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2日，第10届农辛杯第十一轮。
擂主：芹泽幸VS攻擂者：洪秀英。
棋局开始。
今天中国队轮空，棋手们都在研讨室里看日韩对局。这一局无论结果如何，时光的对手都将剩下三个人。
专心在韩国关注比赛的棋手们还不知道，自从农辛杯进入白热化赛程以来，一场围绕着比赛的讨论，也在中国人气最高的围棋网站——围达网论坛里悄然蔓延。
把时间拨回三天前。
1月9日，俞亮出场攻擂，惊讶了比赛现场在座的棋手和记者们。带回这一意外消息的新闻稿，引爆了围棋论坛。
棋友们纷纷发出俞亮为什么不是主将的质疑，讨论最激烈的质疑帖被顶到首位，热度远远甩开别的内容帖。
“我能理解方绪九段为什么不是主将，毕竟状态可能不在巅峰，但俞亮九段为什么不是主将？？？年纪最小，成绩又好，上届农辛杯三连胜，去年秋兰杯决赛赢李勋拿的冠军，为什么不是他？就算换成别人，其他人哪个的成绩比时光差了？凭什么是时光？？？ ”
“他们是不是指望俞亮九段连胜六场哈哈哈，我觉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在第六场打李勋吗哈哈，李勋在农辛杯守门六年不败的战绩你是没看过？前年两边主将都是首战都没赢过，还第六场去打李勋？”
“所以为什么用时光当主将，想不通。”
在一众对时光的质疑声中，也有零散的支持。
“其实时光七段实力很强的啊，中韩名人对抗两场零封，尤其第二场用布局的三颗黑子绞杀大龙，超有远见又有气魄啊！我当时就被折服了！”
“赵名人那套棋风有点老了吧，现在的韩流讲究实用和效率，时光开局那么飘，很容易前期就被韩国人打穿了，补都补不回来。看看俞亮九段的棋多稳，根本打不穿。”
毕竟是围棋论坛，大家一遇到技术问题就各抒己见，偏偏又无法说服对方，吵得越来越凶，帖子一举变成热帖，又吸引了更多人进来围观。
“我支持楼主，我喜欢俞亮九段！”
“就因为以前不敢大胆突破，有好结果吗？韩流实用又怎么了，反正我看不上地沟流，也不喜欢死气沉沉的棋风。这次我觉得棋院愿意启用新人是很有魄力的决策！时光七段上场了吗你们为什么就说不行？”
热帖在论坛首位挂了一天一夜，当1月10日俞亮要面临重赛时，彻底爆炸。
“天呐！！本来要赢的棋，重赛谁知道会怎么样！”
“不要啊！”
“要是像去年俞亮在后面出场，不就轻轻松松赢下来了！”
“他们懂不懂战术啊！蠢得我看不下去！这次安排的顺序我真的不服！”
所有人都在焦灼等待重赛开始，又看不了电视直播，只好围聚在围达网上，一边等文字直播一边聊天。漫天的焦虑与等待中，一个发言悄然出现在声浪里。
“跟你们说，我闺蜜男朋友是棋院办公室的，他对面就是国家队总教练的办公室，我闺蜜偷偷跟我说，其实这次棋院好多人都不知道队员出场顺序最后怎么定的。确定名单之后国家队内部一直在吵，她男朋友看到好几个队员都吵到总教练办公室了，时光也去找了总教练好几次，估计最后主将位置就被他抢下来了。”
“还有这种事！他们内部这么不团结吗！”
“俞亮怎么不去抢！”
“俞亮九段教养多好啊，做不出来这种事吧。”
传言的细节有鼻子有眼，不少人都觉得这九成就是真相。何况人们天生喜欢阴谋论，觉得这才符合世界的逻辑。下午的重赛进行得如火如荼，传言也在网络上蔓延开来。
“你知道吗？我有个朋友说，时光这次的主将是抢下来的，他还到总教练办公室拍桌子闹了。”
“没看出来啊，他脾气这么爆的吗？”
“而且主将本来是俞亮九段，他这回特别生气，但他不想影响队里团结，就忍下来了。”
“俞亮九段还是人好啊，换我我就不能忍。都是队友，时光凭什么要抢主将啊！”
“队友还不是要竞争，这种事我看多了。估计关系不好呗，看不顺眼，反正我是信的。”
随着重赛结束，俞亮艰难取胜的结果传来。兴奋的网友一度把服务器爆宕机了五分钟。俞亮是神的欢呼声浪淹过一切质疑。如火如荼的传言安稳了一晚上，却又在1月11日俞亮被淘汰的消息传来时，重新燃烧。
