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韩国比赛之后，时光大部分时间都关着手机。他完全不想知道国内棋坛对他们这次征战农辛杯的表现有哪些评价。他自己光是站在这里，就足够满身压力。
这种心情，当时光坐在研讨室看绪哥比赛时，逐渐攀至顶峰。
林日焕显然有备而来，绪哥的白子被针对了。
方绪一向不是力战型棋手，他偏好从棋型上构建陷阱，思维缜密。但只要深入了解他的习惯和逻辑，高手也可以做到提前规避。
研讨室里所有人都紧盯着电视，没人出言评价。这时候说什么话都很多余。大家的心都与那盘白子的命运紧紧牵在一起。
方绪显然也清楚白子的处境，他虽然是后手，但黑子下得更像是后手，处处紧随，破坏着白子精巧的布局。大脑高强度的计算，急剧消耗着棋手的精力，方绪的脸色在隐隐发白。
“讲道理，既然被针对了，白子就不应该这么下了啊。”随队教练终于开口说道。
完全看不出方绪有改变的打算，可时光隐隐觉得，以绪哥的性格，定然不会一条路走到黑，那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怀着疑惑，他望向俞亮。
俞亮回望过来，“继续往下看好了。”
被束缚的白子仿佛在寻找突破，黑子对目前的局面很是满意，一路坚定不移地施行开局以来的策略。
行至中盘后期。
时光仍然觉得不对劲，他静下心来，重新审视面前棋盘上复制的棋局。
眼落全局，时光突然倒抽了一口气。
白子合围了！从局部看来被打乱的白子，如果放眼到全局，恰恰以一种巧妙的棋型，对黑子造成了合围。
原来如此！
原来从一开始，白子就以被动者的姿态，精心引诱着黑子，完成了一局狩猎。这场棋本身，从头至此，就是一个陷阱。
局势开始反复。
林日焕脸色一变，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这一发现，足以让一股寒气直冲脊背。
合围之势已成，黑子的劣势被急剧拉大。尽管林日焕已经意识过来，重新改变了战略，但为时已晚。
即将进入官子时，黑棋投子认输。
压抑了许多天的中国队研讨室，终于爆发出阵阵欢呼！
1月6日，第10届农辛杯第五轮。
攻擂者方绪获胜，成为下一轮擂主。
“从失掉名人头衔那时开始，师兄就在想他的棋该怎么变了。”俞亮微微一笑。
时光握紧双拳，长吁了一口气，“我就说，既然知道自己被研究针对，他怎么会甘心坐以待毙。”
大家冲出研讨室，来到对局室大门迎接方绪。中国队的第一场胜利，让队友们脸上浮现出久违的轻松和笑意！
身在韩国的棋手们没有意识到，这场棋牵动了千里之外的多少人心。
早早起床的俞晓旸，一直抱臂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正襟危坐，直到此时才站起身离开。
中国棋院的研讨室，聚在一起的棋院前辈和教练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暂时放下心，至少不用继续看到棋迷们的质疑。
韩国队终于淘汰了第一名棋手。至此，中日韩三国棋手人数为三比三比四。
根据赛制，伴随着胜利接踵而来的，便是无休无止的挑战，要么输棋淘汰，要么挺到最后。
“明天轮到日本攻擂，你们觉得他们会出谁？”
“芹泽幸，井上一，羽田司，左右不过他们之中的一个。”
“这不是废话吗！”
吃饭的时候，大家纷纷议论着，难得出现了玩笑。
但时光注意到方绪却没笑，还揉了揉太阳穴，“绪哥，你还好吗？”
方绪轻叹了口气，喝了口水，“林日焕就比你和小亮大三岁，比我小了八九岁。真是五年一个坎儿，这人一过了三十岁，就容易觉得累。”
时光只得说道：“绪哥，一会儿早点回去休息吧。”
方绪摇头笑了笑，“真想再年轻点。”
时光知道，今天这局棋最终赢下来，棋手状态绝不会像棋面显示得那般轻松。方绪一定耗费了极大的精力，甚至连吃饭时都不愿多说几句话。
