,那不就是跟你变熟了,兄弟间穿一条裤子都行,还跟你预约啥,你时长老啥时候有的这么大排面,他老子俞晓旸知道吗?”

  “那我心理落差还是有的,你知道他之前骂我‘态度轻浮’骂了多少遍,好家伙骂起来简直跟我欠了他血海深仇一样,我真以为这人就是到哪都正经的类型。”

  “没事,没事啊兄弟,我跟你支个招,你下回把他带到咱们搓背那个浴室去,让他赤条条脱光了跟你坦诚相见一下,再五块钱给他点个搓背,效果可好了我跟你说,当你亲眼见到他背上那些泥条往下扑簌簌掉的时候,我跟你说,保管你以后看他干什么都不意外了。”

  “停停停,我这听你说得怪恶心人的。”时光被他的形容瘆得直挠后背心。俞亮?搓澡?还搓出泥条?就是杀了他他都想象不出来。

  “兄弟我这叫帮你打破刻板印象。”洪河在他脖子上一勾,“省得你看他跟看仙女儿似的。”“我啥时候看他成仙女儿了。”

  “你是没把他当仙女,你把他当仙男。时光,我看啊,你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其实基本上都没怎么把他当成一个跟你一样的人看过。你说说看,你这些大惊小怪的,我看起来就是普通哥们的反应,你却觉得俞亮做不出来,对不对?”

  “——是有点。”

  “那不就结了。你为啥就不能把他当成个能跟我,跟沈一朗一样,会跟你涮火锅拖你起床打谱的哥们呢?你非得把他在心里当一个行动楷模、偶像、目标,那你当然会觉得他现在看起来很奇怪,但其实只是因为他现在比以前跟你更熟了而已。”

  时光愣了几秒,他眨眨眼睛。“不成,你这说得太抽象了。”他摇着头说,“而且我还是觉得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我不是说他不能当哥们儿啊,我是说,就你讲的那个‘当成跟我,跟沈一朗一样’,我觉得这好像不对。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反正这我觉得不一样。而且我跟你俩那是什么关系,咱们仨一起吃喝拉撒睡了多少年了都,我三分之一的青春期都是你们……”

  “但你三分之二的青春期都是俞亮。”洪河朝他直挤眼睛,促狭地说。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时光冲他挥手比划了两下,“反正就,你们给我的感觉,啊,是那种自然而然的,没俞亮这么有冲击力啊。”他摸起下巴,凑近洪河,“洪少侠,你说,他是不是在青春期遭受过什么重大转折才变成这样的。”

  “——碰到你?”洪河挑起眉角。

  “去你的,我第一次见他都快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才这么点大大。”他伸手在桌子旁边比了个高度。

  “甭管是啥时候,你也别猜了,我看这八成跟他的青春期没什么关系。再说了,谁告诉你青春期能转变一个人的?”

  “不,不是吗?”他挠头,“我记得以前生理健康课上说了呀,女生青春期以后每个月都有点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咱们男生能例外吗?”

  洪河目瞪口呆地看了他足足五分钟。

  “那你拿这去问问俞亮试试?”他说。

  “我要是能问他我找你干啥。”时光说,“问他能问点啥我都不知道,他这人油盐不进的时候,你拿把铲子去撬他都没用,他跟他爹简直一模一样,搁围棋里,这得要‘治孤[ii]’。”

  洪河忽然笑出了声。他揉着眉心笑得肩膀直颤,良久才一巴掌拍上时光的后背:“那你就试试你的治孤能力呗,时长老。”

  “没,没啊,没什么。”时光抓了抓颈子,“在想啥时候回我那屋一趟。”

  光浮动的影子罩在他的脸孔上,跳动着阻挡俞亮想要看清他的视线。

  “回你屋?”俞亮想了想,“你租的那间房子?”

  “嗯。阿朗他刚定段成功,在外头老找房子也辛苦。再说,方圆市这几年地价涨得厉害,想找个地价好地段好室友又可心的房子不容易。他这战队的事情还没定下来,工资肯定暂时是没有的,弈江湖道场虽然会奖励奖金,不过那也只是一点心意,不可能真的给多少钱,他之前又去了日本,这会儿手头积蓄肯定没剩多少了,总不能每回都欠大老师和扳老师的人情吧。洪河那间正好还是空着的,离下个月交房租还有段日子,我给他收拾收拾,让他搬进去得了。洪河也乐意让他住,让别人睡他屋他肯定没那么高兴。”

  他说着,脸上露出了一点充满开阔畅想的笑容。

  濛濛的,有许多车和人都被浸在里边。他不禁下意识地吸气,感觉自己在吸入那些灰尘。“之后还有别的打算吗?”他问。

  “打算?什么打算?”时光朝他扭过头,对着他的侧脸接道。

  “比如——”他拖着音,蹙紧了眉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住,或者,搬到离棋院更近的地方。你现在已经是国青队的选手了,即使北京的棋院没有召集集训,平时肯定也得抽出时间在方圆市棋院训练的。”

  “那个啊,我觉得没关系。你瞧瞧,方圆市就这么点大,走远一点当锻炼身体。现在租房呢,最大的难处是物美价廉,你要一个人住吧,房租你可能扛不住;找人合租吧,那合租室友问题就很大,万一来个乱七八糟的人那我不得憋屈死,还是跟阿朗在一起放心。”

  “那——你们打算一直这样合住下去吗?”他嘀咕似的说。

  时光只模模糊糊听到了个“合住”,他问:“合住怎么了?”

  “没事。”

  俞亮只是快速地切断了他的提问。

  [ii]治孤:有时候为了破坏对方的大形势、从而打破双方在全局上的平衡,使局势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转化,不得不在对方势力范围内作战,并受到对方攻击。这样的情况下,受对方攻击的棋就是“孤棋”,“治孤”就是巧妙利用对方的棋型缺陷和薄弱环节,将自己的孤棋进行妥善、高效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