“俞亮怎么会下出这种勺子来啊！！！气死我了！”
“小道消息小道消息，俞亮九段昨天重赛结束之后晕倒了，我同学的叔叔是记者跟这次比赛，在赛场外面亲眼看到的。但是方绪领队出来跟他们说不要正式报道，所以没有新闻出来，他们就私人流传了这件事。估计就是累的才发挥失常。”
“不是吧！心疼俞亮九段！！”
“时光开心了吧，让别人顶到前面搞成这样！这种人当什么队友！他们最好以后都别当队友！”
“你们业余几段啊就在这哔哔职业棋手的水平？哦，俞亮在前面累倒不行，时光在前面累倒就行？凭什么啊！说不定换时光上还就根本不会被高永夏搞出四劫，这怪谁？还不是水平不行，反正我支持时光七段当主将！”
“要不是这破顺序，俞亮肯定后发轻松赢啊，我支持俞亮九段当主将！”
“不管顺序不顺序，这次国家队内部不团结是事实吧，队里这种糟烂的士气，农辛杯要是能赢我把头拧下来。”
论坛上吵翻了天，一部分人支持俞亮，一部分人支持时光，很多人都认为俞亮和时光的关系水火不容显然影响了全队，这次国家队战绩难看都是不团结的恶果。毕竟是棋坛瞩目的世界大赛，关于农辛杯的讨论贴到处都是。
还是有一些微弱的声音在反对。
“其实没这么严重吧，之前时光七段下赢中韩名人对抗赛，我去接机了，看到俞亮九段也去接机了，他们关系很好的啊。”
“有照片吗？”
“我没来得及拍！但是我保证亲眼看到的！”
“等等等等，看看我在家里翻出了什么！05年新初段定段仪式的大合照！我哥也是那年定段的，时光也是那年定段的，俞亮在他旁边颁奖。别人都笑那么开心，看看这两人真是一脸有仇的表情，这难道不是实锤他们关系不好！”
“哇真的！之前我还将信将疑他们有仇，这回我真的信了！”
“但是我真的看见俞亮九段去接时光七段了……他们还抱了……”
“实锤都在这儿了，还有什么可妄想的。楼上的楼上，你快回去问问你哥，他们到底有什么矛盾啊？”
“我哥跟时光不是一个道场的，他问过弈江湖的朋友，哦他朋友后来没冲段去读高中了。据说是很早以前，他们都还没定段的时候，时光下赢过俞亮，俞亮很不服气专门找到高中业余联赛报仇，结果他赢就赢吧还当场把时光大骂一顿，好多人都看到了。”
“哇这么劲爆！俞亮不是修养好吗还能做这种事？这谁能忍？我突然理解时光了！这叫卧薪尝胆大仇得报啊！”
随着讨论的深入，棋友们又渐渐分化成两派，大部分人觉得俞亮时光肯定积怨已久，闹到现在王不见王。只有极少数人还在相信俞亮时光关系不错。
要知道经常在论坛潜水的，除了热心棋友们，还有各家媒体的围棋版块记者。成年人嘛，看到一些煞有其事的传言笑笑就算了。但是，当国家队内部不和导致成绩糟糕的说法越传越真，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在围棋记者们眼里，这是一则亟需关注的大事。
在这个时代，圈子里的消息从起源到爆发，不会超过三天。
1月12日早上，棋院办公室宣传主任接到了《天下围棋》记者的电话。
“怎么会这么说呢？队员们关系都很好啊。总教练对出征队员的评价都很高，绝不存在到总教练办公室吵架这种事情。记者同志啊，其他方面我就不回应了，咱们还是专心期待比赛结果吧。”主任拧着眉，“哐”一声撂下电话。
1月12日中午，正在看第十一轮比赛的方绪，接到了棋院领导的跨洋电话。刚听了两句话，方绪猛然变了脸色，看了看还在研讨室的队友们，悄然出门继续接电话，“我保证，队员关系绝对没问题，我们相处得特别融洽，大家感情都很好，您还不相信我吗？”
“方绪啊，我对你们是信任的。但这不是一般的比赛，比赛还没结束，外界争议就这么大了，体协领导也对这次排兵布阵提出了疑问。如果我们依然铩羽而归，要对不起上上下下多少人，谁来给个交代？”
方绪默然了片刻，“如果这次失败，我辞去领队职务。”
电话那边也沉默了片刻，“与你没有关系。我早上跟张立东教练谈过了，时光的主将确实是他自己争取的。他既然要揽这个重任，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方绪凛然变色，“您的意思是……”