听到他们对话的俞亮，担忧地望向了方绪。明天，师兄还要继续上场。
1月7日早上9点，对局室的大门再次打开。棋手们终于看到了出现在方绪名牌对面的那个名字。
第10届农辛杯第六轮。
擂主：方绪VS攻擂者：井上一。
中国队研讨室的讨论纷纷扬扬。
“我还以为会上芹泽幸！”
“他们又不傻！我昨天都说了八成不是他，之前绪哥跟他对局胜率高啊。”
“羽田司肯定是主将，所以绪哥应该也猜到今天会是井上一了吧。”
井上一是日本当今最年轻的九段，还差两个月满19岁。
时光突然想起昨晚绪哥笑着说，他真想再年轻一点。在猜到对手是井上一的时候，那一瞬间，绪哥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的曾经。
十多年前，中国最年轻的九段——方绪。
这十多年来，方绪做到了很多事。三个世界冠军，一个围甲冠军俱乐部，一个造福大众的围棋网站，三届名人头衔。他功成名就，荣誉满身。
但时间永远不会停止流逝，十多年后，方绪棋盘对面的对手，已经比他小了13岁。
随着年龄增长，支撑棋手对局的往往是更多的对局经验。十几岁与三十几岁的大脑计算力，是无法改变的差距。
在室温20℃左右的对局室里，方绪的额头隐隐冒出了汗珠。
今天还是方绪执白。
黑白子盘面胶着，但黑棋冲劲十足，落子速度比白棋快。
时光和俞亮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名人头衔挑战赛的最后一场。绪哥就是用尽了时间，先进入读秒，最后被时光翻盘。
眼前这一局……再这么下去……
电视屏幕上滚动出现一行提示：方绪九段进入读秒阶段。
时光的心猛地一揪。井上一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才会进入读秒。
随着时间流逝，棋面渐渐明朗，黑棋的目数在甩开白棋。
中国队研讨室再次陷入针落可闻的寂静。
白棋不欲屈服，力图追上。可是越进入后期，官子计算越需精密。秒针一刻不停在倒数，白子匆忙落下。
研讨室里的人纷纷抽了一口气，“这一手……”
白棋的目数瞬间落后了三四目。
时光的心跳越来越快。
官子结束，一局终了。大家都在紧张地等待裁判数目。
“黑棋胜三目半，本轮日本队攻擂成功。”裁判面无表情地宣布结果。
所有人瘫坐在研讨室的沙发上，没有人说话。
“对不起。”
下午的研讨室里，方绪交握着双手，说了第一句话。
片刻的宁静后，杨海站起来打了个哈哈，重重一拍方绪的肩膀，“没事没事！咱们还有人呢！”他又走到俞亮和时光面前，拍着他们的肩膀，“大伙儿别泄气！”
“没泄气！”时光挤出笑容，“明天轮空，正好可以休息一下！”
许厚也笑着凑过来，“不如聊聊明天韩国会是谁攻擂呗？坐山观虎斗，轻松不少啊。他们会把派人把井上一弄下去么？”
俞亮淡淡摇头，“如果韩国人聪明的话，就不会派强手上场。”
许厚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因为韩国人同样也想，坐山观虎斗。”俞亮抬首看着白板上列出的剩余棋手名单。
中国：俞亮、时光。
日本：下轮擂主井上一、芹泽幸、羽田司。
韩国：李勋、高永夏、洪秀英、安太善。
俞亮继续解释道：“井上一很强，如果韩国人上强手攻擂，就算成功也会损耗极大的精力，而且接下来就会面对我或者时光的挑战，结果并不好说，这不划算。”
“所以，”时光顺口接话道：“他们保守上阵，让井上一对阵我或俞亮，只要折损任意一方，对他们来说都是大好事，然后他们再派强手以逸待劳来收割，对他们来说，是最聪明的策略。”
研讨室众人默然，俞亮和时光对视了一眼。
当自己队伍思虑万千时，两个对手同样也在绞尽脑汁针锋相对，所以农辛杯的征程总是腥风血雨，荆棘密布，从来不是一条坦途。
就算如此，他们亦走得义无反顾。
