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公布了农辛杯出战队员的正式名单，整个棋界上下就渐渐进入了一种既期待，又紧张，还纠结的氛围。
第10届了啊，杨过就差六年都能见到小龙女了。
漫漫十年，曾洒落多少人的心酸和眼泪，而今风帆再扬，征程再起，背后又凝聚着多少人的希冀目光。
动员会自是不可少的，其实就算不开动员会，时光也感受到了自己身上与往年全然不同的压力和动力。
当韩日内部选拔赛陆续结束，纷纷公布出本国参战队员名单，棋院又立刻召开了研讨会。农辛杯赛制里，三方队伍不提前公布队员出战顺序。所以开赛前，必须把对手研究清楚，做好预案应对各种情况。于是，总教练亲自带头，带领教练组全员上阵，五名参赛队员集体列席。
“今年韩国很有意思，李勋本来在选拔赛里爆冷被淘汰了，最后选拔赛结束之后，韩国棋院把外卡名额给了李勋。”一个教练说道。
“是啊，韩国棋院怎么可能不派李勋出场。”
时光最近全身心投入在选拔赛里，还没关注国外的消息，“淘汰李勋的人是谁？”
“高永夏。”教练答道。
时光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们在进步的同时，对手也在飞速成长。高永夏本来就是不世出的天才，超过他师父是迟早的事。现在的韩国棋坛，隐约已经有高永夏领军的趋势了。”教练蹙眉说着，“韩国剩下的名单是高永夏，林日焕，洪秀英和安太善。除了安太善和李勋，全都是近年冒头的新秀。”
“日本那边，森下茂男算是块老姜了，芹泽幸和社清春是他们近年的一线棋手，今年还冒出了很强的新人，都是19岁。一个叫井上一，日本最年轻的九段。另一个叫羽田司，今年LP杯一路杀进了决赛。”
“可惜他们国内的八大头衔战赛程过多，很多一线棋手被牵绊着没法参加国际比赛。不过就算如此，今年他们的阵容也不容小觑，尤其是那两个年轻人。”又一个教练感叹着。
俞亮在座位上交叉双手，蹙了蹙眉，“我在一个表演赛上对阵过羽田司，确实很强。比起去年，日本今年的实力拔高了一大截。”
“两方对手虎视眈眈，我们今年的排兵布阵绝不能轻率。”总教练拿起马克笔，在旁边的白板上写下所有队员的名字，“教练组初步商量，时光先锋，杨海四将，许厚三将，方绪副将兼任领队，俞亮主将。你们自己还有什么想法？”
众人纷纷摇头。
唯独俞亮说道：“我觉得……”
众人投去了疑惑目光，只听俞亮又说：“时光当先锋不合适。”
教练组对视了一眼。其它棋手蹙了蹙眉。方绪叹了口气。时光则惊讶地望向俞亮。
大家心知肚明，农辛杯出战顺序一般按棋力高低。棋力低的选手出场靠前，压力没那么大，输了还有更强的队友托底。要是棋力高的选手靠前出场，赢之后立马面对车轮战，很难坚持到最后，早早折损队里强手，太不划算。
既然俞亮觉得时光当先锋不合适，那言下之意，就是时光的棋力比在座其他选手更高。
总教练点点头，“有想法就提，这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小俞。时光在国内赛赢过许厚和方绪，但是比起国际大赛经验，时光还差得远。方绪拿了三个世界冠军，许厚是两个世界亚军，杨海也是一个世界亚军，他们参加世界大赛的次数多得多，时光才刚刚参加过一个中韩名人对抗。一时的比赛结果不能当定论，下次再对阵，时光就有必胜把握再赢他们吗？”
大家都没有作声。总教练说的是事实。
俞亮平静说道：“同样的，参加国际比赛越多，就越被对手了解。像师兄的棋，早就被韩国棋院当案例研究了个彻底，形成了针对打法。”
方绪扶住了额头。
俞亮继续说：“去年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农辛杯，就可以当作奇兵做副将。今年他们也会研究我。时光没有多少棋谱流出，只有他能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
当棋手名声鹊起，被研究针对就是逃不了的。俞亮说得淡然，他无所谓。当自己被研究得彻彻底底，只有绝对强的实力，才会在一切透明的情况下，依然让别人毫无办法。
总教练的语速略有加快，“那是因为你的训练成绩足够稳定。时光进入集训队之后，团战成绩一直不突出，后来才慢慢有所提高，前段时间为了准备名人战，参加团战训练也少了很多。时光能不能在团战赛场上发挥稳定，并不足以让我们放心。”当着所有人的面，总教练有一说一。在成绩面前，没有什么婉转的话好讲。
时光脸上一阵发烧，“教练，我听队里安排。”
俞亮看了时光一眼，没再说话。
研讨会散场之后，方绪特意把俞亮拉到角落里，他叹了口气，“小亮，不要感情用事。以前你说时光不参加北斗杯，你也不参加，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了。现在你在队里又这么说话，其他人但凡小气点，你就把他们得罪个干净。”