对方叹了一口气，“我还是想保护我们棋手的，万一比赛失利，会由棋院出面向体协道歉。但时光……就在棋院会议上发言认错，做个内部检讨吧。”随后，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以后决不允许再有这种传闻！简直影响队伍形象！”
方绪刚挂完电话，就看见俞亮匆匆走来，“结束了，他们都去餐厅了，让我来找你。”
“结果怎么样？”方绪决定不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俞亮。
“洪秀英赢了，明天接时光的攻擂。”
方绪点点头，两人并肩朝餐厅走去。
走廊上，两个韩国记者从对面走来，边说边笑。看到俞亮和方绪走过来，记者们颌首致礼，却又朝他们看了好几眼。擦肩走远后，背后还传来记者们肆意的笑声。
方绪见俞亮突然一脸不悦，“怎么了？”
“他们说，从中国那边听到消息，网上说中国队棋手严重不和，现在中国棋坛闹得人尽皆知，很好笑。”俞亮冷冷说完，转眸扫向方绪，“师兄，棋院领导给你打电话也是为这事？”
方绪没收住愕然表情，再想伪装却意识到已经晚了，他失笑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接电话第一句就问了声领导好，大家都听到了。”
“好吧。”方绪叹了口气，最终斟酌着将电话内容告诉了俞亮。
“怎么要时光负责，明明是我先提出的！”俞亮蹙眉，说话瞬间带起了情绪，“不服安排，要检讨也是我检讨吧。”
让时光在棋院当众检讨认错？他有什么错？想办法让全队赢有错吗？那么努力提高成绩有错吗？天天熬夜看棋谱有错吗？检讨什么？俞亮想想就堵心，时光心思那么敏感的人，会郁闷得十天半个月都不说话了吧。一想到时光委屈的表情，俞亮的火气就按不住了。
“你先冷静点。”方绪扶额。
“师兄，这事不要告诉时光。”俞亮深吸一口气，平缓了许多，“他会赢的。”
方绪点头，拍了拍俞亮的肩膀。
眼看就要走到酒店餐厅门口，大厅门外走进两个中国记者，一眼看到俞亮和方绪，便加快步伐围拢过来，“俞亮九段请留步，请问你跟时光七段有矛盾是真的吗？”“这次成为队友，请问是什么心情？”
俞亮脸色一沉，“我跟时光关系很好！我跟他……”
眼看俞亮开始冒火，生怕师弟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方绪猛然把俞亮推进餐厅，转身拦住了记者，“对不起啊各位对不起，现在不是采访时间，棋手需要休息。”说罢他也转身飞快走进餐厅。门口服务员礼貌而坚定地拦住了记者。
看到队友们正在座位上低头看菜单，完全没注意到门口，俞亮和方绪松了口气。
听到脚步声，时光抬头朝俞亮灿烂一笑，“我给你点了乌冬面。”
俞亮随即眼露温柔，“谢谢。”
食物上桌，大家七嘴八舌地聊，“明天就要上场了，时光别紧张啊。”
“没事儿，还好。”时光笑开。
俞亮的问题也混在其中，“你这几天下网棋胜率怎么样？”
“连胜十几场了，厉害吧？”
俞亮挑着面，问得若无其事，“直接点进下棋大厅比赛的吗？酒店网卡吗？”
“不然呢？你下网棋不直接点进下棋大厅啊。要说这网还真挺快，呵呵。”时光吃得像只大仓鼠，“这么多天我都没上场，得找找手感，绝不能给咱们拖后腿。”
“嗯，”俞亮艰难吞下一口面条，又绽开温柔笑意，望向时光的眼睛认真说道：“你会赢的。”
不过到晚上，俞亮却收起电脑，说今天一定要养足精神，不让时光再下网棋。还说从现在开始，要从早到晚跟时光寸步不离，给他加油打气。
时光裹着被子露头坐在床上，笑得开怀，“那你抱我一下。”
俞亮把时光按进被窝躺好，俯身用力紧拥，然后起身，眉眼弯弯，“行了，快睡觉。”
时光笑着卷起被子，听话地闭上眼睛。
等到时光彻底睡着，俞亮重新坐在桌边打开电脑，点进围达网论坛，面色如冰地一直看到深夜。
1月13日，第10届农辛杯第十二轮。
擂主：洪秀英VS攻擂者：时光。