1月8日，第10届农辛杯第七轮。
擂主：井上一VS攻擂者：安太善。
擂主胜。
果然，韩国人选择了这条聪明的对策。利用赛制规则，保存自己实力，削去强大的对手。
既然猜到了结果，俞亮的反应并不意外，他平静说道：“明天攻擂，我上。”
这一次的攻擂，对于中国队来说，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斗。所以教练和领队方绪早早结束了研讨室的讨论，让棋手早点回去休息。
时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俞亮，无论在研讨室里还是在餐厅，俞亮一直都很平静。但是吃完饭，俞亮却没有走回房间的方向。
“陪我去海边走走。”俞亮碰了碰时光的手臂，然后穿进酒店的花园，往远处海滩走去。
海风很大，所以海边没人。沙滩上矗立着巨大的礁石堆，俞亮和时光靠在礁石夹缝里，正好躲着海上吹来的凉风。阳光渐渐变得昏黄，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
俞亮的手紧握成拳，时光伸手轻轻握住，顿时一讶，俞亮的手一直在轻微颤抖，直到自己握住，方才平缓下来。
“就剩我们了。”俞亮轻轻说道。看起来一直平静的他，内心并没有看起来的这般冷静。
时光的手握紧了，“就剩我们了。”
他的心脏砰砰地跳起来，有什么东西正压在上面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转身伸手，扑进俞亮的怀里，将他抱紧。想有话叮嘱，但滚到喉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闭上眼睛，再抱紧些。
告诉他一定要赢？接下来就靠你了？
没有必要，谁都不如俞亮自己更想赢。他这个人，说不定已经暗地给自己加了无比多的压力。
时光的声音不禁发颤，他断断续续闷声说着，“其实……也不用压力太大……一场棋而已……”
俞亮轻轻笑了，眸色坚定，“知道你想宽慰我。但你知道的，咱们谁把这场棋下输了，心里都过不去。”
时光叹了口气，“真是，说什么都多余。”他仰头抬眸，伸手钻进俞亮的衣领，在锁骨上方那位置抠了抠，“只管给你加油就好了。”
俞亮把时光推在礁石上，低头咬向他的嘴唇。
哎，时光在心底哀叹，明天都要送他上阵了，怎么这时候却越发想抱着他，赖在他身上不下来呢？
直到夕阳彻底消失，海边一片漆黑，凉风已有些沁骨，他们才开始往回走。
两人的房间就在隔壁，时光的房间先到。刷卡，开门，正准备转身道别，俞亮却一把推开门，把时光拉进了房间。
直到晚上十点多，时光都有点困了，他无比担心俞亮明天的状态，又推了推靠在床边一边搂着自己，一边在翻酒店杂志的俞亮，“快回去睡觉。”
“你知道吗？”俞亮一本正经地说：“你在旁边，我的手才不会抖。”
时光无语，径自去刷牙洗脸，上床睡觉。
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又问俞亮，“还不回去睡觉？”
俞亮低头回应了一句，“等你睡着就回去。”
然而时光一觉睡到清晨，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却发现俞亮依然没走。他就在背后，搂着自己睡了一晚上。
窗外天色泛着深青，时光伸手摸向床头柜的手机，才5点40。他把手机一扔，倒头继续睡。
这一动静让俞亮转醒过来。他也看到了时间，于是起身下床。
“怎么想起回去了？”时光哼哼着问道。
“你要是不介意，让他们都看到早上我从你房间里出来，我就不走了。”
“滚吧。”
俞亮轻笑一声，正欲转身。
“等等。”
俞亮回头。
躺在床上的时光还没睁眼，却抬手握拳，“加油。”
俞亮伸手碰拳，没想到时光碰完拳，却突然伸出手指，捉住俞亮的手，一把将他拉到近前。