俞亮应得认真，“我没有感情用事，我想得只是全队怎么赢。时光的实力你我都清楚，当先锋真的太浪费了。高永夏，李勋，井上一，羽田司，他们绝不会先锋出战。一旦中后期遇上他们打车轮战，时光不在，我们没有必赢把握。”
方绪一时沉默。在离他们几步远的拐角另一面，时光靠着墙，静静听着他们说话。
“高永夏输给我两次了，肯定想找我复仇。他这半年付出的努力难以想象，韩国棋队一向现实，这次他和李勋说不好谁当主将。我想提前出场，把高永夏先引出来。”俞亮沉静分析着，他话里的自信在于，就算如此，他还是能拦住高永夏。
“那李勋怎么办？”方绪盯着俞亮。
“师兄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方绪深吸一口气，“所以你的真实想法，其实是在时光前面出场，把李勋留给时光。那可是李勋！你就这么信任时光吗？”
“是的。自从他零封了赵名人，我更坚定了这想法。”
方绪握拳，手肘靠在墙上，“小亮啊，你仅仅说个时光不适合当先锋，就被教练组这么拒绝了。要是你把真实想法说出来，虽然你有你的道理，但他们肯定不会理解！说不定还会觉得你疯了！”
“只要证明给他们看，想法是对的就好。”俞亮一贯平静的语气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情绪，“师兄，你以前办围达网，建俱乐部，连我爸都不理解你。你还是做了，你证明给他看了！固执如我爸，现在不也理解你了吗？人的想法是可以变的。何况旁人理不理解有什么关系，你们理解就行了，只要证明给他们看。”
方绪长叹了一口气，“小亮啊，你出身名门，成绩又硬，你想干什么，别人不会多说什么。但时光他在这里还站不住脚，被你这样捧在手里，迟早被人针对。最后连带你，也会被风言风语缠身，对你没有好处。”
俞亮默然片刻，眸色认真，“现在刚11月，农辛杯元旦之后才开始。我会想好办法。”
在拐角另一侧的时光，早已听得胸膛起伏，听到这时，他上前几步转身说道：“够了。”
俞亮和方绪同时转头，惊讶盯着突然现身的时光。
“一年前，我还只是个围甲最佳新秀，还坐在电视机前面看你们比赛！那时我超级想有朝一日也能出战，但我没想到就花了一年，就能和你们站在一起了！俞亮，绪哥，今天能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我已经无比高兴了。你们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时光垂着眼睫，不太敢看俞亮的眼睛。
“时光！”俞亮压着隐隐冒出的火气。
“这件事上，我听队里安排。”
俞亮深吸一口气，眸中闪过漫天的失望，“你确定吗？”
“嗯。”时光依然看着地上。
片刻之后。
“好。”俞亮不再看时光，迈步飞快地从他身边走过。步伐之快，扬起他的风衣。两人错肩，衣摆轻轻擦过时光的手背，留下温柔的触感，瞬息消失。
当着大家的面，教练说他成绩不行，时光虽然惭愧，但也觉得事实如此说就说吧。队友之前不想跟他组队，他虽然不爽，但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唯独此时此刻，接过俞亮的失望，他心底瞬时如针刺般锥痛。
时光眼眶泛红，强行噙住漫涌而出的泪珠，深吸了几口气，生生忍了下来。
方绪拍了拍他的肩膀，“站在大局上看，其实小亮说的有道理。但有些事，不是它是对的，人们就会心甘情愿地做。你俩之间的事，你们先沟通好。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支持。加油吧。”说罢，方绪又拍了拍时光的肩膀，脚步远去。
时光揉了一把脸，渐渐平复心绪。
开完会，就已经是傍晚了。棋院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开始下班。时光怅然若失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上个月，他从韩国回来那天，俞亮亲了他好长时间，最后说，过段时间出去住。过了几天，他俩分头跟队里申请报批之后，俞亮带他来的竟然还是之前租的那间公寓。
“不是说被房东收回去了，干脆准备买房吗？”那时，看着公寓里一应俱全根本没少一丝烟火气的环境，时光惊讶无比。
俞亮笑了笑，放下行李箱，把钥匙递给时光，“早就交了一年租金，房东不会收的。不过买房是真的，明年开春才交房。”
那他还那么说，就为了骗杨海换宿舍！时光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看着俞亮，干脆趴到他肩头嘻嘻哈哈，“你有多想跟我一块儿住啊？”