韩国棋手雄霸棋坛十多年，形成了一套极重实效的棋风。当中日围棋成绩日益落后，这几年开始全面学习韩流，甚至从幼儿围棋培训班开始，都采用韩流定式教学。成绩虽然提高了，但依然只是追随，未见超越。
洪秀英就是优秀的韩流棋手之一，他跟高永夏是同门师兄弟，都喜欢凭借计算力一目目抠挖实地，棋型不美，但有效。
时光感觉得到，比起几年前，洪秀英变强了很多。再次对阵，洪秀英对他的态度也礼貌了很多。
看到时光的黑子布局天马行空，洪秀英疑惑地皱皱眉，随即释然，觉得成竹在胸。
中国队研讨室里，杨海再次出口评价，“有个问题我心里疑惑很久了。时光的棋看起来明明不像是近几年学出来的，他打的基础完全没有韩流的影子。但我问他，他又说没学棋几年。”
许厚点头附和，“我也这么觉得，时光的棋有几分古意的。我以前打古棋谱，尤其白子虬的，那叫一个轻灵飘逸，经常开局别人看不懂，下到后来才明白很有深意。但是也不完全像，时光布局仿古，中盘之后的腾挪功夫又有点俞老师的意思，后发起来的力量就补足了布局可能欠下的实效。”说罢他望向俞亮，呵呵一笑，“你父亲的腾挪功夫到现在看都很绝啊，时光有没有跟你学过？”
俞亮微微一笑，“跟时光交流过。”
随队教练突然说道：“其实，时光跟老张下完那半盘棋之后，老张在教练组跟我们说，时光的棋，是超越这个韩流时代的希望。”
对局室里，棋局已过中盘。
洪秀英惊讶地发现，白子大张旗鼓侵入的实地，竟然逐一化为被黑子包围的猎场！
而猎场的边界线，早已在开局就被时光凿下。
而他竟然，才刚发现。
开局就能有这么长远的思虑，时光的计算力，到底有多强？
洪秀英猛然抬头望向对面。时光垂眸看棋，拿着扇子轻轻击打着掌心。
半个小时之后，裁判站起来宣布结果，“白棋中盘认输。本轮中国队攻擂成功。”
时光望向洪秀英，笑得露出牙齿，“thank you！”
洪秀英：“you……you……byebye！”
中国队研讨室里，大家展颜松了口气，俞亮疾步打开门，准备去对局室外。
没想到一走出门，又见到昨天在餐厅门口碰到的那两个记者中的一个，“俞亮九段，昨天的问题能不能请您回答完整呀！”
俞亮正准备说话，却看见不远处对局室大门打开，时光刚走出门，另外一个记者就凑到了时光面前！俞亮脸色一变，急忙跨步走过去。方绪在后面也见到这幕，忙跟了上去。
“时光七段，请问你跟俞亮九段……”
还没等记者说完，时光笑着抢话，“我跟俞亮关系很好。”他还朝远处的俞亮眨了眨眼睛。
匆忙走近的俞亮瞬间愣住。
就连记者也一时怔住，随即大喜追问：“所以时光七段知道网上的传闻？”
时光垂眸片刻，最终抬眸笑着，“知道。”
目光越过眼前的记者，望向大步走来的俞亮，两人目光相接，千言万语，刹那相通。
论坛被顶到首位的帖子直接显示在围达网首页，每晚都下好几盘网棋的时光，怎会看不到呢？
他本不想看这些，但还是知道了。
从俞亮不让他用电脑开始，想必俞亮也知道了吧。但赖在俞亮的温柔里，时光什么话都不想再说。俞亮那么用力的拥抱，足够了。
昨晚他闭着眼睛，一直都没睡着。听到俞亮悄悄起床坐到桌子前打开电脑，时光偷偷睁开一半眼睛。房间没开灯，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俞亮冰霜般的表情上，他一页页翻着，时光知道他在看什么。
无数声音仿佛在耳边回荡，无数话语在心里翻涌。反驳有用吗？解释有用吗？
只有赢，才有用。
他就这么怔怔看着俞亮，直到俞亮合上电脑站起身，他赶紧闭上眼睛，装作睡着。
还好房间里黑黑的，俞亮没发现时光的枕头打湿了。
此时此刻，俞亮大步走到时光面前，一把拉住时光的手臂，把他从记者身旁扯开，“走了。”
方绪拦住记者，“对不起比赛还没结束，现在不是棋手回答问题的时候。但我可以保证，我们队员之间绝对没有任何矛盾。”简短说完，方绪领着其它队员转身离开。
众目怔怔之下，俞亮已经拉着时光消失在走廊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