时光睁开眼睛，又伸手揽住俞亮的脖子，亲上他的嘴唇。
半晌之后，俞亮抬眸，笑意绽开，“你是粘豆包吗这么粘人？”
“我是在赐你祝福，祝你今天手别抖。”时光扬眉反驳，手指摸索在俞亮右手腕的红绳上。
俞亮笑意加深，揉了揉时光的头发，起身离开了房间。
1月9日，第10届农辛杯第八轮。
擂主：井上一VS攻擂者：俞亮。
看到对局室名牌的日本棋手和韩国棋手都格外震惊。他们一直以为，今天上场攻擂的会是时光。
尤其高永夏，眯了眯眼睛，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韩国队研讨室。
同时将这一消息传回中国的围棋网论坛上，瞬间炸开了锅，发帖量在以每秒几十的速度增长。
“今天出场的是俞亮！”
“什么！主将是时光？？？好家伙！行不行啊！李勋和高永夏都没出来啊！”
“天呐！棋院是怎么想的！竟然敢这么玩！”
“完蛋！这次我看又没戏了！”
然而上场顺序已成定局，这些言论犹如杂议嗡嗡，起不了作用。
千里之外的韩国农辛杯赛场上，俞亮和井上一对坐致礼，猜先完毕。俞亮执黑。
白棋果然是冲劲十足，已经连下两场的井上一，仿佛没减弱半分精力。在看重资历的日本，井上一因为年轻，下棋没什么包袱，从不畏首畏尾。在重要赛事上，反而往往被不计后果般下棋的井上一下赢了。就算他输了棋，盘面上也从不输气势。
再加上，他的冲劲都极有条理，也不乱来。所以日本国内的高手们一方面喜欢跟他下，一方面怕跟他下。
只是，对上俞亮的黑棋，再大的冲劲，都仿佛被一股平静的力量化为无形。
中国队研讨室里，时光盯着电视屏幕，右手捏着扇子，左手紧紧握着右手腕的红绳，不敢移开眼睛。
黑白棋用的时间都差不多。白子眼看在平静的黑子之下施展不开，于是左突右闯，寻求机会破图。
行至中盘，棋盘竟然同时冒出六条大龙，黑白交缠杀在一起，场面极度混乱！
这需要极大的脑力计算量来支撑，俞亮端坐不动，时光却看得手心冒汗。
大龙丝丝相扣，一条都不能崩，崩了就是输。
大家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摁死它！摁死它！人们都在心底喊着。
不仅是研讨室的棋手们，中国国内，亦同时有无数人在心底发出同样的声音。
俞晓旸依然抱臂正坐在电视机前，表无表情。小亮的妈妈坐在一旁，一会儿看看身边丈夫的表情，一会儿看看电视机里儿子的表情。
突然，俞晓旸放下双臂，伸手拿了茶几果盘上的一块苹果。小亮妈妈没看懂棋，却看懂了丈夫放松的心情，展颜笑了出来。
中国队研讨室里，时光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大家又开始聊起了天。
对局室里，井上一刷得白了脸，看俞亮一颗颗提走白子。
棋盘上，不管不顾与黑子拼杀的白色大龙，二十几颗白子全部死光，场面极其惨烈。
白子被俞亮放到一旁，发出“哗啦啦啦啦啦”地清脆声音。俞亮抬眸，淡淡看了井上一一眼。
井上一垂眸想了片刻，又拎起两枚白子，扔到了棋盘上。
“承让。”俞亮恭敬颔首。
裁判报出结果，“白棋中盘认输，本轮中国队攻擂成功。”
对局室大门打开，队友们早就守在门外，一拥而上，纷纷拍打着俞亮的肩膀！
最后轮到时光，径直上前给了俞亮一个大大的拥抱！在他耳边低语说了一声，“你好棒。”
然后松开，俞亮展颜笑开。
走廊上，相邻的两个研讨室陆续打开门。日本棋手纷纷走出，一脸凝重，无声地接走了井上一。韩国棋手穿过走廊离开，走向餐厅方向。唯独高永夏往这边冷冷睹了一眼。
俞亮和时光看到了这道眼神，他们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至第八轮结束，中日韩三国棋手剩余人数，2比2比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