呼吸拂过，泛红了俞亮的耳朵。他一把揽住时光的腰，垂眸看过来，“要不来感受一下？”
越想着这些，时光心头的酸意越甚。他浑浑噩噩地打开房门，俞亮不在家里。
俞亮好久都没有这么生气过了吧。
鼻头更酸了。
以前在道场刚定段那会儿，俞亮傲娇不理他，毒舌埋汰他，他一门心思就想让俞亮看得起，没觉得什么。后来俞亮越来越温柔，笑得越来越多，等习惯了这样的俞亮之后，俞亮却突然又不理他了。
原来，心里竟然会这样的难过，就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被压得喘不过气。
时光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窗外天色渐渐昏暗。俞亮还是没回来。
心腔堵意更甚，时光撇撇嘴，掏出手机。
——再不回来我就在你枕头上吃麻辣烫了！
十分钟了，没有回信。
——已经打开了！哇！好香啊！红油倍儿多！滴下来了滴下来了！！
十五分钟了，还是没回信。
——哎呀！麻辣烫的纸桶是软的，没拿稳全泼出来了！！！
二十分钟了，依然没回信。
时光的鼻头都红了，他咬了咬牙，又拿起手机。
——骗你的！我还没吃饭！写外卖电话的纸找不到了！马上就饿死了！你回来之后记得打110收拾现场！
发完短信，时光就把手机一扔，趴在沙发上抱着靠枕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响动。一阵拉面的香气钻进鼻尖。“啪”，灯的开关一响。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光略清醒了些。茶几上轻轻搁下了什么东西，脚步声进了里屋。
时光从抱枕上抬头。窗外天色已经全黑，客厅的灯开了，茶几上放着一碗外卖包装的拉面，塑料盖盖得紧实，汤汁一点都没洒，浓郁的牛肉香气透过包装溢了出来，激得时光空荡荡的胃里咕嘟直叫。
卧室洗手间里穿来洗漱声。时光向那边睹了一眼，蹲到茶几边打开牛肉拉面。
哎，不就是一碗牛肉面，也没放多少辣椒，吃得他眼睛湿湿的是怎么回事！
吃得七七八八，时光收拾好了茶几，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才走进卧室。俞亮正坐在床上，靠着床背看书。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两分钟，俞亮还是在凝神看书。两个人都没说话。
时光撇撇嘴，走到床边蹬开拖鞋，翻到床上爬到俞亮身边。他还是在看书。
时光翻身跨坐在俞亮的腰上，一把将书抽走。
俞亮皱眉，“干嘛呢？”
时光一巴掌轻轻拍向俞亮肩膀，轻声问道：“去哪儿了？”
俞亮偏头不想理睬他，“你给我下去。”
“就不下去。”时光扯了扯俞亮的睡衣衣领，又问了一遍，“去哪儿了啊？”
俞亮叹了口气，“跟杨海吃饭去了。你这白痴，一会儿麻辣烫一会儿红油，杨海就坐我旁边呢。”
“他看见了？！”
“没有。”
时光吁了一口气，又不免好奇，“跟他吃饭干嘛？”
“跟他讨论出场顺序的看法。其实杨海想得也比较远。我们是队友，平时接触得时间也长，他对我们都比较了解。”
时光一瞬间惊住了，他发现，俞亮虽然失望了，虽然生气了，但他依然在做他想做的事情，“你就打算这么跟队友一个个谈看法？”
“只有先跟队友沟通好，了解他们的想法，以后才能齐心。师兄，我跟他一起长大，他是什么人我知道。杨海，当队友一年多了，人品不错。许厚，我听你讲得多，你对他评价也挺好。他们对棋也有比较深的判断力，也跟你接触得也多。回头我再约许厚谈谈。”
也就是说，俞亮在想策略的时候，也一并想好了实现它的方法。时光突然明白，俞亮之所以这么生气和失望，是因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相信他。
“就一定要换出场顺序吗？”
“第10届了，我不想错过一丝能赢的可能。想来想去，觉得这样更好。也许还有疏漏，大家可以一起商量。但如果我没这么做，万一这次比赛再失败，我不想到时再懊悔，我曾经没有尝试过。”
“我知道了。”时光心中漫过一阵复杂的情绪，他轻吐了一口气，定定看着俞亮，“我会和你一起，不错过一丝能赢的可能。”
俞亮的唇角终于浮起一抹笑意。
“你怎么就这么执着呢？”时光伸手摸了摸俞亮的眉头。
“我爸和师兄都说我执着。不过他们也说若不执着，就下不好围棋。也不知道执着算优点还是缺点，无所谓了，反正改不了。”
“就算是优点吧。”时光笑起来。
“你确定你还不下去吗？”俞亮偏头望向时光。
时光猛然意识到，他已经跨坐在俞亮的腰上，说了这么久的话了。感觉到了一丝什么大家都懂的变化，时光绯红了脸颊，迟疑地“嗯”了一声，然后俯身吮向俞亮的侧颈。